??一片初秋的落葉，吹入了少年熾熱的心。

一、

嵇州城中心橫貫著一條聯(lián)通南北的水道，往來商客云集，繁華時比上京城也是差不了太多。此時正是初秋，天氣尚未轉(zhuǎn)涼，空氣中仍帶著濕熱的水汽。從北方的干熱中走來，多少還是不太習(xí)慣。

金弦倚著欄桿，看著明顯水土不服的谷江山，不禁輕笑：“進樓喝兩杯吧，說不定能好點?！?/p>

谷江山瞟了一眼明顯奢華過度的牌匾，無所謂地笑笑。這種名流聚集的場所他不太來，只是今天有人接風(fēng)，自己也確實走了半個月水路，身上水汽揮之不去，嘴里也清淡，急需幾杯酒解解乏。

引路人帶他們一路穿過層層紗簾，終于走進了靠江邊的一間雅室。兩人也沒互相推讓，自然地落了座。

船是傍晚時刻到的，此時天色已晚，水天一片墨青色，只在相接處有一抹淡淡的橙紅。

谷江山喝得醉眼迷蒙，他知道這個場景不是來談事的，便放開了喝。沒幾個時辰近鄰幾個間的人就都離了席，只剩寥寥幾桌還在談天說地。

金弦抿了一小口面前的酒，淡淡開口：

“近些的客棧都訂滿了，不如委屈你今日在我家睡一晚？”

谷江山眼中醉意仍濃，用鼻音哼出了一個單音：“嗯?！?/p>

二、

安頓谷江山并沒用多久，金弦早就提前派人收拾出了一間客房。

谷江山醉的東倒西歪，此時靠在金弦的身上，一路都沒下來。金弦沒辦法，只得拖著人簡單地洗了把臉，然后送到了房里。

終于費了好大勁把拖油瓶扔到床上后，金弦長舒一口氣，與侍女交代了兩句便回了房。

……

嵇城繁華，夜似深未深。竹簾透過窗外燈火，將屋內(nèi)墨色劃開幾道。地磚上也染了金黃，向上一路暈染到了一雙墨色眼眸。

谷江山盯著金弦離開的方向，許久后才輕輕挪了挪身子，衣服刮蹭下露出了里面一封蠟封的信。

信已經(jīng)拆過，谷江山并沒有再拿出來，而是放在月光下，看牛皮紙折出的散漫月光。

畢竟信中內(nèi)容早就熟記于心。

“太子近日面見皇帝，主要有兩事，其一是說愿讓出太子之位，其二是請求陛下為其賜婚?！?/p>

此事重大，雖然消息尚未公開，但也是第一時間加急送到了谷江山手中。而讓谷江山震驚的不是這兩件事的本質(zhì)，而是這事的主人公，是金弦。

所以此行為了兩件事：他隱瞞對他身份，以及，他要求賜婚。

一時間無數(shù)亂七八糟的思緒沖昏了頭腦，谷江山訂了時間最近的船票，走了半個月水路趕了過來，卻在一下船時看到了本不應(yīng)該知道他行程的金弦，又在對方的笑容中忘了如何開口，最后只得假裝灌醉自己，偷得一晚時間整理心情。

谷江山重重嘆了口氣，望著窗外漸暗的橙黃燈光，卻是睡意全無。

初秋夜淺，靜不下的夜處處是此起彼伏的蟲鳴和此消彼長的愁緒。

三、

谷江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直到被一聲刺耳的蟬鳴叫醒，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睡到了日上三竿。

初入秋日，蟬鳴便變得低沉急促，頗有凄婉之意。這樣尖銳刺耳的還是少有。

谷江山爬了起來，簡單洗了漱便踏出了房門。

一晚上睡不安穩(wěn)，心總是慌的，此刻的秋日暖陽也解不了一分。

只是谷江山前腳剛邁入正院大門，就腳步一頓愣在了原地。

金弦手捧一碗茶，坐在院內(nèi)的梧桐樹下，面前是一盤棋，上面落了幾片梧桐葉，而他本人正笑意盈盈地望著他。

“來杯茶吧，上好的白毫銀針?！?/p>

谷江山端起茶杯，眼睛卻一直盯著桌上那盤棋。

死局，破不開。

一盞茶下去，二人誰也沒說話。谷江山盯著棋局，金弦盯著谷江山，帶著一股清淺的笑意。

杯中茶已見底，谷江山抿了口微苦的茶底，把杯放回桌上，碰出清脆一聲。

“什么意思，明說了吧?！?/p>

金弦低下目光，撇了撇杯中浮沫，緩緩開口：

“破局之處，藏在你忽視之處，也是你認(rèn)為的最不可能之處。”

谷江山微微皺了皺眉，看向棋盤。金弦輕輕捻走那片枯梧桐葉，勾唇看向他。

剛才梧桐葉尖所指的地方，也是整個棋盤最無解的地方，而當(dāng)棋子落定，竟奇跡般地和棋盤上已有的棋構(gòu)成了一張網(wǎng)，牢牢地控制住了棋局。

“想贏，不能只會照本宣科，你能想到的，對手未必想不到?！苯鹣覟楣冉降牟璞m(xù)了水，看他眉間的結(jié)稍解，才又繼續(xù)說：“你看到的不一定是必贏的定局，也有可能是對方的天羅地網(wǎng)?！?/p>

沉默良久，谷江山突然哀嚎一聲：“北哥——我知道你想跟我解釋，但能不能換個通俗易懂的方法啊。”

說罷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直接賴在椅子上：“我聽不懂啊——”

金弦失笑，用扇柄敲了敲谷江山的頭：“意思就是別急，能處理好。”

“但是有個問題，也是我讓你直接見到我的另一個原因?！苯鹣抑噶酥钙灞P上的另一些白棋，“破局者需要其他棋的配合?！?/p>

谷江山聞言一下子坐了起來：“什么問題，你說。”

“太子這位我不要是真的，但是也不能讓心思歹毒者奪去。所以……”

谷江山聞言瞪大了眼睛：“你不會要給我吧？！”

金弦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想什么呢你？還有這春秋大夢？”

“哦不是我就行，你繼續(xù)?！?/p>

“目前最好的人選是蘇貴妃的兒子，那歹人有意讓他迎娶左丞的女兒，這看似是個良緣，但是左丞野心不小，皇上早有察覺，若與其聯(lián)姻必是死棋。”

“所以你求親就是為了斷了那歹人的計劃？”

“這不是能懂嘛?！苯鹣倚χ牧伺墓冉降念^，“讓你幫忙就是因為你與那女孩熟悉，她現(xiàn)在還不知情，我又不能派人接觸他，只有你，和她接觸不會引起那邊的警覺?！?/p>

谷江山點了點頭，半晌又笑嘻嘻地湊過來：“不怕我們青梅竹馬反咬一口你啊?！?/p>

對方眉眼彎彎，笑著看他。

秋日午后，杯中清茶，眼前絕景，人與海棠俱醉。

四、

金弦倚在窗樘看窗外干涸消瘦的荷葉。

殘枝敗葉，碎木敗花。倒也是一片秋景。

行云染上一絲墨色，他又看了看院中青石板上被風(fēng)卷起的枯葉，才緩緩拉上竹簾，回頭向屋內(nèi)看來。

“要下雨了?！惫冉秸f。

“嗯?！苯鹣业皖^抿了口茶，眼鏡染上霧氣。

“秋雨梧桐葉落時?！?/p>

秋風(fēng)掃過，大廈將傾。

五、

最后一片梧桐葉落下的那天，京中傳來喜訊。

金弦把那片葉子拿在手中把玩了幾個時辰，才遞給了谷江山。

葉子上似乎有些字，谷江山舉起來細看：

“楓葉千枝復(fù)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p>

谷江山勾唇笑了笑，這人還是不會把話說的簡單點。

但是這樣也挺好的，每天一個小問題，答得好了說不定還有獎。

他提筆在葉子背面寫下了詩的后半部分：“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p>

六、

夕陽的余暉撒落在江面，斑駁陸離。樹林間積著半尺深的枯葉，風(fēng)一過就帶起一偏飛揚，又鋪散下去，蓋住了那一條傾斜著盤旋到山頂?shù)男健?/p>

倆人并肩走著，不時停下欣賞一會晚秋的景。

走到常去的那處小瀑布前，谷江山突然開口：“左丞的女兒那你有消息嗎？”

金弦不解，抬頭看他。

谷江山突然貼近，溫?zé)岬臍庀娫诮鹣也鳖i。

“她告訴我，她有一心上人，本來還在琢磨如何做局讓自己擺脫賜婚的命運?！惫冉揭娊鹣颐奸g染了笑意，便又貼近了一點?！安焕⑹潜备纾幌伦哟俪闪藘蓪α季壈??！?/p>

金弦當(dāng)然知道這第二對是哪位，轉(zhuǎn)頭想揶揄他兩句，卻在轉(zhuǎn)過去的一瞬間被對方得了逞。

煙波浩渺，秋色漸沉。

少年繾綣的吻落在清澈明朗的落日間，黃昏慵懶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