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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鱗】倘若從敖丙的視角來講述他與哪吒的成長故事

2019-08-03 13:50 作者:林朵講故事  | 我要投稿

我是敖丙,東海龍宮的太子。

許多年前,我出生在幽暗冰冷的東海深處,這里既是我們龍族盤踞的王宮,又是天庭扣押妖孽的牢籠。

據(jù)說這世間本不該有我,只因天庭忌憚龍族昌榮興亂,對全族下了禁錮,不允族人多做繁衍,千百年來,整片東海從未有過一條幼龍誕生,唯有成年的族人們或被釘于石柱,或被囚于獄海,毫無尊榮自在可言。

是不愿認命的母后偏要逆天而行,寧肯折損自己全部壽元,也要為全族爭得一線生機,以免整個龍族就此湮沒于深海的死寂。

母后為此承受了天譴,在誕下一枚龍蛋之后便力竭而亡,而父王為了防止天庭發(fā)現(xiàn)此事,將龍蛋藏于口中,這一藏便是數(shù)百年,直到有人替他尋來一顆蘊含天地清盛之力的靈珠,靈珠融進龍蛋,可以遮掩幼龍破殼而出所釋出的氣息,我才得以真正降世。

父王告訴我這些事時,我尚為年幼,不知曉其中的復雜利害,只為母后的逝去傷心,卻被父王沉聲制止,說我身為龍宮太子,當是端方有度,不該為這些兒女情長所縛。

他說:“吾兒敖丙,你是整個龍族僅存的希望。”

而我還記得,彼時父王說這句話時,龐然龍身于通天石柱上緩緩盤動,投下的陰影無邊無盡,將幼小的我完全罩住,無論朝哪個方向都走不出去。

仿佛這便是我生來既定的命運。

***

那樣的陰影,我在往后的日子里還見過許多次,它們源于龍宮里無數(shù)被禁錮的同族,當我從龍宮縱橫交錯的通道間穿過,總會看見一排排石柱投下的影影綽綽,其中藏著巨龍痛苦掙扎的輪廓,會令尚為年幼的我畏懼地閉上眼睛。

可即便眼睛看不見,耳朵還是聽得見,那些來自于同族的不甘之音,或怨恨,或哀鳴,聲嘶力竭,片刻不停。

它們和同族的血淚一起,融在整個毫無生機的龍宮里,讓這深海宮殿愈發(fā)陰冷無情。

有時那些聲音甚至會滲進我的夢里,幻化成形,變成無數(shù)面容悲戚而猙獰的影子,游蕩在我身側(cè),音色嘶啞地提醒著我:敖丙啊,你這一生,片刻也不容閃失。

要解救我們的命運,唯有靠你一人。

只有你了。

然后我便醒來,在漫漫黑暗中擔憂此事若被族人知曉,或許又該質(zhì)疑我的這般軟弱。

幸好偌大龍宮向來不缺更為深切的苦痛,一個孩子被噩夢驚醒這種小事,并不值得誰來關心。

***

龍宮作為囚禁諸多上古巨妖的禁地,海妖水怪不敢隨意靠近,天庭的神仙也甚少來此拜訪,唯有那位替父王尋來靈珠的道長申公豹,會經(jīng)常出入龍宮,為父王帶來外界的消息。

父王對他頗為信任,更命我拜他為師,讓他一邊替我煉化額上龍角,一邊傳授我術法技藝。

同父王一樣,這位師父也對我懷有極高期許,平日教導甚是嚴厲,從不因我年幼而網(wǎng)開一面,若我在修習途中稍有錯漏,便免不了領受一頓責罰。

可我心知自己肩上承著解救全族的重任,眾人皆盼著我能早日修成榮登天庭,因而我對師父的嚴苛并無怨言,每次受罰之后,只是在修習之事上更盡心力,不敢懈怠分毫。

師父對我的勤勉上進很滿意,傳授的術法亦愈發(fā)高深,不再囿于尋常的變化把戲,而是換做繁復的陣法,術法奧妙,神威凌厲,能輕易取走陣中性命。

每每演練之時,師父都將符紙化作凡人形態(tài)置于陣法之中,要我催動法陣將其殺滅??赡欠垟M出的人形十分逼真,被殺滅之時亦會哀嚎呼痛,令我心中很是不忍,問師父為何偏要拿無辜凡人的模樣做這般陰狠試煉,實在有悖天理。

“天理?”師父冷笑,那眼神看得我心中一凜。

他說,所謂天理便是偏袒凡人,對妖不公,如今龍族淪落如此,同凡人對妖族的成見與打壓亦脫不了干系,我若有心替龍族逆天改命,便不該對凡人心存憐憫。

“凡人或陰險兇惡,或蒙昧無知?!睅煾覆恍嫉?,慣常的口吃似又重了幾分。“根,根,根本不配受天庭那般庇佑縱容?!?/p>

這不是我第一次聽聞有關凡人的惡行,整個龍族似乎都與所謂的萬物之靈積怨頗深,耳濡目染之下,我也對這個從未接觸過的種族有了幾分防備與疑慮。

可我仍無法對他們產(chǎn)生怨恨之情。

因為聽偶爾誤入龍宮的海妖水怪們說,在凡人所筑的城鎮(zhèn)里,有幽暗深海中不曾有過的楓橋花院與流水浮燈,有凡人孩童喜歡的精巧玩偶與糕點小吃,還有每逢元宵節(jié)燈會在夜空中綻放的綺麗焰火。

那焰火溫暖而明亮,雖是轉(zhuǎn)瞬即逝,但至少在綻放的那一瞬是自由自在,絢爛無比。

這般場景我光是聽人轉(zhuǎn)述便已沉迷不已,對凡人的疑惑也隨之加深:倘若他們真如師父和族人所說的那般不堪,又怎會造出如此美麗的物事?

***

這個問題我無法得到答案。

跟著師父專心修習的我既沒有空閑,也不被允許離開龍宮去見識人世,所以凡人究竟是怎樣的生靈,對我而言始終是朦朧一團,看不真切。

而在深海之中的時光雖然枯燥孤單,卻也過得飛快,轉(zhuǎn)眼便到了我的生辰。

那是我破殼而出后的首個生辰,父王很是重視,下令為我舉行慶典,向來死氣沉沉的龍宮似乎也因此多了幾分生氣,大殿之上,被縛于石柱的同族們對還只是個孩子的我念誦著晦澀難懂的慶賀之語,嘶啞的聲音中難得多了些許喜悅之情。

或許是為了我的年歲與身形漸長,也或許是為他們自身離逃脫這牢籠的時機又近了幾分。

父王問我可有什么想要的生辰賀禮,我看見藏于他目光深處的慈愛之意,心中念想幾番翻騰,終是側(cè)身拜向一旁立著的師父,說徒兒別無他愿,只想盡快習得更為玄妙的高深術法,早日飛升成仙,懇請師父傳授。

然后父王和師父便都笑了,為我的懂事自律,為我的早慧明理。

更為我長成了他們所期許的樣子。

這笑聲很快便在整個龍宮傳開,所有族人都在笑著,于是這場典禮變成了真正的慶賀,慶賀備受屈辱的龍族終于在萬難之中取得一線生機,承擔全族命運的龍族太子不負眾望,他們都很滿意。

唯獨我沒有笑。

無論外面那個殼子作出的姿態(tài)再得體,也擋不住內(nèi)里有個小小的孩子在怯生生地發(fā)問:我想要自由、玩耍和伙伴,我想要浮上海面去凡人的城鎮(zhèn)見識,拿這些作為生辰禮物送給我,可不可以?

而回答是不可以。

沒人希望你只做個普通孩童,這會令父王失望,急欲翻身的族人也決不允許,我真正想要什么,無人知曉,也并不重要。

于是我在周遭喧鬧的說笑聲中抬起頭來,也學著長輩們那般做出微笑的模樣,謙恭溫良。

這樣才對,這樣才好,我明明知道,也早就接受了的。

***

之后的日子同往常一樣,純粹而枯燥,但不知何故,我卻不似往常那般潛心修習,心頭總有幾分壓不住煩悶,在演練術法之時接連出了若干紕漏。

本以為師父會因而動怒,但令我驚訝的是他并未降下責罰,倒是擺出了前所未有的可親態(tài)度,說想來是近日給我安排的功課太過繁重,欲速則不達,索性放我一日假,讓我好生歇息。

語畢,師父便甩甩袖子離去,也未說要去往何處,只剩我留在原地,一時間竟有些茫然。

過去我每日課業(yè)排得極滿,幾乎沒有閑下來的時候,如今乍然得了空,反而不知該做如何消遣了。

我獨自在龍宮邊緣漫無目的地走動,湊巧有兩尾陌生魚妖游過,它們似乎沒注意到附近的我,正興高采烈地談論著今日便是人世的元宵節(jié),岸邊有一處叫做陳塘關的小城,每年元宵節(jié)入夜之后不僅有盛大的燈會,還會燃放焰火慶祝,它們想化作人形去湊個熱鬧。

看著兩尾魚妖逐漸游遠,我心下一動,竟生出了跟去看看的心思。

這個念頭將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只覺它荒唐過分,但它卻執(zhí)著地盤旋在心頭不愿散去,以至于后來甚至幻化成一個委屈巴巴的小童,在我腦中一遍遍請求:“可不可以?。靠刹豢梢??”

最終我屈服了,并為自己的偷溜出宮找出蹩腳的借口。

此行并非是因我貪圖玩樂,也不是想與龍族所厭惡的凡人有所親近。

我只是……想看看真正的焰火是什么樣子。

***

事實上偷溜出龍宮對我而言并不難,畢竟沒人料想我會有如此出格的舉動,自然也不會對此多加管束,于是我沒費太多功夫便上了岸,化作人形在陸上行走。

加上我又謹記師父所說凡人對妖族的排斥,特意用兜帽蓋住了額上龍角,這樣凡人見了我也不至于生疑,只當我是個尋常孩童。

然后我便小心地攏緊兜帽,第一次走進了凡人的城鎮(zhèn)。

彼時已經(jīng)入夜,周遭山林漆黑一片,但那小城卻籠著明黃色的光暈,在夜色中涂抹出一團顯耀。我發(fā)現(xiàn)這里和海中的冷清空曠完全不同,它很吵鬧,青石板鋪成的街道又窄又密,九折八曲,一眼望過去并不能瞧見多遠,但所見所感卻十分豐富,既有擠在街巷兩側(cè)的攤鋪燈籠,又有無數(shù)出游的凡人男女。

這些凡人少有落單的,多是三三兩兩結伴成行,有年輕男女并肩走著,談笑歡快,也有像是一家人的,慈愛的父母帶著活潑的孩子,其樂融融。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凡人,心中竟絲毫不覺得畏懼疏離,也暫且忘了族人對于他們的種種質(zhì)疑。

恰恰相反,我喜歡悄悄盯著他們看。

因為他們臉上沒有族人慣常的哀怨悲苦,都是笑著的。

之后我獨自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邊緣,看什么都覺得新鮮,每個攤子都要停下來墊腳望一望,那些做工精巧的玩偶、氣味香甜的糕點,還有垂在屋檐之下、在風中清脆作響的銀鈴,都令我好奇又羨慕。

深海之中既沒有這些稀奇有趣的東西,也從未有過這般的自在愜意。

***

等這條小街走到底,我便順著岔路拐進另一條街道,這邊和先前的街道有所不同,是臨著河的,有不少人守在岸邊,將蓮花造型的花燈放進河中,朵朵花燈浮于水面,匯做光帶,宛若浩渺星漢。

我看那點點火光被花燈托著,在水面上一閃一閃,心中十分喜歡,正琢磨著自己該如何才能得來一盞,轉(zhuǎn)身便看見凡人若是想要花燈,需先進去岸邊一處鋪子,拿圓形銅板與鋪子里的人交換。

那時的我還不知那圓形銅板是為何物,身上也沒有這樣的物件,只有自己衣服上的珊瑚玉扣同為圓形,便扯了一顆托在手心,有些膽怯地問鋪子里的伙計,能不能用這個換一盞花燈。

伙計看到珊瑚玉扣時似有幾分驚訝,但很快便回了神,一手急急地捂住那玉扣往自己腰帶里藏,一手隨便抓了盞花燈往我懷里塞,并做手勢示意我趕緊離開。

我雖覺這伙計舉止有古怪,也沒太在意,欣喜地拿了花燈轉(zhuǎn)身欲走,卻在馬上要跨出店門時被人叫住,說我沒給錢,是小偷。

這話我聽不太懂,只是見周圍的人一時議論紛紛,朝自己大步走來的虬髯大漢亦沒有好聲氣,本能地心慌,剛想解釋說我是拿了珊瑚玉扣與伙計交換的花燈,卻見方才那名伙計縮在店內(nèi)最遠的墻角,故意將臉別在一邊,裝作不認識我。

在我愣神的間隙,那名虬髯大漢已走到我跟前,罵罵咧咧地質(zhì)問我是哪家小孩,伸手便來扯我的衣領。而我沒有防備,竟被他一把扯開了兜帽,原本嘈雜的四周頓時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皆落于我身上。

隨即笑容從他們臉上消失了,換做了恐懼和厭惡。

只因我的額上,生有一對龍角。

***

事實上我已記不太清那時的自己究竟是如何在眾人的圍堵下逃走的,我能記得的都是些破碎的畫面與聲響,包括怒吼、尖叫、恐慌、推搡、還有落在身上的棍棒。

一聲聲“打死那小妖怪”的呼喊宛若柄柄利箭,自四面八方朝我襲來,而我在慌亂中甚至忘了過往修習的所有法術,只顧伸手捂著頭上的角,像只被圍獵的落單小獸一般,在這孤立無援中踉踉蹌蹌地逃跑。

而先前美輪美奐的街道突然變得面目可憎起來,每一處曲折都藏著危險與惡意,我數(shù)不清自己究竟挨了多少打,摔了多少跤,總之等我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jīng)跑到了城鎮(zhèn)邊緣的山林中,惶惶地躲在一處大石后方,蜷起身體不敢動作,任由額上淌下的血色糊了雙眼。

于是映入眼中的一切皆不再精致溫良,而是變作了模糊可怖的噩夢。

不知過了多久,周遭終于沒了眾人喊打喊殺的動靜,我才敢從大石后方走出來,見旁邊有處池塘,便半跪在池邊俯下身去,想用水清洗手臂上的傷痕與污跡,結果看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一個長著龍角,受凡人懼怕嫌棄的,妖物。

還握在手里的花燈“噗通”一聲掉進了池塘,但它早已在先前的逃亡中被擠壓扯壞,同此時的我一般筋疲力盡,傷痕累累,無力再浮于水面,徒勞地顛簸兩下便沉了下去,看不見了。

我好恨。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真切的恨意,盡管那時的我甚至還不知曉所謂的恨究竟意味著什么,但它就如來自深海的地動,即便是最輕微的波折也能催動巨浪,令憤怒與躁動都來得氣勢洶洶,將我心頭原本的溫良摧枯拉朽,余下的便全是猛烈的怨毒。

師父說得沒錯,天理不公。

凡人或陰險兇惡,或蒙昧無知,根本不配受天庭那般庇佑縱容,更配不上我們龍族千百年來流血犧牲,困頓海底,只為鎮(zhèn)守妖獸,保這人世一方安寧!

我猛然起身,回頭望向那燈火通明的城鎮(zhèn),內(nèi)心克制瓦解消弭,靈氣上沖,師父傳授過的陣法口訣涌到了嘴邊,只差我催動靈力,便能引來滔天巨浪,凝聚成冰,將這虛偽的人世砸個粉碎,如墜地獄!

可就在此時,一陣巨大的聲響打斷了我的入神,沉寂的夜空驟然亮起,宛若白晝。

只見火紅的焰光騰了空,先是攏做耀眼一團,迸裂出無數(shù)斑斕光點,再來便是一朵接一朵的煙花逐次綻開,點亮了整片幽藍的天幕,流光溢彩,如夢似幻。

那般美景令我看得發(fā)癡,本已掐起的指決不知不覺間松了,只是呆呆立在原地。

這,就是傳說中的焰火嗎?

它果真很好,比我先前所有的想象加起來還要更好,即便出自并不友善的凡人之手,可它本身確實就是那么美好又強大的東西,連最深沉的暗夜也會被它降服,任它溫暖明亮,自在無拘。

在我意識到之前,眼淚便淌滿了臉頰。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落淚,不是因為軟弱,也不是因為仇恨,而是因為感動,更因為悲傷。

那熾熱明亮的火光,是注定無法與冰冷幽暗的海水相融的。

***

在那之前,無論修行如何艱苦,我從未哭過,時常被父王贊賞心性堅定。

可眼下的我,卻哭得跟世間任何一個受了委屈的普通孩童沒什么不同,昔日的儀容規(guī)矩都顧不得了,只顧著抱膝靠坐在巨石邊,將腦袋埋進兜帽里,哭得雙眼通紅,鼻子也一抽一抽的,偶爾漏出幾聲傷心的嗚咽。

也因為哭得太過投入,以至于我忽略了周遭的動靜,未注意有人靠近,等對方已經(jīng)走到身邊,我才察覺自己面前站了個凡人女子。

我心下一驚,尚未來得及反應,她的手心已經(jīng)摸上了我戴著兜帽的腦袋,語氣關切地問道:“你是誰家的孩子?這么晚了還不回家,怕是要讓你爹娘憂心?!?/p>

我防備地保持著沉默,沒有回答,只是微微抬頭看她,見她臉上是和氣的笑,注視我的雙目在夜色中灼灼發(fā)亮。

我從她的目光中看到溫柔,看到關心。

而這分明就是我過往只在夢中見過的,母親的模樣。

見我不說話,只木木地盯著她瞧,她也不催不惱,耐心地半蹲在我面前,發(fā)現(xiàn)我臉上滿是淚痕與泥污,便掏了手帕給我擦,邊擦邊笑:“你這孩子,怎么如此頑皮,弄得臟兮兮的?”

她的動作很輕柔,很仔細。

這倒是令我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了,輕聲喃喃道:“多謝……夫人。”

“哈哈,好乖的孩子?!彼藭r的笑中又多了幾分爽朗英氣,甚是動聽。“來,先跟我一起走,等找到我們家那個搗蛋鬼,我再送你回……”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在幫我撥開額間亂發(fā)之時,也看到了那雙龍角。

我下意識地抬手護住頭上的角,蜷起身體努力往后縮了縮,看她原本親和的笑容僵在臉上,不禁有些緊張,也有些難過。

這世間的美好,難道都只能如那夜空中的焰火一般轉(zhuǎn)瞬即逝,無法維系哪怕稍久片刻?

可預想中的責難并未發(fā)生,她僵住的笑容褪去之后,沒有換成厭惡嫌棄,而是在看見我胳膊上的傷痕時,變成一種我不太能明白的復雜神色。

許久之后我才明白,那種神色,叫做母親對孩子的心疼。

“方才在城中聽人說有小妖入城作亂,已被眾人齊力驅(qū)趕,我還以為又是我家娃兒……”她嘆了口氣,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只是將我護住腦袋的手牽下來,從隨身口袋里取出藥膏,輕巧地抹在我胳膊的傷痕上。

涂完之后她還朝我胳膊上輕輕吹了口氣:“痛痛飛走咯。”

我只覺胳膊上一陣爽沁清涼,卻不明白這樣做的用處,困惑地看著她,她笑了,但不若先前爽朗,而是隱約有幾分消沉與感慨:“別怕,我家娃兒哪吒每次偷跑去外面討了罵挨了揍,我也是這么待他的?!?/p>

原來她真的是母親,一個叫哪吒的凡人孩子的母親。

而我突然就對她卸了所有防備,或許這樣輕信太過蠢笨,但那一瞬的直覺卻令我愿意相信,這位凡人母親,在看到一個妖族孩子同自家孩子一樣無端受到外人打罵之時,心中亦會有幾分不忍。

在替我處理完傷口后,她說自己還要去尋自家孩子,不能在此久待,便起身幫我把頭上的兜帽攏了攏,在轉(zhuǎn)身離開前叮囑道:“快回去吧,往后莫要再到處亂跑?!?/p>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我心中莫名不舍,忍不住出聲問道:“夫人,你……你不討厭妖怪嗎?”

她停住腳步,想了想,轉(zhuǎn)頭對我笑道:“我只討厭為非作歹的壞妖怪?!?/p>

我愣愣立在原地,直至看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遠處,可她離開前對我所說的最后一句話卻沒有隨之消失,而是如回音一般,不斷在我心中回響。

只要不做壞事,就還是讓人喜歡的好孩子啊。

***

其實我并未聽從那位夫人的話,馬上離開陸地回去海里,而是悄悄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路,看見她在城郊一處廢棄的農(nóng)舍找到了她的兒子,哪吒。

那是個圍著紅肚兜的小童,跟先前的我一樣,沾了渾身的草屑泥巴,正苦著臉盤腿坐在一處崩落的石磨上,雙手撐著腦袋生悶氣。

但在看見母親尋來那一刻,他又變得高興起來了,飛身撲進母親懷中,蹭了她一身泥污,而她一點兒也不惱怒,只管抱著那孩子哄笑,關切地問他冷不冷,餓不餓,還說今日是元宵節(jié),要帶他回城里放花燈,吃元宵。

那小童搖頭說不想吃元宵,想要吃夜市上的糖油果子,他的母親馬上從隨身口袋里取出一個紙包,里面包著小童所說的兩串糖油果子,是用細竹簽串著的圓形糯米粉團,表面沾了一層芝麻糖霜,小童一手舉著一串,左咬一口右咬一口,腮幫子填得鼓鼓的,笑得很滿足。

他的母親也跟著笑,還親昵地摸摸他的頭,說兒啊,娘就知道你最想要這個了,你還有別的什么想要的,都與娘說便好。

而我安靜地躲在不遠處的草垛之后,偷看這對凡人母子說笑打鬧,哪怕他們之間說的都是些尋常話語,沒什么稀奇,我也聽得非常用心,生怕有一句話漏掉。

因為他們看起來真的,真的很好。

***

之后是師父來接我回的龍宮。

我一踏上回東海的海岸,便見他立在前方等著我,我自知理虧,也不敢多問他是否早就知曉我偷溜出來這件事,忐忑地等著承受他的怒意。

可他并未發(fā)火,目光朝我身上傷痕隨意一掃,擠出一記冷哼,說我這回私自上岸,親身見識過凡人皆非善類,想來也得了教訓,無需他再多做責罰,讓我回去以后好生反省。

在折返回深海的途中,我默默聽著師父繼續(xù)用那結結巴巴的聲氣數(shù)落凡人的種種劣性,罕見地走了神。

此刻我腦海中浮現(xiàn)的,并非如師父所說的那些惡人慘事——盡管我已知曉,這些丑惡確實存在于人世,并非杜撰詆毀。

可同時我也明了,師父的話只對了一半,剩下那一半,也是讓我始終無法忘懷的東西,是流水上的花燈,夜空中的焰火,還有相親相愛的孩童與母親。

這樣的美好同樣存于人世,如肆意綻開的焰火,照耀黯淡如夜空一般的蒙昧凡塵。

即便拼盡全力,亦只能點亮短短一瞬。

但它值得。

***

回到龍宮之后,看著伏地認錯的我,父王一句訓斥都沒有,只是隱在陰影之中,深切地嘆了一口氣。

單單一記嘆息,我卻從中聽出了許多,包括疲憊,無奈,悵然,滄桑。

我這般的任性魯莽,讓父王很失望。

而這記無形的嘆息,化作了無法估算的重量,沉沉壓于我的身上與心頭,讓彼時的我在大殿之上百感羞愧地伏了許久,始終未敢抬頭。

按照龍宮規(guī)矩,我被罰在偏殿閉門思過。此處本是母后居所,在她亡故之后便成了龍宮禁地,除我之外再無他人,連小魚小蝦都溜不進來,可謂真的斷絕外世,了無生趣。

我雖已坦然認罰,可這里委實太過乏味,待了數(shù)日之后便有些耐不住,在偏殿之中四下走動,并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面鑲在石壁上的巨大冰鏡??磁詡?cè)銘文所述,此鏡名為“蜃夢引”,是母后當年嫁來東海時的陪嫁品,為的是緩解她遠嫁后的思鄉(xiāng)之情。

照鏡之人能憑此鏡入夢,見到自己內(nèi)心所感念的人與景。

這令囿于此處的我很是好奇,便將自己的影子投入鏡中,暗暗猜想該會在夢中見到何人何地。

而結果十分意外,這夢中世界白茫?;煦缫黄?,別無他物,唯有中間立著一人。

便是那穿著紅肚兜的小娃,哪吒。

***

我費了些功夫才弄明白,此夢中的哪吒,并非夢境虛擬之人,而是家住陳塘關的哪吒也在沉睡之時和我入了同一場夢,與我一樣,所思所想仍同現(xiàn)世中的自己一般,不受夢境影響扭曲,醒來之后也能對夢中之事記得牢靠。

至于他為什么會和我入同一場夢,我雖不確定,但心中隱約有些估計。

自我出生便從未遇過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幼龍,與其他族群又罕有接觸,加之我身負眾望,課業(yè)繁忙,無暇也無力去結交所謂朋友。

至少在夢中,我希望能有一個真正的朋友。

哪吒倒是對此事接納得很快,甚至表現(xiàn)得頗為高興。按照他的說法,他平日不得隨意出門,家中也甚少有人陪他玩耍,早就快憋瘋了,如今能進入這自在夢境,不僅夢中之景能隨著入夢人的心意隨意變幻,還有我作陪,他自是十分開心。

“我宣布,從現(xiàn)在開始,敖丙你就是小爺我的朋友!”哪吒如我先前所見,是個外向活潑的性子,完全不在意我的龍族身份,毫不見外地與我套了親近,然后便大咧咧地跑開,在那混沌的夢境世界中大呼小叫,奔來跑去,并轉(zhuǎn)頭招呼我跟著一起。

我立在原地,蹙眉看他在那兒快活地跳躍翻滾,毫無儀態(tài)端莊可言,但不知怎的,突然也舒展眉頭,跟著笑了起來。

因為他是我的第一個朋友。

即便只是在夢里。

***

我與哪吒一道探尋,很快便發(fā)現(xiàn)這夢境的玄妙之處,這里雖說初始為混沌一片,可只要我們兩人心中有所念想,夢中場景便能馬上產(chǎn)生相應變化。

對于我們兩個罕有機會外出玩耍的孩子而言,這里更甚仙境。

我們可以盡情構想這人世當是如何,無論是親眼見過還是道聽途說,孩子的想象力是永遠不缺的。

有時我們會沖上天際,看纏綿不盡的云霧朝著碧空各處延伸,是一望無際的落落雪原,但踩上去又頗為松軟,稍稍用力蹬下,甚至會彈跳而起,在這天界之中飛得老遠。

有時我們又會腳踩實地,在廣袤的陸上奔跑,看周遭景象依次換過墨山碧流,寶塔扁舟,再來是一片碧野山林,林間有各式奔逐走獸,還有鳥群從湖邊驚乍而起,鋪天蓋地。

還有時我們會潛入大海,這里與我所熟悉的陰冷深海不同,有光有暖,色彩斑斕的珊瑚鋪滿海底,海面上還有大魚聚集成群,在波浪翻滾中躍起墜落,追逐嬉戲,自由快活。

就像此刻的哪吒與我。

總而言之,有時是他領著我,有時是我引著他,同在這變幻無窮的夢境之中見識了整個人世,不受世俗偏見與時空界限的拘束,自由自在,玩得盡興。

不知不覺間,那些曾滲入我夢里的森森暗影消失了,我不再屢屢于深夜中被噩夢驚醒,每一夜都睡得沉穩(wěn)安寧。即便是在結束了閉門思過,重回過去的忙碌生活,我的心境也與過往有所不同,開始有了期許。

期許在每夜的美夢里,有個叫哪吒的孩子如約而至,同我一道遨游這自在天地。

***

原本這夢中只有我和哪吒兩個人,我同哪吒約好,不再引旁人入夢,夢醒之后也莫向外人提及,以免漏了這冰鏡的秘密。

但某次入夢之后,我卻看到了夜色中的陳塘關,以及在城中走動的眾人。

這場景幾乎和我當初偷溜出龍宮那次所見到的如出一轍,見身側(cè)有人向我投來目光,我不禁心下一慌,下意識地伸手去捂毫無遮擋的龍角。

可眾人只是對我和氣地笑笑,然后便走開,繼續(xù)游玩賞樂,構成這街巷的熙熙攘攘。

正當我迷茫之時,哪吒從人群之中沖了出來,攀在我背上嘻嘻哈哈,追問這陳塘關看著真不真,他老早以前就想能在這城里自由走動,卻不用受眾人莫名在意厭惡。

“小爺我也不知道為啥,以前每次一出家門,那些人見了我,就大驚小怪跟見了鬼似的,害得我被爹娘關禁閉,真煩人吶!”說完,哪吒又從我肩頭一躍而下,先去這家攤子上吃塊糕餅,又去那家門口逗逗小姑娘,再跟一幫凡人小孩游戲打鬧,快活得不得了。

而我站在一旁看著,心緒復雜。

原來這城與世人皆為虛假,只是哪吒的幻想,可我喜歡這里,人們不會僅僅因我是妖族便怒目而視,而是待我如哪吒的母親那般和藹,有人朝我友善地笑,有人問我要不要拿串糖油果子嘗嘗,還有連走路都走不太利索的小姑娘,雙手捧著一朵小花燈,奶聲奶氣地說要送給我。

此時哪吒又風風火火地跑了回來,推著我往前走,要我加入與其他孩童的游戲。他一邊推我還一邊帶著炫耀地問這些是不是都很好?他為了夢中能有這般逼真場景,可是冥思苦想了許久。

我笑著點頭。

是的,很好,這里存在的種種事物皆是我喜歡的,至于那些不好的,半點影子也未曾有過。

畢竟一直以來我所害怕的,忍受的,期望的,哪吒他也都經(jīng)歷過,體會過,都懂得。

***

不得不說哪吒在幻化虛像這方面頗有天賦,無論怎樣的人物都能構想得栩栩如生,令人辨出真假,以至于后來他不再滿足于只構想陌生的尋常百姓,而是將一位我未曾意料到的人物請進了夢里。

那便是他的母親,殷夫人。

即便明知這只是幻象,我見了她,仍是心頭一暖,想起元宵節(jié)那夜她待我極好,而我卻還未得機會向她道一聲謝,正猶豫自己是否該對這幻象言謝,哪吒已經(jīng)急吼吼地沖了過來,拉著母親的手邊跑邊興奮地念叨:“娘親,娘親,快來陪我玩??!”

以前我曾聽哪吒說過,在現(xiàn)世當中他的母親總是公務繁忙,少有空閑陪他玩耍,所幸夢中造出的幻象不必受這般限制,那位英朗又親切的殷夫人能日日伴他從早到晚,想怎樣玩便怎樣玩。

而哪吒玩得最多的,便是讓殷夫人陪他踢毽子。

那是我第一次見識毽子這種小玩意兒,覺得此物很是巧妙,不過是一枚銅板加幾根雞毛綁在一起,便能被踢毽子的人玩出無數(shù)花樣,特別是落在天生神力的哪吒手里,時而左勾,時而右踢,有時興致來了還在空中旋出若干后翻,將那毽子踢得上下顛滾,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對面的殷夫人完全按哪吒所熟悉的模樣幻化而成,與本尊幾無差別,也是矯捷非凡,無論哪吒將毽子踢向何方,均能接得穩(wěn)穩(wěn)當當,母子之間配合無間,踢得有來有回,從不中斷,直至哪吒自己玩累了,滿頭大汗地往母親懷里撲,被殷夫人一把抱住,笑瞇瞇地掏出帕子給他擦汗。

通常這時候我只站在邊上靜靜看,看哪吒與母親的親密無間,看殷夫人對哪吒的寵溺無邊,說實話,我很羨慕。

但并不嫉恨埋怨。

有些美好的東西,雖然我自己注定無法擁有,可能見證它確實在這世間存在,那也很好的。

哪吒歇夠了,又擺開架勢要和殷夫人繼續(xù)踢毽子,我想自己還是該去別處逛逛,免得打擾這對母子的相聚,卻在轉(zhuǎn)身時被哪吒一把拉?。骸叭ツ膬喊。颗阈斘乙黄鹜鎲h!”

我有些遲疑,不好意思地偏頭去看一旁的殷夫人。

結果她也朝我點點頭,伸開雙手,笑著擺出招呼的姿勢:“孩子,過來跟我們一起玩吧?!?/p>

假如面前是真正的殷夫人,想來也會待我如此。

于是我不再遲疑,應了一聲,迎著光,笑著朝他們跑去。

***

就這樣,我與這名叫哪吒的凡人孩童,在夢境當中一同度過了漫長時日。

是真的極為漫長,因為安眠僅一晚,夢中已數(shù)年。白日里我們假裝若無其事,各自應付當下,到了夜里卻可在夢中閱盡山河,盡情玩樂,度過長度數(shù)倍于醒來后的時日。

而在現(xiàn)世中求而不得的東西,夢里都有,包括無拘的自由,痛快的玩耍,包容的世人,陪伴的家人。這令我十分感激,不僅感激母后留下的冰鏡,也感激上蒼仁慈,機緣巧合地引了哪吒與我一同入夢。

正因我與他的求而不得如此相似,相似到足以越過人族與妖族之間的鴻溝,我倆在夢中才能相處融洽,毫無間隙。

或許哪吒也是同樣的想法,我感覺得出,雖然他平時一副什么都不往心上放的拽模樣,但每次看到我出現(xiàn)在夢境中,那咧嘴傻笑里還是會突然多出幾分神采,并得意地招呼我趕緊過去,見識見識他剛剛弄出的新幻境。

有一日,我記得正好是哪吒的生辰,他特意早早入睡,先在夢境之中弄出一場盛大的生辰慶典,然而我那日正好有事耽擱,睡得很遲,等我入夢,他已百無聊賴地盤坐在那里等了許久。

久到頭頂上的鳥窩里都孵出幾只嘰嘰喳喳的小鳥來了。

我替他將鳥窩取下放上樹梢,看周圍慶典的陣仗準備得十分隆重,陳塘關的居民圍了里三層外三層,便問他為何偏生要等我來,明明可以自己先開始慶祝的。

只見他雙手插在褲子里,裝模作樣地踱了幾步,然后停住,有些別扭地回了我半句話。

“這些都是假東西?!?/p>

剩下的半句,他沒說出口,但我心中知曉。

無論夢做得再真,一切仍是虛妄,唯有你作為我的伙伴,才是真的。

***

可惜,無論美夢再好,我總歸還是得醒來面對現(xiàn)實,而現(xiàn)實往往不怎么允人如意。

在那段時日,天庭施于龍族的威壓更甚過往,族人所承受的苦痛日益加深,父王的眉頭也越皺越緊,我時常聽見龍宮之中回蕩著他低沉的嘆息,一日沉過一日。

這令我每夜的美夢很不合時宜。

在整個龍族受苦受難之時,我卻自私地逃進夢中享樂,有時甚至會因夢境太過美好而短暫地忘記肩上重擔,只當自己是個可以肆意玩耍的普通孩子一般。

“你不該如此?!庇袀€隱秘的聲音在我心頭響起。

我雖竭力想要忽略這道微弱的聲音,可它還是隨著族人的悲鳴一起,日益增強,愈發(fā)響亮,并終于在某個陰沉死寂的深夜,追著我闖入夢境。

于是那些曾經(jīng)滲入我夢境的濃厚陰影,它們又回來了,在噩夢中悲戚而猙獰地游蕩在我身側(cè),音色嘶啞地提醒著我:敖丙啊,你這一生,片刻也不容閃失。

即便身處夢中,也決不允許。

我猛然一驚,卻見條條影子乍然化作萬千鎖鏈,煞氣磅礴,寒光凌凌,自海底翻涌而出,鋪天蓋朝我襲來。

出于本能,我急欲退往空中躲避,但那條條鎖鏈卻快如風疾如電,咬在身后緊追不舍,又兇又狠地盤旋飛撲而上,浩大氣勢引得海面巨浪翻滾,水花滿騰,根本不容我逃脫。我察覺那些鎖鏈單看宛如有生命一般,會隨我的動作而作出變化,時而分若萬箭漫天散射,時而合如鐵壁斷人生機,逐漸壓得我放低身形,踩水疾行,卻始終脫不開它們的追擊。

眼見它們即將合攏收起,勢必將我壓進海底,我穩(wěn)住心神,雙手掐起指決,化浪為冰,朝那合攏之處狂然撞去,拼盡全力暫抵其下壓之勢,隨即咬緊牙關一路前沖,所經(jīng)之處皆是起浪為冰,靠著一排沖天冰柱硬生生替自己頂出一條生路,朝著即將崩塌的出口飛奔而去。

即便條條鎖鏈遮云蔽日,投下最濃厚的陰影,但那出口仍是明亮,有耀眼的光芒涌進,我只要繼續(xù)往前,再往前一點就可以……

就在我即將沖出去的那一瞬,所有鎖鏈悉數(shù)起了變化,不似方才凌厲堅固,而是紛紛癱軟倒伏,朝海中散開沉去。

連表面煞氣也盡數(shù)褪去,有一層層晦暗的紋路浮了上來,而那紋路分明是……是龍鱗!

毫無光澤的龍鱗,向來只出現(xiàn)在死去的龍身之上。

我突然意識到,原來那些鏈條本身便是我的族人,如今他們正毫無生機地沉入海底,連龍鱗也開始自動褪下,層層疊疊地飄在海面,放眼望去,滿目皆是那黝黑浪頭一般的無盡鱗片,仿佛某種沉默的吶喊。

這令我驚駭?shù)眠B喊也喊不出來,木然地踩在水上,只感腳邊海水冰得刺骨。

是因為我自顧自地逃走了,才將大家都害死了嗎?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都是我的錯!

我不該,我不該,我不該……

原本踩水而行的我開始下沉,每一步都比上一步走得更為遲緩,因為水中的龍鱗如海藻一般聚集成束,先是攀住了我的腳踝,然后逐級而上,一片接一片緊貼拼合,終是組成了一套堅硬的盔甲,嚴絲合縫地將我整個人牢牢護住。

可這套盔甲也十分沉重,拖得我根本無法在水中上浮,而是朝深海緩緩墜入。

不過我對此未做任何抵抗,只是攤開雙臂,闔上雙目,任由自己越墜越深,離海面之外的光亮越來越遠,直至周遭已是漆黑一片,心中卻并不悲戚,反而生出幾分平靜。

我早該作出如此決定。

昔日那些美夢,不過是僥幸偷來的,本就不該屬于我,這般深海噩夢,才是我該呆的境地。

從今往后,我或許再也無緣得享曾經(jīng)的美夢,但倘若這便是我既定的天命,倘若這樣便能挽救龍族悲慘的命運,那我甘愿認命。

唯一的遺憾,便是無法參加哪吒下次的生辰慶典,明明先前約好了的,不知他是否會因而生氣,怪我不守承諾……

***

“敖丙!”

意識朦膿之間,我聽到有人在喚我的名字,似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又受這深海阻隔,模模糊糊聽不太清。

“敖丙!”

聲音變清晰了些,發(fā)出呼喊的人正在急速靠近,我心中一驚,猛然睜開雙眼,眼前仍是漆黑一片,但隱隱有一股力量襲來,帶著周遭海水開始波動。

“敖丙!”

這回我聽清楚了,是哪吒的聲音,暴躁而焦急,正如他劈開海浪的洶洶氣勢,聲勢浩大,撼動天地。

這一擊雖未能撥開壓在我身上的全部海水,卻也削去了一大半,在海中辟出一道凹谷,光線透進,令我可以看清他臉上的怒氣沖沖,還有罵咧咧的口型。

他很生氣,在罵我是大傻瓜。

不過轉(zhuǎn)瞬之間,方才那一擊的余威便已消失,兩側(cè)海水席卷而來,重新填滿原先的凹谷,將他趕出海面的同時,又將我往下壓沉了許多。

你才是傻瓜。我在心中默念,繼續(xù)向下墜去。別管我了。

可那傻瓜并未放棄,仍然孜孜不倦地抗擊海浪,一次又一次劈開大海,可惜大海是這世上最難對付的敵手,廣而無邊,深而無形,無論劈開多少傷口,皆是徒勞無用,它不會被傷到分毫,總會愈合如初。

而我就在哪吒一次次的無用功中,越沉越深,眼看便要落入無盡深淵,已再感受不到他劈海而成的氣浪,也再見不到他那與海搏命的傻模樣。

對不住了,哪吒。

認識你很件很好的事,可這場美夢終有盡頭,夢醒之后,你我只能折返回現(xiàn)世,各自擔起肩上的重擔,繼續(xù)走自己原本的路。

這樣才對,這樣才好,我明明知道,也早就接受了的。

淚水從我緊闔的雙目中溢出,融進冰冷的深海之水中,再分不清了。

就在此時,一股磅礴之勢乍然而起,在整片大海掀起駭浪驚濤,即便是我身處深海,也依然能感受到那股猛烈震動,到底還是忍不住睜開雙目,試圖再看一眼。

是哪吒沖進了深海。

只見他朝著我疾速而來,在我恍神之時便已夠到我,用力抓住我的手想往上游,可這大海終究是過于難纏,我身上的盔甲又太過沉重,拖累得他也跟著往下墜。我想甩開他的手,他反而把我的手扣住,雙目灼灼發(fā)亮,渾身散出一道驚天火光,瞬間逼退周遭海水,令我們兩人浮于真空。

不過這畢竟只是一時之舉,強撐不了太久。

我平靜地看著他:“哪吒,美夢該結束了,此乃天命,你我皆無法違背?!?/p>

“去他的天命!誰要天管我的命了,小爺?shù)拿易约汗?!”哪吒直直看著我,“敖丙,你的命變成啥樣,也全看你怎么選!”

我苦笑:“可那生來便有的職責,注定只能由我自己來擔?!?/p>

“呸!你別什么事全往自己身上攬,別忘了,我是你的朋友,凡事有我來跟你一起扛!”哪吒暴脾氣上來了,渾身火光更甚,近乎耀眼,“若是天塌下來,小爺我跟你一起扛,若是海壓下來,那小爺我就替你蒸發(fā)了這勞什子的大海!”

說罷,他竟真的咬牙祭起沖天火光,燃煮起那滔滔海水,從他怒瞪的雙目之中可以看出,他已是氣衰力竭,卻仍堅定非凡。

因為他只想救我。

哪怕會因此而將自己燃盡。

這樣的哪吒,渾身籠罩著一團奪目紅光,在深海之中搖曳閃動,宛若一道劃破暗夜的焰火,堪堪在我眼前綻開,破除迷障,點亮四方。

看著眼前這般景象,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在陳塘關那一夜時曾見過的焰火。

原來,這熾熱明亮的火光,也可以融進冰冷幽暗的深海。

它不會熄滅。

霎時間,本已消散的希望又重新在我心中匯聚,攏成一股蓬勃生機,溫潤而堅定。

于是我運起渾身靈氣,將流水凝做堅冰,在盔甲每片龍鱗相接之處凝固膨脹,艱難又執(zhí)著地將覆滿全身的龍鱗逐漸撐開,直至整副盔甲赫然崩裂,全部龍鱗悉數(shù)散開,墜入深淵。

而我則握緊了哪吒的手,奮力游向那被光穿透的海面。

***

即使是身處夢境,這樣折騰一番,我倆的模樣看起來也頗為糟糕,一同跌坐在海陸交界的沙灘上時,都是渾身滴水,氣喘吁吁,幾乎站不起來。

我從未有過這般狼狽,可心境卻是前所未有的輕松愉快。

哪吒先前已耗費了太多力氣,此刻卻仍強撐著一口氣,中氣十足地罵我莫名其妙亂發(fā)瘋,搞出這么可怕的噩夢來坑人,我也不反駁,只安靜地笑著看他。

抱怨了好一會兒,哪吒的聲音漸漸小了,最后他停下來,訕訕地撓了下臉,但嘴上還是不肯饒過我:“敖丙你這個笨蛋,剛剛真是嚇死小爺我了!連在夢里還盡想著給自己找罪受,我這輩子就沒見過你這么蠢的!”

我則認真地問他:“那你又為什么要來救這么笨的我?”

敖丙沒有馬上回答,而是雙手插進褲兜里,把臉別過去一邊假裝望天。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頭,一臉別扭地撇著嘴說:“你雖說笨是笨了點兒,可要是沒了你,還有誰能陪我踢毽子呢?”

語畢,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個毽子來,那毽子上插的雞毛已被壓得亂七八糟,又被方才海中的火光一烤,微微有些發(fā)焦,蔫巴巴地向下耷拉著,就跟此刻哪吒四下支棱的頭發(fā)一般,很是滑稽好玩。

而我終于忍不住,仰躺在這寬廣無邊的海陸交界處,對著碧藍的天空,放聲大笑起來。

***

經(jīng)此一役,我與哪吒的交情自是愈發(fā)深厚,不過世事變化就是那般難料,之后的我們不僅沒有機會一起再暢游夢境,反而提前迎來了別離。

原因是師父察覺到了冰鏡的存在,繼而發(fā)現(xiàn)我與哪吒的夢中秘境,這令師父勃然大怒,叱責我善惡不分,與哪吒相交是犯下了彌天大錯。

我不明白師父口中的“善惡”與“大錯”所指何意,而師父只是高深莫測地瞧了我一眼,未多做解釋,兀自將我領到冰鏡前,說這鏡子不僅能制造幻夢,還能使人窺得天機,只需他施法啟動鏡中機關,令我自己去看。

那是我用冰鏡看到的最后一場幻境。

幻境當中,我見昔日哪吒已長成英挺少年,手持火尖槍,身披混天綾,腳踩乾坤圈,渾身焰舌搖曳,卻不是我曾見過的耀眼紅色。

那是一種深沉的黑焰,既不明亮也不灼熱,無聲無息地燃燒著,投下濃厚陰影,有種莫可言狀的邪氛妖異。

我才發(fā)現(xiàn)此刻的哪吒似已失去理智,不復良善清醒,正在陳塘關里大開殺戒,屠戮百姓,稚兒老婦皆不放過,甚至累及他的父親李靖和娘親殷夫人。

這一幕令我心神大慟,竟忘了此刻身處幻境,不顧一切地化出原形沖向哪吒,試圖阻止他繼續(xù)作惡。

發(fā)狂的哪吒被我的龍形真身引開注意,一路追擊至東海,我便與之在暴雨肆虐的海面上空纏斗,奈何對方實力太過強悍,縱使我使出畢生所學,也依舊敵不過他的兇猛攻勢,逐漸落了下風,渾身龍鱗被那尖刀橫著挑開,頓時龍鱗飛散,漫天龍血如暴雨傾灑,染紅了海面。

可哪吒沒有放過我。

而是反手狠狠一刀扎穿了我的心臟,隨后更將我剝皮抽筋,拋入海中。

我無力掙扎,氣息奄奄地沉在海里,仿佛昔日噩夢重現(xiàn)。而在徹底墜入深淵之前,我眼前所見是哪吒那渾身的漆黑火焰,魔氣肆虐,兇狠貪婪,似要燃盡這美好的世間。

哪吒,為何你會如此?

難道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

***

待我自那幻境中醒來,額間已是滿布冷汗,師父則立在一旁,一副早有預料的模樣問我,方才可是看到了哪吒入魔,與我搏命廝殺的幻象?

我點點頭,左側(cè)胸膛仍聲如擂鼓,恐懼與憤怒同時涌了上來,令我無暇他顧。而師父見我面色蒼白,似是大受刺激,便滿意地捻了捻胡須,說我是靈珠降世,與哪吒本就是善惡有別,勢不兩立,他未來必將化身魔頭,危害人間,這是他身為魔丸投胎的天命。

至于鏡中所見,便是照著現(xiàn)下我與他相交之狀況延續(xù),未來可能發(fā)生之事,倘若我仍執(zhí)迷不悟,對他心慈手軟,那這悲慘的結局亦會成真。

“好徒兒啊,為師這是在提醒你,你認他為友,他卻想殺,殺,殺你。”師父抬手拍了拍我的肩?!澳荒翘撏那檎x蒙蔽,都是假,假,假的?!?/p>

聽了此話,我沉默許久,半晌之后,抬頭看向師父,唇邊浮起一抹蒼涼的笑:“師父說得極是,這都是假的。”

方才在幻境之中所見種種又翻上心頭,令我不禁握緊了拳頭,只覺可悲可笑。

原來一切皆是蜃夢,全是假的!

只聽“砰”的一聲巨響,師父亦驚得怔了一怔,卻見是我凝起全力,一拳打碎了那面巨大的冰鏡,無數(shù)裂紋自拳頭處四面延伸,滿布鏡面,然后裂出無數(shù)碎片,紛紛揚揚落于地面,又被摔得更為粉碎。

再拼不回去了。

而我收回淌血的手,朝著師父畢恭畢敬地行禮:“徒兒謹遵師父教誨,夢中感念不可當真,因而擊破此冰鏡,再不與那魔丸于夢中相見?!?/p>

***

直到師父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在視野中消失,我才悄悄松了口氣,從那滿地碎冰中撿起一小塊,感受它在我掌心中逐漸融化,心緒難以言喻。

此時我腦海中有關哪吒的記憶,正像這冰一般融化模糊,想必哪吒那邊亦是如此。等這些冰鏡碎片徹底化掉,我與哪吒也會真如大夢初醒一般,將夢中所經(jīng)歷種種遺忘殆盡,不記得分毫。

就像從未真正結識過。

可我這樣做,并非出自怨恨與憤怒,那不過是為了欺騙師父不再起疑所找的借口罷了。

真正的原因,是憑借冰鏡入夢中之人可以探知鏡中過往夢境,因此除了即刻砸碎冰鏡之外,我別無他法阻止哪吒從下一場夢中得知真相——他本是魔丸所化,未來將入魔為害的真相。

這不該是他的既定未來,我還記得,他曾神采奕奕地告訴我,自己未來要同自己爹娘一般造福人世,做那受人敬仰的大英雄。我信他的話,他不會騙我。

即便幻境中哪吒入魔的場景是如此真切,可我心中了然,無論美夢噩夢,這一切皆是蜃夢,全是假的。

唯有哪吒作為我的伙伴,才是真的。

師父也說了,鏡中所見只是一種可能,未必成真,但倘若過早窺得天機,從此被那不知真假的幻象所困,反倒是有可能被自身成見所縛,頹然認命,真正墜入萬劫不復了。

這般慘痛經(jīng)歷我先前已是有過,將那所謂天命當成自己唯一的前路,寧愿被它畫地為牢也不肯多做半點掙扎,所幸得到哪吒全力相助,令我知曉所謂天命并非全然不可選擇,自己的路,終究還是要靠自己來走。

這一次,該換我來保他了。

即便我們從未在現(xiàn)世中真切接觸過,連話也沒機會說上一句;即便我們的未來藏著可悲的隱患,誰也無法斷定它是否會成真;即便眼下我們很快就要忘記彼此,在夢境中所共同經(jīng)歷的種種,無論是悲是喜,都再回想不起。

而忘記這一切的我,也可能再度陷入那般天命的詛咒,負重而行,不得釋然。

可我仍愿用這樣的方式護著他,愿他不為夢魘所困,愿他不受成見之苦,愿他終能走出自己的路,逆天改命。

只因他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也堅信,終有一日,我們必將重逢。

END


碎碎念:看完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后,因為很喜歡兩位主角,我便起了為他們寫個衍生故事的心思,切入點則是從男二號敖丙的視角來敘述他與哪吒的成長故事。

在寫作的過程中,我試圖用這個故事來補充一些我對于電影劇情的思考,例如敖丙是如何成長得如此溫潤良善,對人親近;他和哪吒的初次相見為何就那樣熟悉,還能配合無間地踢毽子;他為什么在哪吒入魔之時急于先救哪吒的父母;還有他為什么會在極短時間里便決定毀滅陳塘關,是否曾在這里有過什么復雜經(jīng)歷,等等,結果不知不覺就把前面敖丙單獨的部分寫很長,押后了哪吒的出場,真是抱歉。

當然這個故事的重點仍然是敖丙和哪吒彼此的相交與各自的成長,我希望這個故事里的他們也和原作里一樣,即使受天命與偏見所困,但也能堅持本心,走出屬于自己的路。

當然這些都只是我自己的胡思亂想,當不得真,我也試圖讓這篇同人故事的結尾能夠接上原作劇情,不過由于我自己能力所限,肯定還是有不少漏洞補不上,還望大家見諒。

【鎖鱗】倘若從敖丙的視角來講述他與哪吒的成長故事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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