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Lust,Caution

醫(yī)院里通體是白色的；墻壁是，地板是，天花板是，覷得那一片白的日光燈即使在夜里也光芒四射，刺得勇人幾張不開眼。

這種白是冷酷無情的，雖是純凈、見不得一絲塵埃的白，卻更讓勇人覺著自己是這片潔凈中唯一的瑕疵，也就特別顯眼，無地自容。

說起來，自己的背上、身上、手臂上，四處是舊傷痕。就連勝也沒有手可以摸，都說他“整個人身上凹凹凸凸的，不像以前那樣滑膩……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那個勇人?！痹瓉聿恢蛔约河X得勝也不是以前的那個勝也；勝也亦覺得自己沒有以前那么好。

組里有專門的黑醫(yī)生，雖說只是個獸醫(yī)，外科技術(shù)卻是極好的；于是乎，這是自從“上次”勝也捧著999朵玫瑰的花束，高調(diào)張揚(yáng)地走進(jìn)急診室，而自己正在打葡萄糖那時，此后勇人唯一一次進(jìn)醫(yī)院。

說起來，到底是三年前，還是四年前？那時的自己，在記憶里，竟顯得模糊起來。

酷烈的光把勇人的臉照出一層深深的陰影。勇人坐在急診室外，雙手緊握，似是在禱告，低低地垂著頭，羽扇般的睫毛又在下眼瞼籠出一層更深的陰影，深得幾近純黑。

就連那一點(diǎn)微微的顫抖，都入了中岡的眼。

‘已是若竹會的人，總沒可能不曾砍過人，或者殺過人？’坐在勇人身旁的中岡心想。酒井不可能沒見過大場面，此刻的他卻在顫抖，為什么？

盡管勇人比起以前看到時，瘦了些，壯了些，也黑了些；參差不齊、沒用發(fā)蠟精心打理過，仿佛剛睡醒般的亂發(fā)，反而讓他更像是當(dāng)年那個迷途的少年。

中岡本想說話安慰幾句，可話到了嘴邊，反倒說不出口，只拍拍身旁人的肩。勇人的顫抖竟奇異地平息下來，轉(zhuǎn)頭望向中岡警官。興許是中岡的錯覺，總覺此時的酒井君，面上滿是無助。

有些事可以靠人的力量去改變；有些事不行。酒井想道，天上慈悲的神，會愿意去幫助像他這般的垃圾么？

酒井望著他的眼神，仿佛在乞求他向自己說些安慰的話。

中岡細(xì)思良久，沉沉地望著他的雙目，方說：“這是佛祖給你朋友的考驗(yàn)，只要他通過這一關(guān)，佛祖就會賜他一生平安?！?/p>

真的么？可是佛祖開悟后，第一次向五比丘布道，說的是“生即是苦”的道理；這樣的佛祖，會去眷顧誰？

此刻的酒井猶如一碰就碎的薄玻璃，好像隨時會哭，表情卻淡淡的；或許對一個人而言，最悲哀的便是即使想哭，也哭不出來。

這變故對勇人而言太大；他本以為自己的生活有柳岸組的兄弟，有清哥……可到頭來，他居然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他的生活，依舊以“勝也”此人為中心，繞著他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沒了他便喪魂銷魄；原來，一直都不是勝也需要他，而是“自己”需要著勝也；酒井直至此刻，方驀然意識到這一點(diǎn)，這簡直要他的命，也要了勝也的命。

倘若勝也就這么被他弄死，除了追悔莫及以外，接下來的自己會怎樣？活如行尸走肉，在監(jiān)獄里苦苦熬著刑期，可能連申請假釋的動力都沒有；在監(jiān)獄里就是自殺都不允許?；畹媒】怠⒁?guī)律又如何？總是沒個想望。

事實(shí)上，勇人并不覺得自己會做出“自殺”這種光榮式的玉碎行為；他不是個武士，也不具有武士道精神。

人必須具有非常強(qiáng)烈的自我意識，才能做出玉碎的行為；可勇人知道如今的自己沒有那種能為。沒辦法像是三島由紀(jì)夫那般，死得閃閃發(fā)亮，令人銘記。

自己不論是活著，還是死了，都是渣滓，所以是活是死，自己是沒有差別的。

“酒井君，在你身上發(fā)生的任何事，都不會是無價值的；任何一件事，對你的生命都有意義?！?/p>

中岡警官一時間沒把摁在勇人肩膀上那只溫暖、厚實(shí)，長期握槍與警棍便生了繭的大手收回，而是按著他的肩膀，繼續(xù)在他耳畔邊細(xì)聲說道。男人的低語，總令人的后腦勺，后頸畔，以至于腦瓜子里都嗡鳴，癢癢的，宛如鵝毛摳搜耳孔一般。

中岡似乎還有話想接著勸慰，但是“手術(shù)中”的燈熄滅了。

此時是凌晨五點(diǎn)，若有窗戶的話，便可看見外頭已屆天亮，天色是鈷藍(lán)色。

身著手術(shù)服的醫(yī)生從緩緩打開的鐵門后走出，他的降臨對酒井而言有若天照大神自那躲藏萬年的石洞中走出，大放光明。

勇人坐不住，像那些醫(yī)療劇里的家屬一樣，箭步?jīng)_上去，詢問醫(yī)生情形如何。

醫(yī)生回答，病患的血液里有海洛因參雜古柯堿，但主要導(dǎo)致休克的癥狀是急性酒精中毒，做完血液透析以后，已暫時脫離生命危險。

勇人沉默一會兒，一時間腳軟，竟差點(diǎn)跪下，被上前的中岡一把拉起胳臂，才勉強(qiáng)倚靠他站著。

不待中岡發(fā)話，勇人便低聲道：“該出發(fā)了。”中岡頷首，“嗯，咱們出去透透氣，醫(yī)院確實(shí)悶?！北M管二人知道接著下個地方去的哪里，總之不是比醫(yī)院更好的，倒也心照不宣。

勇人直到與中岡一起走出醫(yī)院大門，都還腿軟，臉色也蒼白。他如今這般模樣，少了平時三分戾氣、三分兇狠，反倒恢復(fù)以前那清秀抑郁的氣質(zhì)。

猶記勇人出戒毒所前，中岡來看過他一次，見他精神矍鑠，總覺他面相是主貴的，重回社會以后，定能干出一番大事業(yè)；只不知道，竟是這般大事。

造化弄人向來如此。中岡并沒有帶他逕直回警車，而是略走遠(yuǎn)些。近早晨六點(diǎn)，天色已全亮了。

兩人在有些寒冷的無人街道上走了近二十分鐘，皆無話。

直到走進(jìn)吸煙區(qū)，看見立式的煙灰缸，勇人竟有種松口氣的感覺，下意識自全身上下掏摸打火機(jī)與煙盒，卻什么都沒摸著。是了，他出門得太急，為了勝也，能連自己的命都忘記捎帶出門。

一晚上沒抽煙，沒吃東西，卻沒有饑餓感，也無煙癮發(fā)作時那種焦慮。直到確定勝也還活著，才赫然想起，自己是全然離不開煙的。就像離不開酒，離不開藥。

一包紅色萬寶路，與一支防風(fēng)適時地遞過來，猶如黑夜中的光明，寒冬里的暖袍。

“謝謝您，大哥?！庇氯斯е?jǐn)?shù)亟舆^。

待勇人點(diǎn)燃一根雖是郁悶，卻又松了口氣的煙，將煙與打火機(jī)雙手奉還，中岡這才跟著陪點(diǎn)一根。

雖是防風(fēng)打火機(jī)，勇人卻舉起手，下意識為中岡擋風(fēng)；就像平時他陪著清哥那樣。這么一個英俊的年輕后生伺候著他，反而讓中岡一時間有些不習(xí)慣，“酒井君，你用不著這樣。”勇人笑道：“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兩次了，沒什么該不該的?！闭f得中岡內(nèi)心頗有觸動。

勇人深吸一口氣，將燃燒煙草所產(chǎn)生的氣體吸入肺中，循環(huán)一周。

他需要尼古丁，否則幾乎不知道自己該怎么活。

生活中痛苦的事情太多，他不想活得太長，總想有幾分鐘自生活中抽離出來，三分鐘也好，五分鐘也罷。勇人后悔起自己為何不拜神，否則能在神像前跪下，磕頭，盡訴心中那些無人可理解、幫助的怨恨與糾結(jié)，又何嘗不是種短暫出世般的慰藉。酒井知道，自己一直都不是外人看來那般淡然，他只是善于偽裝，多年了，便成自然。

直到他所需要的致癌毒素與令神經(jīng)放松、麻木的放松物質(zhì)過肺，勇人才低聲地開口，用那煙嗓說道：“中岡大哥，此回實(shí)在是讓您見笑了?！闭Z氣雖是不輕不重，卻飽藏羞愧。

中岡說不出心里到底是個什么滋味；他也有個弟弟，年紀(jì)跟勇人差不多，性格一樣叛逆，一開始跟隨自己考上警察大學(xué)校，卻被退學(xué)，自此之后性格丕變，同勇人一樣入了黑道。

或許自己對他特別上心，不乏這個因素。

他怕勇人曾殺過人，就像怕自己的弟弟總有一天也殺人；更怕到了哪天，替他偵訊的人會是自己。

此時已有些晨間慢跑的人經(jīng)過，中岡穿著一身熨得筆挺、無任何皺紋的光潔警服，勇人站在他身旁與他一同抽煙，反倒更為顯眼。

中岡吞云吐霧。

片刻的沉默。

他只默默陪他抽煙，像是半小時前在醫(yī)院里那樣，除了把手搭在他肩上，其他一句不說，這種靜靜地守候很有價值；在院內(nèi)安慰他時，倒不像這時拙口笨舌的。勇人自知，這一回能再遇上他，仍是感激，或許這便是神助。

一根煙，不過五分鐘，兩人同時將煙蒂掐熄在立式煙灰缸里。

中岡手里捏著煙盒，特意擠出一根，“勇人君，再來一根？”

稱呼得親暱不少。

勇人沒抗拒住這誘惑，他實(shí)在太需要再來一根煙，否則他那失敗的人生，沒有未來的前景，便如同掐在煙灰缸里的煙頭一樣，不再死灰復(fù)燃。

勇人點(diǎn)頭，沒說謝，中岡替他點(diǎn)燃煙頭，確認(rèn)煙頭已燃出橘紅色的火光，才停火。

中岡自己倒沒抽，單吸二手煙，仿佛吸那人過肺以后，自鼻腔里吐出的煙，也算是吸了，與自己抽同樣醉人。

“大哥，我第一次知道你也抽煙?！庇氯说?。

“賣命的工作，哪能不抽?！敝袑朴频卣f。作警察的人，哪里有表面上那么光鮮亮麗；又怎么可能不需要任何排遣。

就是去俱樂部臨檢，巖峰請他喝酒，值勤時間，一杯、一口，他都不喝，雖說日子兢兢業(yè)業(yè)，小心謹(jǐn)慎，只是無聊。

早晨不甚亮的天空下起微雨，更添幾分濕悶，抑郁。勇人卻松了口氣。抽第二根煙伊始，他反倒顯得光彩照人起來。

中岡看他抽煙的模樣，慵懶而優(yōu)雅，竟不似凡人，倒覺著兩人相處，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停留在外的時間，情愿更長些，要來得更好。

在勇人的煙抽得剩下1/3時，中岡也點(diǎn)了根煙。如此一來，哪怕酒井不抽了，那么自己抽煙的時間，酒井也得等他。

“你跟那個不倒翁是什么關(guān)系？”冷不防間，中岡問道。

本來這話是該問的。

勇人不答，逕自將剩下1/3的煙掐熄在煙灰缸，自中岡嘴里將那根已被唾液濡濕的煙掇過去，含進(jìn)淡色唇際，絲毫不避忌地吞云吐霧起來。

中岡見狀失笑，“你們組里都這么抽煙？”

勇人嘴角微微一勾，沒答話。

酒井這肆意的行為，對中岡而言，反倒成了折磨。本是沒這意思的。

這讓中岡忽覺自己煙癮重了，重新拿出一根煙點(diǎn)燃，叼在嘴里，勇人還要來幫他，握住他拿打火機(jī)那只手，“我?guī)湍秃茫?。”中岡只覺此刻的自己雖是被點(diǎn)煙的那個人，卻狼狽。而今誰是警察，誰是被捉住的那個犯人，他心里頭實(shí)在沒個底。

他忽然懊悔起來，當(dāng)初應(yīng)該聽后輩的話，就不該送他們到醫(yī)院，又陪酒井小弟在醫(yī)院內(nèi)等了這一整晚，看他發(fā)抖的模樣，無助的眼神，脆弱瑟縮的身形，直到而今又變得光彩照人起來。

于是他變得連正眼看那酒井君都不敢?？傆X著自己的初衷，反倒變得別有用心起來。他本該對那酒井君避嫌的。對著酒井，好像丟了工作，都是可能的?？僧?dāng)時為了幫他，又是那么地義不容辭，心里就沒想過別的。

反而酒井與他一塊兒，聽他的勸慰，讓他陪著抽煙，一整夜都是療傷，療心中積郁多年的苦痛，便仿佛洗了個熱水澡似的，把心中的積郁都沖去。

與酒井一起抽煙，總覺虛飄飄、空撈撈的，簡直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仿佛已經(jīng)喝了一杯不加冰的威士忌，雖有些慌，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勇人說：“中岡哥，會不會讓你等得太久？”

中岡看了勇人一眼，正好對上他那對晶亮的眼。深深的，仿佛要把人吸入。

中岡訥訥的，沒敢答。

勇人又道：“接下來也勞煩您作我的司機(jī)，這是多么光榮的一件事?！?/p>

只覺勇人那肌肉結(jié)實(shí)的上臂，輕輕抵著他，不那么貼，不那么緊，卻又確實(shí)挨著他，寒冷的空氣中，能感覺到他依偎著自己時的體溫，但不比他腿軟得必須倚著他走那時。那時是不得不靠著他，現(xiàn)在反而是他主動過來。

中岡表面上仍舊定定地抽煙，骨髓里卻軟軟的，一點(diǎn)點(diǎn)酥麻感自腳心里往上，仿佛萬只小蟲爬般，鉆進(jìn)心里腦里。

酒井仿佛沒察覺到已經(jīng)跟這個逮捕自己的人靠得多近。

不覺間，中岡已攬著他的腰肢，雖跟平時與同事間嬉笑打鬧也無甚不同，卻覺這腰肢特別軟，婉若游龍般，滑溜溜的，握不住，猶覺這人他拿捏不了。

“我不開，不然給你開？讓你載回堂里？”中岡道。

勇人無可奈何地一笑，“我栽在您手里，我弟兄會怎么處置我，您心里清楚。動您，那是絕不可能的。”

中岡也笑道：“那群人吃人不吐骨頭，你再進(jìn)去蹲一蹲，也比回組里安全。這回進(jìn)去，再出來，你一定能重新作人。”

能不能再有出來的一天，真的不知道。他做的那些傷天害理的事，能有假釋出獄的一天么？興許是不會的。

還沒有偵訊過，中岡不知勇人曾做過販毒、賭場；勇人也不一定一五一十地招。

這時，尚不知下一步如何；就是未來的人生，都不知當(dāng)如何。勇人道：“下一次出來，不論什么人要來見我，家人也好，律師也罷，或者堂里的兄弟；我都提前給您寫個信，請您來接我。其他人一律不見?！?/p>

中岡聞言一怔，頓了頓，心里雖不信，全神都在抗拒，嘴上卻服軟：“好，下回我來接你?！鄙ひ衾镆唤z絲的甜味。

煙抽沒多久，勇人的點(diǎn)得比較早，掐熄在煙灰缸里。

仿佛不要時間流逝，中岡下意識又掏出煙盒。勇人見狀，輕聲笑道：“已經(jīng)三根了，喉嚨撐不住，干啞，不能再抽。”

安逸的時光雖值得留戀，然而中岡知道，時間到了。盡管不舍。便脫下外套，拋給勇人，“遮個雨。”

勇人收過，倒沒立刻籠在頭上，只穿起來，遮住只穿一條背心的光膀子，看上去體面些，“不遮了。那多像犯人。”

細(xì)聲談笑間，這一剎那，仿佛只有他倆在一起，立在煙灰缸間相對，卻猶如煙灰缸并不存在。不覺間，已快早晨七點(diǎn)，蒙蒙細(xì)雨時，拉開鐵門做生意的店家也成了空氣。

向來在中岡身旁的犯人，都低著頭自慚形穢；勇人卻是頭一個，穿著他的外套，反而比他還風(fēng)光，自信與自尊不但一點(diǎn)不少，更覷得炯炯有神。自然是極好看，極吸引人的，也不能怪中岡在不覺間，已微微地動火，上頭。

中岡始終沒為他上銬，像是覺得他逃不了，也不見得逃；然而究竟是誰為誰上了銬，畢竟不好說。

中岡拍拍他的后腰，“走?！?/p>

還要散步二十分鐘，才走回警車。中岡有些心煩意亂。勇人知道他的態(tài)度要比方才更加不同了。

勇人只輕輕微笑，能同這樣一個憐惜自己的人，再散步一會兒也是福氣。他知道，他是真心待他好。

晚點(diǎn)回局里，還得偵訊。中岡深怕自己不訊問他，別人拉他進(jìn)審訊室里，將他銬在桌腳，黑燈瞎火地問，屆時動武，酒井或多或少招供；可誰有資格讓酒井吃苦頭？又有誰能讓酒井全招了出來？

今日熬一通霄，確實(shí)累著。中岡的神情顯得恍惚。

回局里時，他吩咐把酒井暫時在局里羈著，別移送東京拘置所；負(fù)責(zé)的人是他，不是他以外的人，不許訊問。

招呼好這類瑣碎之事以后，中岡終于撐不住，連自己的車都不開，疲倦得搭出租車回去睡；可局里的人，卻看得出他面上竟夾著三分春色，這還是頭一回見他深夜執(zhí)勤竟然如此，難不成是因著大的績效得手？總不知是何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