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死者——Chapter 1 美食家(2)
幾乎是在周走出Cristo咖啡店的房門的那一剎那,電話響起了,另一端是他所熟悉著的那個人,一個他的乙方,承諾過要去給他一個“安樂”的結(jié)局的男人。
“周先生,看起來您對今天的餐食談不上滿意,您還要繼續(xù)合同嗎?”
“嗯,最后一餐的菜單還是同往常一樣,由你來替我決定吧,我相信你的水準?!?/p>
雨水仍然在敲打的地面,擦拭著落塵了的街邊。周打發(fā)助手開著車回到了他的宅邸之中,自己沿著這條街道慢慢的行走。如今被霓虹燈所包圍的道路,曾經(jīng)是他和同學走過的熱熱鬧鬧的道路,不知道什么時候,冷清的感覺擦過了這里,將過去的痕跡抹去。
或許我應該早點去和在公安的阿武講一下,至少能在整治街道風貌的時候留住這一條街的美好,留住這里就好了。
可惜故事不會簡單的按照我們的意愿行走,它是最調(diào)皮的妖精,捉弄著每一個人的心,它將我們的生活編織在一起,卻不告訴我們什么時候會分開。
雨滴打在周的手上,他伸出手去承接,就好像當年和初戀在這櫻花散落的街道上去接下飄落的櫻花一樣??山K究,分開的太久,太久。他忍不住去想現(xiàn)在的她會是什么模樣,但在自己的生命所剩不多的時刻,似乎這一切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
她一定嫁了個好人家吧,即使是過著柴米油鹽的生活也會幸福的人家。
嗯,一定是的。
順著上坡的街道,他越走越發(fā)現(xiàn)自己的體力已經(jīng)難以支撐他去到更遠的地方,而正當他停下腳步,彎腰喘息的時刻,他感受到了一絲熟悉。
街邊的小店。
雨打濕了他的大衣,在那華貴的衣裝上留下暫時的痕跡,但他早已無暇去顧及這些。許久不親自在這條街道上面尋覓的他早已忘了這家店的存在。
從地上的積水中,他讀到了店的名字,“張記麻辣燙”。精致裝修的店面和曾經(jīng)的小車對比出來的只有無盡的悵惘。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呢,在橫掃廣元城的整治行動中張老頭的麻辣燙店總算是存活了下來,但自己卻沒有早一些來這里的機會。
周想要毆打自己的舌頭,可是這終究是不可能的。
推開門,夜晚的麻辣燙店里人滿為患,可從嘈雜當中周還是辨認出來了那最親切的聲音。
“你來啦,呀,都長成大小伙子了!”
“嗯,姨,我回來了。”
“還和以前要一樣的不,記得那時候你和女朋友天天來這里是不是?!?/p>
周剛想和張姨多寒暄兩句,可這種嘈雜的環(huán)境和四處飄散的味道終究不是近年的他所習慣的。
“不用了,姨,我先找個地方坐坐,別的待會再點,不急?!?/p>
終究是生疏了。
和過去的自己生疏了。
從京城回到廣元,他竟早早的忘掉了自己曾經(jīng)的回憶,像一個異鄉(xiāng)人一樣,把自己關(guān)在那房間的囚牢之中。如果說曾經(jīng)的他不愿意來這種地方是在擔心著影響到作為美食家的味覺的話,那么現(xiàn)在的他,早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被影響的了。
忙碌著的張姨為他倒下一杯茶,而后便去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姨,張老頭人呢?”
“啊呀,老頭子前幾年心梗走了,也可惜到最后也沒讓你吃上頓麻辣燙哈哈哈”
任誰都知道,這只是客套話而已。張老頭走的突然,對于以前的周來說,或許這種事情根本就不會放在心上,但現(xiàn)在的他的心中卻是五味雜陳。遺憾和對彼岸的期待交織在一起,釀成了世上最苦的酒。
“阿武,你也來了?”
“姨,怎么能說是也呢,我這不天天來給您捧場嘛?!?/p>
“哈哈哈哈哈哈?!?/p>
“來,兒子,給姨拜年?!?/p>
聽到這聲音,周不禁抬頭望向門口,那熟悉的面容和聲音讓他幾乎是在一瞬間內(nèi)就意識到了這就是自己剛剛想見的那個在警隊的朋友,他忍不住揮起手來。而門口的警官也看到了那許久未見的面容,和張姨擺擺手便領(lǐng)著兒子去到了周的座位旁。
“幾年沒見,你小子發(fā)達了啊?!?/p>
“哈哈哈哈,你不也是嗎,整個廣元城誰沒聽過你武警官的名字?”
“一起吃?”
雖說晚上的那一頓未能下肚的“最后一餐”已經(jīng)掃光了周的食欲,但畢竟碰上老朋友,還是多聊聊的好。這樣想著,他把菜單遞給武,自己拿起水杯潤喉。
“畢竟你常來,還是你點吧。”
小孩吵吵鬧鬧的,一會和自己的父親要菜單,一會要玩手機。放在以前,這些就早已夠毀掉周享用美食的欲望了,但是對于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開了”的周來說,沒有什么比那一點點“生命的力量”更可貴的了。
不一會,武把勾畫好的菜單交給張姨,抿一口水,打開了話匣子。
“前兩年同學聚會你也不來,干啥去了?”
“之前一直在京城忙事業(yè),也就沒來得及?!?/p>
“那今年就不用啦?這不離退休還早著嘛?!?/p>
“這不是路過廣元城嘛,就來這里看看。”
毫不掩飾地撒著謊,這已經(jīng)是周再熟悉不過的事情了。雖然是和老同學,但這樣的寒暄終究是難以讓他舒適的。而他的目光則正落在武身旁坐著的小男孩身上。
“如果自己能回到那個時候就好了,對吧?!?/p>
對話還在進行著,就好像任何一個桌子上的一樣,隨著一杯一杯的茶水下肚,周逐漸放下了防備,那一刻,他感覺自己變成了這煙火氣的一部分。
麻辣燙也在交談之中被端上餐桌,隨著三碗米飯一起。
小男孩忍不住先動了筷子,夾起一塊毛肚便往嘴里塞。
武陪著笑臉,輕輕的拍著男孩的手。
“怎么不懂得等大人先動筷子呢?”
“小孩子嘛,不用計較這么多的?!?/p>
身份上的差距終究還是讓朋友之間產(chǎn)生了厚厚的障壁,而感受到了隔閡的周更是把關(guān)注進一步的轉(zhuǎn)移到了小男孩的身上。
“小子,好吃不好吃?”周溫柔的笑著,而小男孩也用水靈的眼睛回應著周。
“辣!”
周一怔,他的記憶似乎被抓到了某個更遙遠的時間里,在張記麻辣燙店中的他只得機械的夾上兩根菜,劃拉兩口米飯。
“話說,你和班花后來咋樣了,畢業(yè)后還在一起嘛?周,問你話呢,喂!”
武不自覺地用了盤問犯人的態(tài)度,但他這樣,只不過是把周推進了更遠的回憶當中。
那是一個櫻花散落的春天
·
“周,你真的要去日本嗎?”
女孩拉著我的手,一步一步的同我走下熟悉的街道。
“嗯,師父推薦的我,把我交給了他的師父,畢竟那邊畢竟也算是東亞文化圈的嘛,應該不會比想象的麻煩?!?/p>
“是你那個做菜的師父嘛?”
“是。”
“那可真是個壞人。”
她嬌嗔地笑著,松開我的手,輕飄飄的向著坡下跑去,就像一片片散落的櫻花一樣美麗,純潔。她在勾引著我去玩那我們常常在一起玩的追逐把戲,可現(xiàn)在的我卻陷落在她的問題當中,無法自拔。
我不知道這是否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對于她來說,對于我的家庭來說。我并非生在一個富裕之家,甚至原本去學廚也只不過是為了給家里幫工而已,也能去城里的小飯館打打零工掙點小錢,可終究這門手藝是越學越喜歡,最后更是變成了一生的追求。
我緩緩地停下腳步,沒有再去追她。
“周!怎么啦!又不開心了嘛!”
她揮著手,大喊著,我的心思又一次被拉回到了她的身上。
“今天就不要急啦,好不容易碰上這時節(jié),還是慢慢享受的好?!?/p>
“討厭啦?!?/p>
她挽住我的手,似乎想要抓住我,不愿讓我離開。
可有些東西是我們要去用生命追求的,不,即使失去生命。
也正是那一刻,我下定了決心。
回到家中,我把這一切都告訴了剛剛出海捕魚回來的父親,而畢竟師父是他的兄弟,也是他推著我走上這一條道路的,同時,師父已經(jīng)答應了讓我在他師父的店中幫工來保證生活的費用,父親沒有理由不答應這項提議。
從他點頭的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了時間的離去有多么的迅速,似乎從他答應我開始,我就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高中生,而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社會人了,一個要去自力更生的人。
可是出發(fā)的那天,我終究還是不愿意讓同學們和她見到我捕魚的父親。他為我拿了一大包漁獲,可那些努力的終點卻是在機場門口被我遞給了她。我不禁感嘆著他沒見過世面的笨拙努力,又為他的已經(jīng)為了我消磨太久的人生而悲傷。
或許當我離開,他便一無所有了,真正的一無所有了。
從大海中得到一切的男人把一生奉獻給孩子,而他的孩子將要去到大海的彼方。
著一種悲傷并沒有持續(xù)太久,面前的她可愛的容顏還是捉住了我的心。
“周,不要走,就當是為了我,好嘛。”
“周,記得保重好自己。”
“周,記得要常聯(lián)系?!?/p>
挽留一點一點地變成了祝福,隨著廣播的催促,我已不得不松開她的手,離她而去。我們相擁在機場門口,用纏綿彰顯愛意,可這終究是徒勞。
去到日本之后的幾周,雖然每天我們都在網(wǎng)上聯(lián)系著,可我們的愛情終究是無疾而終。
或許是她還要復習考試吧。
或許是她碰到更好的人了吧。
或許是她……
思念纏繞著我的心,軟了我的刀,讓它在我的手指上留下一道道痕跡。
但沒關(guān)系,待得我修成正果,我一定會去接她的。
嗯,一定會的。
屬于學生時代的虛榮和不切實際的妄想就這樣像是小小的紙船一樣放在水中,隨著時間漂流,最終被煙火氣沾濕,一點一點地沉沒在現(xiàn)實之中。
師父曾說過,學廚是一個艱苦的旅程,更是一個孤獨的旅程,它穿插在我們的一日三餐一天作息當中,最平凡卻又最復雜。在日本勤工儉學的過程中,我越來越能領(lǐng)悟這話語的分量,也拋下了越來越多的世俗紛擾。
當我拋下了其他感官的享受,我越來越能感覺到手的輕盈和味覺的精準。
那一刻,似乎天地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兩年過去,春天。
我如同往常一樣,在輕輕地打掃著店門前的土地,撒上一點點水去壓住塵土,讓餐廳屹立在塵世的喧囂之中,也正是那時,一朵櫻花從空中飄落,輕盈的點在了我的手背上,隨著一點點的露水,告訴我又一年的來到。
不過,也正是這朵櫻花,又一次勾起了我對她的思念。
該回家了。
我簡單的請假,回家,告訴她行程,期待她來接我。
似乎一切原本就是這個樣子,如此的流暢。
“走前,有沒有什么想帶回去的,周。”
“這里有什么特產(chǎn)適合帶回去的嗎。”
“我記得你家是漁民吧,要不要帶上點芥末。”
師公還是沒有忘記師父和他提到的事情,即使這是我想要拼命隱藏的東西。
簡單的收拾好行囊,我便去了機場。
可惜的是,當我降落在廣元城,終究沒有人來接我,給我回應的只有手機上的一條短短的消息。
“男朋友不讓我來,抱歉?!?/p>
她終究也被別人帶走了。
又一次的走在櫻花散落的街道上,惆悵蓋過了所有的心情,期待著的,等待著的,煩惱著的,憂傷著的。
過去,過去,過去。
兩年了。
想必當年的同學們應該也像她一樣,有的離開去了別的城市上大學,有的回鄉(xiāng)務農(nóng)務工,有的去尋找了屬于自己的事業(yè)。
終究是孤身一人。
也或許只有這個時刻,我才能想到那個固定的港灣,那個一定會等待著我的人。
櫻花悄悄的從樹枝上飄落,這種早逝的花無比的凄美,因為它從死亡之中汲取生命,正如同我的廚師的技藝全部生長在我其他生命的死亡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