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我做事是沒有個牢靠的，任著性子，大大小小的決定說下就下，說改就改。這大概是個毛病，想改卻也不太可能改了。

我在中途下了車，這是我無數(shù)次中途改變主意的一次，懷著忐忑和興奮目送火車遠(yuǎn)去，是在湘西的一個小城，于微涼的夜里。

我聽說鄭雪要結(jié)婚了，并且收到了邀請，這讓我在過去的一個小時里思緒難平，沒想到再次得到她的消息卻是這樣絕望。很多年了，我們一直沒有聯(lián)絡(luò)，我對她的記憶停留在她大學(xué)的時候。我以為她會留在重慶工作，聯(lián)絡(luò)方式都沒有了，只好懷著一絲的幻想，此行去到重慶說不定能見到她呢。沒想到消息如此令人絕望，終點站也是一個絕望，所以我匆促下車，匆忙不愿面對。

立即著手準(zhǔn)備，我得參加下周在她的家鄉(xiāng)舉辦的婚禮呀。

山的起伏越發(fā)明顯起來，高高的山接上天空，前面的路卻是長下坡，大巴下滑了幾十公里來到河谷，然后停下來，也就是，我到了。橫亙在我生命里的紅河此時躺在眼前，翻卷著浪花，波光粼粼。分水嶺上又是一天紅霞，天欲晚，阿杰騎著摩托車來到了路口，并且微笑著招我過去。

這里的故事，山高水長啊。如果你曾仔細(xì)看過，就會發(fā)現(xiàn)天是在一瞬間黑下來的，白天和夜晚不是慢慢地交替，而是在一瞬間，白天像斷了氣，黑夜落地，跨過那個節(jié)點，兩邊儼然分明，不牽扯，不相干。

阿杰以最初的方式接風(fēng)洗塵，我們像最初的模樣談笑風(fēng)生，然后不知誰先嘆了一口氣，接著就是一聲接一聲的嘆氣了。到后來喝得太多，醉醺醺的。

我告訴老婆到重慶進一批鋼材，現(xiàn)在兀然出現(xiàn)在家門口，而且喝得醉醺醺的，她就知道這單生意又吹了。一直都是這樣，我這個失敗的生意人，談生意得喝許多酒，失敗了要喝更多的酒，她也習(xí)慣了吧，如果不習(xí)慣，我們早就離了。她冷冷地，拿眼看我出現(xiàn)在門口，看我走進家門，看我倒到床上。在將睡未睡的片刻里，我感到一點欣慰，我知道她會照顧我，替我脫去衣服，替我蓋好被子，替我泡好一杯茶放在桌上，我知道整個夜晚她都會擔(dān)心我而睡不好覺。第二天醒來，果然一切照舊，她做好了一個妻子，顯然昨天夜里并沒有睡得踏實。我心里產(chǎn)生一絲愧疚，很遺憾我沒有說出來，不然日后或許還能有一點用。

阿杰和我一起去參加鄭雪的婚禮，騎著阿杰的車，我坐在后面。

來了很多的人，共同的同學(xué)也來了兩三桌，我們被安排在一塊，互敘舊事。我才知道原來鄭雪一直在鎮(zhèn)上的小學(xué)教書，而不是像我以為的在外地工作，她的先生也是本鎮(zhèn)的人，哪個村的我忘了。我很奇怪，為什么我會一點兒也沒有聽到過這些，我們都在這個鎮(zhèn)里生活，卻可以五六年見不到一面，這么小的一個地方，竟然可以把我們錯開得五六年見不到一面。她的男人也很奇怪，為什么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甚至都沒有聽說過。而他卻牽著我喜歡了十多年的鄭雪，一桌一桌地過來敬酒，哪里冒出來的這個人，橫刀奪愛。碰杯的時候我嘴里還是恭喜恭喜地應(yīng)和，心里在記恨，這個穿著西裝別扭地牽著鄭雪的人。

好在你沒有喝高，沒有鬧事?；厝サ臅r候阿杰好像很感激。來的時候連車都不敢讓你騎，沒想到你今天會這么克制。我坐在后面，攔腰抱著阿杰，臉貼上他的背，直想哭。眼睛卻澀澀的，沒有眼淚，喉嚨干渴。

我不想回家，讓阿杰把我放下，就在大橋上，他因為家里還有點事不能作陪，就走了。他一走遠(yuǎn)，立刻一陣反胃，趴在橋欄桿上哇啦啦地吐了起來，眼淚也噼里啪啦地掉出來。我把肚子緊緊地壓在欄桿上，手無力地抓著駁落的水泥鋼筋，這樣過了好久，吐也似乎吐干凈了，黏在臉上的淚也收縮起來。我直起身，看看四周，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茫然四顧的時候，江鳳蝶走過來。

在我不甚浪漫的這一場生活中，江鳳蝶扮演著一個不無關(guān)緊要的角色。我的老婆坐實了那個名分，相處時處處盡了她的職責(zé)，給了我一個中規(guī)中矩的生活。江鳳蝶就像一個補充，給生活另外的一種可能，即便那無關(guān)浪漫，也給死氣沉沉的生活打開了一個缺口，透過來一些新鮮的空氣。在此我不打算和盤托出，因為這其實是不道德的，我知道她的存在于我的生命里是不道德的。鄭雪也是，小水也是，在我老婆以外，她們都不道德?？墒俏夷茉趺崔k呢？我這個懦弱的人。

我隨江鳳蝶來到她的溫泉洗浴中心，只要來了這里，江鳳蝶就會包辦一切。這可能因為我們的交情，我們，我，我老婆，鄭雪，江鳳蝶我們認(rèn)識的時間一樣長；也可能因為她欠我遲遲沒還的那五萬塊錢。女人間的事情我們很難懂，好的時候如膠似膝粘在一塊，不好的時候又絕不留情面，我老婆對于把這筆錢借給江鳳蝶是很不滿的，說江鳳蝶凈做的是不干不凈的勾當(dāng)，還污蔑她替縣里的陳老大帶毒品，即便她們年少時好得不能再好。很多次她明里暗里要江鳳蝶還錢。本來我也沒想到江鳳蝶會還不上錢來，她的洗浴中心開業(yè)的時候我們都以為生意會火爆，誰料到還能撞上嚴(yán)打的槍口，明目張膽地也不敢開下去，就當(dāng)是從了良，乖乖地做了洗浴中心。我想說明一下，我們這個地方瀕臨熱帶，天氣本來就熱，加上地底冒出來的水都是溫的，溫泉洗浴中心就別提有多么的多余了。明的做生意沒多少顧客，暗的生意呢，競爭者太多了，一撥一撥的小姑娘從越南偷渡過來，江鳳蝶起初也收了十來個，志氣勃勃的，現(xiàn)在只留下四個，就靠幾個熟客每晚光臨勉強維持下去。

我也是熟客之一，小水是江鳳蝶收的其中一個。

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鄭雪她男人，和一個不認(rèn)識的女人坐在冷飲店里，彼此親昵，氛圍曖昧。我一下子就火了。趕緊打電話給阿超，說情況緊急，要他帶幾個人抓緊上來一趟。鄭雪婚禮那天阿超也和我同桌，酒過三巡，他指著牽著鄭雪走來走去的男人，問我要不要帶人把那小子揍一頓。我知道他沒有開玩笑，我也很嚴(yán)肅地告訴他絕對不行。我真的喜歡她，不想破壞她的生活。我記得那天我是這么說的。

鄭雪她男人和那女的喝完后，又逛了好幾個地方，然后在路邊旅店開了個房間進去了。我一直跟著，并且看了房間號，就在旅店外面守著。等阿超一到，他們直接去那個房間踢門，沖進去不由分說地把裸著的他拖到地上一頓暴打。我沒有進去，我怕她男人會認(rèn)出我，就在外面的一個飯館等著，惴惴不安。

阿超的描述讓我更加不安，他們出來的時候，那小子完全癱在地上抽搐著，眼睛都睜不開了，嘴里不住地吐血。臨離開，阿超丟了十塊錢給那女的，讓她打的送他去醫(yī)院，并且罵她是個不要臉的女人，警告他不要隨便什么女人都碰。末了，阿超得意地說，他們絕不會想到你的。

我招待阿超他們幾個快快地吃了飯，又每人塞了一包煙，就要他們趕緊走，免得生事。他們走后，我一個人坐在飯館里，擔(dān)心那個男人會不會被打死了，如果真死了就麻煩了，即便查不到我，鄭雪也會很難過的吧！我真不應(yīng)該把阿超叫來，內(nèi)心又是十分的悔恨。還不見那女人送她出來，她在做什么呢？不用帶他去醫(yī)院嗎？我就那樣慌亂地坐了蠻久，才看到那個女的出來，一個人，急急忙忙地走了。再過一會兒，鄭雪來了。我看見她從面包車上下來，跟著的還有兩個男人，一個是她弟弟，另一個我不認(rèn)識。我單看見她的面如死灰的臉，和僵硬的背影，進去了那個旅館。我再不敢多留，怕他們出來的時候，鄭雪會看見，會想到是我，那樣的話后果就不堪設(shè)想了。

響起一陣警笛，在天空慢慢冷卻下來的傍晚，河谷里已經(jīng)開始上燈。幾輛鳴笛的警車從旁邊的大路開過去，把我下了一跳，還好并沒有停在旅店那里，我稍微放心了一些。慢慢地走回家去。

聽說你今天把阿超叫上來了？一回到家，劈頭就是老婆的質(zhì)問。聽說鄭雪的男人今天被人打了！

她看起來怒不可遏，臉鼓的圓圓的，一張臉都是通紅。為什么！你為什么打他？人家做什么那是人家的事，關(guān)你李華劍什么事！你為什么這么不要臉！我沒有辦法回答她什么，顯然她已經(jīng)知道了，而且知道很多，面對她的質(zhì)問，我只有低下頭，一語不發(fā)，等著她平復(fù)下來。我想，情緒過去了就好了。沒想到，最后她甩了一句“我要跟你離婚”就走了，拖著一個大行李箱，顯然，她早就做好準(zhǔn)備了。只是在等著我回家，宣告我的失格，然后離我而去。

我一個人坐在屋里，冷靜了很久，拿起手機打給江鳳蝶，卻是關(guān)機。我想，干脆直接去洗浴中心找她好了。

洗浴中心門前污穢不堪，各種雜物四處丟放著，不久前該是熱鬧過。此刻卻很安靜，大門上了鎖，一個燈也沒有開，我不明白江鳳蝶能去哪里，小水呢？大晚上的她們能去哪里呢？

不久，傳來消息說江鳳蝶被抓了，涉嫌販賣人口、組織賣淫、販賣毒品等，罪名夠判幾個無期了。沒想到老婆一語成讖。而小水她們，聽說被遣返回越南了。對了，江鳳蝶也是在越南被抓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