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外婆
在得知外婆因意外而辭世的噩耗時,我的身體仍昏沉著,很難快速的理解那消息背后理應(yīng)承載的悲痛。一次過久的午睡讓我全身的感受器官都短暫的停滯下來,現(xiàn)在需要啟動它們這并非易事。周圍的景象在模糊間清晰起來,后院水溝的流水聲濯濯入耳,貓兒在陽光下弓起脊背,青苔暗的發(fā)綠,對門木匠家的鋸條上彌漫出松屑的香味,廚房里覆了重垢的藍(lán)色排氣風(fēng)扇正遲疑的打轉(zhuǎn)。我無法準(zhǔn)確的捏合起眼前的一切進而懷疑起自己是否仍舊停留在夢里,直到外婆她又拍痛了眼前的八仙桌子。
“活八行,還睡不醒?!?/p>
外婆的嘴唇上有皴起的皺紋,好方便讓那口頭禪順著縫兒直溜下來。
“我再說一遍,你就去跟他們說我已經(jīng)死了。”
那年我仍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上班一族,工作不好不壞,足夠養(yǎng)活自己。父母健康,同事關(guān)系融洽。雖還沒有成家,卻也不至因此煩惱。我是善于在各種環(huán)境中生存的人,同時對未來抱有不切實際的樂觀。單位總安排我出差,這種事別人避之不及,我卻十分中意。在某處久呆總會生出膩煩的心境,不如趁還年輕,四處瀟灑的跑一跑。
這趟要出差的地點,正好落在外婆的老家。起初我還沒有意識到,直到外婆煞有介事的要求見我,并對我申明了以上的那一番話時,我才感到事情愈漸的嚴(yán)重了起來。
一路上,我再次回憶起跟外婆的那次會面,感到像被沉重的鐵牛勾住了胸口,難以迫過氣來,以至于連列車對面的客人都用近乎同情的目光看過來。我只好把自己趕去車廂的中間吸煙,順便回憶一下,究竟是如何接下這樁荒唐的事來。
外婆一生動蕩,數(shù)次被迫舉家搬遷。她到底是個強勢的人,一次次的在一方土里扎根下來。但不論怎樣,對于在老家的往事,外婆只字不提。我只知老家尚存些親族,初時還有往來,隨著年月漸長,不遑起居時多,空有閑暇時少,人情就薄淡了。外婆不說,總有些姨婆會說,我于是跟著聽過不少。那些過往的情怨欠念,悠長無比。有些聽來有趣,心下就能記?。挥行┕适鹿讶?,難免就錯漏了些。
只是,這其中的事,沒多少是跟外婆扯上關(guān)系的。她在我的眼里,始終只是個小腳的老人。
不清楚也無妨吧。老一輩的事,不會對后代人有憑空的指導(dǎo)意義。
我當(dāng)時就是這樣想的。
列車到了站,我先去辦事,迎面走來的這座城市陌生且干澀。樓居低矮,像長不高的仙人球。學(xué)校、天橋和商場外墻的電子屏,就都那樣璀錯著。該有的都不少,能從中感到一種桀驁。城市挺立,跟外鄉(xiāng)人遠(yuǎn)遠(yuǎn)的對峙著。
等到晚上,寄情于這個城市的人們蜂擁出來,它倏忽的變換出另外一種神情,有母親看向孩童的溫柔。我混雜在這群人中,赧赧的飲著啤酒。心想如果不是外婆,余下的兩天總該會是快活得多的。
?
老家在距離市區(qū)事實上仍有10公里遠(yuǎn)的地方。我貪晨涼,睡醒起來,天已大亮,就早飯也不吃的打了車,往郊遠(yuǎn)的方向駛?cè)ァ?/p>
夜間喝下的啤酒已經(jīng)化為和緩的液體,頭腦愈發(fā)清醒起來,外婆安排的事也就漂浮著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或者說是跌落也無大礙。
“你端直的去找冬天阿公。見到他,只說我死了。記下他回的什么話,要轉(zhuǎn)告我聽。”外婆的聲音中氣十足,不像要死的樣子。
“這不是騙人嗎?”我胸中仍存有正義的影子。
“少啰嗦。還有,我告訴你,冬天阿公為人迂訥。他不說話時,你不要傻樣子杵著,慢慢引他說。”外婆補充到。
至于究竟要問些什么,外婆就一個字也不肯多透露了。
沿路上車子很少,的士奔的飛快。到了村口,我下車,順著街口往里走。
那一疊的房子,還沒走幾步就已經(jīng)到頭了,我意識到方向不對勁,只好重新拐進更深處。村里的老人像泥蚌一樣從殼里探出頭來,他們無不對我這樣的意外來客表現(xiàn)出了毫不避諱的興趣,那熱烈的目光已猝然在我身體的周遭刺出痛來。
按照外婆指示的方向,我找到一塊藍(lán)色的門號牌,數(shù)字也應(yīng)對的上。那家門前有個白衫的老人,雙手吒叉著,正背對著我。我想待他完功,再上前詢問,不料,卻等了好一陣。
老人沉著身子,氣在胸前積聚。手倏忽間打開,身體直立起,氣就這樣抖了出去。不知何故,我能看見那氣,但到也不自信的闕疑起來。
是否真的看見了,還是只為想見而見了。
老人急轉(zhuǎn)了背,眄視著我,白衫在空氣中發(fā)出霹靂的響音。這一轉(zhuǎn),一瞪,一響,幾十年的功力都現(xiàn)出來!
我招架不住那眼神,結(jié)結(jié)巴巴的把外婆辭世的消息說給他聽,邊說,腦海中漸浮現(xiàn)出不善的想象。此刻我把這錯亂的消息當(dāng)真的告訴了面前的老人,是在尚且不知他跟外婆關(guān)系的前情下。若是因我的話觸了老人的急念,想來,我是難辭其咎的。
話既出口,后悔已來不及了。老人銳利的神情消失了,他眼花散開,漠然的盱衡著。我立在一旁,垂手等他反應(yīng)。老人卻似入了定,既無說辭也無更多的情態(tài)。
我頗為無奈,見繼續(xù)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只好繞過老人,朝里間的屋子走去。想看看還有沒有可以攀談的人。
轉(zhuǎn)了一圈,一個多余的人也沒瞧見。房內(nèi)一片凋敝,地面上是不用透光就能看見的腌臜。我正疑惑這家人都去了哪里,頭頂就傳來一陣翕動。
那是個二層的閣樓,我摸準(zhǔn)樓梯拾級而上,在樓梯的盡頭看到一個半胖的小子。
他正專注在一款手機游戲,眉眼倉皇。此時無論我怎樣擺弄他,都無法將他的視線從游戲里挪開。這使得他不僅是個小胖子,而且變得了一個小斜眼。
我知道孩子們迷著這些東西,于是等他。
一局結(jié)束,小胖子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的存在。他擒住我手,只奮力一推,險的讓我從二樓栽倒下去。
“別動,我可不是壞人。我來找你爺爺。”
小胖子交臂看著我,臉上還是警戒的神情。
“你好生回答,我就給你買個槍?!蔽页种械挠螒蝾h首,小胖子馬上領(lǐng)會到那意思。
他于是不玩了,換一套表情看向我。好一個機變的孩子。
“在門前打拳的那人是冬天阿公?”我問他。
“不是?!?/p>
“可瞞不過我!”我提高了聲音,這般大的小兒最喜歡扯謊。
“是。”他果然嚴(yán)肅很多。
“你就是他的孫子,對也不對?”
“對?!?/p>
“父母不在家?”
“出去務(wù)工了,半年回一次?!?/p>
“你阿公是不是有些腦癡?”我繼續(xù)問。
小胖子歪了歪嘴。
“你我都癡了,阿公也不會癡?!毙∨肿友a充說,“他是那樣明確的人?!?/p>
我腦海里又映出那在門口打拳的老人。上升,下沉,氣轉(zhuǎn)山海。不像大限將至之人,卻倒像崔嵬聳立的石山,任誰都奈何不得。
我于是想扶梯返回,再下去看看情況。手卻被小胖子捉住。
“別跑,可說準(zhǔn)了要買槍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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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下得樓來,再出門看,老人已不見蹤影。原地的半空中似乎還殘存著那白衫的形象,半透明的果凍似的波動著。這不禁讓我疑竇叢生,冬天阿公是否真實存在過。
此刻,屋內(nèi)廚房里傳來敦敦敦的刀剁案板聲,有飯菜的香味飄傳出來。我干癟的肚皮即刻有了反應(yīng),像田蛙般鳴響起來。
午飯是我們?nèi)斯灿玫?,菜雖儉薄,卻另挑不出毛病。
一碟蠶豆,一尾干燒魚,一塊醬油豆腐,一碗海菜湯。
農(nóng)家菜,擺盤沒什講究,味道則是質(zhì)樸的甘甜。我一天沒有進食,宛如餓急之人遭逢盛宴,在那一方小桌上狼吞虎咽起來,不覺間已連吃下三碗。旁邊的小胖子,滿臉俱是驚愕的神色。
吃過飯,冬天阿公要午睡,他囑我二時一刻喊醒他。小胖子又藏回去那閣樓里,門口便僅剩我一個人。正值午后,我僵勁的心情已在太陽下慢慢的軟化下來,變得迷茫而充滿流動性。我渾濁的腦中還依稀記得外婆的囑托,一定要幫她帶話回去。外婆還說,冬天阿公不善言辭,讓我想了法子鉤他多說些。
我篤定主意,當(dāng)下就打起腹稿來,將要說些的話緊緊記在腦子里。
午后的日頭很黏,我扎掙著不讓自己睡去,一直盯著時間。沒到二時一刻,冬天阿公自行走了出來,歇一下,朗聲喊,“拿袱子來?!?/p>
我沒聽明白。
阿公眼睛看的不是我,不大像是在跟我說話。
地上懶散著一只黃狗,可也不像是在跟它說。
冬天阿公又復(fù)喊一聲,屋里亂起一陣腳步。小胖子從門里闖出來,把一條洗舊的提花毛巾甩在阿公頭上,又立馬跑回屋了。我大概知道這小子在急些什么,就脆生的笑了一下。
“嘖。”阿公不滿的呔罵一句,才把毛巾從頭上撿下。依次在脖頸、臉頰、小臂上均勻的擦了擦,最后疊成方,把雙手也里外各抹三下,這才起身。
他面上換了一副自若的表情,終于對我說,“跟我來罷?!?/p>
我們步行前往村外,一路上經(jīng)過無數(shù)的農(nóng)田。冬天阿公在田埂間腳步穩(wěn)健,我卻不斷的踩進軟塌的泥塊,數(shù)次陷入難堪的境地。
終于走到一條河邊,冬天阿公停下來,我趁機找一塊石片去刮鞋底的積泥。
“跟月姑娘,是在這條河上認(rèn)識的?!倍彀⒐f,“半渡河,取自唐詩“雁宿常連雪,沙飛半渡河”。當(dāng)然,興許不是。我的猜測?!?/p>
我看向那河面,水波漣漣,遠(yuǎn)遠(yuǎn)的可以望見對岸的顏色。岸兩邊各有一個舊用的渡口,不見船。冬天阿公換了一種講述的方式,就像把自己投身進了那半渡河里,我繼而看見外婆的身影也從河中悠然的飄上來。
“冬天那年二十一,老大不小的歲數(shù),仍未成婚。他是家中獨子,自小體弱,父母從來慣著他。冬天沒進過學(xué)堂,家里找先生授了些文藝,他就自認(rèn)眼界不凡,染了清雅的毛病,少有東西能看的上眼。
一日回屋,卻像失了魂魄。家里人都議論,這呆癡面相,不像中邪,倒像入了迷。
把冬天迷住的人,就是月姑娘。在這半渡河上搖搖曳曳的渡船中,幾十顆人頭攢動,冬天就在那人流的縫隙里,一眼看到了月姑娘。
鐘情的橋段是俗套的,怎樣添油加醋也成不了經(jīng)典,說出來也斷然會讓考究的學(xué)者啞笑。
毫無新意啊。
但事總歸是那樣的一件事。這變不了。
舊時的人戀愛,總以借物為引子。一借一還,就留了后面的懸念。沒見說上來就表白的,那不成體統(tǒng)。
坐在渡船上的冬天遍尋了周身,只得一方腌臜手絹,兩冊破書。分別是《朱子語類》和《新唐書》,都稱不上是什么好的信物。最后掏一顆圓硬的梅子糖,終究沒有勇氣遞塞出去?;貋砗?,冬天倒又為自己的軟弱懊惱,躺倒在床上,多久都不肯起來。
那之后再去坐船,冬天就把自己拾掇的干凈。手絹備了簇新的,把書換成《青春之歌》和《聊齋》。見面要說的話也早在心里打擬好,只等下一次再碰到月姑娘。
半渡河寬約二里,渡船往來一趟是一個整鐘頭。船上有個俏船娘,是上任船公的女兒,她自小在船上長大,跟往來船客混的熟絡(luò)。船娘身貌俊俏,性子卻像個男兒。船客們開些下劣的玩笑,她也不羞不惱,應(yīng)忖自若。
是以人人都愛乘她的船,有些浪蕩子,專為這船娘來。東渡口到了,人卻不下,討著還要回西渡,船費自然多添一倍。
冬天漸漸的也成了這群人中的一個,他每天捧幾本書,在左右搖擺的木船上脊背挺的筆直。大家以為他也是去看船娘,只有冬天自己知道,他是在等月姑娘。
過不幾天,兩人終于又碰見在同條船上。冬天緊張的滿手是汗,怕把書捏壞,干脆就疊放在腿上,雙臂緊緊護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鬧著痢疾。船上閑人多,談話不便,冬天只好等船靠了岸,才去追上月姑娘。
到了面前,冬天預(yù)備好的話卻像落在了船上,遲遲說不出口。他小腿肚里的青筋打著轉(zhuǎn),連帶了全身也一齊發(fā)抖,最后緊張的把手上的書也掉在地上。月姑娘看著這人奇怪,幫他把書撿起來,饒有興致的自己拿著看。
冬天突然發(fā)現(xiàn),月姑娘把書拿倒了。在這樣一個錯差的當(dāng)口,冬天原本心中對月姑娘那高不可攀的假想突然消失不見。他分明的回憶起自己是如何來到這里,又是如何要跟面前的月姑娘搭訕。他的思緒如雨后幼葉的脈絡(luò)般清晰可辨。并且,冬天這也才想起,自己的家世跟聲望,是在遠(yuǎn)近都不差的。
冬天開始笑了,他的臉龐仿佛被溫柔的手揉過,變得自然又得體。月姑娘也感受到,對面的這個高個子青年,在被人所忽視的平凡相貌下,有著翩翩自在的風(fēng)度。這下倒好,緊張就由這冒失莽撞的腿肚子轉(zhuǎn)筋之人換到了那不識字的少女身上,甚至是憑空的多添了幾分。
此時,表現(xiàn)出一個男人當(dāng)有的樣子——為了緩解停滯的空氣而做些什么,冬天主動的說了話。
“這本書很好看。有時間的話,我講給你聽?!?/p>
月姑娘點點頭,把倒捧的書還給了冬天,慌不擇路的離開了。
兩人就這樣搭上了線,感情躥升的飛快。他們常約在河對面的上坡上,那里可以近近的眺望著村莊跟河水。半渡河里的水一年淌滿三百六十五天,一半的水花也見證了他們的故事。
后來的事,就跟許多從前的事一樣。冬天和月姑娘吵架了。
若是說,情人們從爭吵中能習(xí)得彼此忍讓的節(jié)度,會致使關(guān)系變得愈加緊密。那僅圖一時之快的舉動終將成為他們不歡而散的注腳。這許多年后才能懂得的道理,就讓二人吃夠了苦頭。
“你不要再來找我了?!背惩昙芎?,月姑娘放了狠話。
“好?!倍毂?。
“你那么喜歡坐船,去找那船娘便是。”月姑娘眼里噙了淚。
“也好?!倍炀挂矐?yīng)允下來。
那是兩人最后一次見面,也是最后一次的對話。
直到今天。”
故事說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我大致是明白了面前的這個老人,他之所以帶我來這里,便是要將那抱憾的愁緒跟半渡河水纏繞在一起,隨著外婆的死訊一起流淌下去。我看著河中的水花翻騰,這其中是否留存了當(dāng)年的見證。我情愿是相信有的。
可以想見,冬天阿公在經(jīng)過良久的年月后,仍在老牛般的反芻著當(dāng)年的錯處。而我也只能靠近他,在阿公的背上忙亂著拍撫一番,以示自己此刻的心境與他相通。
辭別了冬天阿公,我邊走邊憶起外婆的話來。她說冬天阿公口舌拙笨,如今看來倒有舛誤。愛情使人盲目?還是記憶本就是個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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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描述接下來將要面對的那個人時,外婆費了很大的力氣。她絞盡腦汁的把一些詞語傾倒在桌面上,然后翻檢出那些最惡毒的形容。
卑劣、惡毒、美貌、發(fā)短心長。
有一個詞雜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
“哼?!蓖馄泡p蔑的看著我,“那是你太不懂女人了?!?/p>
紀(jì)生。
是叫這個名字。
我在村里問了幾個老人,他們都點著頭,證明這個人的存在,但眼神多少都避開著。由此我知道那該是個不好惹的人物。紀(jì)生跟我外婆年紀(jì)相仿,于是,我應(yīng)當(dāng)稱她為紀(jì)生阿婆。這樣想著,就為行將面對的寒暄建立了一個牢靠的姿態(tài)。
走到一處別致的庭院,在院里坐了個翹腳的女人。她戴太陽眼鏡,發(fā)也燙的蓬松,涂了鮮紅的指甲上夾著煙支??匆娢襾恚瓜裨缭绲却前?,自若的揮手招我過去。
“是紀(jì)生阿婆嗎?”我問。
“叫老了?!彼龐陕暠硎究棺h。
太陽鏡片是茶色的,看不準(zhǔn)她的眼眸。
當(dāng)下我也不知該如何應(yīng)承才好,就簡短的將外婆離世的假信報給了她聽。
紀(jì)生阿婆無動無衷,只有翹著的腳不再抖動。
一種簡慢的敵意從她的周遭溢出,仿佛我本就不該帶來這于她無關(guān)的消息,倒攪了她全天的興致。報喪之類的事,總是違背人們力圖安穩(wěn)的度過每一天的平凡愿望。
“你來?!奔o(jì)生阿婆用手勾一勾。
她遞了支同樣的雜煙給我,我用指掐住。
“再來?!?/p>
我誤會她要給我燃煙,連忙把煙銜上,湊頭過去。
不想,紀(jì)生阿婆飛快的在我清瘦的臉上狠狠的親了一口,像嘬住一個渾圓的蛋。
我嚇一跳,內(nèi)心浮想出了吸血和吃人那類迂誕的鄉(xiāng)村傳說。怕不是今天就要栽在這里。
紀(jì)生阿婆肆笑起來。她仰著頭,頸紋連著臉上松弛的皮膚一起歡動。那激切的笑聲讓我更加懼怕起來,以至于內(nèi)心的不安感積羽沉舟般的豎立了起來。
“月姑娘的孫兒倒是長得周正。你可千萬不要像你阿婆,她是個背信棄義的人?!?/p>
說完,紀(jì)生阿婆吐了口痰,痰液落在身前的樹皮上,濃的掛住不動。
她起身,去了墨鏡。眼睛是大又圓,珠內(nèi)有白障。這樣一看,完全沒有剛才的神氣。原來人臉非要帶了眼睛才看的完全。
我跟在紀(jì)生阿婆后面,憑她領(lǐng)著參觀。
“這里曾是間童室,月姑娘最喜歡來我這里玩。她自小跟家公家婆睡同張床,羨慕我能有自己的獨間?!?/p>
“家里沒大人時,我跟月姑娘就在這灶上生火做飯。把隔夜的鍋巴炒香,倒一點癟蘿卜。家里的貓狗都會圍過來。我們兩個子弱,就干脆坐在灶臺上吃?!?/p>
“她曾借我三毛錢買甜姜,按了手印的欠條還在我這里,你索性替她還了罷。”
我有些哭笑不得,也算不清三毛錢的復(fù)利該是多少。好在紀(jì)生阿婆轉(zhuǎn)頭又去旁屋了。
她近八十歲,不用拄拐,小腳在粗硬的水泥路上平平的趟過去。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外婆,她們相似的像是同個人。我愈發(fā)的想去探察那中間延綿的結(jié)恨。
紀(jì)生阿婆拎了酒瓶出來,我連連擺手。
“吃過飯了?!蔽艺f。
“吃你娘個腸子。別走,陪阿婆喝一杯。”她作勢要敲打我。
酒不知是哪年存的,有半個紅瓷瓶,像是喜宴上落下不要的孤零物件。好在酒倒出來,還是清香四溢。
我們于是對杯。紀(jì)生阿婆好雅量,一盞遞下去,眉也不皺,如履平地。
醉意上來,我跟紀(jì)生阿婆開始神聊起來。
“外婆年輕時是個怎樣的人?”我問。
“丑。眼丑,嘴丑,鼻子丑。五官全緊巴在一起,像只未開化的小鼠。后來胖了些,五官才慢慢的散開。月姑娘那時沒有玩伴,頂喜歡來找我。我是村里長的最俊的那一個。當(dāng)然,現(xiàn)在也還是?!?/p>
“你們既玩的要好,如何現(xiàn)在又反了目?”我想起外婆對紀(jì)生阿婆的那些形容。
“月姑娘跟我的事,臭裹腳布一樣的長。現(xiàn)在她先我死,還想來作祟,你要她試試,倒看我紀(jì)生怕不怕她?!?/p>
又一口酒。那酒在紀(jì)生阿婆的喉嚨里咕咚的打了個翻滾,繼而爆裂干燥的化成一道閃電,直刺進身體里去。
我抓住時機評斷她的指甲鮮艷好看,紀(jì)生阿婆于是伸手來摸我的臉。這次我沒有躲。
我以為她又來調(diào)笑我,不想紀(jì)生阿婆趁機擰住了我的面皮。
“別學(xué)人溜須拍馬。要不是當(dāng)年我在月姑娘身上下了手段,今天哪里有你這樣小東西?!?/p>
臉上紅燒似的痛,話題也自此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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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姑娘生的丑,我跟你說過罷。但她的皮膚是緞子般的亮。
白天萬物生長,眾生平等。到了晚間,打眼的東西就只剩了兩個。
一個是天上的月,那是眾星捧月;另一個是地上的月,就是你的外婆,月姑娘了。
哪怕背了光,她也在暗處熠熠生輝。但凡月光多一點傾注到她臉上,月姑娘就像下了凡的素娥。只消看一眼,保準(zhǔn)你忘不掉。
從前女子不必念書,日子過的輕省。我們常伴了去山林間游玩,嬉鬧一陣。中午一齊乘那渡船,去給河對岸的父爺送飯。
一次回的晚了,我們共倚在渡船上。已至傍晚,月頭從云間出來,爬上半山,突然從斜刺里照出來,灑了一波的碎銀。船上的人都被這景色懾住,紛紛嚷了看月。只有一個癡面的呆子,愣愣的只看向我和月姑娘的方向。
起先以為那人是在看我,臉上就自覺的紅熱起來。后來發(fā)覺我錯了,而且大錯特錯。月光當(dāng)然和月姑娘才最為般配。
我用手搗了搗月姑娘,然后附耳撩撥了幾句。月姑娘急羞起來,我們鬧在一處。那呆子看的更癡了。
也許你聽過那人的名字,也許你沒聽過。我和月姑娘的恩怨,也從那人開始。
他叫冬天。就在那晚的渡船上,一眼相中了月姑娘。等轉(zhuǎn)醒過來,已是江心補漏,整個人也淪陷了進去。
另一邊,平日里儉素的月姑娘,也開始在意了裝扮。補了丁的上衣下擺會掖進褲子里去,沒有雪花膏,就央著村頭手最巧的嬢嬢幫她絞面。
等我一連幾日也看不到月姑娘,覺出事情蹊蹺時,他們已經(jīng)在半渡河的岸邊依偎著,把一個青春的情愛故事錯會成彼此的二人,而愈發(fā)的眼熱心跳了。
我的心里登時變了天,搜腸刮肚的也找不到一種得體的情感去面對。那模樣就形同被最好的伙伴——我以為的,和全天下最不值一提的呆子聯(lián)手戲弄了一番。心里越是響起急促的鼓點聲,我越是按捺著自己要不露辭色。
我拼命的想,冬日和月,本就是搭不上線的兩段緣分。
于是,起初簇?fù)碇业哪切┙棺频囊蜃樱D(zhuǎn)瞬間就四散開來。取而代之的,是只屬于紀(jì)生的一個計劃?!?/p>
杯中的酒完了,紀(jì)生阿婆的話也停了。
我見狀,忙去加酒。半途被紀(jì)生阿婆截住,拍痛了手。
“還不到時候?!?/p>
紀(jì)生阿婆又兀自說下去。
“月姑娘認(rèn)識冬天后,還是跟我很要好。她想讓我保守秘密,又熱切的想知道我對冬天的看法。她進入到一個不斷跟自己糾纏的情境,這也讓她變得淺顯且盲視起來。
我恰時的作為一名謀士登場了。
“我聽說過他,不過是個書癡。”我有意要降他的格調(diào)。
“對,他會講很多的故事。”月姑娘完全只理會自己想要的那部分。
“你們可不夠登對?!蔽尹c出關(guān)鍵。
“冬天說了,他會拿主意娶我?!?/p>
“男人說話,可別當(dāng)了真。我親見他與那船娘調(diào)鬧,手也搭了上去。”我胡編起來。
“怎么可能?”月姑娘不信。
“信不信在你,我可提醒你。吃了苦頭,別回來討我的不是?!?/p>
“我信他。”
此后,我又多次提及冬天與那船娘的親密。月姑娘從一開始的奮力辯駁,也慢慢轉(zhuǎn)為沉默,以她堅貞的勇氣獨守住這一段透明色的感情。
在多年后淪為一名孤恓的老人之前,我就已參破人類情感的真義。那并非緊密的連結(jié),不過是在不斷破裂與修復(fù)的更替間,彼此找到足以小心翼翼完成交流的惕念。心頭記掛著往日爭吵的鑒戒,就能自覺的理順那些毫無來由的激蕩心緒。在此之前,青年直躍而出的快意莽撞,是顧不了那許多的。
冬天終是如我所愿的跟月姑娘鬧僵了。不只如此,那個呆子還果真賭氣的去找了船娘成親。這件事讓月姑娘氣的發(fā)瘋,她不再去渡口坐船,就連半渡河也不愿瞧見。
醒轉(zhuǎn)過來的她,終于把怒火燃向了我。
月姑娘嗔怒我搬謠生非,未安好心。我也不是吃善果長大的人,當(dāng)場和她對罵起來。
早先我還秉著玩鬧的興致,不料月姑娘撒起潑來,一腳踢倒了墻邊那八支捻的煤油爐,把床上的罩被也撕扯成難以辨認(rèn)的模樣。
我直撲了過去,把月姑娘壓在身下。她抄雙手在我背上捶打,生覺勁道不夠時,就拳散掌開,在我背上留了數(shù)道鮮明的指痕?!?/p>
此刻,也不管我是否樂意,紀(jì)生阿婆掀開她那件碎花的上衣,給我瞧在背部留下的當(dāng)年纏斗的痕跡。我如何看的清皮膚上經(jīng)年遭受的入侵史,只得回應(yīng)她,確是有淡淡的痕跡的。
紀(jì)生阿婆很合意的笑了,說,你外婆瘋起來,我也是怕的。
那之后呢?
之后?
“之后我們就斷了來往,月姑娘性子小,一直記恨我。我曾托人帶話給她,她也不理。再后來,我先她一步結(jié)婚,月姑娘也沒到場,只隨了薄薄的禮。我那時便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已該是到頭了。
日子就各過各的,誰也不是果真離不了誰。
只是,我終究還是被月姑娘擺了一道。就如同冥冥中總有神佛出來處置世間的不公,斷不會錯過一個好人,也輕饒不了一個壞人。
在我跟月姑娘決裂后的第四年,市里舉辦唱歌大賽。這次不只是唱紅歌,流行樂曲也可以報名。我撞了運,被選進了復(fù)賽,只再過一輪,就可以去市里參加決賽。
我準(zhǔn)備了一首《海鷗飛處彩云飛》,臨登臺了,發(fā)現(xiàn)把伴唱的磁帶落在家里,就急的落了眼淚。月姑娘在臺下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這時終于走過來。
“我騎了二八杠的自行車,來去方便。你告訴我位置,我替你去取?!?/p>
我顧不得先感激月姑娘,只把有準(zhǔn)數(shù)的地方一一告訴她聽。
“這里沒有,就或是在那里。都找不見,定在床頭上?!?/p>
月姑娘點點頭,我瞥見她的身影離開,心中的希望和不安無以遁形的交織在一起。
半個多時辰過去了,眼見就要到我上場。月姑娘卻雙手空空的回來。
“沒尋到么?”我的腿立時軟了。
“尋到了。半途摔一跤,腿也破了。”月姑娘給我看那膝蓋。
“帶子呢?”我快發(fā)不出聲音。
“摔壞了。不妙的很。”月姑娘輕描淡寫,她更在意自己的膝骨。
我心底預(yù)備的假想已徹底成為了現(xiàn)實,但我仍寄希望于月姑娘給我?guī)硪粋€意料的反轉(zhuǎn),以示她一貫的古怪精靈。但當(dāng)我讀懂了那躲避的神情背后的愧疚意味時,這一幕的瞬間就被永恒的刻印在了我的腦海里,同時伴以一個哀傷的曲調(diào)。無論何時重放,它都能在無端中為我呈上最為深切的沉重。
我跑出門外,在月姑娘的自行車前筐里,確實的放著我的磁帶,它以一種支離破碎的形狀坦然的展現(xiàn)著。赭色的磁帶基線像爛人的腸肚般繞在一起,那并不像是摔出的慘狀更加的闡明了其經(jīng)歷的一切,我興許能看到那個惡毒女人微笑著將其肢解的樣子。
為了證明我并非是好惹的人,(說到這里,紀(jì)生阿婆甚至站了起來,為我清晰的展示了那動作)我把月姑娘的那輛男式單車提了起來,就那么從文化館禮堂的坡頂扔了下去。”
趁紀(jì)生阿婆喘息的間隙,我還想多問些細(xì)處。比如那次歌唱比賽最終怎樣了,或是那輛自行車的結(jié)局如何。終于因為擔(dān)心紀(jì)生阿婆自己也不知道那些答案從而觸怒她,畢竟這是對外婆恨之入骨的人。
“命運接著就像倒轉(zhuǎn)了一般,你外婆不識字,長相沒我好,卻離了村子,去了更遠(yuǎn)的地方。我天生是唱歌的材料,倒是折翼在這里。
你沒聽過我唱吧。這里方圓幾里,沒有不贊我嗓音好的?!?/p>
來不及制止,紀(jì)生阿婆就妄自唱起了那首《海鷗飛處彩云飛》。那類似于在海面拉鋸的聲音讓我想起了明明本該是美好的一天,卻因外婆而落到此種境地,便感同身受的也泛起了內(nèi)心苦澀的漣漪。
待唱完,紀(jì)生阿婆把存余的底酒連瓶遞給我。
“拿去月姑娘墳上,說是紀(jì)生請她的。我膽子細(xì),叫她莫要來找我?!?/p>
?
辭別了紀(jì)生阿婆,日頭西斜,我還剩最后一位要去拜訪的人家。這也是唯一一位外婆囑我要帶了禮物去看望的。
“不在貴重,心意需恭敬。他若不在,就把禮物轉(zhuǎn)交給他的家人?!蓖馄沤淮?。
我在村口的商店里置辦了些煙酒,又稱數(shù)斤時令水果,想來已足夠恭敬了。
等找到人時,心底卻忽然的涼了半截。面前的人一副農(nóng)夫的扮相,布衣麻褲,多久沒有汰洗過。臉是黢黑的,門牙露出兩顆??匆娢襾?,倒是很友好的笑。
我記起來,外婆說過,他叫啞巴永柱。我那時只毛著耳朵聽,把啞巴二字當(dāng)成皮面上的字眼。等見到人,方才傻了眼。我們之間的交流,像是隔了一整條半渡河的距離,只剩費力生硬的肢體劃動,全無契合靈魂的溝通。
我把禮物靠門放下,搔了搔頭。
啞巴永柱也學(xué)我樣子,搔了搔頭。
當(dāng)下心想,我若是就此走掉,外婆也斷不會知道什么?;厝ブ幌f,沒見到啞巴永柱,禮物托人轉(zhuǎn)交了,就可以告之大吉。但如外婆般精明的人,保準(zhǔn)會多問幾句。
由誰轉(zhuǎn)交的?啞巴永柱近況怎樣?
一旦她起了疑心,是很難收場的。我不善扯謊,念及這已是最后一位了,撐著頭皮也要把事辦完。
愁悶之下,我突然的想起公司單位的一名光頭檀哥。他四十歲出頭,掌握很多古怪的技能。比如通下水管道,還有腹語術(shù)。想來,手語該沒腹語難,也許會有救。
我撥了視頻電話過去,接通后,對面是一條金魚,在魚缸里正游的歡勢。
我央托金魚去幫我喊人,它果然游開,不久就換了顆光頭進來。
“你不在,鮑斯把業(yè)務(wù)都壓來我頭上?!碧锤缦劝l(fā)制人。
那顆頭果然扁了一點。
我領(lǐng)會檀哥的意思,馬上把手機往地上照了照,好讓他能看見地上鼓囊的塑料袋。鏡頭又飛快轉(zhuǎn)開,以避免他看清。
“不消說,給檀哥你帶了特產(chǎn)?;厝ザㄔ僬埬愫煤煤纫槐!蔽覄傉f完,就瞧見檀哥的眉眼寬松了下來。
“這里遇到個難事,不知方不方便?!蔽页脵C說。
“有屁快放?!?/p>
我把啞巴永柱轉(zhuǎn)給他看,如檀哥般聰慧的人物,已能模糊的猜到事由。他在看似施法般的打了一番手勢后,居然共鳴起啞巴永柱也篩機般的抖動了起來。此時我便知道,窘迫的情形已然可以順當(dāng)?shù)倪M行下去了。
我給檀哥找了把紅漆雕花的木椅,讓他略帶舒適的??恐?。啞巴永柱在他的對面蹲下,我則照樣的蹲在側(cè)翼,三人以一種穩(wěn)定的形狀開啟了這次的對話。
“他外婆,月姑娘,去世了?!碧锤绲氖终Z并不利落,他每說完一個詞,要享有長久的暫停,遲疑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信號不良導(dǎo)致的畫面卡頓了。
啞巴永柱點點頭。他的淡然使我懷疑起,啞巴永柱是否真的認(rèn)識我外婆。
“外婆,走之前,讓他來,謝謝你?!?/p>
“應(yīng)該的。別客氣?!眴“陀乐偹闶亲龀隽嘶貞?yīng)。
在他們之后斷續(xù)的交流中,我也終于了解了啞巴永柱和外婆間的故事。
在一個乍冷的十月,前天還是冒火的日頭傾曬著,到了后幾日,涼風(fēng)驟起,吹寒入骨。渡口船上那些薄衫的人們只有彼此依偎著才能抵御寒氣。為了避風(fēng),月姑娘從船的一側(cè)走到另一側(cè),人群擁擠起來,月姑娘被一雙雙的手推搡著,從船上栽進了水里。
縣志載,半渡河寬二里,水深十米有余。百數(shù)年間,失足落水者有,鳧水失蹤者有,生還者寥寥。外婆掉進水里的一霎間,舟上只得驚呼一片。大家紛紛嘆這天涼水深,人定是沒了。那時,啞巴永柱正在同條船上,二話不說的跳了下去。
救得人上來,大家才發(fā)現(xiàn),從前不起眼的啞巴永柱,不僅水性過人,還多添了英勇的品性。他臉上稀亂的小髭,此刻也莫名英俊起來。
得知月姑娘獲救,一眾親族千恩萬念的來謝。這要是換了別人,一定把功勞頂在頭上。啞巴永柱有股犟勁的性子,把所有上門來答謝的人都回拒了。
時間久了,事情就漸漸淡下來。只是在月姑娘心里,始終掛記著啞巴永柱。她常鼓動著一些借口,托人給他捎帶些鮮嫩蔬菜。或是干脆的去他家里,為他洗衣做飯。啞巴永柱一再的推辭,可月姑娘卻去的更勤了。
話說到這里,我才想起來再次端詳面前的這位老漢。
他臉上的皮膚已經(jīng)成塊的皴起,嘴唇一圈是稀拉的胡髭(現(xiàn)已變了黑白的混雜顏色),目光渾濁,但堅定。我可以想見他這些年并未降志辱身,為了被當(dāng)作英雄而做出違背本意的事情,這于任何人都是困難的。一如當(dāng)年,能縱身跳入冰涼的半渡河里救人的義舉,是難于在短時間內(nèi)就做出權(quán)衡的。
想到這里,我的心緒也如河水般波動起來。而手機那端的光頭檀哥也終于抵擋不住信號的降弱而終于成功的卡住,并穩(wěn)定的保持在一個類似于OK的指式上,這似乎能為今天的對話定下一個良好的注解。
此刻我站起身來,把裝滿禮品的袋子再次提起,鄭重的重新舉給啞巴永柱。他沒有再做什么推辭,只從嘴里呆訥的發(fā)出“阿斯,阿斯”的聲音。眼睛看向袋子,又看向我。終于又看向袋子。
?
離開村莊時,我的心情是總體愉悅的。周遭的一切如間別許久般的涌回,令我恍然察覺這漫長的一天如同遁入了與世隔絕之境,此刻,有重獲新生的快意。平日里那些慣常沉穩(wěn)的積習(xí)也都消失不見,我竟獨自走在荒涼的小路上唱起了歌來。
不消說,就是那曲《海鷗飛處彩云飛》。
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路邊來了人,我立刻矮小了聲音。原以為只是陌路的過客,伴隨著距離的漸近,我發(fā)現(xiàn)那人正郊迎般熱切的盼向我。當(dāng)我們的眼神對上時,心下的不妙預(yù)感已如銅鈴般敲打起來。
等待我的是位年長的婦女,照村里人普遍蒼老的容貌推斷,她該跟我母親年紀(jì)相仿。
“你好?!彼龜嗳唤叵挛?。
我頭一次對這種古已有之的問候方式感到了不適,因為大約在一分多鐘前,我就以為今天的任務(wù)已全部結(jié)束了。
“聽說月姨娘走了?!彼剖窃趯で笠粋€佐證。
我點點頭。
聽聞這個確切的消息,她的眼淚撲簌簌的掉了下來。此刻我才驚異的省悟,她可是第一個因外婆離世的消息而兀自垂淚的人。
我待她平復(fù)心情,從悲慟中恢復(fù)出來。接著大略的告訴了她,這次我來,見了哪些人,說了哪些話。我要把它們原樣的帶回去,告訴我的外婆。(當(dāng)然,此刻我對面的這個悲傷的女人并不知道我意指的是一個真正鮮活的外婆。)
她很緩慢的搖了搖頭,我于是能發(fā)現(xiàn),人在搖頭時總是雙目緊閉,大約是不愿親見這否定的動作背后散發(fā)出的冷漠情緒。
“你若是就這樣回去,月姨娘決不會高興?!?/p>
比較起來,我若是什么也不做就回去,外婆應(yīng)當(dāng)會更不高興。
那女人順勢上來拍我一下,似要撫慰我心中不存在的哀痛。我感覺的到,那哀痛正趁著我們皮膚接觸的一刻,猛烈的涌進了我的身體。
沒有合適的去處,我們便席地坐在路邊的田埂上(她的提議)。眼前是錯落呈階梯態(tài)上升的梯田,背后有家鴨和水牛的號叫,我再一次意識到自己落入了奇妙的境地。
“怎樣稱呼?”我想先搞清楚眼前的事態(tài)。
“紀(jì)生?!?/p>
我復(fù)述一遍,眼里充滿疑惑。
“正是你以為的那個紀(jì)生。不錯。論輩分,你該喊我紀(jì)生姨?!?/p>
“難不成你跟那花衫的阿婆是一伙。”我脫口而出。
紀(jì)生姨原諒似的看我一眼。
“我與家母同名,都叫紀(jì)生。沒什么別的原因,只因族里嫌棄我是女孩,母親偏要護我,就不顧那傳襲下的字輩,為我取了跟她同樣的名字。她許是愿望我今后與她一樣,做個剛烈獨立的女子?!?/p>
我點點頭,同時也明白,紀(jì)生阿婆那般的人物,世所罕見。
“我不夠母親般熱烈,卻著實是個幸運的人。除了母親外,還有一個人也曾對我百般疼愛,那人就是你的外婆,我叫她月姨娘。
直到母親跟她關(guān)系僵勁時,月姨娘還是待我如親人一般的疼惜。
月姨娘偷偷教我,若是在外面碰見她——尤其是跟母親一起時,就要兩眼不彎的走過去;只有在她跟我二人獨處的場合,我們才像真正的伙伴那樣對彼此敞開心扉。
年幼的我,沒有過多的去究詰其中的意味,只當(dāng)成是個屬于我們的秘密。月姨娘會做很多母親也不會,甚或做不好的事情。她帶我去山林里采果,看猱猴攀木;給我講書生和女鬼的故事,為了不讓我怕,讓我抱著毛娃娃一起聽。月姨娘扎出來的辮子又細(xì)又俏,嬌嬈的像春日泥土中正在生發(fā)的幼筍。”
說到這里,紀(jì)生姨再次憶起了那舊日的歡樂,聲音不由的混滯了。近旁的鴨獸也不失時機的喚叫起來。
我只念紀(jì)生姨是有感而發(fā),專為了留我回憶那往日的霞光,就心不在焉的開始擺弄起地面上的石土,早早想著回程的路線與晚飯的著落了。
可以想見,當(dāng)聽到后來的事時,我驚愕窘迫的臉頰上,不免泛出難看的汗水。從而知覺前番探察的一切不過全是冰川一角罷了。
?
“先說冬天伯吧?!奔o(jì)生姨講到,“他早在四十年前便已去世了?!?/p>
這于我是個不小的驚嚇,腦海中甚至泛出不妙的聯(lián)想。
“那同我在河邊攀談的白衫阿爺?”
“住在古居的老人吧,他是冬天伯的堂弟?!?/p>
“屋內(nèi)的胖孩童呢?”
“不知道,或許是同族的小兒,我也只打過照面?!?/p>
我心涼了半截,頭頂卻發(fā)起汗來。
“冬天阿公是怎么死的。”
“染了肺癆,咳死的??h里醫(yī)院拍了片子回來,肺上全是棗大的孔洞。
事情要從頭說起。
冬天幼年多病,求醫(yī)無數(shù),始終沒有辦法根治,家人就以中藥的湯水常年浸養(yǎng)著。怕他閑悶,遂請了博識的先生上門來教課。這樣的好條件豈是尋常人家能比的,冬天年少就博覽群書,雖足不出戶,學(xué)識已經(jīng)傲人。
問題出在他二十歲那年。據(jù)說在生日當(dāng)天的宴請上,冬天頭重腳輕的栽倒了下去。家里連夜請了外縣的名醫(yī)來診斷,得到的答復(fù)卻是病灶深入,已時日無多。
一時間全家僵立著,無法紓解這突來的噩耗。老人搶天搶地的哭了起來,引著孩童們也發(fā)起一陣驚亂。只有冬天的母親——那是個膽識過人的女性,率先的請大夫這把消息瞞藏下來。之后,府里上下也都下達(dá)了封口的指令。別人只道是家丑不可外揚,卻不想這舉措已攜著后日的規(guī)劃孤注一擲的奔在了前面。
冬天醒轉(zhuǎn)來后,仍是活潑的一個男子。母親開恩到,冬天已年滿二十,今后不必拘縛在家,外面有大千的世界,任他游歷。
冬天振奮起心情,備馬車,帶侍童,準(zhǔn)備如孔圣人般周游列國。不想剛出門幾天,就又因咳喘不止被送回了家。
父親大怒,言母子二人胡鬧,要再將冬天禁足。她的母親此番終于落下淚來。
“冬天是將死之人,我思來想去還有何盼,只盼冬天找個好姑娘成親。一是傳宗接代,二來給冬天沖喜,許是病就好了。
冬天這孩子,智識已高,紅娘介紹的人家,他都驕蹇著不肯去見。沒有法子,只能放他出去,找不找的到,也是他自己的命了?!?/p>
冬天父親聽聞,內(nèi)心多少失了滋味。于是也就不再堅持,隨了他們母子。此后,冬天便常在近郊走動,只是不出遠(yuǎn)門。”
我松動一下筋骨,日光微熹,鴨也歸屋。冬天阿公的故事我已不大想聽,只循著“為講述的人滿意”的基本禮數(shù),勉力支撐著。
如要想趕上回城的晚班汽車,還需再費些腳力吧。我心里當(dāng)然的想。
紀(jì)生姨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接下來的事你便知道,冬天在渡船上一眼相中了月姨娘,兩人廝磨的火熱。不知不覺間,在半渡河的見證下,他們已私定終生了。
冬天家人大喜過望,托了媒人來撮合這門親事。這事終于被我母親紀(jì)生知道。她是月姨娘的閨蜜,同時還是冬天家的遠(yuǎn)親(這你篤定不知情)。我母親是為數(shù)不多的,知道冬天身體狀況的人。
照理,這門親事不能過多的談?wù)摚荒茏钄r。不僅不能攔,還得幫著撮合。但我母親不愿看著月姨娘的一生就這么被毀掉,她開始有意無意的要拆散這對璧人。
先是在各式的場合截斷兩人的說話。每當(dāng)冬天要來搭訕,我母親都會不客氣的嗆回去。慢慢的,兩人就不再當(dāng)著母親的面來往,轉(zhuǎn)為私下見面。
母親知道攔不住,干脆另想了辦法。她在村里散布出消息,“冬天公子看上了那渡口的船娘”。
這消息真假摻半。未婚的閑男都愛去坐那撐船,為的只是多看船娘幾眼。至于冬天公子是否屬于閑男一列,就眾說紛紜了。
嘴快的人還是揭示了其中一些不易察覺的奧妙。冬天公子近來確實常去坐船,整個人看上去癡頭呆腦,眼含笑意,是起了花心的模樣。
冬天的家人被這事攪擾的糊涂起來。不知道冬天中意的究竟是月姨娘,還是那船娘。
二人終于因為一次小事起了爭執(zhí),小事長成大事,謠言也成為佐料被加了進去。氣上頭的月姨娘丟出話來,冬天若是中意船娘,她大可以放手。
說則無妨,冬天卻把氣話做了真章。他很快就娶了船娘,結(jié)婚當(dāng)天,臉面是喜氣的,心里卻凍的冰涼。
一如二十歲生日當(dāng)天大夫的斷言,冬天終于沒能活到二十三歲,就在床上咳斷了氣。
母親親手拆散這一段緣分,也始終愧疚于把冬天推給了船娘,讓她早早守了寡。
只有月姨娘被蒙在鼓里。她失去冬天后,把一切怪罪在母親頭上。兩人惡語相向,在家中大打出手,之后便不再見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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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時間,再次被什么東西觸碰到了似的。即便我坐在并不開闊的地方,依然有啾唧細(xì)碎的聲音籠罩上來,使我眼前也幻出那真實發(fā)生在這片土地上的事情,水月鏡花般的。我唯有呆板的僵坐著,目光無所適從的對著空無一物的地方注視過去。
“月姨娘好險的躲過這劫,差點又栽在別的地方。這次沒人幫她,脫身出來,全憑她自己運氣?!奔o(jì)生姨的臉浸漸的黯淡下去,原來是天光也暗了。
“這些事,外婆從來沒與我說過。”
“那便對了,因為月姨娘本就不知情。人只活在最多自己知道的世界里,這足夠了。要把世間全部的東西都看明白,怕是也辦不成。
接下來的事,你聽聽看,也許會同當(dāng)初的我一樣激憤起來。
這事跟啞巴永柱有關(guān)。
他是在一個十月剛過的初秋天氣里救了落水的月姨娘。在半渡河里,啞巴永柱僅使著一支胳膊就把人夾了上來。船上的眾人忙不迭的開始幫她嘔水。有個壯漢把月姨娘扛在肩上,像舞動一袋面粉那樣頂住她的肚皮,月姨娘就哇啦啦的吐出水來。
船娘也拿了家釀的椒酒來給她驅(qū)寒,大家眾口一詞的說她命大,又轉(zhuǎn)頭去夸啞巴永柱。當(dāng)時沒人知道,險惡的事更在后面。
幾個月后,又像在同樣的時間,齊家的小女正在渡船上偏腿坐著,就有馬蜂過來擾她。齊小姐抬手?jǐn)[了幾下,見趕不走,惱怒的站起身來。緊接著,后背被不知什么撞了過來,人就撲面栽進河水里。還沒等眾人反應(yīng),就聽見又一個落水聲。定睛再看時,啞巴永柱已經(jīng)把渾身濕透的齊小姐扯回了船上。
這事在村里難免引發(fā)些轟動,老實人永柱接連救下了兩條人命。更難能可貴的,他連半分的報酬也不要。
啞巴永柱每天背一把碩大的角弓,進山林里打獵。身后緊跟著一串毛兒。大家也不管他樂意不樂意,編了英雄的歌謠去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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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啊,永柱,我要和你一起去打兔;
啞巴啊,河神,全村都要一起來打兔;
見兔顧犬,姑娘掉進了那半渡河;
蛟龍得水,永柱抓住了她們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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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小兒每天圍著啞巴永柱唱歌,也沒見他做出驅(qū)趕的舉動,可見啞巴永柱對這歌總體還是滿意的。
齊家的人多次上門來感謝永柱,甚至動議了村里的干部要獎拔他。可以預(yù)見的,這些又毫無例外的再次被啞巴永柱拒絕了。他在人群前啞打著手勢,表示自己什么也不要,大家都被永柱的襟懷感動了。
齊小姐和月姨娘一樣,感念恩公的救命之情,于是也常來啞巴永柱家洗衣做飯,偶爾還會跟永柱一起在院子里曬曬太陽。事情就出在這個當(dāng)口。
有天,齊小姐衣衫零落的從啞巴永柱家跑出來,只一陣哭,誰問也不答話。之后就有街談巷議的聲音出來,說啞巴永柱強要與齊小姐行房,就如那天從河里撈人般,狠狠的夾在了胳膊下面。人已經(jīng)被拖上了床,一邊親嘴一邊褪褲。齊小姐亂中踢翻了一個大紅的水瓶,才伺機從啞巴永柱家逃了出來。
如何處理這樁事成了村里的難題。啞巴永柱是才豎立起的英雄,村上指望用他去辦很多事。招牌若是砸了,事也就辦不成。但如果任憑著流言亂竄,積毀銷骨,那就離聲名墜地的一天也不遠(yuǎn)了。
有人自覺的幫啞巴永柱想了回轉(zhuǎn)的說辭。一個旺盛的漢子,打了十?dāng)?shù)年的光棍,在春季盎然的生機下悸動些,斷然是合乎情理的。另外,齊小姐端莊秀美,也非村里那些荊釵布裙的婦人可比。在這種種的錯會中催生出不高尚的情欲來,難免是不適當(dāng)?shù)模梢膊辉撚芍藗兣私篇湹耐馄ひ獊砀Q探一番,只為鬧得些野趣。
于是,就這樣的,人們舉出啞巴永柱救了兩條命——月姨娘和齊小姐,犯了一次錯——冒犯了齊小姐,功過等消。村里書記領(lǐng)著啞巴永柱,提兩只剛打下的山兔,到齊小姐家登門道歉,面子就算是做足了。事件被彈壓下來,村里人噤了聲般默契的不再提起,只是對啞巴永柱不再抱有那樣十足的尊敬了。
后來,啞巴永柱娶了妻,日子卻過的很不如意,家中常傳出瓶罐傾翻的聲音。也流傳出啞巴永柱和妻子在屋里吵架的對話。
有好事者問,啞巴永柱是如何吵架的?
那溜墻根的人就架起肩,學(xué)著肉蜥吐出舌頭,嘴里發(fā)出“阿斯,阿斯”的響音。
“啞巴永柱發(fā)起怒來就是這樣,你端直了聽,能聽到那聲音里透著話?!?/p>
有時那意思是“我受夠了”的苦情劇式的抱怨——可以想見他那刻肯定抱著頭;有時是“膽敢再說一次”的憤怒發(fā)泄。當(dāng)然,更多的線索,是由啞巴永柱妻子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事件的全貌。只聽一半的對話,更能激發(fā)出旁聽者那窮渴的想象來。
吵架事小,牽連出的問題卻不小。
啞巴永柱的妻子終于決心離開這個不如意的家了。臨走前,她把很多人也叫來家門口,披露了誰也不知道的秘密。
五年前,村子里來了一位游方的散人。他是個半跛,專靠算命游歷江湖。到村子時,人已染了風(fēng)寒。他給自己捻了一卦,自認(rèn)命不久矣,就躺在村頭的破廟里,只等那臨終的一刻到來。啞巴永柱的娘正路過,見老人可憐,就喚永柱來把他背了回去。
到家后,全家人悉心照料,老人卻仍是體虛盈汗,并無好轉(zhuǎn)。臨走前,感念這家人的善舉,老人堅持要為啞巴永柱卜一卦。
他從布袋里掏出一對黑水牛角。一合一擲,連著三手,跌在地上摔出個圣陰圣來。
當(dāng)一個人擲出卦時,只有看客會望向了那地面,臉面上浮出期待的表情。而擲卦者本人,早就應(yīng)當(dāng)想好了解卦的說辭。
老人讓全家人都離開,獨留了啞巴永柱一個。
“勤勤懇懇耿直心,一輪好月水邊明?!薄@是卦面的解法。老人又接著說下去。
“你娘救我,是善舉。善舉背后有居心。我包袱里那幾塊銀元,你拿了去?!?/p>
啞巴永柱往枕前去翻,果然摸出一排銀元。
“你娘疼你,這一卦不問前程,不問災(zāi)禍,只求姻緣。但你命中缺那桃花煞,我只得出此下法。今后造化,還全看你自己。”
老人于是手書一方,說的也是人前善舉,人后居心。寫完,老人就閉目西去了。
啞巴永柱家里薄葬了老人,那銀元和方子自然留下受用。
你可猜猜,它方子教的究竟是怎樣的歹惡主意。
原來,啞巴永柱救人在明,背后手腳卻不干凈。他每在渡船上相中了姑娘,就推人落水,自己施然去救。而后依著老人的法子,把所有謝禮一律回絕,終于成為英雄。
月姨娘是打頭的一個,啞巴永柱沒有下手;到了齊小姐,終于按捺不住的現(xiàn)了原形?,F(xiàn)在這一紙的證據(jù)都被啞巴永柱的妻子拿出來,貼在村口。那之后,啞巴永柱就成了村里的老鼠,誰提到他,臉上都是露出竊恨的表情?!?/p>
我有些唏噓,那樣看上去一位老實八交的人,怎么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想到險些就帶了大相徑庭的消息回去,我的背后也再次發(fā)出冷顫的信號。日落的飛快,我身邊的紀(jì)生姨只剩依稀的影子,而她的故事也終于來到了尾聲。
“把這些話都帶回去吧,月姨娘泉下有知,接引的路上,才走的順當(dāng)?!?/p>
我謹(jǐn)嚴(yán)的點點頭,仿佛這是一樁我必須去完成的使命,而前番對于外婆辭世的慌說造成的愧疚已消散無蹤。死了也好,活著也罷,外婆有十足的理由要知道這些真相。
然后,我憶起外婆和紀(jì)生阿婆在文化館前的那一幕,不禁起念要問。
“當(dāng)年紀(jì)生阿婆扔了一輛自行車,說是從山坡頂推下去的。可有這事?”我其實更關(guān)心的是后續(xù)的事。
“啊呀。母親連種事也跟你說了?!奔o(jì)生姨有些抱愧,“我原以為不會有人再提的?!?/p>
“外婆最終是因為這事跟紀(jì)生阿婆徹底翻臉的嗎?”
“不。月姨娘那天表現(xiàn)的很平靜?!?/p>
“因為故意弄壞了伴唱帶?”
“瞎說,怎么可能。那天弄壞伴唱帶的人其實是我?!?/p>
我再次沒有料到的事情又發(fā)生了。
“那盤磁帶就擺在床頭,一摸就摸到了,母親總是把好東西藏在枕頭邊。我還不懂事,用小指鉆著那齒鈕來回的轉(zhuǎn),不過癮,干脆就把那赭色的磁帶條也扯出來,像貓抓線團那樣似的,揪的滿地都是。
月姨娘正騎自行車回來取,看到這場景,登時呆立在那里。
“活八行。你這遭了瘟的孩子?!彼R我。
我們一起捋著磁帶條,想把它恢復(fù)原狀。但中間纏上了結(jié),細(xì)細(xì)緊緊的幾個,無論如何也解不開。我這才知道壞了事,要挨母親的罵。母親罵人,是開著門,讓全村的人都要來圍觀的。想到那里,我鼻頭一酸,已哭的止不住了。
月姨娘見沒辦法,就摟住我說,先送過去,興許有辦法。然后就匆匆的騎車離開了。后來我聽說,母親在文化館大鬧一場,把月姨娘的車也摔了。我就知道,這事肯定是月姨娘幫我頂包了。
那時不敢說,后面自然更不敢說。就連現(xiàn)在也不敢。
我想待母親也離世了,再抱著她的燼骨,求她原諒我。她若默不作聲,可就算是原諒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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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總歸是確定的結(jié)束了。那晚的月亮很圓,記憶中是絳黃顏色,上面布有暗色的孔洞。月低掛著,有意的落在遠(yuǎn)方的山尖,總也不升上去。我被一天中錯亂的事情攪渾了頭腦,此刻便掏空般的對著月光說出了以下的念白:
“您那自古以來就蠟黃的面容已呈現(xiàn)多年,想必來自下界的今是昨非已無法提請你更多的興趣。如同今天我經(jīng)歷的這般情形,依著一件故事,接連的拉扯出更多的往事,想來也是不多見的。縱使是智者,也難免在這之中生出些疑問來。那便是,人們?yōu)楹我欢ㄒ獔?zhí)著的跟過去做一個了結(jié)。如不能諒解這其中堅決的意義,也就斷然不會做出這般荒唐的舉動,給人留下嚼舌的把柄?!?/p>
說完,也不顧它可能擺出的驚愕表情。我就那樣的在月色中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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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家,我給外婆送去了法餅和豆糕,卻故意延著話不說。
外婆的臉拉的老長,她在確認(rèn)是否自己忘了交待妥當(dāng),又或是我拂了她的囑托中猶豫。她呼出的氣息就像臨近噴發(fā)的火山般劇烈抖動著,并伴有開水沸騰般的響音。
我到底是個乖巧的外孫,捉弄她一下,也就如實的交待了。
外婆喜笑顏開,她坐在床沿上,腳也攀上來,擺出聽政的架勢。
我邊講,邊看見外婆的臉上陰晴交替。窗外有燕子的喈喈叫聲,那些過往的愁恨也就隨著聲音飛遠(yuǎn)了。
話全都說完,外婆的眼睛紅了。日光在短暫的回避后,又重新打在她的身上,蒙出周身的一扇金黃色的光來。
“差不多也要回趟老家了?!蓖馄抛匝宰哉Z到。
“我才說你死了,你就回去。豈不是害我?!蔽覛饧绷恕?/p>
“不當(dāng)事。你小孩子說話,口無遮攔的,不會有人怪你?!?/p>
看見外婆滿意的樣子,我也很難真的生起她的氣來。畢竟有些賬,還得她親自去算。
“我在老家說你改嫁了三回?!?/p>
“活八行?!蓖馄派蟻硪挝业淖?。
“紀(jì)生阿婆說。對,阿月她就是個老來春?!蔽以桨l(fā)沒個正形。
“笑你娘個腸子?!?/p>
外婆自己也笑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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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