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二零二一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我走出圖書館，就遇到了年。

? ? 起初，我不怎么相信我真的遇到了年，因為周圍的人似乎對他——在我眼里，年就是那樣的形象，似乎是視而不見的。然而，當(dāng)他的眼睛看向我的時候，我確信我真的遇到他了。

? ? 我趁著沒有人看見，沖上前去和他打了個招呼，他也朝我打了個招呼——用的是和我一樣的話。

? ? 我最受不得別人看向我的怪異表情，所以我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年跟我去一個人更少的地方。年一言不發(fā)，也向我做了個“請”的手勢，似乎是示意我先走，我走在前面，感覺他在跟著我。

? ? 我走向?qū)W校的后山，夕陽還未落下，橙紅的光隨著水波蕩漾。站在湖邊，一股涼意朝我襲來，我看向了年，他也看向我。我的話題，仿佛流水一樣，脫口而出了：

? ? “你知道我們怎么看待你嗎？我們這里有一個古老的傳說，說你是一頭大怪獸，冬天放鞭炮，就是為了趕走你的?！?/p>

? ? 年指了指自己，我點了點頭，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沒有說話。

? ? “現(xiàn)在，城里面已經(jīng)不允許放鞭炮了，可是大家對于你，還是有一種古怪的感覺。他們似乎是真的相信你存在，以往的時候，大家都會說：把舊一年的污穢全部留在過去，新年應(yīng)該有新氣象。你看，他們又把你當(dāng)成了單位?！?/p>

? ? 一片葉子飄入水中，年盯著葉子，不說話。

? ? “可是今年啊，說這種話的人少了。或許是因為這兩年真的很困難。你應(yīng)該知道，就是疫情，前年說去年疫情會恢復(fù)，去年說今年會恢復(fù)，然而到了現(xiàn)在，疫情卻是反反復(fù)復(fù)。誰也不敢說這有個頭?！?/p>

? ? 遠處傳來一聲鳥叫，葉子被水沖入陰暗處，年抬起頭，但仍是不說話。

? ? “我依稀記得，去年的時候，人們還在討論疫情的原因，以及疫情管控中出現(xiàn)的政治問題?？傻搅爽F(xiàn)在，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來的樣子，一切都是那樣的散碎，那樣的看不見出路?！?/p>

? ? “我有這么一種感覺，人們似乎變得更加不寬容了。在各種領(lǐng)域，各種場合都是。然而我對這些狀況的憂慮，卻沒有比以前更加強烈，這是不是因為疫情的緣故呢？”

? ? 我看向年，年也看向我，我們四目對視，最終我敗下了陣。

? ? “唉，我知道，或許是我脆弱了，或許是我敏感了。但我真的有那么一種感覺：就是世界似乎正在編造，而我在潛意識中將這一切歸于疫情，認為是疫情讓我們的社會更加脆弱，人心更加恐懼，這個世界的很多常識才會顛倒?！?/p>

? ? “可是在另一方面，我卻有一種陰暗的想法：假如這個世界真的就這么敗壞下去，倒也好，干脆就讓那些一葉障目的人，隨著他們所制造的腐敗的世界一起去了算了！我以前確實有這樣的想法，可是轉(zhuǎn)眼又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那些智者、那些寬容的無辜者，我怎么能放棄他們而走呢！”

? ? 我看向年，正好看到他打了一個哈欠，他毫不加掩飾地擦了擦眼角，以一副百無聊賴的表情，又看向了我。

? ? “哈姆雷特問過的那個問題：To be or not to be,確實是個問題。但我竟然還遠遠不如他，我甚至連What to do都不知道。我親眼目睹了許多痛苦，然而無能為力；我在日常瑣碎中耗費心機，然而鮮有收獲。我做了很多事，但似乎沒有任何重要的事，這是不是我將目標(biāo)定錯了呢？”

? ? 年抱著手，微微低頭，腦袋晃著，看不出是在點頭還是低頭。

? ? 我也有一些煩躁了。

? ? “你倒是說一些什么??？”

? ? 年盯著我，又低了頭，也擺出一幅惱火的表情，對我說：

? ? “你倒是說一些什么??？”

? ? 我一愣，他的語氣和我竟然那么像嗎？

? ? 太陽下山了，湖邊的一切都籠罩進了黑暗。我沿著后山小道往回路走，期間根本沒有注意年，當(dāng)我走到分岔路口的時候，卻看到年已經(jīng)站在那里了。

? ? “我可以繼續(xù)說嗎？”

? ? 我這樣問到年，年望向我，臉上已看不出之前的惱怒或無聊，他只是一句話不發(fā)，用臉對著我。

? ? 我于是繼續(xù)說道：

? ? “就在剛才，我想了一下——不，其實我一直都在思考。我對世界的看法，其實可能是我對自己的看法。我認為自己很弱小，所以才強調(diào)寬容，強調(diào)不要干涉他人的自由；我認為自己很無知，所以才一直閱讀，試圖從他人的歷史中找到符合我心意的語句；我認為自己的聲音很小，所以一邊在生活中對他人畢恭畢敬，唯唯諾諾，而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了什么熱點，就想要找到一些文章里的語句，指出他人的錯誤?！?/p>

? ? 我看向身旁，發(fā)現(xiàn)年已經(jīng)走在我的前頭了，我三步并作兩步地跟上去。

? ? “不安，既是我的阻礙，又是我的動力。我想融入這個世界，是害怕別人干涉我內(nèi)心小天地的自由；而我又逼迫自己時時刻刻懷疑一切，這是我害怕自己一旦獲得安全感，就失去了自我。當(dāng)我感到這個世界不公的時候，其實是我內(nèi)心的規(guī)則受到了挑戰(zhàn)；而當(dāng)我讀到精彩的文字的時候，其實是我自以為找到了和他人的不同之處?！?/p>

? ? 一陣風(fēng)吹來，我趕快縮進了自己的帽子里，在呼呼的風(fēng)聲中，我看到年的身體一瞬間仿佛被風(fēng)吹走，然后像彈簧一樣回到了原處。

? ? “我啊，雖然不敢下結(jié)論。但隱隱約約覺得自己摸到了人生的些許門道：那就是個人覺悟與社會進步并不是沖突的，我覺得別人不寬容，不代表自己也要變得暴戾；我批評互聯(lián)網(wǎng)冷漠，不代表自己可以輕視真實世界的人；我覺得這個世界正在變糟，不代表我自己應(yīng)該為所欲為?；蛟S有那么一天，我也能找到一種使命，讓我克服自己的恐懼，真的融入到生活中去，親身踐行我自己的所思所想，不會因為外界的攻訐而或喜或悲。”

? ? 我感到年有一瞬間看向了我，他抬頭望了望天，手指指向一個反向。我隨著他的手望去：高樹上，一只鳥的黑影閃過；一架飛機，鉆入了云層。

? ? 我覺得自己懂了些什么：

? ? “你的意思是，我既沒有到達那樣的境界，也不可能到達那樣的境界？鳥只能在樹木之間徘徊，就像我現(xiàn)在空造出一個年的形象，用來逃避說真心話應(yīng)該負的責(zé)任？而飛機，雖然能夠直入云霄，但畢竟有極限，就像是我們?nèi)祟惖纳鐣肋h不可能造出烏托邦，而我們個人也永遠不可能讓自己的內(nèi)心靜如死水，完全自洽？但是，飛機和鳥畢竟還是有高度的差距的，你的意思是……”

? ? 我再次看向年，他卻已經(jīng)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又一陣風(fēng)刮過，只吹起了一些樹葉，路燈按時亮了起來，再也沒有我與年獨處的空間了。

? ? 我一直試圖回想年的形象，但無論如何，就是無法想起他的一丁點細節(jié)。我只能確認“年確實存在”這個事實。手機上的時間走向十二點，日歷翻開了新的一頁，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各處，都冒出“新年”這兩個字，仿佛是個咒語。

? ? 我反復(fù)琢磨“新年快樂”這四個字，無論如何都和他的樣子扯不上關(guān)系。于是依靠著自己模糊的記憶，以盡可能不篡改“年”形象是手法，寫下《遇年記》這篇短文。畢竟，能否與他再次相見，都是個未知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