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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敘儀·啟明】水珠蟲——牧童

2023-02-20 21:28 作者:車萬文創(chuàng)_official  | 我要投稿


感謝您支持夢幻泡影。



作者寄語:

? ? 本文原屬于作者宏大構(gòu)思的一部分。有鑒于作者當時便對這一構(gòu)思充滿懷疑,讀者會發(fā)現(xiàn)其中有諸多未完成的和隱晦不明的部分,正如小說整體情節(jié)呈現(xiàn)的方式,復雜的官能隱喻。它如今被認為是缺乏方向感的,是對《褐色鳥群》等同時代作品風格的一次嘗試性超越(大而全的冗詞),但即便是后者也不見得多么成熟,由此亦可見得,作者缺乏對Borges或其它拉美作家的作品領(lǐng)悟,因著手于陌生之領(lǐng)域而仿佛陷入泥淖,未能將其目的和盤托出。作者不喜歡它,因而也好久沒有讀過,并在閱讀時深刻厭煩于其半腐爛的唯美含蓄。



編者按:

? ??非常拉美魔幻式的東方同人文,其中運用先鋒文體。借此機會也推薦大家去閱讀格非老師的《褐色鳥群》這本書,讀畢想必會對這篇文章有別樣的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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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好了好了,讓我們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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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佐見蓮子總和我說群山那邊的事。我們被困在密林環(huán)抱的一處深綠的山崖上。得想辦法走到那里。她的雙眼不時望向天空,雙臂揮起,又像羽毛那樣飄飄忽忽地落下來。那邊有一座褐紅的大平原。她憂郁地說起它的近況。鐵銹色的沙壤,寸草不生。天空終日泛白,偶爾有霧。那里有一條鐵路,經(jīng)過樹林的邊緣,另一邊挨著湖泊,湖水在遠處。它是銀白鋼藍色的,湖底生長著大塊泛白的鹽晶,水無法飲用。她仍舊站立,手指著遠處與更遠處之中的一個位置。我在那旅館待過。什么樣的旅館?你為什么非要提旅館呢?我感到煩悶了。梅莉,梅莉還在那呢。她喋喋不休。那個梅莉怎么不和你來?她腳崴了,在旅館休息。你又為什么來?我來探路。我們聽說這里還有完好的泥塑神像。

??? 宇佐見蓮子站在樹下,頭戴圓禮帽,低頭俯視腳前泥土中新發(fā)的黃芽。她目光幽黑,襯衫雪白,肩膀的輪廓瘦削,分明。裙擺遮住了她的小腿,宇佐見沉默如雕塑,在耀眼的林間空地邊上,倚靠著那里的樹干,鞋尖遠遠地朝著明暗的邊界。她頭上的樹叢茂盛異常。風撞在上面,篩下沙沙的聲音與一些濕潤的種實。天色驟陰,雨氣漸濃。我爬出帶刺的灌木叢,胳膊上綻露血痕。我提著一條滴水的大魚,彎腰走過暗灰色的砂石地。雨云在山脈上空積聚,遮天蔽日的灰暗搖搖欲墜。陽光漏進山崖這一面的幾個瞬間,我還在腳邊的草叢里發(fā)現(xiàn)一只遺落的懷表?,F(xiàn)在不是烤魚的時候。大樹潮濕發(fā)亮,暴雨使河川泛濫。僅有的引火物小心保存在帳篷里,而我焦急地跑向懸崖邊緣,俯身傾聽密林下恢弘的水響。魚。我忘了。中午它在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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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往村落的邊緣一直走去,沿著木墻的棕色與道路上揚起的土塵,到了可以被稱之為運河的地方(大概因為有流動的水?),或許并不能抵達所謂的借書屋,卻多半可以找到孤零零佇立在河岸邊緣的鈴奈庵,因為一種刻意為之的醒目特征——“庵”字掛歪了。這與它幽暗復雜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是相稱的。徒步走過一些不相連的白色院墻與橫行街道寬闊的出口,河岸的這一邊,稀疏地立著幾座平層或帶閣樓的傳統(tǒng)木質(zhì)建筑。裝有窗戶紙的格柵推拉門幾乎盡數(shù)緊閉,僅有一兩扇,在門前晾曬漁網(wǎng)后忘記了關(guān)上,無意間袒露了令人失望得空蕩灰暗的隔墻。晴朗的白日,鈴奈庵的尖頂在湛藍天幕中描出倒V形的晦暗輪廓,比周圍略高。閣樓的另一頭,木柵墻頭頂斜檐,光著細細的腿站在淡黃色的砂土地上。劍狀野草叢生于零星散布的墻角的潰爛。那底下的確有縫,而孩子們更傾向于踩上同伴的肩膀,下巴抵著檐的外側(cè),從一條棕色的地平線上窺視遠處的庭院。他們像一群陌生而活潑的影子。我從未親眼見到,只是聽小鈴提過一句。(小鈴姓本居,是鈴奈庵主人的女兒。我們認識了幾天)我們打開閣樓朝街一側(cè)的活板窗,她隨口提到孩子,我因此看見街對面的三座以相同位置組合了庭院與假山水的日式屋敷,朝向我們這一側(cè)的屋檐下頭露出同樣一溜推拉門的白色格子圖案,正對院中潮濕閃亮的桃樹苗。圍墻良好地標出院落的邊界。街道筆直,貫通,質(zhì)地堅實,少見坑洼。滿載干草的牛車平穩(wěn)地駛過上面,車轱轆上的輻條均勻旋轉(zhuǎn),和著一種均勻得令人困倦的吱呀聲。它們幾乎是熟視無睹地拋下零散的巷子,所謂為便利開拓的捷徑。巷子或長或短,或?qū)捇蛘?,有的鋪設(shè)石磚,有的沒鋪,僅僅是兩邊向前伸出的許多臺階之間的一長溜裸土,被草鞋踩得足夠結(jié)實,仍在雨天里積水,溶化,變成短暫的岔道。對所有的巷子,水最終都會流入低處的運河——這是個難以發(fā)覺的地理因素。下雨時他們閉門不出,看不見白里泛黃的濁流淅淅瀝瀝地流過墻角與地基,抹平了因潮濕而更加鮮明的顆粒狀膿腫。流水向著低矮的缺口一擁而上,灌入石砌的河岸。泥沙則不見蹤影。雨過天晴,河流宛如一條筆直細長的黑玉。

??? 誰也不知道河的最上面是什么。沒有聽說,純靠幻想。彼此纏繞的亂發(fā)似的支流,瀑布與三角洲地帶,棕色的沉積物,大片灰綠的濕地,季節(jié)性溪流,地下暗河的網(wǎng)絡(luò),巍峨雪嶺。都是海洋的化身。運河的上頭是另一些亂糟糟的聚落。大塊條石被挪走,搬進來高低不一的茅草屋。從高處看,沿河筑起的一道歪歪曲曲的泥磚墻與小孩耍性子捏了又弄壞的泥人沒有什么差別,在各種意義上(為什么又是孩子)都簡陋,殘缺不堪,這也許與他們從事的職業(yè)有關(guān)。一些人終年縫補裹尸布,另一些則從屋里屋外都無法擺脫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草鞋上還沾著雞屎。當?shù)厝孙曫B(yǎng)雞。沒能馴化豬。牛是另一回事,出于對耕種與司掌豐收的神明的尊重,一年在祭壇上殺一只小牛,割開喉管放血的也是神職人員,一般來說,他們住得也離稻田不遠。那些蓬頭垢面戴著斗笠的薯蕷似的長屋(屋旁是種植各種塊莖的沃壤,其種類與形態(tài)之多,無可勝數(shù)。他們的孩子像是沾了糞點子的濕泥巴捏出來的,因為缺乏管教,把一整條屎屙在河灘上游的蘆葦叢里,舒適滿意地離開。再清澈的水也無法忍受新鮮濃烈的糞便氣味,不過耕地青睞它)并非什么新鮮的東西:這一點,之所以會產(chǎn)生這種想法,或許是因為店里平白無故地掛出肉,可又找不著屠殺的痕跡;喪事辦過以后,棺材與白幡突兀地一夜消失的緣故。種姓制度在中世已根深蒂固。同理,巷子本身也不是什么誘人進入的地方,如果不是遙遠的城市那邊流行電視劇的廣泛傳播使你覺得在一叢叢木棍支起來的灰暗骯臟的草氈雨披下藏著用破布蔽體的餓殍與窮戶,甚至于住著一對貧寒卑賤,在一大群嘁嘁喳喳多才多藝嬉笑怒罵和藹仗義的劇團成員下彼此扶持艱難度日的苦命兄妹,他們在災荒與戰(zhàn)亂中失去了雙親,從而跟著領(lǐng)頭的女人(她穿著草鞋而非高高的木屐,伸手剪下細長的櫻枝。她的名字里,有花與夜叉的字眼)跋山涉水,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表演布偶戲與接住射出的箭的表演的話。應該相信,這伙人是存在的。否則,也不至于提到他們。從另一個方面說,他們的存在令村人在背后不安地指指點點,甚至激起殺心。父母擔心好動的孩子跟著他們亂跑,甚至是去追趕箭矢,從而被不巧地弄傷。對他們的歌舞褒貶不一,地方主義者大光其火,據(jù)說該舞蹈混雜了鄰近和遠方的幾個村落的民俗元素,其中必然有一個膀大腰圓的禿瓢扮演惡僧,與手持短劍的年輕武士在臨時搭建的簡陋木橋上(用釘接合骨架),背靠真正的櫻樹搏斗。不滿的還有一些年輕男人。又是據(jù)說,那個壯漢能徒手拽著成年耕牛的兩角,在地上拖行幾十尺的距離。還在寺院時,他不守戒律,打暈了方丈,化妝逃亡到這里。他踏入神山上的禁地,夤夜突襲一處野豬巢穴,獵殺了那頭一人半高的巨獸,把它切成大塊,烤了吃了。還掰下獠牙,磨得光光的,用繩穿了掛在胸上。沿街的一側(cè)傳來議論。走過米店時,他們坐在堆放米袋的房間外邊,解下包額的汗巾擱在膝上,邊說邊緊緊瞧著一個路人。厚嘴唇上下翻飛,與話語節(jié)奏一致。過路的人單純被他們看著。并不擔心被聽見??梢赃@樣認為。

??? 我走過那里與他們的觀察沒有聯(lián)系;我的偽裝與鬼鬼祟祟與他們無關(guān)。要解釋這一點很難。誠然村里有著我的住處,處于最致密然而又是最整潔的一處矩形房屋群的北面,門前圍著竹籬笆,石頭小徑從那穿過。它沿緩坡向下,蜿蜒朝南游去。如今我早忘了去那里的路。你也許不知道,我身穿茶色的和服,也剪短了頭發(fā)。走在街上,我踏進他們的腳印,模仿那副抬頭沉思的神情,他們的臉不是低垂著朝向消失又出現(xiàn)的腳后跟而是一成不變的澄澈天空,云彩在上面幾乎停滯,有時也游得很快。太陽西沉時,山巒與泛白的天幕形成極度鮮明的明暗構(gòu)圖,勾勒出模糊不清的輪廓,那究竟是極端錯綜復雜的鋸齒狀結(jié)構(gòu)還是單純的波浪線,沒有人知道。農(nóng)民不思考這個。他們是另一群沉重的影子。褐色的臉龐隱去時,土地就從山谷里消失,要再過很久,才會有光重新到來。他們無知無覺地生活在稻田與晨昏的交替循環(huán)之中。孩子在面前長大,他們繁衍,勞作,衰老,肌肉像麻袋一樣松弛,用盡最后一絲氣力,仆倒在地上(或床上,而后被抬進山里),被火燒成一團肥灰,進入分解者的消化器官,來年散入破土瘋長的野草體內(nèi),誰也認不出誰。一群分子……村民都信仰天國。這個異常封閉的村落竟然也受到了佛教的影響(可見封閉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千三百年),祖宗的靈魂擺渡到天上神圣的領(lǐng)域,在那里停留百年,再投胎返回人世,又有了具體的著落(可喜可喜……)。他們歡慶這一儀式,用莊嚴和諧的祭祀活動,家族宴席與散財濟貧。我身處他們之中,無法例外。這并非某種入鄉(xiāng)隨俗的美德,而是受現(xiàn)實所迫——那間秘密住宅被人燒毀了。當天傍晚,我出于某種目的,帶上了一些重要物品(后來我知道它們是全部的家當)在鈴奈庵落腳,挨著小鈴,在同一床褥子上過夜。救火的呼聲甚至沒能吵醒我們倆。我不好向人解釋那些東西,雨傘、火車、鉛筆、相機、昆蟲學論文。同樣,他們的出現(xiàn)與我的躲藏也沒有必然關(guān)聯(lián)。如今,我僅僅作為一名平凡的昆蟲學者,在研究與生活之中貫徹那一匿名而謙遜的品德。我的生命只剩余圖冊的下一空白頁,它指向某一奇異記載中的液滴般的存在,一種嬌嫩得近乎夢幻的生物體,足以使人忘卻一切,使愧疚于粗短笨拙的十指爆發(fā)了驚厥病,大腦陷入無主的地面。找不到可用的工具,一點外物的幫助。嘗試用玻璃刀、手術(shù)鉗,甚或適當大小的藥勺來取下,帶走它,但沒能成功。機會曾有過一次,甚至更多。罪魁禍首至今不明。因而,迄今為止在村莊內(nèi)外的探索都像是打草驚蛇的行動。所有條狀帶斑紋的物體都被認作是蛇——包括可能出現(xiàn)但尚未出現(xiàn)的,蒼蠅飛舞的一條糞便,屬于一名男性——接著導致了混亂。眼睛不負責反映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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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是本居小鈴也對那種稀有的昆蟲知之甚少。村里沒有人寫書的呀!她在閣樓下面的書架前揮舞撣子,大聲回應我的話。他們也不看書呀!灰塵引起一陣苦澀短促的咳嗽。那這里放這么多書做什么呀?她突然沉默,懷抱一摞棕色封皮的古籍,小步走到書架后的暗梯下面。她與我在活板門的下邊和上頭臉對臉望著。發(fā)髻上的銅鈴鐺在很遠的地方響了起來。小鈴在和服上罩了一條紅白格子圖案的薄披肩,外面套一件垂到腿根的黃圍裙,上沿寫有“KOSUZU”的小字,但被書遮住了。她定定地昂著頭,嘴唇翕動了一下。白皙圓潤的小臉上撲閃著明亮的雙眸,睫毛一下一下地梳著眼皮上面的什么隱形的東西。我禁不住笑出了聲。我也說不清為什么笑。總有人來借書的呀!她微微皺起眉頭。我的笑的確滑稽又愚蠢。我抱著肚子,仰面倒在冰冷的樓板上。臉頰不再發(fā)熱。怪異的笑意仍像撓癢或嘔吐的沖動,間歇的搔著胸腔深處的某塊活躍的肌肉。她用雞毛撣掃除書架上的灰。白天,一些書被搬到河邊,傍晚再被搬回來。她推開門,踩著木屐走上屋旁的小道。那里,河邊的風吹起輕靈的金屬口哨聲。

??? 我在樓板上躺了很久。她終于踱回來,慢吞吞地往暗梯上爬。我跪在活板門邊,握住小鈴纖細的手腕,稍微用了些勁,讓她爬上來。小鈴的手臂內(nèi)側(cè)有一道書脊壓出的淡痕。那只右手先是笨拙地抓緊釘在墻上的踏板,頓一下,抬起左腿。抓著踏板的手別扭地向右一歪,連帶一整個身子也向右轉(zhuǎn)動四分之一圈,好騰出空間,抬起左腿。右腿則直直向上。幾次別扭的動作后,她開始氣喘吁吁。小鈴能自己爬上來,哪怕花得時間長一點。我自覺那個動作有些多余。然而:向上伸來蜷起的五根嬌小白嫩的指頭的時候,還無從判斷她究竟意在沿梯子爬動,還是真的需要幫助。彼時她吹滅燭臺,把它擱在角落的桌上,我捏著紙捻子,顫抖著點上角落燈罩里的半截蠟燭。黃色的光芒墜入暗梯下方,立刻呈現(xiàn)一只淺橙色桃形發(fā)辮、銅鈴與小巧嬌弱的手腕,醒目地位于不明晰的面孔中央。起初,后者形似一種半透明的淺海珊瑚,自內(nèi)而外地被氙氣燈光照亮,綻現(xiàn)晶瑩的乳白色;黑暗仿佛一處斷崖下的海水,也許僅僅一人多高,這在離岸一百米的地方并不少見。因而,沖動地伸去了手,謹慎地控制力量;指骨貼合它的輪廓,避免損壞精巧的鈣質(zhì)結(jié)構(gòu)(珊瑚的捕食器官),那些細密得看不見的空腔與纖毛。她爬了兩步,靠著書垛坐下,收起兩腿,拍下腿上的灰。小鈴輕輕地吐氣,并吸入帶著蠟油氣味的輕微污濁的空氣,聲音微微發(fā)顫。她的疲憊傳染到了我的身體。我吹滅尚未化透的燭油上的一?;鹈?。有一陣子,我聽到她唇齒間爬動的幾個模糊的字眼,心想她已經(jīng)睡著。她的呼吸勻順,幾乎聽不見;而我仿佛置身于離海灘不遠的一處空地上。夜幕降臨,紫色的潮水倒退著梳過沙灘,沒有驚醒礁石中棲息的海鷗。透過一扇窗戶,燈塔的光向背后轉(zhuǎn)去,兩座山崖漆黑高聳的輪廓當中浮現(xiàn)出幾粒舷燈。它不駛向這里,而是在天穹低處的灰云中反復兜著圈子。

??? 我站立著,手非常準確地抓住一樣東西。那是什么我并不清楚,隱秘地直覺暗示它是一只穿白襪的腳。那人把腳翹得老高。我大概是在夢中,也可能并不是,意識既不質(zhì)疑眼前的所見也不引我向身后的房門。那里是一間閣樓,我十分清楚。至于如何抓住了一只腳,則不可知;當我舉著手,一面低下頭時,伏案歇息的少女正從臂彎里蘇醒,在書房的夜色中呼吸,陶醉于海風的氣味。她把油燈擰亮了。桌上,一只沉甸甸的藏青色鋼筆壓著一沓手稿,字跡工整,而涂改比比皆是,隨意無度。你要不要也讀讀?我嘴上沒說,在心里婉拒。抱歉,恐怕不行。我的手忘記了放下那樣東西。是它忘記了放下它自己。她同樣住在一座屋子的二樓。窗戶下方,院落到海灘上邊灌木叢之間的碎石地上,已沒有了傍晚的余熱,而退火后灰藍色的天空黯淡地無力照亮房間的內(nèi)部,亦不能觸及墻角毛茸茸的漆黑。燭光在很低的地方,被蓋住了。那艘船最終離開的時候,我頭腦一震,眼前的世界不由自主地劇烈搖晃。

??? 一縷熱氣撲向我的臉頰。她顯然被我弄醒了,在黑暗里,咽下一口唾沫,嘴唇微張著,也不四處張望,單純是望著一個方向。她對著我的左臉。那里的溫度比周圍要高出一些。

??? 我做了一個夢。

??? 我做了一個夢。她這么說。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理解她的意思。什么樣的夢。

??? 我夢見自己在樹林里被人追趕,跑進水田里,腳被水里的泥黏住了。它吞掉了我的腳。我找不到自己的腿。

??? 他追上你了?

??? 沒有。但我知道他躍躍欲試,要撲向我的后背。

??? 我撫摸她瘦小的脊背。你害怕嗎。

??? 我害怕。我看不清他的臉。

??? 夢里的事總沒有成真的。他追不上你。小鈴。你還睡得著嗎。

??? 我想那里一定是片墓地。我看到墳包和枯骨了。骨頭在地下。

??? 好吧。我沉默了一下。就這么待著吧。

??? 我的身子變得沉重。困意涌來之際,小鈴像是從奇異的夢魘中恢復過來,邀請我到另一個地方去。你找到水珠蟲了嗎。她細聲細氣地說,邊挽著我的手,輕搖了兩下。那是什么,它真的是蟲子嗎。我的眼皮抽了一下。不,上一次沒找著。她于是失望透頂?shù)乇犞劬χ钡嚼杳?,一句話也不說。我則又做了一個夢。這一次的夢境與上次似無關(guān)系。這一次,我可以在昏昏沉沉的感受中敘述此事。它是種幻景,在清醒侵襲頭腦的一刻,會頃刻煙消霧散。這是說,我甚至不可能踏入同一條河流。為此,要留下些自相矛盾,任誰也解讀不了的文字……隨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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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見了塑料預制板。只是一組邊緣平行的藍白條紋,富有光澤,偶爾隨著眩暈的感覺搖晃,虛化。是墻。墻的外面是黑色的,那邊不重要,重要的是,躺在床上的人,如何看……床上沒有人。天藍色與白色條紋鋪就的織物,基本平整無痕。有一些細細的褶皺,在余光中。被單。它的一個角在右上,特別的長,沿床墊的側(cè)面低低地垂下,并覆蓋床板的上沿,右邊挨著櫥柜。那里的被單疊得也很整齊。沒有灰塵。沒有毛發(fā)。昨晚,床頭有血跡。我大概是在夢中看見它。那個三角形遮住的地方,在底下,藏著一枚十元硬幣大小的暗紅色圓斑,邊緣呈細微的鋸齒狀,沿編織結(jié)構(gòu)滲透,爬動的血液印記。輪廓有些過于完美。液滴不是自上方落下。不是鼻血,不是兇殺。液滴的,或者說,血紅蛋白(與血紅素,是它呈現(xiàn)為紅色)的分布各向均勻,未反映重力的影響。也不是一種噴濺物。血液凝固需要數(shù)分鐘。搞錯了。曾經(jīng),床墊被豎起來過。一滴血突然落在上面。清掃的人好幾次經(jīng)過那里。沒有發(fā)覺。眼睛在尋找?guī)字积R刷刷張開的手,在一個地方,它們的下面是腿,腳穿著皮鞋,在地上站穩(wěn)。手扶著掌心厚的床墊,搖晃著,時而對抗,時而順從于床墊傾斜的趨向。完全無法控制它??偸菑囊粋€遠處的角開始,它從中軸線上塌斜,慢慢歪向這一側(cè);那些手繼續(xù)推著遠處,像推著一紙軋薄的鋼片。很難向下按住它。太長,太沉重了。抱怨自己的手心被劃傷,疼痛。顛顛倒倒地向讓它站穩(wěn),前前后后的跑動,更換位置和人手。沒能成功。血滴可能,又是之前的事。它已經(jīng)變成。褐色。不會了,不會再變化了。氧化過程已經(jīng)達到平衡態(tài)。床墊表面,縫布是種閉合的織物。露出一截茶色的線頭。

??? 該走了……什么也沒有,空蕩的房間里。床。該走了……窗臺往外凸出一段,約一臂長,窗外幾乎不能看見什么。白天,那下面可能有一群矮樓。這里看著挺高,實際上,只有二層,或三層中的第二層,我為什么這么說……走廊上交頭接耳。不慌張。窗戶沒有帶鎖,也不打開。完全平放手臂,手指剛好觸到窗框下沿。凸出的是一個整齊的立方體。也不重要。窗外的漆黑。明天是白天,白天是……列車駛?cè)サ牡胤?。輪轂飛轉(zhuǎn),并磨損。無所謂。在這一側(cè),墻上貼著米黃色豎紋墻紙。手臂在窗子下面,貼著花紋大理石。冷。墻角有一些臟了。左下角的插座邊上,可能是鞋尖搭在上邊,污黑得像一縷薄煙。插座是否漏電,噴出火花,燒黑過這里。衣柜墻上,共有六扇棕紅色木門。他來了。天花板中央有一盞扁圓的燈。哦,也不是,不急,門沒有鎖,你進來吧。我看著掛在門框上的鎖扣,他往床邊一坐。我看不見他的整張臉。他的左耳是褐色的。頭發(fā)稍微蓋過耳廓,遮住燈光。我對著一面貼米黃色墻紙的墻。貼紙的手法很糟糕。轉(zhuǎn)角處,露出一條細細的白線。門在后頭,把手做成銅的樣式。不確定它是否開著。你叫,你叫……伊萬·伊萬尼奇。我沒有結(jié)巴。我收起一只手,像蝴蝶斂起翅膀,從那一側(cè)回身望去。棕紅的木門嵌在墻里。鎖舌穿過門縫。被看見了。

??? 沒有凳子。我說。沒有椅子。一回事。外頭起霧了。是冬天。他說。我想起來很多事。我扶著胸膛。沒有水給你喝。也沒有我的。拇指根部的肌肉陷得有些過頭,壓著皮膚,陷進了肋骨里側(cè)。沒有出血。心臟在跳動(碰觸到手上,有些濕潤,溫暖??磥?,是一種韌膜)。房間里暖和。冬天,城里有供暖管道。郊外到處有油田、氣田。我來的時候,看過運煤的大車。不知道它運了多少煤,也許很多,有十幾米高。車屁股在我前頭,給燈照亮了。一塊臟兮兮的,黃色的鐵吊門,兩頭栓胳膊粗的鐵鏈,當中寫車牌號,字很粗。認得數(shù)字,一些字母,除了一個。是“H”?他搖搖頭。但也不認得它。西里爾字母里,發(fā)“n”的音。煤灰不絕如縷,沙沙飄落,黏在前車窗上,黏在吊門上銹跡斑斑的地方。我擔心看不見路,撞到卡車的尾燈上。我的車會撞進底盤下面,動彈不得。太高了。視野里一片污黑。實在是太高了……煤堆??床坏巾?。他說。還有。鋁土礦、鉻礦砂、銅礦石、紅鐵礦。由車隊運輸,靠左行駛。采集綠松石與瑪瑙的工人。坐在輪胎下,用黧黑的指頭捏著。煙嘴。躥出一小?;鹈??;鹦嵌堵湓谘澴由稀Q芈放胖婚L列深藍色卡車。有時,它們比我快,有時又變慢。我開得和他們差不多快。追不上他們。那些是……頁巖油罐車、混凝土攪拌車。牽引車、灑水車。壓路機、挖掘機。拖拉機、搶修隊。紅燈和黃燈。對。我們停下。公路被砸斷了一段。一根鐵管,比我們的車要高,把柏油路面壓得粉碎,塌了一邊。高高地翹起一端,把什么都遮住了,路和車。直直地伸到路下面很遠的地方。另一頭。點亮所有強光燈。十幾盞氙氣燈,軍用強光手電筒。還有鎂光燈的林子,支著三腳架。掛在很高的車頂上,由一根鐵桿往外送,到它上面。還有。黃色安全帽與救生衣。對。沒有人受傷。救護車的燈在轉(zhuǎn)。在叫。哇呀呀地叫,紅色轉(zhuǎn)到藍色背面,又飛速回轉(zhuǎn)過來,互相追逐,失去重心。抬著擔架,快跑。柏油底下是漆黑的東西,好像是煤渣。路面下是煤渣,再往下是石頭和土。這一帶的礦產(chǎn)太過豐富了。人用煤渣鋪路,燒紅磚壘砌的大灶,燒死人的尸體。鉆機打出的石油噴射到十幾米的高空,鉆井工人歡呼雀躍。在烈日下,它突然自燃。熊熊大火連續(xù)燃燒了一個月,染紅了幾公里外的夜空。那兒沒人住。他們想了些辦法,滅了火,又在那片平原上按圖索驥地找到幾個點,往下打洞,抽出油。管道十分長,也拐彎,穿過無人的林區(qū)邊緣。沼澤地到了春天,花花綠綠的,像打翻的顏料盤。兔子不能走過下面的河。麋鹿也不行。過冬的空氣渾濁,在曠野與林間。你怎么咳嗽。伊萬·伊萬尼奇。

??? 我知道。我聽見。伊萬·伊萬尼奇。我說。你不肯說。我聽不見他的聲音。坐在床邊,伊萬·伊萬尼奇無聲地翕動嘴唇。穿一件灰色棉風衣。我們在北方的一座旅館里碰頭(正在變得淡薄,包裹著房間的黑暗……正閃爍紗般的色彩,引人探視)。霧。太大了,霧。巴倫支海的寒流,穿過新地島南端。誰都知道那里發(fā)生過什么。您聽過嗎,諾里爾斯克。春季有過心曠神怡的晴天?,F(xiàn)在也是,沼澤的爛泥填滿了。到海邊的那段路。空氣不是任何時候,都刺鼻難聞。河流是猩紅色的,沒錯。是鐵鹽……是化合物。沉積物不溶解,是另一回事。您舀半瓶水。不怕臟手,不必擔心,尿血。它會自己悠悠地旋轉(zhuǎn),墜落,像有幾年的雪,特別硬。上一年,下過暗黃色與咖啡色的粉末雪。我去過醫(yī)院,那里的人。腎都有問題,還有肺。醫(yī)生用小鉗子,用手術(shù)臺上的燈,用小剪刀。肺泡里有毒素。進行清創(chuàng),放在墊綠色塑料皮的瓷盤上。醫(yī)療用具。對……消毒了。有年冬天,城里的一萬多孩子都得了哮喘。醫(yī)生昏倒在便池前。肥胖的母親抱著孩子,吼嘍氣喘地跑,跑,不知道誰在喘。哭,哭聲一波接一波涌來。唯一的醫(yī)生死了。心臟病發(fā),累死了。沒有人替他。(誰來替他??。└改赴咽O碌暮⒆訋У绞覂?nèi)足球館,體操房和籃球場。他們肩并肩,有的被踩掉了鞋。鋼鐵穹頂亮如白晝,座椅上空浮著一層黃綠色光暈。孩子們手腳并用,爬到正中特大幅的圣母像下,他們受不了哭訴和抱怨,嫌吵……一個冬天,死掉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人都恢復了。尸體。您說尸體。都埋葬了。到處是坑坑洼洼。到處是褐紅色龐大的,年輪狀的廢棄礦坑,和潮濕的云杉林。父親死于礦難。祖父也……祖父。在布良斯克,在斯摩棱斯克,在奧倫堡,頓河畔,羅斯托夫……他們?nèi)孕挠杏嗉隆?/p>

??? 我知道。我知道,您可能特別有印象于(我知道,別站起來,別走來走去的。您聽見了嗎。伊萬·伊萬內(nèi)奇。房間就這么大)……這里和那里。我是說,彼得堡……您嫌我,老是提這些。我說的是一種感受。它或許,最接近于現(xiàn)實。這里和那里,它們在同一條礦脈上。信不信由您。它們之間的假象,是鐵軌,是沿臺階登車的人流。在過去,臭名昭著的中東鐵路從這里,連接偽滿地區(qū)的主要城市,為日本帝國的工業(yè)企業(yè)運輸精煉煤、鋼鐵與勘探設(shè)備。現(xiàn)在,它不再處于那里了。您,從窗外,您(變出來一扇臟兮兮的窗玻璃。窗口霧蒙蒙的。十字架在暴風雪中若隱若現(xiàn))可以看見。透過夾著粉雪的霧,它已經(jīng)抵達了更深的地方,像逃逸的碘蒸氣,被燒瓶倒扣住,捉住,在瓶壁上,凝結(jié)成一小段漆黑的金屬軌道。碎石上鋪有枕木。潮濕的冬天,雪填上,淹沒那里。夏天,也下同樣多的雨……您把自己囚禁在這里。您去過樓下嗎。她在鍋上,煮大肉餃子,在蒸,饅頭和鯽魚。她煎年糕,殺了雞。麻辣豆腐里,加了水煮雞肉丁,加了炸花生。哈爾濱有許多俄餐館。

??? 是呀,我知道(我已經(jīng)聽煩了他的絮叨)……伊萬·伊萬尼奇若有所思地坐在床單伸出的一角上,手擱在兩腿之間。是呀……無論在哪里,您終究會獲悉,并熟知一點。就在這些灰色的樓房與煙囪間,街道分岔,延展,伸向不同的地方,不一定匯聚……每一天,都以溫和凝滯的晨霧漂浮為開始,在它體內(nèi)。從很早以前,樓房就停止生長了。您把它放在電子顯微鏡下觀察,像死亡的根莖組織的切片。您看到多邊形的細胞壁。膜包裹的細胞更小,與細胞壁間形成了空隙。液泡破裂,線粒體停止流動。這不是那種成熟的組織細胞,例如心肌組織,壽命長而基本不分裂。它是由于干旱,而從里到外地失去生命的跡象,卻沒有枯萎皺軟。您知道,他們是磚壘的,和工廠是一回事。二氧化硅與四氧化三鐵的混合晶胞結(jié)構(gòu)是不固定的,而工廠還在生產(chǎn)添加青蒿提取物的月桂味免洗型洗手液?;ú琛LJ柑夾心糖。您知道。我沒有在這座城市找到流浪漢。在彼得堡,窮人仍然像親愛的米·費在書里寫的那樣,在午夜河邊的小公寓里,俯身凝視床鋪的上頭。燈光下甜美的睡顏。女兒是撿來的,她是個孤兒,將來要被小地主在莫斯科的兒子奪走。他隨后不住地抬起頭,望向河對岸,憂慮于五層居民樓上方,在棕色云層中,晦暗游動的東西……您知道,它在這里是灰色的,無法辨明的混沌。這里,把教學樓漆成糖果盒的粉紅色。天空里掠過那些,灰色像劍一樣的東西。夾著危險的風,粗糙的雪粒與高速氣流,劃傷了臉頰。流出鮮血。您現(xiàn)在,而現(xiàn)在,坐在房間里,您,坐在窗前。他艱難地緘默下來。窗戶比窗外的景象更像不確定的幻影。它們在灰蒙蒙的晨間佇立,它們本身就是影子。觀看褐色的輪廓,不是一些樓房,不是街道和公園的輪廓,不是橋,不是河流(即便名字已被遺忘)。我說得疲倦了。我坐在地板上。墻壁在光芒中消融,率先涌進的卻是大團灰白泛黃的濃霧而非太陽蒼白的熱量。我又抓到了時機(殘存的意識像風浪中顛簸的孤舟)……我對您說的……不感興趣……我的安穩(wěn)被您打攪……這里就是這里,即便有您眷戀的,金屬光澤,布滿了灰暗的小巷頂端與,國貿(mào)大樓中部之間的,那一段距離,霧能掩蓋乞丐,和您相連的腳印,剝奪您的意識,讓您在病房門邊的椅子上,忘卻十字架而沉默,抱著襁褓中的嬰孩度過余生,讓您走不出也跳不出,白色走廊通向的每一扇驚懼的窗口,窗外只有,黑黢黢的骯臟天井,垃圾痰液玻璃碴,您渴望睡眠……我渴望睡眠。我也渴望。我不叫薩馬拉,不叫新西伯利亞。您看不透這兒?;蛟S您以為,這是種,薩滿附體的行為。那就是吧。伊萬·伊萬尼奇。和您的交談,是愉快的。

??? 他繼續(xù)無聲地喃喃,邊向后退,邊從墻上化作一道透明的影子穿了出去。過了很久才聽到腳步聲。事物花了一些時日變得清晰。燈沒有變得更亮,旋即發(fā)現(xiàn)窗臺外白茫茫的天空,凝視中,浮現(xiàn)出飛舞的灰色顆粒物。房間毫無根基地漂浮于一處,黑暗的空間空無一物。這里像虛幻的天空,荒蕪干結(jié),天藍色是假的,假得不堪入目。喂喂?我叫你呢!撬鎖的人跑了。我踢開門,飛奔下樓。廚房里飄出鹵雞的芬芳。你在那叨逼叨逼什么呢?隔壁要我轉(zhuǎn)告你,再不安靜就別怪他們動手。我過了會才反應過來。說得沒錯,伊萬·伊萬尼奇。她端著滾了白糖的炸年糕送往跟前的飯桌。廚房的簾子邊,門框上倚靠著一個秀氣,羞澀的青年,膚色微黑,理了短發(fā),臉頰上浮著兩團櫻桃色的紅暈。他看起來還是學生。學校放假了?放假了。放寒假啦?放寒假了。放到啥時候?不知道。怎么不知道?到處鬧瘟疫,這里也是。他說那種瘟疫十分嚴重,患病的人口吐鮮血,最終面色發(fā)黑而死。我突然意識到伊萬·伊萬尼奇不在。他可能早走了。那個做生意的?肥胖的老板娘從我面前經(jīng)過時,無心地提了一句,邊說邊把上嘴唇翹得老高。昨天夜里走的,上西邊火車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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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頭鉛筆散發(fā)的氣味令人煩厭了。紙上的圖畫有一些老,即便猜到是在幾周甚至幾個月前所畫,仍擔心不慎的一抹會破壞那些纖細淡雅的線條。它缺乏基本的細節(jié),僅僅是輪廓。為讓它看著更逼真,圖冊的作者自作主張地添加了表示明暗的光影。整體上看,它像草葉上的一滴晶瑩露水。無疑,他的素描基礎(chǔ)扎實,但這是圖鑒繪制的忌諱。補救也隨之而來。在紙的另一面上,指出了消化器官的位置與可能的形狀,附注,一些猜測與說明。四周環(huán)繞著密密麻麻的文字注釋。有一些用句號作結(jié),有些是問號。另一些則明顯沒有寫完,非常突兀地中斷了。還沒有人來續(xù)寫嗎?從窗上的街道收回目光,瞧著鉛筆。手指發(fā)涼。玻璃表面浮動著冰藍色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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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間地頭的那幾座茅屋出現(xiàn)在掩映山間唯一道路的小樹林邊上。如若不是挨著稻田,更像是拴狗的小房子。細長的山包在左邊攏起一座小灣。從那里,綠色的針織物沿兩側(cè)開立上升的山線均勻鋪展,內(nèi)部灰褐色的田壟分隔成小塊,沿視線的距離縮小,變得支離破碎,一深一淺地踏向山嶺深處。農(nóng)民沒有出現(xiàn)。他們不必要出現(xiàn),用泥糊起的田埂在各處都有隆起。稻苗長到了最水潤茁壯的怡人樣貌,絲絲青穗挺立如弦,不擔心頷首垂黃的日子。他們在農(nóng)忙時節(jié),從沃土與水井邊消失了,也沒看見馱著木犁慢慢悠悠的耕牛。

??? 離開了那里,我在樹林背陰的邊緣發(fā)現(xiàn)了那種極度稀有的昆蟲。它宛如晶瑩的露珠,與后者唯一的區(qū)別在于它會停留在,而非滑下毛茸茸的草葉。一只小指甲蓋大小的水珠蟲停在層層疊疊的野紅薯苗的一片箭形嫩葉上。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四周恰巧暗了下來。淺藍色的午后天空下拂過一陣異常清涼的風。林間暗下的一刻,它放出一種近乎磷燃燒得幽幽的光,卻不是由于發(fā)光器官。它的表皮下液體豐盈。書本沒有提到這種體液的成分。也許,它并不用口器攝食葉片生存,而是通過別的什么途徑汲取養(yǎng)料,例如光合作用……倘若體液呈綠色,而非通常認為的透明色的話。它近乎紋絲不動地停在布滿灰色絨毛的葉片上,蠕動的幅度微乎其微。偶然的一束陽光直射使體內(nèi)迸發(fā)奪目的光輝,爾后轉(zhuǎn)綠,略微發(fā)灰。林地前籠上了黃昏前那樣的陰影,樹叢中深不可測。不需要回頭看。一朵潔白龐大的高層云吞沒了太陽。斜長的山谷像暴雨來臨前那樣高聳昏暗,息止了鳥鳴。

??? ……我靠得更近。我雙膝跪地,臉頰熱得漲紅(彎腰過度),額頭貼在了根苗上,用放大鏡遍覽它的身體細節(jié)。在這種情況下,幾乎不能保持手部平穩(wěn)。它的體內(nèi)泛著某種奇異的灰藍色光澤。薄膜幾乎無法辨認,可以肯定的是生物膜,并非水膜,小小的生命怎么可能經(jīng)受午前滾燙的空氣……它沒有細長的觸角,沒有口器。腳爪呈紡錘狀,極度萎縮,大約有十四對或十六對,分布在水珠正中央的下方,像蛾蚋的卵。在想象的前額那里找到了兩粒微塵般的黑點,沒有視力。山洞中演化的生物因缺乏光照而呈乳白色,像水一樣透明則極度罕見,也許在整個地球上,都是第一例……陽光下它澄澈透明。這一會,天暗下來,也因為我自己,在陰影里它有些渾濁了,沒有辦法,不成問題。滿盈的體液把嬌小的身體撐得這樣圓潤,光滑,所有舉動都是徒勞的,甚至有害。不能用手,不能過重地呼吸,脖子癢得要命……葉片緘默地震顫了一下。它的身體沒有多大晃動,仍引起心驚肉跳。小拇指比它還要粗一些。碟子里的水饅頭……略微渾濁的部分是,器官,光合作用產(chǎn)生葡萄糖,在那里,發(fā)生了滲透作用。消化組織的存在真假難辨,幾乎是半透明的,長出許多波紋般的細微液浪,仿佛裙帶菜或蝴蝶柔軟羽翼的輪廓,輕飛,擴散開……它在單細胞的海洋中引起騷亂,一座不放熱的火山熱泉,單純剝奪了它的溫度,吸吮室溫下的營養(yǎng),體液的海洋責備它的厚此薄彼。它進行循環(huán),器官外不是純凈的無機鹽溶液也是高度澄澈的液體,循環(huán)是無形的,死水只會犯渾,滋生細菌,代謝系統(tǒng)……無法否認器官連接著表面抑或是處于漂浮,它本身并非生命體,生化反應發(fā)生在更深處,更致密的地方,它始終處在輕盈的半游離狀態(tài)……霧,憑空染上銹色,沙黃的影子……無可否認。必須相信,它從屬于普遍意義上的生物結(jié)構(gòu),微小的支撐,線粒體、葉綠體。地球上的生命,無不依賴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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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根本沒法相信。小鈴支著木頭小桌,沒有說一句話。她側(cè)身望著窗外明亮的天空,嘴唇緊抿。她想說的話我全知道。你眼里的東西,是某種幻象嗎?你好像,犯了夢游癥。我們?nèi)ハ磦€澡吧,我提議。在熱水里泡一會,會比現(xiàn)在更清醒。做什么都會比現(xiàn)在更清醒,小鈴。小鈴。本居家在鎮(zhèn)上開設(shè)借書屋多久了?

??? 中午,她帶著我下到角落的浴室,在那里褪下披肩與圍裙。仆人備好了洗澡的熱水,木桶里熱氣騰騰,漂著幾枚玫瑰花瓣。過去我從未嗅到門內(nèi)散發(fā)的濕氣。一團水跡似的霉斑出現(xiàn)在某兩座書架之間,暗示鈴奈庵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正不可避免地發(fā)生著朽壞。多數(shù)地方還算干凈,墻壁不再富于光澤,勉強顯出接近于變質(zhì)得烏黑。還沒有聽她說起過蟲眼。如同大多數(shù)圖書室,鈴奈庵的內(nèi)部被高聳的書架分隔出細細的通道與回廊。許多地方錯綜復雜,必須側(cè)身行走。只有小鈴能無礙地走過那里。她個子小,穿行自如,打掃圖書室時又不常說話,時而看到她閃身去了哪里,也許是外邊;我說不清書架的外圍?;蛟S有一扇暗門,正如暗梯只有一架。離開某一處地方,重復地經(jīng)過拐角,通道向前延伸,向右轉(zhuǎn)去;地面忽然下沉,脫離原來的高度,像是從河岸上下來,走向更低處。空氣一貫灰暗,不知道哪里來的光。走廊的這一個側(cè)面,薄薄的墻外攝入水車轉(zhuǎn)動的悶聲。也許伸到了河水上方。仿佛觸摸到墻上凝結(jié)的細密水珠。一叢叢陰暗的樹林從身子一側(cè)接近。摸索著,不被撞上;轉(zhuǎn)過不足一周,身子停下,望著有光的地方。腳步聲在原地響起:小鈴在書架前撣灰。眼前書籍的種類相當陌生。圖書不按亂序編排,但書架是。我發(fā)了一陣呆。她走了,可能沒看到我。我靠墻坐下,陰影籠住了一些繡著金字的書脊。冷氣侵入脖頸,引起疼痛。我于是站起來,拖著兩條沉重的腿往外走去。自以為是外面的地方。陽光蒼白冰涼。

??? 她問你,為什么要這么早洗澡?小鈴解下白色的襦袢,交給門口駝背的老婦人。小鈴的一邊嘴角微微翹起,睫毛下沉一些,使目光陷于幽暗。開玩笑的,她沒說過。謝謝您。換洗衣物裝在竹籃里。老婦人走開了。小鈴斂起有些狡猾的笑容。圓圓的小臉上,現(xiàn)出熟悉的天真中帶著些淡漠的神情。她的雙眸烏黑,大而幽暗,偶爾明亮,總體上是一潭不太活動的水。在蒸汽中就更是如此。她坐在一側(cè),完全散開頭發(fā),用手往白凈的臉上抹上熱水。緊致的肌膚在這時散發(fā)出更濃的粉紅色,洇于乳白色的基底。她的瞳孔一度松弛,擴大到充盈了整只眼球的地步,似乎不可能再收回了;空洞中傳來一種奇異龐大的轟鳴聲。我毫無意識地望著她眼里漆黑的空穴。一列內(nèi)燃機車沒有奔馳而出;尖利的呼嘯傳遍了空蕩高聳的山谷。

??? 哦,當然不是了。我忘了自己說過什么。我可能說過什么。我大笑起來。小鈴的腳動了一下。其實她并不是有意的,我猜測。她承受過一些暗示,正如我現(xiàn)在所看到的,她的一只白皙的小腿立在溫水中央,膝蓋尖而光滑。我的后背靠著桶壁,兩腿張開,一只腳伸向靠右邊的很深的地方。不知道那里有什么。有水,水是透明的介質(zhì)。我沒有看著它一陣子,那只腳仿佛探到了桶的外面,在石磚地上晾著,腳尖滴著水;她的大腳趾頭恰好觸及那個位置。就生理上來說,它是一種空腔,類似一種花朵,包含花瓣與受粉器官;同時它又是閉合的。我不想解釋什么,如果不是她的腳趾甲引起尖刺般的短暫癢意的話。身體上下有許多天然的空腔。最經(jīng)常泡在水里的部位并不會進水,即便進水,也不會流進腰部柔軟的皮膚下面。她想象那里是空的。小時候的擔憂純屬多余。想要搔癢的沖動涌起了一次又一次。在浴池中,這種感觸會加速沿著皮膚傳播,以一種電流穿梭的形式,在體表的高速公路上。它會引起溫熱。小腹的前頭努力制造并分泌一種黏液。

??? 在這時我既不能說什么也不能移動身體。我或許像產(chǎn)卵的蟻后,拖著比前肢大數(shù)十倍的白色長條狀卵巢,在密密麻麻繞圈爬行的淡黃色翅膀(它們也不是隨時都進行喂食的工作)中向一團白色的卵堆上持續(xù)排出晶瑩的米粒一樣的東西。那一般是沒有痛苦的,或者說,少量分泌的信息素確立了種族的絕對忠誠,以至于它們所實際癡狂的,是空氣中濃度極高(相對而言)的某種隱性物質(zhì),它能誘發(fā)一些無意義的動作,例如繞圈,它們中的一些無事可干,單純在那里爬動,也可以說,渾水摸魚。它其實并不能主宰身體的幻象。灼熱發(fā)燙的只是一個形狀酷似的部位。因為分泌的強烈沖動,苦忍著咽下唾液,到空空的胃里。四肢在熱騰騰的霧氣中發(fā)軟,知覺稀薄。不能,還無法用兩邊夾住它,小小的肢體末端,前頭呈圓形。兩瓣富有彈性的肉。

??? 我往前撲了一下,摔進什么地方。這會是七月,陽光熾烈得無法想象,淺紫泛灰的海灣里,水沒有眼見得那么冰冷。黑色的也可能是藻。跳下去,一下沉入幾米深,海水來不及退讓,粗硬得像幾大塊石頭。被打垮,疼痛了……等待著被充滿。一種幻覺,水是黑色的??涨徊粫凰顫M。我可能把它想得太大了一些,實則不然。把手指伸到里頭,劇烈的焚燒感……沒有疑問。彎下腰,額頭抵著膝蓋,徐徐沉入更深處,然后是肺泡,心臟一前一后地撞擊胸脯與后背,開始痛了,怎么是胃……雙手愈發(fā)慌亂地撲騰,要刺破,一層閃光的半透明薄膜……空氣把那些肺泡充得脹大,呈耀眼的粉色。海波蕩漾。在正午,七月的港灣冒出規(guī)模龐大的白熱的迷霧。我可能飄得太遠了。幾次掙扎以后,墨綠色的苔原海岸越發(fā)模糊,圍繞著那一塊地面邊緣的石頭縮小成一群黃色與灰色的點,某種真菌腐蝕表面,分解硅酸鹽。這里離海灣也很遠了。地平線上數(shù)個不連續(xù)灰白色的三角尖仿佛山脈的輪廓。我不能肯定。當初在夢中……沒有答案。北方是一片潮濕的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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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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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雙手從肩膀下面的兩道縫隙中穿過,勾住那里并提起,慢慢地拖著身體向上。拖動的時候,流下許多的水。皮膚與腋毛偶爾摩挲,那里的皮膚變厚了不少。我可能已經(jīng)昏過去了。我醒過來,手已能摸到板凳的底,它一邊的兩條腿交叉在一起,手指變得細長了一些??梢宰龅较裉俾菢永p繞著椅子腿,細細的木頭腿……沒意思啦。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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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傍晚,我應該真正地清醒過來了,身上裹著一條很長的白色浴巾。我并不在那個房間里。我赤身裸體地站在閣樓書垛前的平地上,木材呈現(xiàn)深棕色,拼接形成龐大的三角形結(jié)構(gòu)。低處有一塊四方形活板窗,正好開著。晴空下的街道亮堂,色彩鮮明,黃色的土路一側(cè),木墻上的灰被雨水洗過,檐上打了一層蠟。我走到窗前。浴巾從后垂到腳踝,薄紗包裹著腳踵,那里有一些紅,是鞋磨的。左腳踩著地面,比身子向前伸出一些,四周沒有東西。腳趾細長,指甲呈粉色,腳背的肉質(zhì)將近半透明。血管與組織的輪廓隱隱若現(xiàn),十分平整,沒有青筋,沒有傷痕。足弓并不深,一整個是小巧,纖細的,踏入窗下,被光照亮……右腳落在后面,被浴巾遮住。我想我正被窺探。然而,既不是毛發(fā)濃密的私處,也不是赤裸的左足。我知道他站在那里,如果太陽已經(jīng)西沉,在灰藍泛白的天幕下從米店街趕來,到現(xiàn)在還是來得及。他會看到一截小腿當中白色的一段。會困惑,接近,想到它可能根本不是什么生物組織,也不會是木頭,而后啞然發(fā)笑。笑吧,笑吧,永遠走不出愛人的囚籠,天真可愛的小鈴,熟睡的小鈴,白色的一小塊床褥在堆積如山的藏書與妖魔典籍之間,關(guān)于妖魔,它是村人的另一種想象,作為神明之外的存在,極為必要。她的手稿我從未看過。那是一些荒誕不經(jīng)的作品,一個少女的幻想,鈴奈庵里塞滿了來自外界的書籍。我們在被窩中相擁而眠,后背與胸前滲出汗液時,那里的書正以一種緩慢而堅決的節(jié)奏擴散著,爬過書架的頂端,從高處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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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約一人半高的社堂后頭,一根未漆的立柱上掛滿了那種奇異昆蟲。它照例是隱匿在背陰處,仿佛晨霧在微微泛紅的木材表面凝結(jié)的水珠,不可勝數(shù)。我做了不少徒勞又笨拙得可笑的事。我捏著便攜刀具上最細的一柄刀片,試圖挖下水珠蟲身下的木塊,把它裝進塑料盒。柱子上同時還有它的同類。雙手生怕擠破了液泡,沾上它們的血液,只好讓手腕懸著。刀片用不上力,只在表面鉆出一個淺口。我直到黃昏才離開。正午太陽最盛的時刻,我躲在樹下,從很早以前就已經(jīng)睡著了。一些不安的聲響在沉睡的時間里醞釀,并最終引起了我的注意。

??? 我走了很長一段路。村落里頭,滾滾濃煙從漫天紅霞前飄過。我應該是從山上回來了。這會是傍晚。門衛(wèi)并未把守村落一側(cè)的白墻與門,從那里到火場附近,沿途人跡罕至。茅屋與木頭宅子里聽不見一絲聲音。村里人不是在救火,就是在觀看救火。離那里越近,嘈雜即更甚。搶救書本。不知道哪里傳來這一句吆喝。我看了一眼燃燒的二層建筑,它建筑在河邊,取水相對容易。明火似已撲滅,只剩下黑煙從閣樓的活板窗與其它縫隙中冒出,升騰形成龐大高聳的青色煙柱,向著西邊天空斜去。氣味刺鼻不堪。我迅速離開那里,前往另一處秘密住宅。我把另一些東西留在行腳商下榻的簡陋旅店里,那里的房子都還是木頭做的。

??? 我收拾了行李,用一大塊布裹著,挑在竹竿上離開?,F(xiàn)在的我還需要一頭馱箱子的小毛驢。我沿著旅店周圍兜了一圈。第二次經(jīng)過正面時,從門框里走出一個裝束奇異的少女,伸手壓了壓黑色圓禮帽的帽檐,背著一只大包走到屋外。她一直沿著我回村的道路往外走去,路上同時走著一些戴斗笠的村民與從山村外頭前來的商人,駕著牛車不緊不慢地前行。她沒有在牛仔褲與襯衫外罩一件像樣的羽織,正如我低調(diào)逃離時的裝束。村民偶爾被她褲帶上銀色的拉鏈扣所吸引,像看見某種貴金屬制品?;蛴腥藢⒊蔀楦`賊。天要黑的時候,她發(fā)覺到有人跟著,在山道上停下腳步。我攤開雙手,以示自己沒有兇器,也無劫財?shù)钠髨D。

??? “我也是外頭來的?!?/p>

??? “什么意思?”

??? “山的外面。也叫做城市,那地方?!蔽也恢雷约簽楹握f得如此別扭。她聽得皺起眉頭,但不是因為表達因素。

??? “你做什么?”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她才開口。

??? “研究昆蟲?!?/p>

??? “什么樣的?”

??? “像一滴露珠?!?/p>

??? “透明?”

??? “完全透明?!?/p>

??? “昆蟲?”

??? “有心臟和消化器官?!?/p>

??? 她撇撇嘴。這會,我和她肩并肩行走?!澳銊e不信?!?/p>

??? “我不信?!?/p>

??? “給你看我的圖鑒?!?/p>

??? “山那邊沒有你這個人。我們都知道,那間旅館只住了十來個旅行者?!?/p>

??? “誰是‘我們’?”

??? “沒必要告訴你。誰是‘我們’……我來的時候有個伴。”

??? “她為什么不來?”

??? “腳崴了。”

??? “你為什么又來?”

??? “探探路?!?/p>

??? “你來看什么?”

??? “度假。然后,我們也聽說這里有神秘的塑像?!?/p>

??? 我和她彼此看不清對方的臉。天邊暗淡的橘黃色一點點萎縮,消散,而山上近乎全黑了。我想著該笑一笑,反正她不清楚我的臉孔。我于是呵呵地笑了幾聲。她不停腳,我也繼續(xù)走著,心里沒有在想懸崖。

??? “笑什么?”

??? “笑你逃走?!?/p>

??? “我回去找伴。你把自己的心思都講出來了不是?”

??? “不錯?!蔽姨谷怀姓J。

??? “你做了壞事?他們追殺你?”

??? “我是做了一點壞事,但無足掛齒。”

??? “那我不該跟你走。出山的路有很多。”她說。我點頭贊同。

??? “你在村里大搖大擺地穿著外界的衣服,讓人看見,說明你心思坦蕩,身正不怕影子斜。那場火災你知道了?”

??? “什么火災?”

??? “河邊燒了一座屋子?!?/p>

??? 她沉默了一會?!皼]有聽說。但是,他們的確奔走呼吁,從馬棚的水槽里舀水救火。”

??? “真是愚蠢至極。屋子不就在河邊嗎?”我說。她并未回答。

??? “應該還要走幾天。”走到一處山崖上面,她四處張望,借著最后一點天光觀察山道的形狀。它模糊不清地爬進黑暗深處,周身是樹木的輪廓。我提議休息。她答應了。我的提議無可非議。白天趕路,晚上休息,即便村里人在追趕我和她中的一人(不太可能是她,賊不會冒著趕山路的風險行竊),由于我們走得更早,他們無法短時間追上,除非抄近路。在探險方面,她看著更加經(jīng)驗豐富,善于利用地圖、指南針,綜合天象地勢,如河谷山巒的走向?qū)ひ挸鋈サ穆?,而我習慣依賴直覺。她不屑與我在這方面爭論。我們各背了自己的物品,她的是兩只睡袋,登山鎬與應急藥品,食物與水,一只手電筒與一柄帶放血槽的匕首,后者約一掌長。我直言身上除了圖冊和筆記什么也沒有。

??? “不能生火,會被發(fā)現(xiàn)。只能這樣了。”她扒開雜草藤蔓,把睡袋丟在石頭一側(cè)的空地上。我用手電筒照著地面。她鋪出兩條藍色睡袋,打開黑色背包,丟給我壓縮餅干與水。

??? “防蚊蟲用這個。晚上可能有蛇。你不動它就不會找你,睡前記得拉緊拉鏈。”

??? “野獸呢?”

??? “頂多只有抓山雞的狐貍?!?/p>

??? 我說我要在外面站著,看看星空。城里一顆星星也沒有。她仰起頭眺望了一會銀河,低下身,拿出一只單筒望遠鏡,鏡筒貼著眼皮?!斑@沒用?!蔽胰滩蛔〕靶?。她便作罷。

??? “村里有個人這么看。他送的我?!蔽掖蟾挪碌搅怂钦l。他躲在一個靠近村子中央的地方很久了。也許那天我們從小窗里看著庭院的那個下午,他正好在米店那里。那里與這里由一條筆直的大街在縱向上連通,窗戶與它向左邊移動的距離相同。尚且無法判斷那里的墻高不高。其實他離我很近,我知道。但在那,他一般不弄出聲響。

??? “你覺得大火與他有關(guān)嗎?”我問。她搖搖頭?!八皇且恢痹诘叵禄顒用矗俊蔽衣犃?,忍不住一拍膝蓋。

??? “正是這樣。所以你不必要向我隱瞞身份呀。”

??? 她什么也沒說,收起望遠鏡,鉆進睡袋里休息去了。那一晚我睡得很香。第二天,乃至于第三天,我們都在山里跋涉。她找到了一處河谷,在水邊洗了澡,我們把濕衣服晾曬在一處綠林環(huán)繞的山崖上,那里陽光很好。她摘下頭上的圓禮帽,夾在腋下一會,又煩惱地往臉上扇風。我開始意識到她天生善于這種演技。她其實并不知道路。自然,也許有人會問她是如何進來的——如果說村莊是在我們來之前就有了的話。在她面前,我沒有說得更直白。我們陷入物資危機的第二天,她終于松了口,垂頭喪氣地返回山村,往另一頭找路去了。我說,我也見過那個老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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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更人坐在河岸下面,看見我走來,從金屬盒里遞來一支香煙。我不抽。他把煙收回原處,用平淡的語氣講述白天發(fā)生的事。你知道屋子為什么燒了嗎?我不知道。燒了什么屋子?我非常驚訝。村里傳說有個詆毀神明的人,還沒有調(diào)集人手抓捕他,私下里的監(jiān)視已經(jīng)開始了。但燒屋子純屬偶然??赡苁莻€犯渾的家伙,也可能他們認錯了屋子,反正河上有那么多帶閣樓的木頭住宅。不是因為書嗎?我繼續(xù)詢問,他表現(xiàn)得很詫異。什么樣的書?外界的書籍,每天都有新的。不要信那個姓本居的鬼話。他顛來倒去的,無非是把書換換位置,從底下倉庫拿出來一些。村里年輕的一代人已經(jīng)不會識字了。他最后說。

??? 我同他從月光下的河岸走向那扇帶鎖的鐵門。門嵌在石岸里頭,依著河水。他擰亮煤氣燈,往鎖孔里插進鑰匙,轉(zhuǎn)動兩圈。你怎么下來了?我再一次驚訝,他坐在那里,那副樣子仿佛是在等待一個熟人。我做了好幾個夢,實在受不了,不想睡了。那好,你來我這坐坐,別上街逛。街上黑。

??? 他搬開擋門的石頭,把燈放在一只三層的木制床頭柜腳下。他像是在石窟里歇息。行軍床比洞窟的長度略短,占了右半空間,床下堆放一只漆紅色木箱與一些雜物,拖把插在床尾的藍色塑料水桶里。門后懸掛著漁網(wǎng)。他脫下鞋,用花被子往身上一裹,背身向墻,用一本封面沒字的舊線裝書遮住臉,一會便打起了呼嚕。我沒料到他睡得這么干脆利落。

?? 我坐在一張小板凳上。老頭輕輕地打著鼾。我驚異地望著石窟最里頭掛著的一只梨狀電燈泡,它散發(fā)出穩(wěn)定均勻的明黃色光芒。他沒有關(guān)燈,我隨處掃了幾眼,沒找到開關(guān)。原先我只想到他是個男的(難道有女老頭?)。燈泡看久了,有些刺眼,我四下里尋找類似按鈕的東西。它的兩邊用深紅色鐵線系著,線伸進左上與右上的兩個很深的洞。我的手可以伸進去,但沒有摸到頭。燈只是在那里亮著,關(guān)不掉它。他的屋子里還有些形狀奇異但不令人驚訝的東西。我仔細盯著床頭柜上的大小物件。一只底下截平的葫蘆狀的木制玩偶,表面蘸著黑漆畫出身體與五官的輪廓,眼睛用兩個圓點代替。它圓滾滾的肚腹總讓人猜想里面藏著什么東西。木偶是空心的,并不重,里頭是一群更小的偶,用刀削制,有剛出生的乳鼠大小。老頭把木屑掃進角落的一個紙盒里。偶邊上端坐著一尊碩大的銅制品,像是在茶壺上倒扣了等大的另一只,中間沒有縫隙,并伸出流水的尖頭。開關(guān)長在旁邊,我擰了半圈,沒有流出水。繞著中軸線,幾道粗細不等的銅圈上繪制了精細的花紋。銅圈的分布沿上下對稱。

??? 老頭的家在河岸里:這是我起初想到的事。我沒有追問這些東西的來頭。電線與懸掛的鐵絲往洞窟深處伸去,這里并非是洞,而可能是通道。它幽暗,曲折,狹長。我仰頭望著一人半高的洞穴的上表面。側(cè)面與上方都用混凝土封住了,原本以條石的堆積方式,整座岸將會塌陷;燈泡實際上靠著一塊一塊巨大的花崗巖。那里并非是墻。它被推到這里,恰好把通往深處的路牢牢堵死。我的身體貼近巨石,側(cè)耳傾聽。更深的地方?jīng)]有風。沒有配電箱的蜂鳴。電線固定在看不見的地方,也許延伸了很遠;應該懸在地道靠近頂部的地方。

??? 我往外走。門前不似適才波光粼粼的模樣,圓月懸在茶色的夜空中,而四周黑黢黢一片。往前微微伸去腳,鞋尖碰觸到水面。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貼著堆積形成河岸的一塊塊條石。衣服弄出摩擦的聲響。我摸到了階梯。應該上去嗎?我不清楚自己處于哪一段時間中。事先,我做了夢,夢里有個喋喋不休的瘋瘋癲癲的人。再后來,屋子被火燒毀了。我嗅到了白天廢墟中的氣味,纖維燃燒后生成黑色的灰,黏在上頭犬牙交錯的半面墻上。我憑直覺往右拐,往前跑。撞到了墻,就找哪兒有空。路一定是直的,這里雖然是村莊,卻把道路修得像外界一樣規(guī)整。我的頭腦不太清醒,跑起來倒是歪來斜去的。墻壁不動聲色地把我頂回正常的方向。我往右拐了兩次,直跑,左拐一次,閃身擦過一個凸角。還有多少?路開始變成石磚鋪的了。我的腳一崴,卡在了排水渠里。完全是個意外。我憤怒地捶打地面。

??? “他媽了個……”

??? 我本不想引起人們的注意。這里像是整齊安靜的住宅區(qū),在村子里并不多見。黑暗里我摸到竹籬笆,種花的泥土與陶盆。沒有燈光,無從判斷前面比籬笆略高的橢圓形灌木是否也被修剪過了。道路緩緩彎向左方,并上升。我拖著一只傷腳,怎么也爬不快,痛得直打哆嗦。右前方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有人走來,趴在門板上。

??? 腳步聲精確地斷在門前。黑暗里,我的身形輪廓可能像一只四腳爬行類巨獸,后腿特別短,甚至沒有。我裝模作樣地(也是出于一種感覺,我的眼睛用不上了,就該用鼻子。鼻子,唯一現(xiàn)在能用的……)伸長脖子,嗅了兩下階梯最上面的一小段木板,它應該是門框的下沿。并不能分辨什么,我很清楚。出于苦中取樂,而扮演一只短吻鱷……我的鼻頭在幾寸的地方輕輕地摩挲。突然,我擔心起吸入灰塵,引起咳嗽。

??? 我撅起頭。左耳捕捉到門板移動的聲響。門開了一條縫。

??? 幾秒鐘內(nèi),我與它都沒出聲。門縫里閃過一團破絮狀的光斑,踩在草席上的東西動了一動,肉色的圓形物體向上抬起一些,很快又消失不見。它根本不會走開。我預料到了一切,從屋子到石頭小徑,我甚至能側(cè)著腦袋看見往左邊天空里沉去的皎月,它周身散發(fā)幽幽的銀光,綴著泛綠的光暈。我?guī)缀鯖]有凝視著這里的天空過……

??? 它用人的聲音叫了一聲。一切都在預料外,而我已承認了。

??? “媽——大烏龜!”

??? 一只燭臺從房間深處飄來,照出穿挎裙的少婦身影。母女二人都光著腳,孩子剛剛起床,只穿睡衣,女人的手中捏著一沓紙。見到我,她驚訝地用紙遮住嘴。她的女兒梳著烏黑的過肩長發(fā),跪在地上,繼而向前伸出頭,肘支著膝蓋前的地面,撅起小嘴,笑瞇瞇地瞅著我。

??? “你受傷了?”女人反應過來,呼吸不再那么顫抖。

??? “我腳崴了?!蔽覑灺暬卮稹K褷T臺放在地上,彎下腰,扶我站起。她囑咐小女孩幫我脫鞋。女孩的手掌伸出五根短短的手指,搭在我的腿上,試圖扶住我。我對她笑了笑。

??? “快去睡覺。阿珠!”母親作出嚴厲的口氣。女兒略一皺眉,白色的襦袢一旋,跳入門板后的黑暗。她的動作特別敏捷,兩只白皙的光腳落在地上,一點聲息也無。她大概八、九歲大。我猜到她不肯走,必然要趴在門縫那兒打量我。女人攙著我,我別過頭,從一抖一抖的肩膀上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拐角后頭。

??? “您丈夫呢?”我還不知道她為什么對我如此沒有戒心。女人踏過門檻,沉默地又走了一段路?!八鲩T去了?!彼驹趦缮乳T前,放下燭臺,伸出一只纖手撥開門板?!斑@就是他的房間?!蔽殷@呆了。桌子并不如傳統(tǒng)屋敷那樣擺在正中,而是靠著一面墻,桌角放著臺燈,甚至還有一臺電腦。女人舉起燭臺,站在門外,我單腳跳到椅子背后,勉強坐下。沒有設(shè)置密碼。

??? “這里不是村子嗎?”我大叫。

??? “是村子呀。”她在門口大聲回答。我斜著眼睛瞟了一眼右下角的時間。我的心臟跳得飛快?!澳銈冞@兒是哪一年?”我可能連話都說不全了。原本我想問她,這里是明治還是大正的哪一年。她不可能報出公歷年份,我確信無疑。

??? “今年是……”女人畏縮的聲音從門口飄來?!罢押褪荒??!?/p>



【摘星敘儀·啟明】水珠蟲——牧童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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