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組】大結(jié)局
這是額克那拉· 墨速宜因傷去世后的第四十二年;額克那拉 · 穆德里登基后的第四十一年;穆德里因病去世,而他的妹妹扶植穆德里最小的兒子登上了皇位的第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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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防將軍依例應(yīng)每隔一年進(jìn)京朝見一次。而阿綾也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她第多少次入宮朝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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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見和寒暄很快便結(jié)束,阿綾從那宮殿的門里走出來,站在門外的臺(tái)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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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初春,紫禁城又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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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算了算,現(xiàn)在是1129年,自己還有不到三個(gè)月就滿六十一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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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門的宦官將阿綾進(jìn)殿時(shí)解下交出的腰刀奉還。她接過二尺長的腰刀,掛回身上,和腰間那把從未解下的順刀掛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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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還是帶上了腰刀,因?yàn)槟鞘浅囊徊糠郑话⒕c會(huì)在進(jìn)殿前交出腰刀,因?yàn)槟鞘浅甲佣Y儀的一部分;阿綾不需要解下順刀,因?yàn)樗窃陉P(guān)外手握兩紅旗重兵的鎮(zhèn)守阿契特等處將軍、肅武親王額克那拉 · 阿靈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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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嘆小皇帝的那些后宮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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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被各個(gè)家族的或多或少的希望困在深宮里,身不由己。而她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也已經(jīng)被這深宮馴服,耍著一個(gè)又一個(gè)把戲,覺得自己絕頂聰明,可對(duì)于昔日曾從戰(zhàn)火里并肩走來的兄妹和現(xiàn)在的姑侄,小孩子的把戲只要不觸碰那個(gè)核心,只是看破不說破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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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她自己這樣好,阿綾想,弓刀自己挎,權(quán)柄自己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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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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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萬事皆有代價(jià),年少時(shí)作戰(zhàn)無數(shù),受過太多的傷,落下了太多的病,阿契特之地又太冷,阿綾的身體早就垮了,就連那二十一歲的小皇帝都知道,也許這就會(huì)是他的姑母最后一次見這北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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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早已平定,墨速宜離世時(shí)留給她和哥哥穆德里的“守護(hù)在這片新征服的領(lǐng)土上出生的第一代阿契特人長大”的使命也已經(jīng)完成。部族的事情終于結(jié)束,阿綾覺得如釋重負(fù),她早就想好了,她會(huì)在最后一個(gè)尚能自己行動(dòng)的、尚有尊嚴(yán)可言的秋天,走進(jìn)故鄉(xiāng)的林海里自我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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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輩子均是“如山的“,最后的歸宿也應(yīng)是在故鄉(xiāng)的群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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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之后,小皇帝會(huì)按照預(yù)定計(jì)劃親政,會(huì)把關(guān)外的唯一一個(gè)將軍轄地拆解成三個(gè)以分散兩紅旗舊部的兵力,也會(huì)在塵埃落定后把這個(gè)曾經(jīng)掣肘了他十幾年的監(jiān)國大長公主罵得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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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他真的會(huì)在她的墓碑上寫話罵她,阿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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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 tondo akv deocin akv doksin oshon doosi jalingga alingga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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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臣不弟暴悍陰險(xiǎn)阿靈阿,她已經(jīng)幫他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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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又怎么樣呢,阿綾沒有夫家,沒有后代,于是沒有顧慮,無牽無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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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習(xí)慣性地摸了摸順刀的刀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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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這把順刀應(yīng)是距今五十余年前,1070年代的事情了,送她刀的人是阿綾的姑母墨速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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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突剌格忙于政事沒有時(shí)間,母親袞代又只會(huì)照顧她的吃喝,剩下的事情只任阿綾自己闖。所以阿綾其實(shí)是被墨速宜帶大的,她是姑母的好學(xué)生,一直都是,那只阿契特母狼的為人處世被阿綾學(xué)了十足十,于是她們?cè)煌硖煜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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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已經(jīng)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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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四十年前一件又一件的事,一張又一張的臉,都從阿綾眼前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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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四十多年前的戰(zhàn)爭,四十多年前的血與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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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多年前,白山黑水里那只伏了千年的惡蛟,在她阿綾的眼前化成真龍。于是她的世代縱馬張弓,打下如今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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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又摸了摸那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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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刀應(yīng)是阿綾第一次完整地背出了十二字頭的時(shí)候,于是姑母墨速宜送了她這把刀,在全家人一起吃飯的時(sh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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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阿綾又想起四十年多年前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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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已經(jīng)記不得母親的聲音了,也早就記不清大貝勒的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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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輩早已凋零,曾經(jīng)的兄長們也早已離世,出生在關(guān)內(nèi)的子侄一輩也都陸續(xù)做了祖父、祖母。于是,那年在關(guān)外的赫?qǐng)D阿拉城里,坐在圓桌旁吃飯的大人和孩子們,如今只剩下步入垂暮的最小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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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她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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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看著熟悉的人們一個(gè)接著一個(gè),不回頭,走入時(shí)間的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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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也想起自己二十五歲那年的遼河的浪,想起浪里的河燈,還有一些其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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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記得,那時(shí)三十多年前的一個(gè)七月十五日的夜里,歷來不信鬼神的四貝勒突發(fā)奇想,獨(dú)自一人跑到遼河邊上放了河燈。她放了很多河燈,給曾經(jīng)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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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早已經(jīng)死了,死在戰(zhàn)爭里。死在帝國叛軍手里,死在兀爾渾部手里,死在阿契特部手里,死在阿綾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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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些人,也死在帝國自己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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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那人被處決的時(shí)候,阿綾也才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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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朝廷內(nèi)部派系相爭,君臣不和,阿綾只使了一點(diǎn)小小的拙劣的計(jì)策,用幾場(chǎng)佯攻和佯敗給那人在朝堂上的反對(duì)派們送去了一點(diǎn)借口,于是他們便讓那多疑的皇帝懷疑那人與阿契特勾結(jié),意圖利用阿契特入侵挾持皇帝,達(dá)到別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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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阿綾父親突剌格大汗的一生之?dāng)?,那在北境與阿契特對(duì)戰(zhàn)數(shù)百次未輸一陣的帝國總督,竟在他拼了命去守護(hù)的那座城市里被判了凌遲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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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的帝國皇帝,被他的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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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記得,那年她冒了個(gè)最大的險(xiǎn),誰都沒告訴,獨(dú)自一人溜進(jìn)帝國北境最大的城市里,只為送他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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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場(chǎng)下面的人群在哄搶著劊子手扔下的任何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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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刑臺(tái)上那四十多歲的男人已經(jīng)因?yàn)闃O度痛苦而處在昏厥和清醒的交界,可還是用最后的一絲意識(shí)在混亂的人群里找到一雙自己昔日在北地的城頭上曾隔著一層鐵面具遠(yuǎn)遠(yuǎn)望見過的紅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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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站在原地,看那人的眼神從意外、驚愕變成一縷苦澀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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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動(dòng)了動(dòng)嘴唇,想說些什么,可一綹鮮血從額頭上滴下,迷了他的眼,等血流過,刑場(chǎng)下面背著手對(duì)著他笑得小叫花子已經(jīng)無影無蹤,似乎她從沒來過,只是他自己在嚴(yán)重失血的情況下產(chǎn)生的一絲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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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一直還記得他的笑,她覺得那是在笑這天地,為何如此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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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想起言和,不過阿綾直到六十多歲也不覺得當(dāng)年的言和配做當(dāng)年的自己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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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還想起那個(gè)姓墨的女子,她比阿綾大好幾歲,心志廣大,會(huì)寫詩詞,阿綾只可惜她沒有生在阿契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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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1085年春天,三個(gè)女孩子去秦淮河畔的畫舫上探望這位新婚不久的大姐姐,言和捧著她最新的詩集熱淚盈眶,壯懷激烈。天真可愛的阿契特姑娘也湊上去看了看,大聲念出了詩集序言里幾個(gè)阿契特人再熟悉不過的人名和地名的帝國語版本,然后一臉無辜地請(qǐng)教詩詞的作者,要她講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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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和一臉尷尬,支支吾吾說不出話,而墨清弦撫著阿綾的頭,說那是大人的事情,和孩子無關(guān)。那時(shí),曾有那么一個(gè)瞬間,阿綾覺得那就像她想象了無數(shù)次的自己真的被人安慰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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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們四個(gè)一同去河邊玩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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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已經(jīng)記不得那天的事情了,只記得那時(shí)的快樂。而快樂這種感覺,已經(jīng)和那個(gè)時(shí)候的任何事一樣,成為了一種很遙遠(yuǎn)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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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阿綾十六歲那年在江南認(rèn)識(shí)的所有人的結(jié)局,她們?cè)俅我娒媸窃?0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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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清弦的丈夫早在阿契特大軍破城的第一天就投降在整紅旗下做抄書、記賬、寫布告的文官,有天回家和妻子談起軍帳里挎弓刀的年輕格格,這才大夢(mèng)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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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對(duì)此沒有什么能做的,四貝勒不能允許一個(gè)尚不穩(wěn)定的地區(qū)存在一個(gè)不受控制的文壇領(lǐng)袖。于是她們見了面,說了些話,她給了她快速的死亡,這是阿綾唯一能夠?qū)崿F(xiàn)的私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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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那個(gè)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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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歲的他與剛滿十九的阿綾在一場(chǎng)護(hù)軍營在水田里剿殺帝國反抗軍的戰(zhàn)斗中相遇。他可能不是個(gè)好指揮官,他絕對(duì)不是個(gè)好指揮官,他完全不會(huì)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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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明亮,熾熱,純粹,一如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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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陰郁的四貝勒阿靈阿永遠(yuǎn)成為不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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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這許多無法掌控也無法反抗的事情,阿綾也許會(huì)和他成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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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刑前夜,阿綾帶了一壺酒去找他,問他那個(gè)當(dāng)年阿綾在軍帳里問過言和的問題,他的回答比言和更好,但他也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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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對(duì)酒當(dāng)歌,相見恨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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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打碎了碗碟,想用碎片劃開她的喉嚨,而她早有準(zhǔn)備,一招制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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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被斬后,那時(shí)十九歲的阿綾笑自己又一次因?qū)﹀e(cuò)誤的對(duì)象動(dòng)了感情,差一點(diǎn)將自己再一次置入險(xiǎn)境。若是在十七歲的時(shí)候,阿綾也許真的會(huì)被那天才少年的以命換命的方式殺死,而不是始終在桌下握著順刀的柄,在那人出招的一瞬拔刀出鞘,用順刀厚重的刀背一擊砸斷他持兇器的右前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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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和她走上了兩條路的人,即使產(chǎn)生相逢,又怎么可能會(huì)不以一方的受傷或死亡收?qǐng)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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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的一生里,阿綾曾與無數(shù)人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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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些人是注定走不到一起的,因?yàn)樗麄兌荚谌松械哪硞€(gè)時(shí)刻做出了不同的不可更改的選擇,于是走上不同的路,命中注定,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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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些人,從相逢的那一刻就注定要在某一個(gè)哪怕是最不舍、最美好的時(shí)刻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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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種相逢,那本就是一場(chǎng)陰謀詭計(jì)里處于計(jì)劃之中或計(jì)劃之外的一部分,它起于陰謀,又怎么能在陰謀之外尋求一個(gè)世外桃源的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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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經(jīng)歷豐富如阿綾,也只是有過兩次,一次是在撫順,那年她十三,另一次是在江南,那時(shí)她十七。撫順那次,阿綾和五十個(gè)護(hù)軍扮成庫吉特馬販子混進(jìn)了城。一個(gè)多月,庫吉特牧民的小女兒和城里游擊將軍的兒子打得火熱,直到阿綾的哥哥莽古爾泰貝勒帶兵趁夜?jié)撝脸窍?、?zhǔn)備開始攻城的那天,阿綾和城內(nèi)的人馬對(duì)游擊將軍府發(fā)動(dòng)突襲,殺死了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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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阿綾只當(dāng)那是她游戲的一部分,對(duì)曾送過她玉佩的男孩開弓放箭的時(shí),她的內(nèi)心甚至是激動(dòng)的,因?yàn)槟侵皇轻鳙C游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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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次,阿綾動(dòng)心了,無可救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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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姓額克那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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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殺死帝國人,然后幫助墨速宜奪權(quán),殺死兀爾渾人。做完部族要求她做的一切,阿綾距離崩潰只有一步之遙,壓在她身上的東西太重了,壓得她要碎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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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逃走,用僅剩下的唯一一種可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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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還是扛過來了,她碎掉,再重聚,成了值得崇德大帝額克那拉 ?· 穆德里臨終前托付皇權(quán)的那個(g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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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又看了看手里的順刀,它看著她一點(diǎn)一點(diǎn)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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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代表著阿契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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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阿綾有時(shí)甚至?xí)械交秀?,她究竟是帶刀的人,還是意外生成了人形的一把刀,因此注定與人間的濃烈感情無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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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她真的是一把錯(cuò)生了人形的順刀,那這把刀在江南的烈火里真正鑄成的那個(gè)時(shí)候,殺死的第一個(gè)獵物,應(yīng)是那人形里殘存的最后一縷不屬于刀的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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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把刀真的殺死了阿綾嗎?沒人知道,連阿綾自己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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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把刀的刀柄上有兩行字,一行字是alin,她的小名。這世上最后一個(gè)會(huì)叫她這個(gè)名字的人,已經(jīng)離開二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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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行字被另一把刀劃過,又過了這許多年,已經(jīng)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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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阿綾還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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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為刀尖可以劃去記憶,正如刀尖可以劃去文字??傻都鈩澆蝗ノ淖?,也劃不去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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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 tiyan 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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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天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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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活了六十年,其中征戰(zhàn)殺伐四十余年,她從不會(huì)對(duì)自己昔日的滿手鮮血感到一絲愧疚,因?yàn)閮?yōu)秀的戰(zhàn)略家和老辣的政治家從不會(huì)產(chǎn)生任何不利于工作的多余感情。因?yàn)槟嵌际撬谌松哪硞€(gè)時(shí)刻做出某個(gè)選擇之后的必然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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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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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雪下大了,角樓和屋脊隱沒在雪霧里。阿綾依舊站在那,全身上下名貴的皮料保證了它們的主人的體溫。于是阿綾得以站在紅墻下,繼續(xù)聽那雪片落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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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籟俱寂,只有紅墻,白雪,臘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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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只有在這樣的時(shí)候,肅親王才回去思考些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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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不會(huì)對(duì)敵人有感情,可是對(duì)故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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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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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四十年前江南的雨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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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前的煙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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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前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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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前,紅綾在秦淮春風(fēng)里飛過,又焚于沖天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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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 guc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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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從牙縫里吐出一句滿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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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 gucu,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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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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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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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9 ?16:44 (GMT+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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