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糖蘋果童話故事 第四卷 銀砂糖師與綠工房 第5章 為他人制作的砂糖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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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自校對
這周太忙了就先只更一章叭【淚
話說這章里有一句出現(xiàn)在書籍封面上的點題句【?】已經(jīng)加粗標記出來啦
以下正文

「新圣祭的基本款砂糖菓子是什么呢?」安問。
「國家教會的十二守護圣人,或以祖王為主題的創(chuàng)作。這是為了帶來新年新氣象的砂糖菓子,所以要跟我差不多高吧?!雇邆愄┗卮?。
王露出厭煩的表情:「好無聊喔,做什么圣人、什么祖王啊,植物還比較好,可以在用色上有所發(fā)揮?!?/span>
結(jié)果歐蘭德聽了冷冷地說:「在嚴冬制作植物作品?那就太不應(yīng)景了。既然祖王是基本款,就做祖王吧,很適合表現(xiàn)『強悍』?!?/span>
納迪爾皺起眉頭:「我討厭體積太大的砂糖菓子,很丑耶。」
瓦倫泰也說:「并不是表現(xiàn)出強悍就好吧。我認為抽象的、類似神之記號的作品最棒了。砂糖菓子絕對不是越大越好。」
決定參加選評會的隔天,在作業(yè)房的四位職人七嘴八舌地回答安的問題。安板著臉舉起手。
「等等,你們只是在講自己想做什么東西吧?不覺得嗎?」
王露出意外的表情?!覆皇菦Q定由誰來制作樣品嗎?交給能夠制作出好成品的人啊。不是嗎?」
這時瓦倫泰似乎靈光一閃,對王說:「啊,原來是這樣,真是失禮了。王,你搞錯了,是安要制作啦。她一定只是想問問我們的意見?!?/span>
「原來啊,是這樣嗎?」
「……大錯特錯啦?!?/span>
他們和她的價值觀差太多了,安不禁抱頭。眾職人也一致地露出不解的表情。
——原來是這樣啊,得從頭開始解釋才行啊。
從來不曾與別人共事的安還在摸索職人之首的工作內(nèi)容。一再讓他們四位陷入混亂,真是不好意思——她心想,同時站到坐在作業(yè)臺上的四個人面前。
調(diào)整好儀態(tài),娓娓道來。
「聽說各位從以前開始就是以『一個人負責一個案子』的模式進行作業(yè),但這次我想做個改變。幸好……該不該說『幸好』我也不知道啦。反正目前工房也沒有案子,我們五個人就一起腦力激蕩,決定砂糖菓子的制作方向吧。然后五個人一起合力制作。如此一來,就算準備時間不到半個月,我們還是能推出夠精美的大作?!?/span>
佩基工房的作業(yè)原則,是尊重每個職人的自主性。
接到案子就發(fā)給一個職人全權(quán)負責,讓他與委托者溝通折中,以制作自己想做的作品。職人絕對不會按照委托者的吩咐辦事,而是列出幾樣自己想制作的東西給委托者選擇,徹頭徹尾地以職人為本位。
每個職人遲早會獨立門戶,所以這種安排對他們的幫助應(yīng)該會很大,也能培養(yǎng)出身為職人的責任感。佩基工房大概就是考慮到這點,才把這種做法變成一種傳統(tǒng)吧。
但如此一來,這么多職人聚集于此也無法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
「大家一起決定,一起制作?」歐蘭德皺起眉頭?!肝也徽J為五個職人能夠以一致的意見推出一個作品,如果每個職人做的不是他自己想做的東西,他根本就提不起勁啊。話說回來,為什么有必要統(tǒng)一五個人的意見呢?」
「我思考過了。如果在場五個職人都認可的作品真的存在,那它可能就會是許多人看中的作品。畢竟它不是以一個人的意見為依據(jù),而是凝聚五個人的意見做出來的嘛。五個人贊成的作品的獲選機率比一個人贊成的作品高,不是嗎?如此一來大家還是可以制作自己想做的東西,會有干勁的?!?/span>
歐蘭德嗤之以鼻?!溉绻鍌€人的意見真的會一致再說吧?!?/span>
「我們就是要找出那個交集啊?!?/span>
集合數(shù)位職人一起工作應(yīng)該不會產(chǎn)生負面效應(yīng)才對,這道理就像兩個人在一起比一個人獨處開心,集結(jié)便會產(chǎn)生力量。
艾瑪死后,安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但后來結(jié)交了夏爾和米斯里露兩個朋友。兩個人勝過一個人,三個人勝過兩個人,集結(jié)越多人,力量應(yīng)該是不會變得越弱才對,也不會有什么不快——她抱持著這么一個含糊的希望。
如今她只能摸索出路,那含糊的希望就成了唯一的指南針。
王縮起脖子,似乎很困擾的樣子。「可是,到底該怎么做呢?我們五個人在這邊嘰嗤喳喳也絕對不會產(chǎn)生一致的意見的,大家想做東西的偏好差太多了?!?/span>
王的指摘沒錯,最大的問題就在這里。
「也對,有沒有人知道過去制作的新圣祭選評用砂糖菓子長什么樣子呢?我們搞不好可以從中找出統(tǒng)合大家意見的方法?!?/span>
瓦倫泰摸了摸自己下巴,似乎在回想往事。
「沒記錯的話,葛連先生曾說工房內(nèi)有每一任首領(lǐng)留下來的日記,里頭搞不好有提到?!?/span>
「如果真的有的話,我想要讀一讀?!?/span>
「我去問問?!雇邆愄┝⒖虅由?。
不久后,他便氣喘吁吁地跑回作業(yè)房了。
他說葛連手邊有前三任首領(lǐng)的日記,但那是貴重之物,不能隨隨便便讓他帶出去。想讀的話,就在主屋食堂內(nèi)讀。
安于是和另外四人往食堂移動。
穿著旅行用外套的埃里歐特已在食堂內(nèi)。他把數(shù)十本書放到餐桌上,笑咪咪地迎接他們的到來。
「你們打算讀這些嗎?這是我完全不會想讀的玩意兒耶,你們加油吧?!?/span>
「你要外出嗎?」
埃里歐特聽了縮起脖子?!笇?,老樣子,是為了處理欠款的事。我要去路伊斯頓的工會一趟,因為那里有些舊文件,說不定會派上用場。我傍晚會回來,到時候再幫忙你們?!?/span>
他邊揮手邊走向玄關(guān)。
他似乎正為了籌措工房資金四處奔走,這陣子幾乎看不到他悠哉地待在主屋內(nèi)的身影。他不肯表現(xiàn)出疲累的樣子,但偶爾會看到他在放空,臉上表情顯示他對這一切感到乏味。
「我們沒必要再增加可林茲先生的負擔了,對吧?我們每個人都讓一部分的話,很快就讀完了?!?/span>
安神采奕奕地拿起書堆最上方的一本書。它的封面是茶色的皮革,與其說是書,不如說是以線固定再加上堅硬封面的一疊羊皮紙,附有封底,但做工有點粗糙。雖然美中不足,但個人日記能以這樣的形式流傳下來還是很不得了,不愧是派閥的總工房。
她翻開封面,望向滲入羊皮紙的墨水字,不禁哀號:「這是什么啊……」
其余四人也盯著羊皮紙看,安肩膀上的米斯里露跳到桌上細看文字。
「秋意尚濃但時節(jié)變化亦有其道離奇甚夢之變遷降臨此年?!姑姿估锫栋阉吹降拿恳粋€文字都念出來,然后抬頭看安:「這是咒語嗎?」
「說不定是呢?!?/span>
歐蘭德傻眼地說:「怎么可能?!?/span>
安直冒冷汗,但身旁的瓦倫泰很冷靜:「這是很古老的日記,所以用字遣詞也很老派,不怎么好讀呢?!?/span>
「辦不到!我絕對看不懂,死都不想讀?!辜{迪爾臉色蒼白,彷彿看到妖精似的退后了一步?!副赴?,安,我沒辦法讓這種東西,應(yīng)該說別讓我讀,拜托,我愿意幫你掃地、洗衣服、按摩肩膀,別讓我讀就是了。我要是讀了,頭一定會爆開。」
「你的頭要是爆開了我也會很傷腦筋……是說,有誰看得懂嗎?」
「我看得懂,還有,歐蘭德應(yīng)該也看得懂吧?」
「看得懂。」
安頓時覺得兩人十分可靠。
王有些尷尬地抓抓頭?!肝乙部床欢?,我和納迪爾一起幫你掃地、洗衣服、按摩肩膀吧?!?/span>
安有些難為情地低頭盯著書頁,喃喃自語:「我沒有讀懂這種文章的自信,但我會試著讀看看?!?/span>
讀這些文字總比剛開始接下職人之首時來得踏實,那時的感覺就像接下一個無形體之物?,F(xiàn)在也還不知道狀況會怎么發(fā)展,但她至少有該做的事、該摸索的事、該思考的事。
歐蘭德、瓦倫泰、安三人直接留在食堂讀起日記來了。
王、納迪爾則到作業(yè)房掃地、保養(yǎng)道具。
他們從最古老的日記開始讀起。歐蘭德與瓦倫泰默默翻著書頁,并制作與新圣祭選評有關(guān)的筆記。
安和米斯里露埋首書頁間,拼命想要讀懂內(nèi)容。安讀到都快哭出來了。
「方興未艾……是什么意思?」她淚汪汪地看著米斯里露。
米斯里露雙手盤到胸前,歪頭回答:「意思應(yīng)該是『哎呀,是星星』吧?!?/span>
「那這句的意思應(yīng)該就是:『捏了又捏,變得閃閃發(fā)亮,哎呀好像星星!』對吧?他捏出了品質(zhì)很好的銀砂糖,所以在自夸?」
安與米斯里露的苦戰(zhàn)過程都被坐在對面的歐蘭德聽到了,他發(fā)出哀號:「這兩個笨蛋?!?/span>
坐在安隔壁的瓦倫泰一面苦笑一面寫下某些文字,然后將寫得滿滿的筆記用紙遞給安。
「請原諒我多管閑事,但這說不定能幫上你的忙。」
筆記用紙上寫滿了單字,右側(cè)是古語,左側(cè)是白話文。
「就連銀砂糖以前都不是寫作銀砂糖,而是『銀沙』。我還另外寫了一些出現(xiàn)次數(shù)較頻繁的詞語?!?/span>
「瓦倫泰,謝謝你?!拱哺袆拥娇炜蘖恕?/span>
米斯里露接過筆記用紙,大聲說:「喔,謝啦!你真是個好人耶,跟旁邊那個只會看扁別人的家伙差真多!」
「我才不想當什么好人?!箽W蘭德頭也不抬地說,感覺很不爽。
埃里歐特說他會在傍晚回來,實際上并沒有。他必須處理的雜務(wù)太多了,未如期返家這種事似乎已發(fā)生過好幾次,沒人在意。
埃里歐特雖然沒能幫上忙,但多虧歐蘭德與瓦倫泰的努力,晚餐時間前尚未讀過的日記只剩三本。
其中兩本是前任首領(lǐng)的日記,以現(xiàn)代白話文寫成,就算是安也看得懂。另外一本是以先前那種莫名其妙的用字遣詞寫成的,但只有一本,安應(yīng)該能在今晚讀完。因此他們決定在晚餐前停下來。
歐蘭德和瓦倫泰看太多本,眼睛都浮腫了。
晚餐過后,安請米斯里露和夏爾回房休息,自己待在食堂。
她繼續(xù)閱讀剩下的日記。將燭臺放到手邊,視線爬過一個又一個字。冬天不遠了,夜晚的寒意沿著腳底往上竄。但她也不能為了自己一個人就點燃食堂的大壁爐,太浪費了。于是她決定回房間拿毯子過來,包住自己的腳再坐回椅子上。
她讀得不怎么順利,睡意襲向疲倦的頭腦。
盡管如此,規(guī)規(guī)矩矩讀這本日記的她還是有了一些收獲。
選評制度起用前,佩基工房是新圣祭砂糖菓子的專屬供應(yīng)商。日記指出,當時的派閥首領(lǐng)經(jīng)常與神父意見不合。
如果職人只做自己想做的東西,難免會做出不合神父胃口的作品吧。如果這就是國家教會導入選評制度的原因,那他們就必須做出符合國家教會期望的新圣祭砂糖菓子才行。這一點是很明確的。
可是佩基工房的四個職人說他們只肯做自己想做的東西。
——真是傷腦筋,到底要怎么做,他們才肯制作國家教會想要的作品呢?
她看著躍動的燭焰發(fā)呆,就這么過了好一陣子。火焰尖端不斷飄出煤煙?!负美洹!?/span>
她的身體在毛毯下扭來抖去,結(jié)果身后突然有人端出冒著熱氣的杯子。她轉(zhuǎn)過身去,發(fā)現(xiàn)那位橘發(fā)妖精正在對她微笑。
「請喝點熱飲吧,這種花草茶喝了身子會很暖喔?!?/span>
「謝謝你,妲娜。」
結(jié)果妖精苦笑著說:「我是赫爾。」
聽她這么說,安才發(fā)現(xiàn)對方并不是穿著洋裝,而是褲子和襯衫,頭發(fā)也比妲娜短了一截。
「真不好意思!呃,不過你們長得一模一樣耶?!?/span>
「我和妲娜同時誕生于同一棵樹上,所以長得很像,我想感覺跟人類的雙胞胎很類似吧。」
「原來妖精也有雙胞胎啊,我以前都不知道。謝謝你的茶,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span>
赫爾應(yīng)該就是主屋內(nèi)的第二位妖精吧。安在這里住了快一個禮拜了,現(xiàn)在才第一次見到面。
「要謝就謝妲娜吧。她想端茶給你,但覺得很害羞,就把這項工作推給我了?!?/span>
「為什么要害羞呢?」
「明明沒接到命令卻主動端茶過來,她覺得是一件很尷尬的事。如果端來之后你說『我不要喝』,她會覺得更丟臉?!?/span>
「我才不會說『我不要喝』呢,這可是妲娜特地為我送上的茶耶,她真是個溫柔的孩子。」
「你的舉動似乎讓她感到很開心,所以她才想做點什么回報你?!?/span>
「我做了什么呀?」
「她說你是第一個邀她一起吃飯的人。」
「咦、咦?我只是因為太寂寞了才問她耶?!?/span>
妲娜現(xiàn)在大概在廚房吧,安望過去,發(fā)現(xiàn)入口附近有若隱若現(xiàn)的橘色發(fā)絲,就連發(fā)梢都透出害羞的氣息,真是太可愛了。
她以對方肯定聽得到的音量以及清晰的咬字說:「我喜歡和別人一起吃飯喔。如果不能在這張餐桌上一起用餐的話,我們就一起到森林野餐,吃吃午飯吧——請你幫我把這些話傳達給妲娜?!?/span>
若隱若現(xiàn)的橘色頭發(fā)定住了,接著慌慌張張地縮回廚房。赫爾似乎也注意到了,他露出苦笑。
「我知道了?!顾囊暰€突然落向安正在讀的日記,皺起眉頭:「你讀的東西還真是艱澀啊。」
「赫爾,你看得懂嗎?」
「看不懂,這種東西只有上過學、勤勉用功過的人,或者年紀大的長者才看得懂吧。這個家中只有歐蘭德和大小姐受過正統(tǒng)教育,我是不可能看得懂的?!购諣栆陨罡羞z憾的語氣說完,便走回廚房了。
「這樣啊,原來布莉潔看得懂啊,她看起來就很聰明呢。」
安望向食堂延伸而出的走廊,布莉潔的房間就在另一頭。
她突然想到一個點子。
——試著拜托她看看好了,把那個砂糖菓子交給她,然后拜托她幫忙解讀日記。
如果把那個砂糖菓子當成一種謝禮,布莉潔也許就愿意收下了。
安金蟬脫殼似的竄出毛毯,回到房間。米斯里露已睡得很熟,但夏爾還醒著。安的手伸向窗邊的砂糖菓子,他驚訝地看著這一幕,但什么也沒問。
安再次回到一樓。
右手捧著翡翠色的小鳥,左臂夾著古老的日記,雙腳行走在黑暗的長廊上。抵達布莉潔房間門口后,她深吸一口氣。布莉潔看到她的臉,可能會很不開心。
但她還是想把砂糖菓子交給她。
她下定決心,敲敲門。沒有反應(yīng)。她再敲一次,門的另一頭于是傳來探問的聲音。
「是誰?」安還來不及報上姓名,布莉潔便以略帶期待的嗓音問:「是夏爾嗎?」
聽到她微弱的嗓音,安的內(nèi)心為之一揪。她大概一直懷抱著淡淡的期待吧,認為自己戀慕的那個人說不定會來找她。
明知不可能,心里還是抱著期待——這就是人性。
「我是安……不好意思?!?/span>
她感覺到緊張的氣息從門后方傳來。
「不好意思,我希望布莉潔小姐幫我一個忙?!?/span>
門緩慢地開啟了。布莉潔面無表情,臉色慘白。
「幫忙?」
「我現(xiàn)在在讀佩基工房歷代首領(lǐng)的日記,文章好難懂。赫爾說布莉潔小姐受過正統(tǒng)教育、又很用功,應(yīng)該看得懂這種文章。我以前很討厭上學,連假日學校都蹺掉了。」
「我并不是喜歡用功才用功的,我是佩基的女兒,所以不能讓別人看笑話?!?/span>
布莉潔說完,歪嘴笑了。
「怎么?我要是幫忙,你就愿意讓夏爾來我房間嗎?」
「來或不來,是夏爾的自由。他如果想來的話,應(yīng)該就會來吧,我也不清楚。但我想給你這個當作謝禮?!?/span>
她伸出手,讓布莉潔看她掌中的綠色小鳥砂糖菓子。
布莉潔似乎吃了一驚,但立刻就移開視線了。
「夏爾要是不來,我就不幫你?!?/span>
「這樣啊……那么,請你至少收下這個砂糖菓子吧,這是我為你做的?!?/span>
為了自己做的?布莉潔眨了幾下眼睛,但又別過頭去。
「我才不要?!?/span>
「請收下。你不想要的話,就揉爛它再丟掉吧?!?/span>
「我當然不可能揉爛砂糖菓子???!我不會收下的,絕對不會!」
布莉潔當著安的面甩上門。
「果然變成這樣了?!拱彩涞刈匝宰哉Z。盡管如此,一直把這個砂糖菓子放在自己房間里的話,它就太可憐了。她在門邊蹲下,準備將砂糖菓子放在那里,布莉潔不想收的話,應(yīng)該會拜托別人處理掉吧。
「你在做什么?」背后的某人用氣音說話。
她吃了一驚,沒放下砂糖菓子就直接站起來,回過頭去。
站在黑暗走廊上的人,是歐蘭德。他的視線定在安手中的綠色小鳥砂糖菓子上,而安的視線也被歐蘭德的手吸了過去。他手中也捧著一個砂糖菓子,是一只可愛的小貓。
「那是……砂糖菓子?!?/span>
聽安一說,歐蘭德立刻低頭看了自己的手心一眼。彷彿想說:糟了。接著他慌慌張張地握住安的手,拖著她快步穿過食堂、出玄關(guān),帶上身后的門。
來到門廊后,他總算松開了安的手。
「歐蘭德,你在那里做什么?那個砂糖菓子是?」
「我才想問你去那里做什么咧?!?/span>
「我想請布莉潔小姐幫我讀日記。那個砂糖菓子是想當作謝禮送給她,但她不肯收。后來我希望她至少能收下砂糖菓子,才蹲下來,準備把它放到門邊?!?/span>
「你也太耿直了吧?她根本不可能幫你,也不可能收下砂糖菓子啊?!?/span>
「可是,歐蘭德也是想送那個給布莉潔小姐吧?」
這工房的人都不會對布莉潔的嬌蠻感到耿耿于懷——想到這里,安就覺得有點開心。
歐蘭德看到她的表情后有點不悅地回答:「我只是想用這個向她賠罪。」
「賠罪?你做了什么過分的事嗎?」
歐蘭德陷入沉默,這是他的拿手好戲。
弦月瀝下的光芒不強,但還是隱約照亮了四周的黑暗,門廊前方那片原野傳來草葉的颯響??諝獗鶝?,星光銳利如箭。待在戶外手腳立刻就變冰冷了。
安靜靜等歐蘭德回答,最后他似乎不想再跟她僵持下去了,開口說:「偷走夏爾翅膀、放到葛連先生枕邊的人就是我,所以我才想跟她賠罪?!?/span>
「咦?!是歐蘭德嗎?為什么呢?應(yīng)該說,你怎么會知道翅膀藏在那里呢?!布莉潔小姐明明說沒人知道那個地方啊?!?/span>
「有人知道,她只是忘了?!箽W蘭德嘆了一口氣。
「很久很久以前,她還小的時候,我們兩個人常玩在一起。她當時就讓我知道那個地方的存在了,說是秘密寶藏的埋藏地。她說她將來也想當砂糖菓子職人,所以跟我是同伴。同伴就應(yīng)該要共享秘密。她當年是個爽朗的好孩子,個性跟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F(xiàn)在的布莉潔差勁透頂,所作所為都令人看不下去,煩死了。她對待夏爾的方式也很糟,所以我才偷走翅膀,交到葛連先生手中?!?/span>
「布莉潔原本很想當砂糖菓子職人對吧?她性格的轉(zhuǎn)變會不會跟『葛連先生禁止她走上那條路』有關(guān)呢?」
她想起自己與葛連先生初見面時,他對布莉潔說的那些話:安可以當砂糖菓子職人,但身為首領(lǐng)女兒的她就不行。
「葛連先生明明就雇用了我,為什么還會說首領(lǐng)女兒不能當砂糖菓子職人呢?既然她是首領(lǐng)的女兒,應(yīng)該可以直接在工房內(nèi)修業(yè),不用像我那樣到處碰壁???只要葛連先生同意就行了不是嗎?」
「如果她只是要以一介職人的身份在佩基工房中工作一輩子,那當然不成問題。但首領(lǐng)的子嗣如果成為砂糖菓子職人,工房內(nèi)就沒有其他人可以繼承派間了。那么,女人可以當首領(lǐng)嗎?首領(lǐng)不僅要處理工房內(nèi)的工作,還得出工房拋頭露面,行事作風必須八面玲瓏,不能讓其他派閥輕蔑佩基工房派。你在拉多庫里多夫工房派工作過,應(yīng)該可以理解吧?女派閥首領(lǐng)有辦法和其他派閥角力嗎?這會是一件容易的事嗎?」
在砂糖菓子職人的世界里,大家總是會拿放大鏡來檢視女人,安自己也有被人質(zhì)疑的經(jīng)驗。
以女人的身份坐上派閥首領(lǐng)的位置,繼承工房,讓它存活在商場上——這件事到底有多困難,她連想都不敢想。
「總之,工房要是垮了,隸屬于佩基工房派的工房就會失去靠山,飽受磨難。為了守住總工房,領(lǐng)導人必須選擇安全的道路,避開『硬要推派女人當首領(lǐng)』之類的危險舉動,父母也不會希望子女背負額外的負擔吧?!?/span>
——怎么會這樣呢?
她突然覺得好無力,內(nèi)心深處彷彿下了一場雨,浸濕她整個人。
——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不順遂呢?
葛連愛自己的女兒,所以才不希望她吃苦。還有,守護工房的最佳策略就是斷絕她想當砂糖菓子職人的念頭。
葛連深愛自己重視的人事物,想要好好守護他們,所以才想出這個做法。但布莉潔的夢想就這樣被剝奪了。他沒有惡意,但造成人事變質(zhì)的永遠都是愛意。
夏爾也為了安出賣了自己的自由,但安根本不樂見這樣的結(jié)果。他交出翅膀、任人使役這件事到現(xiàn)在仍讓她痛徹心扉。
每個人的想法與現(xiàn)實總是難兩全。
大家都不知道要如何在復雜的意念與現(xiàn)實之間找到一個折中點。
為什么世界上有這么多不合理的事情呢?
突然間,她意識到自己手里掂著一樣東西,眼神飄了過去。
是砂糖菓子。
「所以砂糖菓子才存在于世上嘛,對吧?」
她突然覺得好像有個嗓音對自己喊話,似乎是那只翡翠色小鳥的呢喃。
那聲呢喃在她的心底重重落地。她原本百思不得其解,此刻清楚看見某股情緒開始在自己心底扎根。
「對嘛?!?/span>
既然有這么多事不如意,我們也只能許愿了,只能誠心誠意地祈求幸福的降臨。砂糖菓子具備的正是那一丁點祈愿的力量。
「所以我才會覺得自己除了繼續(xù)做下去,沒有別的路可走;才會有想要制作的沖動。」
自己為什么會想要制作砂糖菓子呢?這是她拿到王室勛章后就一直耿耿于懷的疑問。
如今那個理由浮現(xiàn)在心中,展露形體了。
安很無力,而她想要制作砂糖菓子的念頭,正是源自自己對那股無力的深刻了解。非做不可,這就是她想要一直做下去的原因。
砂糖菓子有召喚幸福的力量,將砂糖菓子之美提升到極致的人才能取得銀砂糖師這個稱號。美麗的砂糖菓子中蘊含著強大的力量,所以安才會想當銀砂糖師。
正因為自己缺乏力量,才會拼了命想要抓住自己僅有的一絲力量。
代替過世的艾瑪陪伴自己的夏爾與米斯里露。
吉斯、凱特、飛等人親切地對待自己,不求回報。
風見雞亭的老板娘,眼神哀傷的公爵。
不可或缺的存在,喜歡的人,溫柔的人,親切的人,哀傷的人——每次與他們接觸時,她總會無意識地在心中許愿,我想守護他們、想為他們做點什么、想幫助他們,所以我才想要力量。
為了他人,我想盡可能地聚積一股力量。
安的視線移向歐蘭德手中的砂糖菓子。
「這是歐蘭德做的吧?」
「……」
「是為了布莉潔小姐做的吧?」
歐蘭德怒斥布莉潔,說她差勁透頂,還從她手中偷走翅膀,他卻還是為她制作了這一個砂糖菓子。也許只是受到罪惡感的驅(qū)使才采取行動吧,但他至少還肯顧慮她的狀況,安想到這里就覺得松了一口氣,也不知道為什么。
歐蘭德持續(xù)沉默,安苦笑著。
歐蘭德經(jīng)常陷入沉默,大概是因為他不想說謊或說些蒙混的話語吧?不想老實承認的話,也只好沉默了。
「歐蘭德喜歡強大、有魄力的事物對吧?你做的那匹馬很剛強,也說制作祖王就可以表現(xiàn)『強悍』。但你手中這只小貓圓滾滾的,好可愛喔。我喜歡它勝過那匹馬。就算做自己不想做的東西,你也可以做得很好看呢。為了他人制作的東西,比為了自己制作的東西還要棒?!?/span>
歐蘭德聽了安這番話,雙眼稍微瞪大了一些。
「為了他人?」
安聽到他這么反問也嚇了一跳。
「啊……原來是這樣啊。」
主動為了別人制作東西時,會比制作自己想做的東西時更下工夫、更集中精神、更在意成果。
佩基工房的信念是讓職人制作他們想做的東西。
制作想做的東西。
在工房悠久的歷史中,這個單純的教誨所蘊含的真理說不定一直處于缺席狀態(tài)。
也許不該按照字面意思解釋成「讓職人制作職人自己想做的東西」,「讓職人為了某個對象制作自己想做的東西」可能才是真正的意思。
它的涵義或許被職人的自信、歷史、傲慢,一點一點地扭曲成了今天的樣子吧。
到最后,佩基工房的砂糖菓子就失去了吸引顧客目光的力量。
職人應(yīng)該要為了他人制作,而不只是為了自我滿足。
「歐蘭德,我們一起把砂糖菓子交給布莉潔小姐吧,因為這是為了她制作的啊?!?/span>
「布莉潔不可能收下的,放在她房門口就是極限了。」
「嗯,這樣就好了,就這樣做吧。然后啊,歐蘭德,大家再一起想想要做什么樣的選評會樣品吧。我們不要制作自己想做的東西,而是要制作自己重視的人到圣路伊斯頓?貝爾教會的新圣祭禮拜時,看了會很開心的東西。只要想到對方看了會開心,應(yīng)該就會有干勁了吧?」
歐蘭德沉默一陣子后回答:「或許吧。」
?
?
隔天早晨,朝陽緩緩從山丘的另一側(cè)探出頭來,將露水沾濕的草原照得晶亮,薄霧輕飄。
安和米斯里露一同走向作業(yè)房,手上拿著一疊紙,上頭記載著歐蘭德、瓦倫泰、安昨天從日記中節(jié)錄出的,與選評會有關(guān)的段落。四位職人已經(jīng)在作業(yè)房內(nèi)等著他們了。
安好不容易在一夜之間讀完前任首領(lǐng)的兩本日記,剩下的那本古語日記被夏爾拿去讀了,他還為她制作了筆記。安原本在食堂內(nèi)與古文搏斗,結(jié)果夏爾在午夜過后現(xiàn)身,不費吹灰之力地幫她讀完日記。安起先一愣,但后來又轉(zhuǎn)念一想:夏爾已經(jīng)活在世上超過一百年了,這本日記中似乎有許多他很熟悉的語匯。
她睡眠不足,整個人看起來傻愣愣的,但神清氣爽。
四位職人集合到一張作業(yè)臺邊,安將筆記放到臺子上。
「昨天,我請人和我一起讀日記,并節(jié)錄出與選評會有關(guān)的段落。我想你們讀完后就會發(fā)現(xiàn),佩基工房想要制作的砂糖菓子與國家教會神父的期望似乎產(chǎn)生多次落差,引起了一些糾紛,后來國家教會才請求國王允許他們采用選評會制度,以選出他們心服口服的作品?!?/span>
王聽了之后露出厭惡的表情:「這是怎樣?我們非得把『討好國家教會神父』當作制作砂糖菓子的目標嗎?」
安笑咪咪地說:「不用,我們要做我們想做的東西,不然就做不出好作品了吧?這是佩基工房派三百年來的傳統(tǒng)不是嗎?」
瓦倫泰、王、納迪爾聽了這句話后面面相覷,似乎感到很意外。沒想到安理解自己的信念?。繗W蘭德只輕輕點了一下頭。
「決定參加這次選評會的人,是葛連先生。他為了守住工房,決定打破傳統(tǒng)。再次落選會是多大恥辱,他也很清楚。所以我想,我們應(yīng)該要為了葛連先生制作這個砂糖菓子,讓工房度過難關(guān)。」安的視線依序掃過眾職人的臉龐,慢慢訴說:「我們沒有必要討好國家教會,但我們要為葛連先生制作,做出他看了會開心的作品。」
納迪爾苦笑?!父疬B先生看到我們的作品真的會開心嗎?他稱贊過我的作品,說做得很好,但他看到我的作品從來不曾表現(xiàn)出很開心的樣子耶?!?/span>
「如果他看了這次的作品真的覺得很開心,那你的成就感不就更大嗎?」
「要是那樣,我真的會很高興。有辦法的話,我會想做出那樣的東西。」
「不要說什么『有辦法的話』,我們就是要做出那樣的東西。我們要讓葛連先生走進圣路伊斯頓?貝爾教會,面對那個砂糖菓子,祈求嶄新的幸福降臨佩基工房。我們要從他口中聽到『真美』這句話,要做出他喜歡且引以為傲的作品?!?/span>
他們要制作的,是供奉在莊嚴新年儀典上的招福砂糖菓子,也是葛連先生在圣路伊斯頓?貝爾教會內(nèi)看了會引以為傲的砂糖菓子。
不是自我滿足的作品,而是別人看了會很開心的作品。
這肯定也合國家教會的意,不會錯的。神父也會參加新圣祭,會在現(xiàn)場看到那件作品。如果它成功為儀典錦上添花,又是制作者引以為傲的作品,神父看了怎么可能會不受吸引呢?就算他們制作樣式時打的不是安全牌也無妨。
他們沒必要討好神父或國家教會,目標只有一個:制作葛連先生到現(xiàn)場看了會引以為傲、感到開心的莊重作品。
「新圣祭是嗎?」王突然開口,眼神飄向遠方?!该康叫率ゼ喇斕焱砩?,葛連先生總是說:『要是下雪就太好了。雪會將天地染為一片白色,帶來嶄新的世界。所以說,我的心境總是會在下雪的新圣祭之夜變得肅穆?!贿@句話我在新圣祭之夜聽他說過好幾次了:『要是下雪就太好了,新世界將會來臨?!弧?/span>
安回想起積滿純白之雪的圣路伊斯頓?貝爾教會的模樣。
雪越是潔白,教會的肅穆之氣就越是濃厚。路伊斯頓的人民平時對雪感到厭煩,但從來不抱怨新圣祭之夜的雪。
「葛連先生以前經(jīng)常制作常綠樹林積滿白雪的砂糖菓子,說那是他喜歡的主題。」歐蘭德自言自語似的拋下一句話?!杆芟矚g雪呢。」
不用制作圣人或祖王,不制作祭壇四周的華麗飾花也沒關(guān)系。既然葛連先生喜歡雪,期盼新圣祭雪夜,那就以雪為主題吧。就算那天沒下雪,也要讓他感受到雪的氛圍。
眾職人知道葛連先生喜歡雪,那么以雪為主題是最好的。
安抬起頭來,再次將大家的臉看過一遍,像是要確認他們的想法。
「既然如此,我們就以葛連先生喜歡的雪為主題吧。」
就在這時,遠方有人大喊:「喂!喂!」似乎很慌張的樣子。
在場所有人同時望向聲音的源頭。它漸漸逼近,越來越清晰了。
「不得了了,可林茲先生出事了!」
作業(yè)房屋頂上的鳥兒頓時停止啼叫,彷彿受到了驚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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