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末世中,我在輪船上找到了神明(上) | 科幻小說


中秋和國慶的長假快到了。
中秋,是一個關于思念和團圓的節(jié)日,無論身在何處,對親人和愛人的思念都能讓我們更好地明白,自己生活的意義和價值在哪里。
本周我們?yōu)榇蠹規(guī)硭寄詈蛨F圓主題的兩篇科幻小說。昨天的小說,講述了最后一位蘇聯(lián)宇航員的故事:無嗣老夫妻從海里撿了個外星青年
進入長假后,大家將迎來一段連續(xù)和完整的閱讀時間,因此我們將以連載的形式,刊登無形者的兩篇精彩的中篇小說。祝大家有一個收獲滿滿的假期!

| 及立?| 一個希望天塌下來但沒有人受傷的人。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公眾號
無人思及你
全文24000字,預計閱讀時間50分鐘。
風不會害怕人,但火會。滅火,二氧化碳就足夠了。滅風,你有對抗風的辦法嗎?
對,首先風不能算一種物質(zhì),它是由氣體壓強差引起的一種“力”。這種力能將高溫帶往地球各地,沒有人可以阻止風的到來,就像你沒辦法阻止空氣包圍你,你發(fā)現(xiàn)風像什么了嗎?沒錯,是愛情,它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滲入你的生活,你根本沒辦法阻止。你的姿態(tài)也很像風的,你像風一樣擁有純真的力量。
電視里正播出新的新聞。
“近日,我們終于與失聯(lián)的紅船102號取得聯(lián)系,”由于黑子周和颶風的影響,紅船102號被困了一個月,電視里天天報導這事,全世界的人都很關注。“原來102號已經(jīng)從一艘偶然靠近的灰船那得到了物資和定位系統(tǒng),現(xiàn)在正急速趕往南極?!?/p>
這是叫那艘灰船上的乘客去死。沒有足夠的燃料,灰船無法跟隨紅船前行,也無法保持原地等待救援,南半球陸地本來也少,無法??俊?/p>
你生氣地摁掉電視,你看不慣紅船總是擁有這么多特權。你說,“不過都是人?!?/p>
你又一次簡單地得出結論,“人的壞真的是壞到骨子里的?!?/p>
是啊,人們的壞本就千奇百怪無奇不有,但又非常統(tǒng)一,統(tǒng)一地指向一個詞——人性。即指人天生如此,生來如此呵。這是人類的天賦,也是人類存世如此久遠的原因。我知道你明白這些,你經(jīng)常跟我說這些。
這時我看見停在我們窗外的鳥兒撲閃著翅膀離開了,它很努力地沖向天空,輪船劃起的波浪卻將它裹挾住,我等待著它沖出來,但它沒有。波浪太沉重了。這溺亡的動作很熟悉,很多生物都是在人類創(chuàng)造的環(huán)境無力地走向死亡。人類的一切對其他物種總是很有影響力。
你還沉浸在新聞中,生氣地說了一句,“太無恥了?!逼鋵嵾@種情況還是很少發(fā)生的,總要很多偶然的情況加在一起。
但我喜歡你這時簡單的樣子,好像你只是一個需要陪伴、很好哄騙的孩子。讓人只想告訴你全世界上我最愛你。
如果你也這樣愛我就好了。
“要是我們也遇到這種事情,該怎么辦呀?!?/p>
我趴在床上,感覺到你沒有溫度的目光落在我的背上。
“那就去死好了?!蹦愕幕卮鹨矝]有溫度,哎,你突然又不是那個情緒激動容易跳腳的小孩了。
我望向你,想真切地看清你的表情,這個角度的你在暖色光暈下顯得很溫和,臉上一大片淺橘色的陰影,刀削似的下頜線也消失不見,但你依然可以說出最刺耳的話語,你居高臨下地看了我一眼,說:“你該不會怕死吧,我就知道你一直是個膽小鬼?!?/p>
只是你大概沒想到我們后來真的有一次遇上了這樣的事情。
每年五月,北半球要開始發(fā)燙了,一場場大雨接二連三地下,灼熱的水蒸汽將人們從這里趕跑,要是在室外待上一秒鐘人都會被熱暈的,就算是在室內(nèi),將冷氣開到最足,許多人也無法忍受這種極高溫帶來的生理不適,必須曝曬在光下的植物就更無法生長了,于是人們不得不乘上南下的巨輪,帶上農(nóng)作物帶上家禽,按照紅黃綠灰的順序一圈一圈向南極洲圍攏,將南極洲附近圍得水泄不通,每一艘巨輪就像一個小城市。等到夏天終于從北界離開了,人們又從南邊匆匆回去。
這樣,無數(shù)巨輪隆隆地來,又隆隆地去,人們借助這樣的方式一代代存活,讓我想起一種鳥,那種鳥是候鳥,不過從前它們愛往暖和的地方走,現(xiàn)在也不得不和我們一樣往低溫的地方去了,都是這樣折騰來折騰去,看起來很笨拙,也很無奈,也不是沒有更好的選擇,北極圈里一些陸地倒是溫度適宜,那邊一向遠離太陽輻射,但是上面的房子租金貴得嚇死人,也只能容納下小部分人,幾個國家靠著這幾個地界將國際形勢重新洗了牌,尤其是擁有格陵蘭島的丹麥,南極洲地倒是大點,溫度也很好,只是門檻更高了,那里只屬于全世界頂尖的科學家,他們聰明又純凈,普通人不可能進入那里。不過人們不恨南極洲,只嫉妒北極圈,因為我們使用的輪船,我們吃的食物,我們穿的防護服,我們戴的防護頭盔,我們用的藥物,甚至給我們遠程看病的醫(yī)生,全都來自于那里,可以說沒有那里的人們,就不會有我們。
南極洲,鳥語花香的地方,烏托邦一般的地方,全世界最好的地方,我以前也以為我有機會進入那里,而你甚至半只腳都跨進去了。
也有許多人連坐上輪船都是一種奢望,他們只能在夏天到來時默默忍受著高溫的折磨,或者選擇安樂死,那是很人性化的選擇了,安樂死藥丸也是南極洲的發(fā)明,這趟旅程結束我就要去街邊領一顆水果味安樂死藥丸啦,那是免費的,我最后買得起的東西。然后我就只剩下躺在床上慢慢等死,我想我已經(jīng)準備好赴死了,我一定會從容不迫。
我們就相遇在一個巨輪啟航的五月,我其實心底很喜歡我們這樣相遇,像宿命。這個時代如果能有什么讓你感受到是宿命的存在,那一定是頂珍貴頂珍貴的。因為人們已經(jīng)很難去相信什么了,尤其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過人們倒是相信那些相信感情的人都是傻瓜。知琪說我就是個傻瓜。
那天其實也并沒有什么不同,等待上船的人們在長長的港口道排成一列列,緩慢前移,這里其實也是封閉且充盈氧氣的,但絕大多數(shù)人還是小心翼翼地穿上防護服,是怕癌。然后我就看見你了,你太打眼了,這個時代的美貌其實并不少見了,但我看到你的時候眼角還是跳了一下,我感到被什么擊中了,這種感覺同時伴隨著一絲酸楚,好像我就已經(jīng)預示到了什么。
你沒有戴防護頭盔,我很佩服你的勇氣,麥色的膚和銀色的發(fā)赤裸裸地暴露在眾人眼前,你讓你的美恩賜似的給眾人看見,頭盔被你抱在胸前,周圍的人都被你吸引去注意力,你突然就蹲下了,好像被憋壞了一樣,大口喘著氣。沒有人上前詢問你,大家害怕你是癌癥患者,我也沒有,我很膽小,一開始就是這樣,從來就是這樣,除了這個我想還因為我被你的美鎮(zhèn)住了,這可不是什么開脫罪名的借口,你的美本來有驚人的力量。
知琪曾經(jīng)說過,這是人與人距離之間最遙遠的時代,人人都穿著防護服害怕感染癌的樣子,什么小心思小動作也都可以悄悄掩蓋在這身防護服下面,知琪說這話絕沒有抱怨的意思,她只是喜歡這樣去闡述去總結。而且她還說,我們所有人都該感謝防護服,它不僅為我們阻擋了病菌侵襲的可能性,還給我們提純了氧氣濃度合適的空氣。
后來我才知道你那時病已經(jīng)有點嚴重了。你快步奔向出口,銀發(fā)向身后流淌,我想知琪形容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的河流也不過如此了,人們紛紛給你讓路,你肯定難受壞了,那時我還以為你在假裝特立獨行,只是盯著你的背影。你的背影也有一種很吸引人的魔力了,但同時我也感到危險的氣息混雜著海洋的味道撲面而來。
知琪說過輪船很像他們滿族神話里的宇宙,一層一層的,每層都住著神、魔和生物,她不喜歡。
巨輪的底層是家畜住的地方,常常向上面幾層居住層傳來草料味和糞便味,最下面的居住層受影響最大,船票當然也是賣得最便宜的,所以底層的乘客常常跑到甲板上透氣,我就住底層。甲板上種了許多快熟的農(nóng)作物,都是機器人在收割照料,我看它們工作能體會到原始的樂趣,現(xiàn)代人的體力幾乎不能支撐這么高強度的勞動了,因為高溫的影響,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都沒有穩(wěn)定的食物來源。
我沒想到我又在甲板上遇到你了。
我看到一只翅膀有力的白鷺掠過巨輪,爪子驀地松了一下,掉下一只魚。那只魚落在甲板上空的透明封閉罩上,馬上被船體自帶的清理功能掃掉了,大概率會成為肥料。
你沖著離開的白鷺大喊,謝謝,那聲音中帶著令人迷惑的不可思議的真誠。我好久沒看到人這么真誠的語氣。
這時你已經(jīng)戴上頭盔了,透明玻璃下一張燦爛的笑臉。這個時候的你看上去又不危險了,我鬼使神差地試圖與你搭話。
巨輪正駛出去,遠處的房子螞蟻似的向北方移動。房子的主人們都是少有的倔強的人,他們付不起船費,甚至租不起北邊的地窖,也不愿意安樂死,只好將房子移去北方的大山里、空地上,祈禱能熬過這個夏天。他們是真的倔強的人。
“你看那些人,他們都在搬家呢?!?/p>
“你說他們在搬什么?”你嘴角似笑非笑。
家。我沒有說出這個字,因為我立馬就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們哪里有家,家是個太神圣的字,即使是他們自己,也不會用這樣扎眼的字去形容他們最后的住所,那不是他們的家,是他們的無奈之舉,家該是幸福的化名詞,不只是他們,這個時代的人都沒有家呀。從那一刻起,我看你的眼神更不一樣了,你應該也察覺了,我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把你認作同伴了,因為你懂人類的徒勞與孤獨。但這時我也又感到那種危險氣息了。
“哎,我叫和卓?!蔽矣凶屇阌涀∥业臎_動,但你早沒聽我在說什么了,我的聲音特別小,小到我自己都想為這點膽怯發(fā)笑。
我再抬頭的時候,你已經(jīng)離開了。我連你流淌的銀發(fā)都沒見著。
你看,從一開始,你就是高高在上的那個。你老是高高在上的那個。
晚上了,還沒習慣船艙的憋悶,我推開艙門,順著小道找電梯。
結果就看見了你,和一個女子,你們癡纏在一起,你的唇貼著她的唇,互相摟得很緊,你的銀發(fā)有些亂了。你亂了的銀發(fā)在月光下發(fā)出清冷的光,像被凍住的山澗小溪。依然很美的。
我倚在那里,玩味地看著。心情有丁點復雜。我原以為你是河流流淌一樣的人兒。你的眼睛突然睜開,我嚇了一跳,剛好對上你的雙眼,你的眼睛也是非常美的,像一汪熱騰騰的清泉,有霧氣升騰,我再不好意思看下去了,灰溜溜地離開了。
這是我第三次看見你。
那天晚上我就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們一起泡在溫泉里,吸著煙,溫泉的煙霧上浮,香煙的煙霧上浮,我也感到了上浮的力量,像在提醒我這里的不真實,你這個時候也不愛說話,只是盯著我笑,劉海太長遮住了你濕潤發(fā)亮的雙眼。在夢中,你的眼睛比我白天看見的更加清澈。
你看,遇見你的第一天,我就開始夢見你了。
白天的時候我?guī)缀醵即粼诩装迳?,我猜我還會再遇見你,這是對宿命盲目的信任。知琪說,總有一天,我會遇到一個人,一見到那個人,我就知道我們之間會發(fā)生什么。我以前不信的,現(xiàn)在你出現(xiàn)了,我就信了。
我在甲板上守株待兔了半個多月,小麥都開始收割了,黃燦燦的一大片大片倒下,你終于出現(xiàn)了,牽著一個姑娘的手,不是上次我撞見的那個,你們坐在一家餐廳室外的桌子上,那姑娘手托著頭,腦袋不時搖晃,一副求偶的姿態(tài),很討人厭,你們很開心地聊著天,然后又一塊笑了,我看見你露出了潔白的牙齒,你這樣爽朗笑著的樣子非常好看,讓人想起山頂融化的雪水,那捧雪水順著山路淌過蓬松的雪地,流向我的手心,我將它飲盡了,在心頭慢慢化開。你的笑笑進了我心里,這讓我覺得今晚我又會夢見你了。
沒多久那姑娘就很開心地離開了,你變成一個人了,直接把目光轉(zhuǎn)向我,好像抓包一個偷窺狂,啊,你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現(xiàn)我的,我有點無地自容,但我又馬上想起我是要安樂死的人了,羞澀實在沒什么必要,和上次的怯懦不一樣,我徑直向你走過去。你微笑看著我,等我開口。
我說,“我昨晚夢見你了。”故意用驚奇的口吻。“夢到你盯著我。”不說我們在泡溫泉,怕一開始就給你留下下流的印象。
“是嗎?”你說話的時候,菩薩一樣含笑。
“可能還會夢見好多次呢?!?/p>
你又笑了一下,正準備說話,一個巨浪打在了透明罩上,一艘灰船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距離好近,立馬有人尖叫了,是的,在海上,人們第一怕遇見灰船,第二才怕遇到紅船,灰船上可全都是傳染指數(shù)級別三級以上的癌癥患者,人們相信即便隔著這么遠的距離,那病毒也能穿越層層障礙攻打過來,他們也不管輪船上裝著的透明隔離罩,他們就是恐慌,害怕。
這當然不是因為無知的緣故,要是見識過病毒的厲害,就知道為什么這種恐慌像刻進了基因里面,上幾個世紀的大動亂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仍然讓人肉跳心驚,從動物的尸體里、融化的冰層里、掩埋的凍土下,從各種地方滲出了可怕的病毒,它們可能是最強大最原始的碳基生命了,在最惡劣的環(huán)境里蟄伏了如此久,又在人類最脆弱的時候爆發(fā)出來,于是,在以細胞瘋狂增殖為主導的癌消亡不久后,我們迎來了新以病毒在體內(nèi)擴增為主導的癌。那么多人輕而易舉地感染了,他們又互相感染,成為越來越棘手的癌癥。
于是,五花八門的病伴著高溫來了。人類數(shù)目經(jīng)歷了一次大銳減。
政府只能優(yōu)先為患病數(shù)量大的人們研發(fā)藥物,科學家畢竟是有限的,大多數(shù)人只能得到通用的干擾素,那永遠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這就讓一批最會考慮自己的人鉆了空子,他們瘋狂散布自己的病毒,以期從他人體內(nèi)獲取抗體或者讓政府出馬,除非有十分確鑿的證據(jù),政府幾乎無法將這類人定罪,那時候的黑暗程度可以在人類史中寫上筆墨濃厚的一筆了,恐怕只有二戰(zhàn)時的猶太人大屠殺能與之媲美。
后來,無奈的政府干脆出臺政策:政府將不再接受民間藥物研發(fā)申請,只根據(jù)疾病傳染指數(shù)進行疫苗研發(fā),請各位患者自行增強身體抵抗力,提高身體素質(zhì)。
政策一出,政府被罵得狗血淋頭,不過也確實行之有效。防護用具也很快研發(fā)出來,全身上下都包裹得嚴嚴實實,只留一雙眼睛,一個空氣過濾閥門,那便是現(xiàn)在人們常用的防護服的雛形了。不過那個時候,海洋的酸堿度還處在一個正常的范圍,地球的高溫也沒有現(xiàn)在這樣夸張,海洋中的浮游生物還能提供大量的氧氣,空氣中的氧氣遠沒有現(xiàn)在這樣稀薄,人類還沒有呼吸上的擔憂。
看著甲板上嚇得四處逃竄的人們,我也趕緊把你拉下甲板。你把我?guī)チ四愕姆块g里,這倒是讓我意外,我本來想不知不覺把你拐去我房間的。
你的房間和我的房間一樣格局,也是在一層,一張窄床,白色床單,床尾上面嵌了一塊窗戶,透過那里可以看見灰船,我趴去緊張兮兮地觀察動向,你也跟著趴過來,說,“我房間的視角不錯吧。”我笑了,本來也不是所有房間都有窗子,你帶我過來,是為這個呀,我為自己的自作多情發(fā)笑。
你也笑了,打開了電視。你說,陪我看看紀錄片吧。我當然說好。
我們真的看了一整天紀錄片,看得我昏昏欲睡。我都不知道你從哪搜羅來這么多幾百年前的影像。你喜歡用很老道的語氣點評,顯得很專業(yè),也時不時地跟我說幾句話,“你可以想象地球上曾經(jīng)有一百三十億人口嗎?”
我搖搖頭,現(xiàn)在幾千萬人口我都已經(jīng)覺得很擁擠了。但是我說,“人們以前可以在綠色的草原上奔跑。”這是知琪告訴我的,她說她九歲的時候,還可以這樣做。
“你今晚可以夢見那樣?!蹦阏f這話時揚了揚下巴,很有寬宏大量的氣概,好像你能掌控我夢的內(nèi)容,我不過夢見了你一次。
我想笑,但是我說,“我們來看看那個時候的紀錄片吧,我外婆說她小時候可以在草原上奔跑,在雪地里打滾?!?/p>
你卻笑了,“那不可能,你外婆的外婆出生的時候地球上就沒有雪了,草也不長了。”溫度太高了。
我仍然站在知琪一邊,“她說她在雪地里抓兔子,紅眼睛,銀白色的毛發(fā)。”
知琪當時的原話是:我在雪地里抓了好幾只兔子,它們把頭鉆進樹洞里,圓滾滾的屁股露在外邊,還以為自己藏得很好,我走過去往樹洞一掏,提起它們的長耳朵,它們那耳朵好像生出來就是叫人提的!又長又粉,烤起來吃的時候嘎吱嘎吱響!香死了!
知琪這話就有說服力多了。
你仍說,“她是逗你玩的嘛?!?/p>
屏幕突然灰掉了,我問,“電視壞掉了?”
你又笑,說,“你看嘛。”
于是我看的很認真,終于從那灰撲撲中看到幾個小小人影?!斑@是怎么了?”
“是霧霾,這個時候空氣已經(jīng)不怎么流動了,霧霾吹不散,但是他們?nèi)匀荒茉诳諝庵泻粑!蹦阏f這話時眼神很復雜,我只讀懂了其中的羨慕。
我指了指房間頂部的送氧機口,說,“我們現(xiàn)在也可以的呀?!?/p>
你又笑了,那笑中有些悲愴的意味,但我只認識到原來你是一個喜歡笑的人。
后來我們還說了什么我就記不清了。我就知道我們聊得很開心。
“我在哪?”睜眼就看見你了, 你戴著眼鏡正擺弄一個相機,好像醒來很久了。
很久以前開始,我就經(jīng)常大腦一片空白,有時候忘記自己身處何地,尤其是剛醒來的時候,我覺得是自己故意在疏離這個世界,知琪讓我趕緊找個心理醫(yī)生看看,但她只是說說,第二個月匯來的生活費也沒有變多。
你告訴我,我們在去南方的綠船上,你的房間里。
我看見你的臉,感覺自己好像愛了你很久。我的表情肯定有點發(fā)愣。
你問我在想什么。于是我說,“我感覺自己好像認識你很久了?!蹦闾籼裘?,也許聽多了這樣的話。
我又問你在想什么,你說想我會不會又做了什么夢,要說給你聽。我笑了,你還真是很明白我的。我真的夢見你了,夢里我們吵架了,吵得很兇,吵了什么內(nèi)容記不得了,但我沒有對你說這個,我告訴你你在夢里對我說全世界最愛我。我敬佩自己說話的時候臉都不紅。心里卻在打鼓,會不會輕浮了?
你淺淺地笑了,酒窩里盛滿了早晨的陽光,說,“是嗎?”
“你該負責?!蔽易屇銥樵谖覊衾镎f過的話對我負責,有點無賴。
你笑意褪去,眼睛里的霧氣起來了,好像思考了會兒,然后才說,“好?!?/p>
我還沒來得及繼續(xù)逗你,眼前突然一片黑,后腦勺重的像秤砣,把我整個人帶下去,暈過去之前聽見你叫了我的名字,原來那天你聽見我告訴你我叫和卓了呀。
我的名字是和卓,在滿語里的意思是美,這名字顯然更襯你些,你很美的。和卓本來不是我的名字,是知琪的滿語名字,她是個滿族人,在我還沒有名字的時候,她見我很喜歡這兩個字,便慷慨地把她美麗的名字送給了我,也有懶得起名的緣故。那是在知琪最愛我的時候,她還說我,很會挑嘛。
模糊中,我好像被推進了自動化醫(yī)院,在各種設備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綠船上是沒有醫(yī)生的,只有一些檢查設備、服務機器人和藥物,不過這也夠了。
我猜我醒來還會看見你。結果這回我猜錯了。我是被強制叫醒的,然后被塞了一張診斷單,機器里冷漠地說著:“經(jīng)初步判斷,您的基因里攜帶病毒,您感染了二級病毒性感染病,也就是俗稱的癌癥。這里是給您開的干擾素,回去后,每周注射一次,噴劑是在緊急情況下使用的?!睓C器里往外吐藥。
我得了癌?我自認為是個很小心的人了,綠船上本來三級癌癥患者以上的人都進不來,他們只能去灰船。小學課本上把這些教的很清楚,二級癌癥,是通過體液人傳人,可我不記得我接觸過誰的體液。我得了癌啊,我是不是該崩潰一下,可是我又想起來,我不是本來就要去死的嗎?我怎么老忘記這件事。我感覺自己就像一直被拍打的皮球,一直緊繃著,一直撞擊,突然被松了閥門,氣泄了,整個人都處于一種絕望和松快的矛盾中。
幾天后,我特意在你房間門口等你,想向你道謝。我知道是你把我送去醫(yī)院的。
你和一個女生從電梯里走出來了,又是不同的一個,你拍拍她的肩,在不遠的地方分開了。我好像聽見她叫你神明。
你看了我一眼,走過來毫不避諱地當著我的面按下密碼。
然后你靠在門上,很慵懶地抱著肩,問我情況怎么樣。
我很坦然地告訴你我得了二級癌。然后我看見你眼神暗下去了,我知道你嫌棄我了,結果你說,“有什么我可以為你做的嗎?”
我看著你美麗的臉龐,心生歹念,想為難你,我說,你跟我談一場戀愛吧。
你眼睛都沒眨一下,說好?;卮鸬每焖贅O了,讓我誤以為我有什么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的魅力。
但那以后你很少來找我。我又暗示自己,一個要死的癌癥患者不應該有太多要求。
但有次我還是忍不住問你,“你是不是對我一見鐘情啊?!?/p>
你一下忍不住笑了,好像我在說什么笑話,你說,“是吧。”我自己也覺得不自量力了。
我還是問,“你人脈很廣的樣子。是因為對大家都這樣好嗎?”你的房間經(jīng)常有不同的姑娘出入。
你看了我一眼,說,“都是這樣好?!?/p>
我問,“為什么???”
你很苦澀地笑了,“我是她們的神明?!?/p>
這下輪到我像聽到笑話一樣,我說,“你能滿足她們的心愿嗎?你又不是真的神明。”
你說,“她們認為是。本來不就是這樣嗎?找到你愿意信奉的?!?/p>
“所以你也要做我的神明了,你好累吧?!?/p>
你看著我,眼睛開始發(fā)亮了,用篤定的語氣說,“我一直都是你的神明。"
我不高興了,說,“哎,我們在談戀愛,你不是我的神明。”
你還是笑著說,“好?!?/p>
我感覺自己落入了什么圈套一樣,我想起初見你時便感到的危險氣息。
我說,“你要多找我玩。我活不得多長了。”
你收起笑容了,“按時打針了嗎?”
我掀起衣袖給你看那些密密麻麻的針眼,我總找不準自己的血管。
你嘆了口氣說,“讓我來給你打針吧?!?/p>
我當然說好,這樣你至少每周來找我一次。
我們的船已經(jīng)停靠在南極了,還要在這邊等北半球的夏天過去才能返航。這段時間往往是最難熬的,日子很無聊,尤其是對我這種沒有工作的人來說,所以我很高興你來找我。頂樓的精英們經(jīng)常西裝革履提著公文包走來走去,這個時候的他們更忙了,北方來的巨輪基本都停靠了,平時很遠才能去的外國公司,坐上快艇,立馬可以面對面談話了。有的公司還會包下一個整個區(qū)的房間,連在一起,方便工作。他們都是很厲害的人了,現(xiàn)在工作很難找,大家都沒什么錢,所以娛樂產(chǎn)業(yè)也很難發(fā)展,我們玩的游戲仍是幾百年前的游戲,看的電影、聽的歌也是。還有人靠倒賣這個賺錢,有些很難找的電影賣的奇貴,居然也有人愿意買。
你每周都是固定在周三來找我,每次來,你都很喜歡發(fā)表自己對一些事物的看法,我很少聽你贊揚什么或者喜歡什么,我感覺到你對生活不滿意,對這個世界也是,你的語氣總是恨鐵不成鋼,讓人覺得這個世界本可以更好,但大家都明白世界是很難變的。我也很懂你的不滿意,你的話總能感染到我,但我總是不知道該回說什么,說出來之后感覺不是那個意思了,如果是知琪倒是可以和你論道幾句,她也好喜歡講話。我仍然最喜歡你這個樣子,因為你話一多起來就讓人覺得很親切,讓我想起第一天見你時你對白鷺說謝謝的樣子,那么真誠。
我有時候偷偷去你房間附近,看你每天和不同的女生親吻,數(shù)量多得嚇人。你可以和她們那么親密,但你從不和我那樣,我知道為什么,也非常理解。
你偶爾過來和我一起住,我都很謹慎地不讓你碰我用過的東西,怕你被傳染。你把這些看在眼里,沒說什么,你是個沒什么情緒的人,我常常猜你是原本就這樣,還是因為什么事變成這樣,我猜是后者,我告訴過你我的猜測,你也只是淡淡回答,是這樣的。可我都不知道可以為這樣的你做什么,讓我覺得我從來沒有走進過你,甚至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你。
吃飯的時候我也特地坐得離你很遠,有天拿出幾個玉米,你眼睛亮了,我得意地笑了,說,“我夢見你說最喜歡吃玉米,沒想到是真的。”我想起夢里你兩頰蹭上玉米粒的樣子,笑得很燦爛,很像小孩子。你眼睛又蒙上霧,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我想告訴你你吃玉米時面目猙獰的樣子也很美。這時甲板上的作物早已經(jīng)收割了一茬又一茬,時間過得好快呀。那天海上的陽光也很好,我們躺著床上,陽光從窗口直直地射進來,依然保持獨立的姿態(tài),好像不小心誤闖,我覺得這房間的幽暗與陽光就很像我們倆的關系,看著親密無間,其實界限相當分明,隔了好遠好遠。我就一直等待著你偶爾的照射。
用你放在我這兒的音箱放一首《一起跳海》,里面有一句“我還是想和你一起沉入海底”很不起眼,我卻聽進了心里,偶爾有海腥味幽幽地傳來,也不覺得嫌惡了,就很快樂,如果這樣死去了也沒什么不好。然后就是這一天,你突然提出,你說,“和卓,把有關我、有關我們的都寫下來吧。”我沒有問你原因,我本來也很閑,而且能有一次輪到我對你說好的機會,我好高興的。也是這一天,我們在陽光里睡得昏昏沉沉的,我感覺自己忽然變輕了,飄了起來,又被房頂攔住,身體想繼續(xù)往上浮,意識卻不住地下沉,看見下面還有一個我,你也在旁邊,眼睛彎彎地笑,眉毛也彎彎的,你說出了讓我驚訝的話,你說想與我做愛。
但是那個“我”拒絕了你,她支支吾吾地說,“我有癌?!?/p>
可你明明都知道呀,你確實一點沒奇怪,你笑著說,“我也有呀。”
我和那個“我”同時笑了,“那我們很般配嘛?!?/p>
然后過了好久,我感覺自己落回地面了,睜開眼睛后我就知道我又做夢了,老是夢見你,夢見和現(xiàn)實里不一樣的你,讓我實在分不清,到底哪個是你?我不知道該遵從夢境還是遵從現(xiàn)實,所以在我的腦海里,你總是如此的復雜。
夢里的你總是很純真很開心的樣子。
身旁的你也是剛醒的樣子,右眼有些發(fā)紅,看見我醒了,你指著你右腳的第二趾,比其他腳趾要長一個指頭,知琪說過這樣的人都走不快,受力不均。你說,“它好累的,要承受我好多?!?/p>
我斜躺到你身上,說,“哈哈,那你要好好愛它?!?/p>
“可我好像總是忘記愛它。就像你有時忘記愛我?!?/p>
我立馬坐起來,你老是愛這樣倒打一耙,委屈的口吻讓我又好氣又好笑。我知道你是在尋求某種平衡,明明是那個傷害別人的人,卻要做出一副受傷的樣子。好像這樣就真的沒有傷害任何人,至少心里好受了。
“您是不是有失憶癥?”
你盯著我翻了個白眼說,“你才有?!?/p>
我又想起我才做的夢,于是對你說,我夢里的你也有癌癥。我想你肯定會和我一樣驚訝,然后翻個白眼問我是不是在咒你,可是你說,“我本來就有?!?/p>
大腦抽空了一秒,你從來不親我,我一直知道是因為我的癌,可是現(xiàn)在你這么坦然地告訴我你也有癌,那你是為什么,你是介意什么呢。
還是,單純不喜歡我?
你知道我有多么愛你啊,你說你是神靈,我知道不過是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從來沒有相信過,但是為著你的美,為著你的不該被我霸占的美,我也愿意配合你??墒乾F(xiàn)在,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了。我覺得自己被巨大的難過籠罩著,透不過氣來。
你只是想多一個信徒嗎,我覺出你的殘忍來。
本來就只是想死前占個便宜談個戀愛,我沒想讓自己這么傷心啊。我讓你有多遠滾多遠。你笑笑,又說好。
這時船也快靠岸了,終于想起來聯(lián)系知琪了,躲到知琪那里去吧,只有知琪還愿意給我一點愛了。我發(fā)信息告訴知琪我確診了癌癥。她沒有回復我,這幾年我們很少聯(lián)系。我想起前些年,我們還住一起的時候,知琪買了日本富士山爆發(fā)后的地下居住權,那時候價格還沒有現(xiàn)在這樣離譜,但很多年了,富士山都沒有動靜,她本來以為等不到那一天了,這樣的好事只能落到我頭上,沒想到富士山居然悄悄爆發(fā)了。知琪很滿意自己的眼光,忘了她之前怎么捂著心口心疼她那些砸進去的錢。
知琪還很年輕的時候就很熱衷于研究各地的火山,她以前也坐過一次巨輪,就再也不敢坐了,受不了,那對她來說是地獄般的經(jīng)歷,可她也負擔不起北極圈的租金,火山就是剩下的最佳選擇了。火山爆發(fā)后,會先讓周圍環(huán)境溫度升高,幾個月后,火山中噴出的二氧化硫會與周圍的水蒸氣結合形成硫酸氣溶膠,這種氣溶膠可以反射和吸收太陽輻射,造成地表溫度下降,通??梢跃S持數(shù)年。所以富士山終于爆發(fā)的那天,知琪就興高采烈地開始收拾行李了,她說她是去養(yǎng)老,要在那里壽終正寢。其實她還期待自己死前能看見富士山再下一點雪,我笑她癡心妄想,在心里卻覺得她很可愛。
也許是心里太難受了,我的身體燒起來了,意識還清醒的時候讓船長把我的目的地改到日本,又給知琪發(fā)去信息,告訴她我大概什么時候到。然后我的腦子就處于水深火熱中無法思考了。
迷糊中我想起了小的時候有一年連下了半年大雨,每天都是震人的雷聲和連綿不斷的雨,雨滴打在屋頂,每天都跳密密麻麻的、急躁的舞,這些聲音很容易擾亂人的思緒,所有人都說,雨該停了吧!雨還是不停,雷聲也一個個大得嚇人。但對知琪來說,比這更折磨人的是我尖利的哭喊聲,知琪總是兇巴巴地說,“祖宗啊,你別哭了!乖一點吧!”又指著天,“這雨也是的,你怎么還不停??!”勸架一樣。對我不管用,我還是害怕得哭,后來知琪靈機一動,換了個路數(shù),她給我說她們滿族的故事,其實她自己也是聽來的,也沒記全,又加工成更好哄孩子的樣子,也不知道和原版差了多少,但是被我牢牢記在了心里,她說,“薩滿們是厲害的巫師,她們能從自己信奉的神明那里獲得力量。有的薩滿很信雨神,有的很信雷神。如果下雨打雷了,那就是雨神和雷神的薩滿們在做法呢,她們要打敗壞蛋,你聽,現(xiàn)在她們就在做法,你不要吵到她們了。”我果然不哭了,問,“那太陽公公的薩滿們?nèi)ツ牧四??”知琪一愣,立馬說,“太陽就是壞蛋!”那時候還有些人相信全球變熱是因為太陽黑子的暴亂,雖然這從一開始就被推翻了。
見我很吃這套,知琪就在雨聲中講了一個又一個故事,講到她自己都信了的時候,雨才終于停了。那都是我好小的時候發(fā)生的事情了,我都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會想起這些,然后又很自然地想起了你,你也是一個“神明”。
知琪一直不讓我叫她外婆,她自己說是不想被時時提醒年老色衰的事實,我看她是不想記起自己作為長輩的責任,她總是嘴上說著后悔養(yǎng)了我這么個小冤家。
病毒在地球上肆虐的時候,很多都成功寫入了人的基因,至今仍存在于這些人的后代體內(nèi),經(jīng)過漫長的重組之后,有些狡猾的病毒甚至變得更強大,它們在宿主體內(nèi)不斷改造宿主基因,試圖激活自己,它們相當危險。有時候它們直到宿主死亡都只是一串不斷表達的基因,有時候它們只是讓宿主更虛弱更容易感染其他病毒,但最可怕的是,有時它們伴隨著別的病毒一起出現(xiàn),讓宿主成為可怕的毒源,人類數(shù)次和這樣的病毒交手都敗下陣來。
所以出生許可證出現(xiàn)了,這是一勞永逸的,在懷孕前或懷孕后,夫妻必須前往醫(yī)院進行基因篩查,注定虛弱的孩子是沒必要出生的,在地球資源如此稀少的情況下,我們沒必要浪費糧食和氧氣去供養(yǎng)一個容易死亡的孩子??赡苄猿^百分之二十會成為毒源的孩子更是不能出生的,他們的出生會給地球帶來嚴重的打擊,人類賭不起。
人類已經(jīng)和那些從遠古祖先開始一路陪伴的病毒達成完美默契了,但那些新出現(xiàn)的病毒仍然很難控制,它們在人類身上下起手來總是沒輕沒重。也很難對病毒來源進行全面管理,人們只好將自己嚴格管理起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可總有人不認命,傳宗接代的思想深入骨髓,他們總想擁有自己的后代,也有不懂事的青男俊女不負責任地生下孩子。
知琪就是在她家門口撿到了我,有人急匆匆地敲了她的門,然后一溜煙跑了。
知琪起初準備把我送去政府,讓政府處理,然后她從襁褓中抖出一封信:“親愛的艾老師,我們是您的鄰居?!敝髯隽撕芏嗄昀蠋?,看人一向很準,想起那兩個年輕人的樣子來,男生一直給她吊兒郎當?shù)母杏X,女生總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果然?!斑@是我們的孩子,她很健康?!弊x到這里,知琪放心地把哭鬧的我抱進懷里,非常生疏地哄著我?!八€沒有名字,我們不配給她起名字,她是我們偷偷生下的,懷上她的時候我們都嚇壞了,但是孩子都已經(jīng)存在了,我們不忍心殺死她,也拜托您不要將她送去政府,因為我們兩個都是癌癥患者,我們擔心她的基因里還存在著我們的病毒基因……”
知琪嚇得松開手,我落在地上,幸好知琪是個講究的人,她在家里鋪上了厚厚的雪白地毯,她以為踩在白雪上也是那種感覺,正是她以為的白雪,我才不致于在出世沒幾天就扭到脖子一命嗚呼。
然后據(jù)知琪說,她做了人生中最煎熬的一次選擇,她第一次面臨如此大的心靈考驗,一方面知琪覺得癌癥患者生下的我很不潔凈,一方面她又不允許一條本可以抓住的鮮活的生命死去,而且知琪一直是個堅定的獨身主義者。但她最后還是選擇養(yǎng)大我,是我破壞了她原本簡單的生活。
知琪常說那個時候多么多么不容易,藏著掖著好不容易才將我養(yǎng)到兩周歲,我自己也很難想象她是怎么將一個會哭會鬧的不具備自我控制能力的嬰兒偷偷養(yǎng)到那么大。知琪說那個時候她每天擔驚受怕,怕政府馬上來人把我抱走。政府認為兩周歲以前的嬰兒不具備自我意識,還不能算是個完全的人,當然也不具備應有的人權,他們覺得如果不知道自己有選擇,那么被別人做選擇也沒關系。像我這樣基因不干凈的,會被立刻銷毀。
那段時間幾乎是知琪對我最上心的時候,后來我大了,知琪就像是從之前的緊張過度中解放了,不大管我了。
知琪她們小區(qū)的人看見我了,總會說,艾老師,怎么不養(yǎng)個聰明點的,這孩子看著怪笨的。
知琪都只是笑笑,我自己倒是會一臉兇相地打上去。
小區(qū)的人就會說,哎喲,自尊心這么強,還說不得,這點倒是像艾老師。
這下知琪也要一臉兇相地打上去了。
“知琪,你老了好多呀?!边@是我見到知琪的第一句話,幾年沒見,她真的好老了。這時已經(jīng)是我到知琪家的第二天了,知琪照顧我照顧得一天沒合眼,聽了這話很生氣,給還在病中的我拍了一巴掌,拍得我眼冒金星,嗨,這老太太,還是說不得。
知琪依然穿著她的白色衣服,她只穿自己做的白色的衣服,她說白色是最好的顏色,是吉祥色,她說除非參加我的葬禮那天她愿意為我穿一次黑色,否則什么都無法叫她換下那些純潔的衣裳,她那些衣裳倒真有幾分潔凈的美。所以知琪也喜歡漫天的雪,只是她再也等不到一場雪啦,去南極去北極都等不到啦。我也沒法替她等到,等到地球的溫度降到能下雪的時候,那都是好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知琪一直無法想象,人們把紅色輪船定義為最高級的輪船,因為她覺得紅色可是最血腥最骯臟的顏色,是最兇惡的顏色。她也因此一口咬定,輪船不是什么好發(fā)明,為輪船設定規(guī)則的人更不是什么好東西,這話想必你會很支持。
這些年知琪一直是個小心翼翼的老太太。她還勸我與其把錢浪費在坐輪船上,不如一直跟著她,我每次都是笑笑,我知道,要是跟她說火山的庇佑之所也不是百分百的,那里的溫度有時也非常異常,她一定會罵我詛咒她,我以前也不是沒勸過她和我一起上船,她還說我想賺她的保險賠償,說得很難聽,因為她以為很容易翻船。于是那天我燒糊涂了腦子,才對多心地她說,我要是在船上死了,你還能得到一筆賠償費,多好。
哎,又挨了一巴掌,“你真當我對你沒感情啊?!敝鲀磧吹卣f。
這段時間知琪照顧我照顧得很賣力,我看她新染的黑發(fā)中間刺出來幾根顯眼的白發(fā)。她可能又找到了幾分當初將我藏著掖著,為我搶生命的那種感覺了。雖然她嫌棄我也嫌棄得很認真,家里消毒水味好大。
有天晚上,我好像清醒了一點,說,“知琪啊,愛人好累啊。”迷迷糊糊中我好像感覺到知琪掉了幾顆眼淚。那眼淚掉在我臉上,很燙,好像包裹著熱切的情感,很難得了。知琪好像從來沒有真切地表示過愛我,但是那天她居然為了我掉眼淚了。我想,下次我要是再生病一定滾得遠遠的??晌矣滞蝗幌肫饋砹?,我不是要死的嗎?瞧瞧我這個傻瓜又干了什么傻事。
有過了幾天,我就感覺好多了,等有一天知琪出門辦事,我偷偷溜了出去,打算領一顆安樂死藥丸。結果又看見你了,怎么你也在日本,我還以為自己腦子完全壞掉了,出現(xiàn)幻覺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其實好想好想你啊。
你身邊挽著一個女人,我偷偷跟著你到了你的住處,住所的門沒有關上,我站在門口,沒覺得局促不安什么的,可能是腦子還不清醒的緣故吧。
我看見你對著那個女人笑了,你笑起來的時候眼睛還是亮亮的,彎彎的,其實你這個樣子已經(jīng)刻在我心底了,但我還是感到一種熟悉的陌生感。
我在門口站了好久好久,我懷疑你早就注意到我了,就是假裝看不見,就連那個女人都不住地瞥了我好幾眼,很嫌棄我的樣子,那我也只好假裝你沒有注意到我,我也有自尊心的,我是自己偷偷跟了過來,都沒和你打一聲招呼,現(xiàn)在你又把我當空氣,然后我還沒皮沒臉地貼上去,那可不行,好下賤的。我因為你都要成為我自己都看不懂的那類人了,那怎么行呢。我以前都不相信有人能因為愛別人做到這份上。
你終于善心大發(fā),湊到女生旁邊耳語,女生佯裝生氣,忸怩了幾下,你好看的指節(jié)撫上她的頭,在你溫柔的注視下,她氣消了,我卻有點生氣了,我一直當那是獨屬我的眼神,多不自量力啊。
女生重重地撞過我的肩膀,狠瞪我一眼,離去。
你看向我,臉上又掛上了孩子那樣天真的笑,你不知道,你就這么輕易的讓兩個初次見面的陌生女孩對彼此有了天大的敵意。
“想聽什么歌嗎?”你問我了我之后就放起了一首曲子,好像原本就打算放這首歌,問我不過應個景。我又聽到那句“我想和你一起沉入海底”。
你都不問我點別的,你不問我怎么也在日本,也不問我為什么跟了過來,你總是這樣,什么都等我自己說出來,你從來不開口問。這也是我好恨你的一個點,好像什么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還恨你麥色的膚和銀色的發(fā),恨你說自己是神明,我當然最恨你盯著我看的樣子,恨你發(fā)光的眸子??傋屓讼肴敕欠?。
可是怎么我唯獨不恨整個的你呢。哎,原來你的方方面面我都恨,只是不恨你獨個人。
你好像看穿我,很有把握地笑了,問我,“你是不是恨我,恨我們的相遇?!?/p>
我說,“我不恨。”
你說,“你恨!”
你說這話時有些惡狠狠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了類似的對話,也是你和我的聲音,一個說,“我不后悔。”另一個說,“你后悔!”我后來才知道原來你在叫我相信你。
我看著你的眼睛,看著你眼中突然升起的霧氣,很無助地問你,“你說你是我的神明嗎?”
你說,“是。”
“那么神明可以滿足少女的一個心愿嗎?”
“好?!蹦銚P了揚下巴,這是你在覺得自己慷慨時的慣性動作。
“給我一個吻吧。”
你又說,“好。”
你騎著摩托載我出門,帶著我在日本的街道狂奔,直到天都黑了,你一身皮夾克在黑夜里發(fā)亮,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
我們都跑到了郊外了,這里完全沒有人影,只有冷冷的月光照射在我們身上。你還沒有停下的意思。
你終于說話了,“試試摘掉頭盔吧,風吹在臉上感覺很好的?!币膊惶嵛堑氖?。
我說,“你有病啊,我們這么脆弱的人,一不小心就死掉可怎么辦?!蔽液苣懶“ ?/p>
你笑了,眼睛很亮,說,“我們可不就是有病嘛?!?/p>
我也笑了,我被你的笑聲感染了,真的摘下了頭盔,風吹在我的臉上,我第一次與這樣強烈的氣流直接接觸,臉都要凍掉了,就像你說的,這種感覺很好,也很奇妙,我還聽到海浪低嚎的聲音,你的河流一樣發(fā)浮在我的眼前,它們又在流淌了,我想到燦爛的銀河,窒息感也是那一瞬間來的。
你立馬將我們停在山崖上,我感到一個冰涼的吻輕輕地落下來,很快,呼吸罩扣在了我的臉上,氧氣濃度慢慢升高,我眼睛慢慢張開了,意識清醒了,你幫我戴上頭盔。我知道,你已經(jīng)恩賜給我了,從今天開始我還要恨你散發(fā)蘋果氣味的唇。
原來你早有預謀,我看見你笑得很壞,你說,“這下你忘不掉我了?!?/p>
我依然躺在地上,欣喜地笑,又想起剛才的風,忍不住問你,“你說我們的后代能看到地球恢復正常的那一天嗎?”
你用很大的聲音湊近我耳旁回答我,還有風聲灌進來,“我們不會有后代?!?/p>
噢。要是這個時候臺風來了,我們一起死在這里多好。
(未完待續(xù))
編者按
思念是一種強大的心理力量,它能夠重新塑造你的人生,如同這篇小說所展現(xiàn)的那樣。這是一個情感細膩的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并不美好的未來,然而情感會支撐著我們的人生繼續(xù)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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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 | 電影《2012》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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