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虹潔說：“不用替我難過，我演小配角演得好的時候，大家都給我鼓掌，我可開心了。”

拍戲遲到，她心焦如焚趕到現(xiàn)場，各部門早已就位，周圍人全在等她。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一句臺詞都沒記住，慌慌張張翻出手里攥得皺巴巴的臺詞本，卻怎么都看不清上面的字。導(dǎo)演喊了開始，一束光打到臉上，她慌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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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虹潔突然驚醒，發(fā)覺是一場夢，卻又急忙閉上眼睛，想回到夢里再看兩眼臺詞，過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夢啊，我為什么要背臺詞？”每當(dāng)壓力大時，倪虹潔就會被類似的夢境困擾，同樣的拍攝場景，同樣的尷尬焦灼，一遍又一遍。

現(xiàn)實生活中，倪虹潔經(jīng)常在開拍前就已經(jīng)把臺詞背得滾瓜爛熟，拍戲也從不遲到。她對工作特別認(rèn)真，要求自己言出必行，不喜歡因為自己影響到別人。這跟她曾經(jīng)在《武林外傳》里飾演的祝無雙很像，永遠(yuǎn)懂事，永遠(yuǎn)配合，擼起袖子喊“放著我來”，不愿意給別人添一丁點(diǎn)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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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幾年倪虹潔經(jīng)常演一些媽媽的角色，觀眾提到她總免不了一陣惋惜，覺得她沒能把握住好時機(jī)。她自己卻看得很淡：“年輕那段時間確實因為各種原因，對演戲比較抗拒，如果硬著頭皮演，只能越來越厭惡，可能早就換行了。趁著猶疑的時間，把想做的事情嘗試了一遍，也挺好的?！?/p>

談及過往，倪虹潔沒有那么多懊悔。父母對自己工作的諸多不理解，她也沒有那么多抱怨。她身上有一種自負(fù)盈虧的坦然，一種脆生生的固執(zhí)。對于得不到的、已失去的，她從來都不太計較。好的壞的，她照單全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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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未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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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虹潔出生在知青家庭，小時候，父母去江蘇常熟下鄉(xiāng)，她被寄養(yǎng)在上海親戚家。家里的管教極嚴(yán)格，從讀書開始，她做的每件小事，都要經(jīng)過家里人同意。她很早就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周圍人情緒稍有變化，她都能很快發(fā)現(xiàn)。采訪過程中，記者的椅子有些矮，身子前傾跟她聊天，她喊了暫停，叫助理換了一把椅子，說“這樣舒服一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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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時的她又黑又瘦，鮮有漂亮衣服穿，只能撿大人們剩下的肥大衣服，因此她總是不自信。她自認(rèn)沒有文藝細(xì)胞，身邊小朋友上了好多興趣班，會樂器、唱歌、跳舞，但她什么都不會。

她沒什么朋友，童年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玩，去地下防空洞和拆遷的廢舊小區(qū)發(fā)呆，悶了就找小動物說話。她第一次拋頭露面表演，是在姑姑的工廠，那時正值廠慶，她上臺跟一群小朋友跳舞，跳完拿到了兒時唯一的一次獎勵——一支牙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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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寒暑假，她才能見到爸媽。離開的時候，媽媽送她去長途汽車站，母女二人，隔著車窗，一邊揮手一邊抹淚。幼時的倪虹潔，每年都要經(jīng)歷好幾次這樣的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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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隊結(jié)束后，她終于能和爸媽團(tuán)聚。爸爸在商場做會計，媽媽找各種小生意做，提到媽媽，倪虹潔有些唏噓：“其實我媽嗓子特別好，會唱滬劇，但因為我媽不識字，文化受限，所以沒法參加劇團(tuá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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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曾開過一個小賣店，賬簿上歪歪扭扭地記錄著店鋪流水，不會寫的字就用畫畫代替，賬簿上面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瓶酒、一塊糖之類的圖案。倪虹潔說：“我爸媽的想法非常樸素，好好上班，努力攢錢，等錢夠多了，就給家里置辦一個小電視機(jī)、小冰箱之類的電器，讓家人過得好一點(diǎn)，全都是一些切切實實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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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倪虹潔曾帶媽媽上過一檔綜藝，綜藝?yán)镆竺總€媽媽給孩子寫一封信。看到環(huán)節(jié)設(shè)置，倪虹潔有些疑慮，但是也沒多說什么。節(jié)目錄制當(dāng)天，讀信環(huán)節(jié)，媽媽在鏡頭前講述信里的內(nèi)容，倪虹潔低下頭，看著媽媽寫給她的信，上面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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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dāng)時心里特別特別難過，沒有念書一直是媽媽的心結(jié)，她寫這樣一封信給我，心里肯定特別難過?！蹦吆鐫嵶载?zé)地說。從那之后，她決定不要麻煩父母，不再讓他們配合參與錄制節(jié)目。

書信一直是倪虹潔跟父親間的溝通方式。小時候，她在上海借讀，還要額外交一筆借讀費(fèi)。她總覺得自己融不進(jìn)去，自卑情緒上來，就不想在上海讀書了。于是寫了封信給爸爸，爸爸收到信后，又給她回了信。前前后后幾個月過去，等她收到回信，學(xué)期已經(jīng)結(jié)束，轉(zhuǎn)學(xué)的事情也就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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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思想傳統(tǒng)保守，沒有一個人從事跟藝術(shù)相關(guān)的工作，并對相關(guān)工作嗤之以鼻。倪虹潔進(jìn)入娛樂圈之后，爸爸曾給她寫過一封信，大致內(nèi)容是——別人家的孩子都是金飯碗銀飯碗，爸爸希望你找一份安穩(wěn)工作，不要做演員這種虛無縹緲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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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這些，倪虹潔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就像沒辦法跟我當(dāng)面交流一樣，都這個年代了，還是寫信給我，話里話外就是覺得我做的工作不體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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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虹潔曾是“全國十大廣告明星”，拍過一條火遍大江南北的內(nèi)衣廣告，“婷美內(nèi)衣”“朵爾膠囊”曾在眾多電視臺循環(huán)播放。吃飯時，每當(dāng)傳來熟悉前奏音樂，家人們就開始沉默，尷尬的幾十秒過后，依然閉而不談，倪虹潔說：“我爸媽很少談?wù)撐业墓ぷ?，他們會聊舅舅怎么樣、舅舅的孩子怎么樣、阿姨怎么樣、奶奶怎么樣，連周圍的鄰居都能討論半天，就是不會聊到我?！?/p>

近幾年，媽媽不再那么抵觸，越來越支持她?？吹侥吆鐫嵃l(fā)的視頻，還會轉(zhuǎn)發(fā)到家族群。但上了年紀(jì)的媽媽有點(diǎn)區(qū)分不好現(xiàn)實與表演，看她在《中國醫(yī)生》里面的表演，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心里非常難受，跟她講：“囡囡啊，怪不得你說不要讓我看這個了，看到你這樣，我要哭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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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還是老樣子。每次倪虹潔回上海，爸爸總在重復(fù)看一部抗戰(zhàn)劇，一遍又一遍，每次都看得津津有味。有時她會旁敲側(cè)擊跟爸爸講：“最近我有一個新劇誒，你看了么？”爸爸?jǐn)[擺手，說“下次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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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氣急了，倪虹潔就吧嗒吧嗒掉眼淚。她坦言：“其實我這樣也不太好，家人之間缺少溝通和交流。但我爸思維已經(jīng)固化了，年紀(jì)也大了，跟他理論半天，也改變不了什么，他還會覺得我態(tài)度不好?！彼龔男÷犜拺T了，有著明確的長幼觀念，自覺是小輩，從不跟父母爭吵和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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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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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一個演員，意味著要時刻接受來自外界的審視，喊“卡”之后，生活里一樣遍布鏡頭：“老有人認(rèn)出我來，然后問各種問題，真的很不自在。我就喜歡找個小攤兒吃點(diǎn)烤串，但如果有人盯著我，我瞬間就覺得這個東西不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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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34歲之前，倪虹潔從未習(xí)慣過這種審視。她總想逃，逃到遠(yuǎn)方，找一處世外桃源，讓自己隨心所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那時候，她視演戲為一種賺錢方式，賺一些錢就逃離一段時間。她隨著驢友四處徒步，帶上帳篷進(jìn)山攀爬，在云南開客棧，養(yǎng)各種小動物……對于未來，她沒有規(guī)劃，總覺得有一個更好的彼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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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虹潔成長過程中幾乎沒得到過表揚(yáng)，所以不是很自信，講一句話都會考慮再三，擔(dān)心讓對方不開心。而演員是一個特別需要信念感的工作，沒有自信的話，就不會相信角色，更不會相信自己能演好，這必然會影響最終呈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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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著這種隨時會撤退的想法，在娛樂圈若即若離幾年后，倪虹潔在2010年參加了電影版《武林外傳》的拍攝，導(dǎo)演尚敬察覺到她身上的變化：“倪虹潔你怎么回事兒？原來挺有靈氣的，現(xiàn)在怎么變木了?！焙髞砩芯匆]她去崔健導(dǎo)演的《藍(lán)色骨頭》試鏡，因為形象氣質(zhì)契合，她當(dāng)選了女主角。這次表演中，她一直被導(dǎo)演和工作人員夸贊，這是她之前從未體驗過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表演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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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信念感姍姍來遲時，近幾年遞來的劇本卻大多是飾演媽媽，各種各樣的媽媽：古裝的、現(xiàn)代的、苦情的、活潑的、可悲的、游走在灰色邊緣的。有人曾研究過近幾年倪虹潔飾演的媽媽和劇中孩子的年齡差，最夸張的一次，她飾演同齡人蘆芳生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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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這些角色，倪虹潔本人倒是比較坦然：“我會珍惜找到我的每一個角色，哪怕是很小的角色。”即便都是媽媽，她也會試圖塑造出不一樣的感覺，她笑著說：“不用替我難過，我演小配角演得好的時候，大家都給我鼓掌，我可開心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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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段時間播出的《突如其來的假期》，她飾演了一個思想新潮的媽媽，一開始她不是特別理解劇中母親的想法——“跟我小時候的成長環(huán)境一點(diǎn)都不搭邊，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媽媽”，她只有通過想象那樣一種生活，才能讓自己靠近人物。

《突如其來的假期》編劇王佳曦談及與倪虹潔的合作，覺得倪虹潔的角色塑造給了她很大的驚喜，“她的表演里可以看到過往的人生經(jīng)歷和感悟”。在王佳曦看來，能在年輕時候找到自己擅長和熱愛的東西是很幸運(yùn)的一件事，很少有人可以年紀(jì)輕輕就做到世事洞明，而且也不應(yīng)該強(qiáng)加很多年齡枷鎖在身上，王佳曦說：“無論什么時候開始都不晚，很多人都覺得要趁著上升期，抓住所有的機(jī)會讓自己更上一層樓，但是她沒有，她沒有那么功利?！边@點(diǎn)跟劇中女主“榴蓮”的性格有點(diǎn)不謀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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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國慶上映的《我和我的父輩》中，倪虹潔在劇中戲份不算多，只有寥寥數(shù)句臺詞，她卻非常認(rèn)真地對待。劇情設(shè)定在1978年，她出生的那一年：“我在弄堂里走的時候，想象著自己6月份出生，10月份就已經(jīng)長大成人拍戲，真的是奇幻人生?！?/p>

倪虹潔從導(dǎo)演徐崢身上學(xué)到了很多表演竅門和處理問題的方法，“拍攝時間有限，徐崢要在短時間內(nèi)調(diào)配那么多資源，拿到自己想要的鏡頭和畫面，思路一定特別清晰，真的很厲害”。

現(xiàn)在的她也想這樣，靠清晰的思路、腳踏實地的努力，找回失掉的主動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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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虹潔很享受進(jìn)入不同角色的過程，把身上的一部分拿出來，再搜羅一圈周圍人，每個人身上都拿一點(diǎn)，之后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想法，組裝成一個人物，賦予角色靈魂。倪虹潔笑言：“小時候每當(dāng)老師問長大之后想做什么，我都沒有明確的答案，現(xiàn)在長大了，我做了可以體驗不同職業(yè)的工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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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jìn)入角色時，倪虹潔自身也會產(chǎn)生一些變化。在《加油，你是最棒的》劇中飾演牛美麗時，劇中人物喜歡喝威士忌，那段時間她好像也愛上了喝酒，從網(wǎng)上買各種酒喝，每天都要喝一點(diǎn)，還會跟人討論哪種酒更好喝。拍戲結(jié)束后的某天夜里，她又倒了點(diǎn)酒，卻突然感覺到辣：“好難喝啊，之前怎么做到的？”現(xiàn)在她家中還有半瓶威士忌沒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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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虹潔是一個樂觀的人，她說：“成年之后比小時候要開心很多，現(xiàn)在的我比原來的我要開心很多，所以我堅信，未來的我會更開心，我現(xiàn)在好好努力，一步一個腳印，那一天早晚都會來。所以我不著急，將來才是我最好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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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虹潔的聲音帶點(diǎn)天真，會加很多南方小姑娘慣用的語氣詞，軟糯糯的。談及表演，她不覺得自己多有天賦，也沒用到熱愛和追求之類的大詞，只是一直說著“會努力”“我喜歡”，沒有宏大的展望，也沒有信誓旦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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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終于找到了生活的錨?！翱倳玫??！彼届o地說。

作者：傅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