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

　　雨聲中偶爾夾雜著幾道動物的啼叫，缺月的一小截身影堪堪擠過濃厚的云層。

　　街道上的積水已有了不淺的深度，被水泡得發(fā)漲的泥土散發(fā)著糜爛的腐臭味，與青草的味道混合到一起，沖的人有些發(fā)昏。

　　院子里的水洼蕩漾著水波，映襯出慘白的月光。

　　爬上窗沿的綠藤蘿在風雨的作用下，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窗戶，發(fā)出“咚，咚”的響聲。

　　而屋內的人卻并未注意這些。

　　手機屏幕的微光映照出他有些憔悴地神色，不斷閃爍的光標來回移動著。

　　——一行行文字寫了又刪，刪了又寫。

　　帶有黑色條紋的白色尾巴沒有規(guī)律地胡亂擺動，桌前的人罕見地皺著眉頭。

　　無數次，手指停留在綠色的“發(fā)送”鍵上方，卻又無數次沒有按下。

　　他沒有言語，輕輕嘆了口氣，把框里的文字盡數刪去。

　　在對話框里最后一個字消失以后，田虎熄滅了手機屏幕。

　　手機被推到了遠處，白虎趴在桌上，把腦袋深深埋進雙臂之中。

　　無論怎么說，那只貓和虎江待在一起總是讓人很難安心。

　　而且…很讓人難受。

　　但現在后悔也已經來不及了。

　　田虎抬頭看向窗外，遠處閃爍著大片模糊的光亮。

　　不論在什么時候，一個失意的人總是會想要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以獲得片刻的安寧。

　　田虎緩緩從座位上起身，不知是由于久坐還是別的原因，身形有些不穩(wěn)。

　　緊閉的木門被打開，視野中是熟悉的裝飾有碎布花紋的走廊。

　　別墅里很安靜，天花板下的電燈散發(fā)著明亮的光芒。

　　但與平常不同的是，別墅里十分安靜。

　　從田虎居住的二樓可以清晰聽到一樓的落地掛鐘“滴答”的鐘擺聲。

　　那只豹的房間仍然是漆黑一片。

　　照他的計劃表，應該早已回家。

　　盡管外面下著雨，但以他的個性，包里必然時刻準備著應急用品。

　　拖鞋踩在石英樓梯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田虎從二樓下到了一樓，看了看鐘表上的時間。

　　已經是飯點了。

　　雖然一開始并沒有用餐的胃口，但在意識到此刻是飯點時，田虎稍微有些饑餓。

　　田虎決定自己做一頓晚餐，連帶兩人的份一起，畢竟叨擾了他這么久，也的確感到過意不去。

　　話雖如此，這也是田虎第一次使用這里的廚房。

　　廚房的位置并不難找，冰箱里的東西也很齊全。

　　田虎愣了一下，感到有些奇怪，卻也說不上來。

　　青菜、胡蘿卜、肉、雞蛋。

　　不知不覺，田虎已經拿起了這幾樣食材。

　　是他最愛吃的蛋炒飯。

　　那道活潑的身影仿佛又出現在眼前，向他興奮地揮著手。

　　雞蛋險些從手中滑落，田虎緩緩關上了冰箱門。

　　“虎江…”

　　他喃喃道。

　　聲音很小很小，只有自己能聽見。

　　拿著食材走到燃氣灶旁，濃郁的焦臭味讓田虎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是食物燒焦的味道。

　　很快，田虎找到了焦味的源頭。

　　那是一個裝滿黑色焦狀物的垃圾桶，大概是那只黃豹的“杰作”。

　　稍稍思考，他找出了那道違和感的原因。

　　宮昭是高三生，基本上都在學校食堂用餐。

　　此外，他家里也并沒有雇傭廚師，至于他自己，田虎反正不曾聽聞過他會做菜。

　　這樣一想，冰箱里的食材就顯得十分突兀。

　　畢竟都是些易壞的新鮮食材。

　　不過看來有相當一部分都已經成為了這團黑色物體的一部分。

　　仔細回想，黃豹最近以來確實有了相當程度的改變。

　　至少那張笑臉的燦爛程度，是自己前所未見的。

　　盡管每次問他都得不到回答，但他必然也有了對他而言很重要的人。

　　雖然不知道那是源自于知音的喜悅，還是來自于戀人的甜蜜。

　　田虎如此想到。

　　或許就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自己的這份感情。

　　田虎曾經以為宮昭和自己是同類，都無法光明正大地對所愛之人說出那一句話。

　　但就他能夠正視這份情感的態(tài)度而言，自己就已經落敗了。

　　羨慕、嫉妒和不甘，充斥著四肢百骸。

　　目光有些恍惚，刀尖撕裂皮膚的觸感將田虎拉回現實。

　　殷紅的鮮血流出，但他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

　　————

　　“宮昭，到這里就可以了，你也趕快回家吧?！?/p>

　　我右手撐傘，微微側身，面對著身后的黃豹。

　　仔細想想，書店里并沒有合適尺寸的衣服給宮昭換，還是讓他先行回去比較好。

　　這個路口是通往書店和別墅區(qū)的分界口。

　　“不行，現在這么晚了不安全，憑你的體型，一旦遇上危險怎么辦？”

　　宮昭搖了搖頭，態(tài)度很堅決。

　　“你不要把這個世界想的太簡單了，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像學校一樣純潔，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著美好的品質?！?/p>

　　“很多人連飯都吃不飽，也有很多人每天過著窮奢極欲的生活?！?/p>

　　“社會里什么渣滓都有，所以你一個人在外面很危險?！?/p>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

　　這種事情，不用他說，這些天來自己多多少少也有所察覺。

　　不過三江市作為比較繁榮的城市，治安還算不錯。

　　況且現在是下雨天，并沒有那么執(zhí)著的搶劫犯。

　　再者，就算真遇到了，自己也有一戰(zhàn)之力。

　　“都說了沒事的，比起我，宮昭你渾身都濕透了，還是趕緊回去換身衣服吧，感冒了可就不好了?！?/p>

　　比起擔心這種事，宮昭今天的狀態(tài)反而更讓人放不下心。

　　這太過強硬的態(tài)度令我感到相當不適。

　　我并非小孩子，并不喜歡被人以這樣的方式關心。

　　或者說，在我看來，面前的黃豹才更是需要照顧的一方。

　　所以于我而言，每天盡量維持十六歲該有的表現，被迫接受些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的好意，才真的是折磨。

　　一個人，如果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去關心、幫助他人，是值得贊揚的。

　　相反，如果一個人為了幫助他人而犧牲了自己的一些東西，是不明智的。

　　幫助，是一種善意的給予，而非給自己與他人徒增負擔。

　　就宮昭想要送我回家這件事而言，除了讓他生病的概率更大一些外，我實在想不到別的結果。

　　“我沒那么容易感冒，先送你回家。”

　　宮昭的態(tài)度依舊如故。

　　呵，人總是要經過教訓才會成長的。

　　正好，有些話也要挑明了說，他今天太不正常了。

　　鞋子踩在水坑中，濺起膝蓋高的水花。

　　街邊路燈的燈光在不規(guī)則地閃爍，忽明忽暗。

　　白狼沖到黃豹的面前。

　　“啪?！?/p>

　　一記清脆的聲響，在滿是滴答雨聲的世界中，顯得尤為清晰。

　　“看到了吧，我有自保的能力?！?/p>

　　“宮昭，你今天很奇怪，你自己心里清楚，根本沒有做這件事的理由?！?/p>

　　“在為別人著想之前，先為自己著想吧?！?/p>

　　我沒有去看他的表情，也沒有給他回話的機會，轉身離開。

　　————

　　我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一句話。

　　小狼的身影在雨幕中漸行漸遠。

　　我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做得過激了嗎？

　　我沒有理由這樣做嗎？

　　但我并不覺得這樣做有什么不對，新赤你自己不也先把同學送回去了嗎？

　　去幫助身邊的人，去溫暖身邊的人，這個道理不正是你用實際行動教會我的嗎？

　　太陽如果一直消耗自己，去照亮他人，也會疲憊的吧？

　　一直不為自己著想的人，是你自己啊。

　　幫助，從來都是互相的，不是嗎？

　　臉上的疼痛片刻就已經消退。

　　打人都這么溫柔的話，是沒辦法自保的啊。

　　至于理由，一個就夠了。

　　雨勢減小了些許，透過云層依稀可以看見閃爍的星星。

　　————

　　書店已經在視野所及的范圍之內，我不禁加快了腳步。

　　柔和的燈光透過玻璃，照亮四周的街道，給我一種很安心的感覺。

　　不知不覺，我已經把書店當做自己的第二個家了。

　　一路上，盡管我有在警戒四周，不過路上的行人都沒有多少，更不用提搶劫犯了。

　　肩膀上傳來一陣沉重的觸感——一只覆蓋著黃色毛發(fā)的手掌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好吧，就當我失言了。

　　我扭轉腰身，把重量分擔到全身，準備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跟混凝土地面來一發(fā)頭錘。

　　誒，這個味道…

　　身后傳來一陣熟悉的香草味（第九章）。

　　愣神之際，我的身體被人從后方提起。

　　“嗚嗚，小赤，你可算回來了，我等你等得好苦??！”

　　我心里流過一絲暖意。

　　這只黃貓一直在這里等我嗎？雖然平時沒個正經，但還挺會關心人的。

　　“如果小赤被人拐跑了，我以后就再也摸不到這么軟嫩彈滑的屁股了…唔！”

　　小赤使用了正義之拳。

　　言艾的淫言穢語被打斷了！

　　我剛剛居然還有些小感動。

　　對于這貨，我之前不該猶豫的。

　　摔死他算了。

　　盡管吃了我一拳，黃貓看起來并沒有放下我的意思。

　　我猶豫著要不要再給他一拳。

　　然而并不容我多想，言艾的臉上受了重重一拳，松開了抱我的手，搖晃著身子連連后退。

　　我有些發(fā)愣：我還沒出拳。

　　一只帶有黃褐色毛發(fā)的大手從后方緊緊環(huán)住我的腰，我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緊實而柔軟的觸感。

　　還有那被雨水浸透的冷意與體溫散發(fā)的暖意混合的奇異悶感。

　　以及淡淡的薰衣草香。

　　“宮…昭？”

　　————

　　田虎坐在沙發(fā)上，沉默地看著手機上的一則新聞。

　　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一張圖片。

　　圖片里是一只黃色男性犬獸人，眼角、脖子、手臂等地方均有多段割傷。

　　背后的墻壁上寫著各種不堪入目的話語：“怪物”、“變態(tài)”…

　　新聞的大字報上寫著一行文字：“同性戀愛使人家破人亡”。

　　正文部分。

　　“眾所周知，同性戀是由于一種或一些刺激，而導致人們大腦產生病變，從而愛上同性的一種精神疾病…”

　　“目前我們仍未得知它的發(fā)病原理…”

　　“鑒于此種疾病造成的不良影響，我們將對市面上傳播關于此類疾病的影視、小說等進行下架處理…”

　　“目前，該疾病通過治療有望痊愈…”

　　繼續(xù)往下翻，是一張全家福，照片是男性貓獸人、女性貓獸人以及一個襁褓中嬰兒的合照。

　　田虎放下手機，無言地看著已經結痂的手指。

　　自己，是一個得病的怪物嗎？

　　這樣的自己，無可救藥地愛著他。

　　偷偷地，在心里。

　　但即便是自己這樣的怪物，原來也會流血。

　　被治愈？

　　白虎冷笑著。

　　就算不提天價的醫(yī)療費，經過“治療”后的自己，還是原本的自己嗎？

　　無論如何，都放不下這份感情。

　　既然如此，就只能帶著這份感情離開。

　　這種病會傳染嗎？

　　田虎不知道。

　　但不論如何，都不能把他也拉下水。

　　窗外的雨已經停了。

　　山上很靜謐，泥土既濕又粘。

　　原本的枯井因為這場雨而裝了不少水。

　　白虎站在井邊，井中的水面泛著波紋，像是把整個月亮裝到了其中。

　　——————

　　編輯信息：

　　大明，或者說是虎江。

　　你一直都想要長大，而如今你已經成為一個出色的大人。

　　你堅強、善良、勇敢，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人…

　　這些年來，我們一起經歷了很多很多。

　　我仍然記得你在球場上揮灑汗水的矯健身姿，你為我挑選新年禮物時的笨拙，以及為了和我一起三江大學，半夜刷題的拼搏身影…

　　你的優(yōu)點有很多，這里寫不下了，就不過多贅述了。

　　你知道，我并不擅長表達，對你的很多看法我并沒有說出來。

　　但你一直都很優(yōu)秀，所以沒有必要因為那些經歷過度為難自己。

　　這些天我不在不是你的過錯，我和父母商量好了，要去總都發(fā)展。

　　我可能有一段時間不能回來看你，我不在的日子，你自己要記得按時吃飯，晚上睡覺不要蹬被子，要好好聽小瑤的話……

　　你也要照顧好她，她真的很喜歡你，所以不要丟下她。

　　如果你們的孩子出生了，我一定會回來喝喜酒的（笑）。

　　不知道孩子會隨你還是隨她。

　　但一定很可愛就是了。

　　差不多就寫這么多，祝你幸福。

　　發(fā)送。

　　山上，各種動物的鳴叫聲不絕于耳。

　　致父母：

　　爸爸，媽媽，接下來有一段時間我可能要去總都發(fā)展，不能再陪在你們身邊了。

　　也許這個決定有些突然，不過我已經慎重考慮過了。

　　虎江和我都討論過了，他還是想留在這里發(fā)展。

　　盡管到那邊后我可能會非常忙，不過一有時間我就會聯系你們的。

　　大概每月我會有空給你們發(fā)信息。

　　爸爸的風濕藥要記得多買一點，媽媽你也不要總吃隔夜飯菜…

　　差不多就是這些了，拜。

　　發(fā)送。

　　草稿箱（891條）

　　發(fā)送設置：定時發(fā)送（每月）

　　發(fā)送對象：大明，爸媽。

　　手機設置：發(fā)送完信息自動關機（超級省電模式）

　　快遞單號：qs165387

　　內容物：手機。

　　目的地：總都B街104號倉庫。

　　——————

　　毛發(fā)，吸水后變得沉重。

　　身體，隨著重力而不斷下沉。

　　鼻子、耳朵、口腔…

　　水流一點點地進入，膨脹著，撕裂著。

　　井口的光模糊而又唯美，看不太真切。

　　渾身被水流所包裹，一點點下沉。

　　一點都不疼。

　　就好像，睡在了一張席夢思床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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