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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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蘇并不畏懼山中夜行，他腰間佩的是名劍“豪曹”，乃是越王勾踐的五把名劍之一，而且在北地吸飽了鮮血，足以蕩滌不懷好意的禽獸精怪。令他心中略顯忐忑的，是周遭那濃郁到撕不開的黑暗，以及黑暗滋生出的未知——這與君子品格無關(guān)，是燧人氏的后裔與生俱來的恐懼。

奔行良久，張蒼忽然發(fā)出一聲指令，轅馬緩緩?fù)Ｏ铝四_步。待車停穩(wěn)之后，張蒼從御夫的位置上跳下來，往車輪下塞了一塊軔石，然后拎著一盞風(fēng)燈，恭敬地拉開了車廂：“殿下，接下來的路，我們需要步行了?！?/p>

扶蘇從車廂里跳下來，恰好一陣寒冷的山風(fēng)吹過額頭，令他精神一振。周遭安靜無比，只有遠(yuǎn)近不定的蟲蟊在鳴叫著。借助著燈籠微弱的光線，扶蘇看到前方有一排蜿蜒向上的石階，起始石階前立著一塊石碑，上書“靈憲觀星”四字大篆，筆法剛硬，凜然有威勢。

從臺階的斜度能推斷出來，山坡非常陡峭，應(yīng)該是一座山勢竦峙的險峰。自下向上仰望，盡頭遙遙深藏于暮色之中，像是整個天空都被濃墨潑灑。張蒼道：“從這里到山頂?shù)挠^星臺，一共有三百六十五級石階，正合一年之?dāng)?shù)?！?/p>

扶蘇道：“靈憲臺的人呢？太史令呢？他們怎么不下來接我們？”張蒼抬起燈籠，面孔在躍動的火光里顯得有些明暗不定：“這正是我們要來這里的理由?！?/p>

這個回答有些奇怪，不過扶蘇沒再追究。他接過張蒼遞過來的一件玄色大氅披好，左手提燈籠，右手按劍，舉步邁上臺階。張蒼提著另外一盞燈，走在扶蘇前面。這人的身體肥胖如蛙，攀爬臺階時必須岔開兩腿，時刻保持平衡，讓動作顯得頗為滑稽。

兩人在黑暗中弓起腰向上攀行。周遭實(shí)在太暗了，像是有厚厚的墻壁封堵在四面八方。扶蘇有種錯覺，像是回到了七歲那年鉆進(jìn)去的宮中密道。他的喉嚨不由得開始發(fā)干，喘息也粗重起來。

張蒼似乎覺察到了扶蘇的異常，他一邊辨認(rèn)著前方的路途，一邊朗聲道：“敢告殿下。這一次帶您夜登靈憲臺，是因?yàn)樵谌辏妨钤诰艒旧巾斢^測到了奇異的天象，一個幾乎令天下陷入駭然的天象。”

這句話立刻吸引了扶蘇的注意力，答案即將揭曉，剛剛升起的恐懼感也隨之消散。張蒼繼續(xù)道：“不知殿下可曾聽說過心宿？”

扶蘇沒讀過《甘石星經(jīng)》，但確實(shí)在《呂氏春秋》里翻到過二十八星宿的簡略介紹——雖然這書早就被禁了，不能公開談?wù)摗肓讼氲溃骸澳鞘敲魈弥?？?/p>

張蒼贊許道：“殿下果然見多識廣。心宿乃是君王布政的宮闕所在，故稱明堂。其中宮中有三顆主星，分別叫做天王、太子和庶子。”扶蘇聽得心頭一跳，差點(diǎn)沒邁上臺階。這個描述，怎么跟如今的宗室格局這么像？宗室里除了皇帝與他這個皇長子之外，還有一個叫胡亥的異母弟弟，頗得父皇寵愛。

張蒼提著燈籠，侃侃而談：“三十六年的二月戊戌當(dāng)夜，太史令看到，明堂宮中多了一個紅點(diǎn)。經(jīng)過辨認(rèn)后他發(fā)現(xiàn)，那居然是熒惑！”

張蒼見扶蘇攀登的節(jié)奏沒變化，知道他并不知道這件事的嚴(yán)重性：“殿下熟悉星氣，不必聽臣解說，自然也知道熒惑此星行蹤詭秘，難得一見，它主死喪、憂患、兵亂，饑疾等，是有名的大兇之星，亦稱罰星。當(dāng)這顆兇星停留在心宿中間時，則會被稱為——” 張蒼深吸了一口氣，“——熒惑守心！”

這四個字仿佛帶著棘刺，從張蒼的喉嚨里滑出的瞬間，令他的聲音沙啞如殘。即使扶蘇不懂天象，也從中感受到了濃濃的懼意。

“這有多可怕？”

“熒惑守心乃是極兇之兆，應(yīng)在明堂，于朝廷大不利。每一次現(xiàn)身，天下必然大亂?！?/p>

扶蘇下意識地抬頭朝天空看去，可惜今夜彤云厚如城垣，沒法用肉眼予以驗(yàn)證了。不過有一件事，扶蘇還是不能理解：“昨日覲見父皇，他好像隱約提過，說太史令拒絕透露這星象所代表的意義。太史令為何這么做？” 張蒼嘆了一口氣：“不是太史令拒絕透露星象之寓意，而是無法透露。九嵕山靈憲臺上的人，那一夜全都瘋了?！?/p>

“……啊？”

扶蘇呆立在了臺階上，正要詳細(xì)詢問，這時張蒼卻突然發(fā)出一聲很不恭敬的“噓”，腦袋緩緩向左側(cè)歪斜，努力用耳朵去傾聽，似乎黑暗中隱藏著什么奇怪的東西。過不多時，張蒼的雙眸陡然睜圓，鏘啷一聲拔出佩劍。

扶蘇眉頭一皺，右手下意識地按住豪曹劍，整個人一瞬間變回那個被北地磨礪過的警覺戰(zhàn)士。蒙恬將軍曾經(jīng)說過，劍擊最重要的不是技術(shù)，而是專注，心無旁騖者勝。扶蘇索性伏低身體，閉上眼睛，把自己變成一尊只有聽覺的石像。

四周依舊一片安靜。可這一次，扶蘇聽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草叢里悉悉索索的倒伏聲，小沙粒彼此摩擦的鏗鏘，猝然躍走的鳴蟲，間或中斷的呼呼山風(fēng)，每一個微小的跡象都透露出一絲不自然。這些跡象匯聚到一起，在扶蘇腦海中勾勒出一個模糊輪廓。這輪廓就在附近，以兩人為圓心在緩緩兜著圈子，就像一頭狡黠的野獸。

“這怎么可能……那些混蛋，明明說已經(jīng)清理干凈了?！睆埳n開始小聲抱怨起來，長劍的劍身一直在微微晃動，透露出使用者內(nèi)心的惶恐。

說到底這家伙只是個文法吏，一旦要見生死的場合便露出怯意。

扶蘇突然低吼一聲：“閉嘴！”然后像一頭花豹猛然躍起，先一腳踹翻喋喋不休的張蒼，同時朝著虛空奮力刺出豪曹劍。就在張蒼被踹飛的半個呼吸之后，他原來站立的位置，突然撲下一道黑影。黑影撲空之后，下意識又要彈跳開來，卻恰好進(jìn)入豪曹劍的攻擊范圍。

豪曹曾被相劍師薛燭評價為越王五劍之末，但其鋒銳之犀利，絕非黑影所能抵御。扶蘇感覺到劍柄一滯，知道刺中了對方身體。他手腕一挑，讓劍刃朝上，從對方內(nèi)部狠狠劃開一道，再破體反撩出來。

無論熊羆還是虎豹，被這么一劃，大半條命也去掉了。扶蘇毫不猶豫地向前大邁一步，又補(bǔ)刺了一劍。這是上郡秦軍的戒條，無論敵人生死，都要攻擊兩次。

張蒼從地上爬起來，狼狽地拎起燈籠湊過去。在微弱的火光下，扶蘇終于看清楚了自己的對手。這居然是一個人，可也幾乎算不上是一個人。它須發(fā)皆無，渾身赤裸，只有腰間還殘留著幾縷臟兮兮的布條。四肢畸長，但那絕非天生，而是被什么巨力強(qiáng)行拉拽而成，因此慘白的皮膚上到處都是被撕裂的傷痕，看起來就像是公孫鞅被馬車撕裂前的一瞬間。在傷痕深處，似乎還可以看到白色的蛆蟲在蠕動。

扶蘇的長劍準(zhǔn)確地挑破了它的肚膛，內(nèi)臟伴隨著黑褐色的污血掉落出來，順著石階往山下流淌，大腿像垂死的青蛙一樣抽搐著。扶蘇保持著兩步距離，警惕地觀察：它的頭部幾乎沒有肉，皮膚緊貼著骨頭，血紅雙眼深深凹陷進(jìn)去。它的眼神里沒有痛楚或驚悸，只有迷醉于某種事物的瘋狂。

那種神態(tài)，和咸陽城外矗立的十二個金人還挺像的。

它突然昂起頭來，嘴唇向兩側(cè)裂開，露出一張空洞洞的大嘴，既無舌頭也沒牙齒。張蒼急促倒退了幾步，扶蘇上前揮動豪曹，干凈利落地?cái)氐袅怂哪X袋。無頭的尸身抽動了幾下，徹底不動了。

“這到底是什么東西？”扶蘇厲聲質(zhì)問。從張蒼絮叨的話語里，他似乎早就知道這些東西的存在，居然敢隱瞞到現(xiàn)在？

張蒼沒敢把長劍收回鞘內(nèi)，聲音卻開始顫抖起來：“臣準(zhǔn)備不周，愿領(lǐng)責(zé)罰。但此地已成險地，殿下萬金之軀，還是先撤下比較好?！?/p>

“不行，我要現(xiàn)在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再決定前進(jìn)還是后撤！”扶蘇霸氣地用豪曹劍在地上劃了一個圈，“我可以照顧自己?！?/p>

張蒼的臉色微微一紅，他還想再次勸諫，可扶蘇的眼神卻銳利起來。張蒼這才想起來，扶蘇體內(nèi)不光是楚巫的血脈，還有一半來自秦室執(zhí)拗的鮮血。他沒奈何，只好長嘆一口氣道：

“回稟殿下。剛才那只怪物，正是靈憲臺在那一晚瘋了的人。”

扶蘇一聽，眉頭絞得更緊了。他把目光再度投到怪物的尸身上，它殘留的布片應(yīng)該是深衣的一部分，而那只被斬掉的頭顱兩側(cè)，還殘留著束冠的痕跡。

張蒼道：“其實(shí)，二月戊戌當(dāng)夜發(fā)生了什么事，并沒有目擊證人。朝廷只知道在那天晚上，靈憲臺突然燃起了沖天大火，連咸陽城都看得清楚。內(nèi)史派出一支軍隊(duì)，連夜趕至山頂救援，只看到一地被敲碎的觀星儀器、被焚毀的簡牘殘灰，以及……一群畸人?！?/p>

“畸人？”

“嗯，這個名稱出自《莊子》里的大宗師篇，畸于人而侔于天者，謂之畸人，臨尸不……”

“說正題！”扶蘇呵斥道。

張蒼連忙收起書袋：“當(dāng)時靈憲臺上有太史令、兩位令丞、五位謁者、十五名見習(xí)的史子，以及三十名護(hù)衛(wèi)與灑掃臣隸。他們無一例外，全都陷入瘋狂，化為畸人。那些文弱官吏們，變得比猿猴還靈活，比豺狼還兇殘，一見到生人便群起而攻之。內(nèi)史的軍隊(duì)猝不及防，又沒有接到格殺的命令，不敢反擊，結(jié)果遭受了重大傷亡?！?/p>

扶蘇閉上眼睛，努力回想著當(dāng)時的可怖情景。一只只四肢畸長的怪物從各處跳出來，它們身上還殘留著冠冕與服袍，感性卻完全湮滅。秦軍空有兵刃，卻不敢施加在這些高貴的觀星吏身上，只能在血肉橫飛中倉惶下撤。

“內(nèi)史迅速回報咸陽。李丞相在臣的建議下，把這些瘋子命名為畸人?！睆埳n帶著微微的得意，旋即又趕緊回到正題，“朝廷很快下達(dá)了格殺的命令，內(nèi)史親自帶隊(duì)，大軍第二次上山，具甲持弩，對整個靈憲臺展開了一次攻擊。一共擒獲了太史令在內(nèi)的七人，其他怪物或死或逃入九嵕山中?！?/p>

這還差不多，扶蘇心想。這些畸人雖然恐怖，可連他都能斬殺一只，遑論認(rèn)真起來的大秦正規(guī)軍。

“太史令等七人被送回咸陽，可惜無論如何用刑用藥，他們都無法恢復(fù)清醒。沒過幾日，他們便渾身腐爛著死去，就像是放壞了的鮑魚。在接下來的數(shù)月時間里，九嵕山內(nèi)不時傳來畸人襲擊黔首的消息。內(nèi)史發(fā)起了數(shù)次圍剿，提交了四十六具尸體，然后宣布畸人被徹底肅清。沒想到他們居然殺良冒功，根本沒有清理干凈！”

張蒼恨恨地啐道。如果他知道九嵕山里還有畸人存在，哪怕只有一只，也絕不會帶扶蘇殿下輕涉險地。

“等一下，如果當(dāng)晚靈憲臺的人都瘋了，那熒惑守心的消息，朝廷是怎么知道的？”扶蘇狐疑地問道。

張蒼不由得面露得色：“在肅清畸人之后，臣來靈憲臺勘查，在被焚毀的簡牘里撿到幾枚散碎的候牘，都是觀星吏們變瘋之前拼死記錄下來的。臣靠這些候牘，還原了當(dāng)夜的星象?！?/p>

“可你并沒有瘋?！狈鎏K語氣里帶著疑惑和一點(diǎn)點(diǎn)遺憾。

張蒼擺了擺手：“孩童之見草動，只以為風(fēng)起，而獵戶能知猛虎之形藏；陸民之睹海波，只以為浪涌，而漁民能察風(fēng)暴之將至。星宿變化之間，大道存焉，非尋常人能窺其堂奧……”

“張蒼！”

“呃……是這樣的。星象太過玄妙，知道的越少，反而就越安全。普通人觀星，無非看個亮堂，自然一毫無損；微臣觀星，手段粗淺，只能解讀出熒惑守心。而太史令深通星氣之學(xué)，他一定在那一夜的星辰變動里，看到了更多東西——那，才是令他們瘋狂的真正存在。”

張蒼的口氣，令扶蘇感覺到有些發(fā)冷，難道說還有比熒惑守心更不吉利的事物嗎？星辰之間，究竟存在著怎樣可怖的力量，竟能讓人一看就會發(fā)瘋？他抬頭仰望，靈憲臺依舊深藏在濃厚的黑暗之后，不辯遠(yuǎn)近。掌中的豪曹劍可以刺穿畸人，卻斬不破這重重的夜幕與未知。

扶蘇又想起了三閭大夫的《天問》開頭幾句：“冥昭瞢暗，誰能極之？馮翼惟象，何以識之？”難道說，屈原也是對無盡的黑暗背后的存在產(chǎn)生了好奇，才有了這些疑問？

今夜九嵕山中恐怕是危機(jī)四伏，最好是先行撤退，召喚護(hù)衛(wèi)再上山。可一旦驚動禁軍，那便失了父皇要求秘行的本意了。再者說，身為大秦的繼承人，被區(qū)區(qū)一兩只畸人嚇得掉頭就走，將來怎么執(zhí)掌整個帝國？

一想到父皇冷漠的眼神，扶蘇胸口升起一股勇氣，決心命令張蒼繼續(xù)向前。可突然之間，他耳朵一動，遠(yuǎn)處傳來一陣撲簌簌的聲音，聲音急促而細(xì)碎，似乎是有人在草叢里疾步穿行。

又一個畸人？

扶蘇與張蒼立刻各自持劍，背靠而立，警惕地望向四周。

畸人半天都沒露面，撲簌簌的聲音卻如海浪一樣，一浪緊跟一浪，持續(xù)不斷。而且聲量越來越大，來源越來越雜，遠(yuǎn)近皆有，嘈嘈似有萬蟻行軍。即使是在黑暗中，也不難想象出此時有多少畸人漫山遍野地爬過來。

扶蘇和張蒼同時變了臉色，這絕對不是幾條漏網(wǎng)之魚的數(shù)量。

突然張蒼振臂大喊：“殿下，快看！”扶蘇順著他的長劍所指看去，發(fā)現(xiàn)在高空之上，一團(tuán)耀眼的光亮突兀地憑空亮起，從黑暗里照出了一座半入云霄的孤拔直峰。山勢嶙峋，身軀崔嵬，像一支突兀刺向天空的觸手。在山巔之上是一座青石所砌的四方高臺，火勢正是從臺頂燃起來的。

而在石臺之下，數(shù)以百計(jì)的畸人正躍過山嶺，攀過峭壁，在石階與樹叢之間跳躍急進(jìn)，像飛蛾一樣向著火光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