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朝中設有四部，其中以刑部為先，其次是吏部，兵部，禮部。自前任兵部尚書翁朝文告老返鄉(xiāng)后，兵部尚書一職空懸許久，直至數(shù)月前由柴榮接任。柴榮出生武將世家，父親曾是驃騎大將軍，為保護先帝而死，而柴榮子承父業(yè)，年紀輕輕就屢立戰(zhàn)功，如今更是成了太師的侄孫婿，前途不可限量。

今日剛下早朝，柴榮準備回府，卻在出宮時被蘇巡攔了下來。

“蘇大人，不知有何事吩咐?！?/p>

蘇巡面露難色，一只手搭著他的肩，將他拉至墻邊，輕聲說，“柴兄，你我相交多年，我素知你為人脾性，如今蘇某有件事，卻不知當說不當說?！?/p>

“蘇兄，有話但說無妨?！?/p>

蘇巡瞧了瞧周邊，確定四下無人后將一封密信交到了他的手中，輕聲道，“你且看看罷?！?/p>

柴榮將信打開，一口氣讀完，信的內容很明確，有人私自舉報柴榮在率軍出戰(zhàn)時曾貪墨軍餉，私扣稅銀。

“這怎么亂往人頭上扣屎盆子呢，我什么時候貪墨軍餉了?！?/p>

“噓，柴兄小聲些，如今圣上正為前直隸總督貪墨受賄一事大發(fā)雷霆，若此信交到圣上手中，只怕圣上會大怒。”

“蘇兄，你信我，貪墨軍餉，我是斷斷做不出來的?！?/p>

“我自然信你為人，不然此刻信就在圣上手中。如今我將比信攔截下來，不過是因為你為人耿直忠厚，斷不敢做出這種事來?！?/p>

“多謝蘇兄關照，他日若有用得著小弟的地方，小弟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惜?！?/p>

“言重了，言重了?！?/p>

二人耳語幾句，蘇巡便告辭了，柴榮握緊了拳頭，恨不得將這封信撕碎，敢在背后陰他的人，他一定要讓這個人付出代價。

柴榮回了府，將信攤在桌上，臉上陰沉得很，嚇得下人們不敢靠近。

“相公，這是怎么了。”

見到柴夫人，柴榮臉色和緩了些，將密信遞了過去，又將事情的經過盡數(shù)說給了柴夫人聽。

柴夫人舉著密信仔細看，只覺得筆跡略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夫人你當真見過？快想想，是什么時候?！?/p>

柴夫人思忖許久，突然靈光一現(xiàn)，道，“我想起來，是小叔公的壽誕上?！?/p>

“老太師今年的壽誕？”

“不，不是今年，前幾日我同表姐一同整理兩年來眾人提的詞，里面唯有一人只去年做過一首詞，今年沒有，所以我印象略深了些。”

“是誰?！?/p>

“是沈將軍?！?/p>

“沈玨，竟然是他。”

有了柴夫人一番話，柴榮趕緊前往太師府將歷年來眾官員提的都借了過來，沈玨因是武將出身，在行書文字上未曾下很大工夫，字跡自成一派，與密信上的筆跡如出一轍。

（十七）

蘇婧自前幾日便病了，病情反反復復，等到第五日才有些好轉，人也有了精神。

“這藥一天兩副喝下去，怎么一點起色都沒了，小姐病的這兩日，可瘦多了。”

蘇婧喝了兩口，搖了搖頭，讓紅袖把藥端到一旁放下了，“這藥也不知什么做的，澀得很，我實在是喝不下了?！?/p>

“怎么月余未來，你這院子倒成了藥廬了?！?/p>

“郡主怎么過來了？”

“聽說你病了，我想著你難得生病，得趕緊過來奚落你一番。不過你這院中的藥味實在難聞，早知如此我就不過來了。”

“病了幾日總不見好，藥味自然熏的到處都是了?！?/p>

司徒清河坐到了蘇婧的床邊，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果然還有些微微發(fā)燙，“你這看的什么大夫，治了這么些日子了也不見好。”

“劉大夫說是邪風入體，將養(yǎng)幾日便好，只是這一天兩副藥，人倒是越來越難受了?！?/p>

“這蘇巡怎么回事，自家妹妹病了也不知道請個太醫(yī)回來看看?！?/p>

“太醫(yī)一般照料皇室宗親，可不是我這種官員家眷請的動的。”

“這有何妨，秋寅，你現(xiàn)在去太醫(yī)院把王璟請到沈府來，若太醫(yī)院那群老頑固不同意，就說是本郡主的意思?！?/p>

“是，郡主?！?/p>

秋寅來去不過半柱香的工夫，司徒清河見到王璟，直接將他帶來了東苑。

“她病了幾日了，都不見好，你快幫她看看?！?/p>

“脈象紊亂，氣血虛浮，不像是風寒之癥。”

“我這兩日總有些畏冷，還有些胸悶?！?/p>

王璟緊縮眉頭，沉思許久，道，“按理說你的脈象應當是流利圓滑的，如今卻如此紊亂，倒像是用了藥?！?/p>

“用了藥？你是說有人下毒？”

王璟看著桌上未喝盡的藥，“這是什么藥?！?/p>

“是劉大夫開的，只說一日兩次，三碗水煎成一碗給小姐服用?！?/p>

王璟取出隨身木箱中的銀針，放入藥中靜置了幾秒，銀針拔出，上面竟然覆了層淡淡的青色?！斑@藥果然有問題，不知能否讓我看看藥渣?！?/p>

“藥渣還沒扔，在小廚房，郡馬稍等，我這就去取。”

綠袖一陣小跑，取來了這兩日的藥渣，連同煎藥的陶器罐子也一同取了過來。

王璟用銀針一一試過，藥渣同藥一樣呈現(xiàn)淡淡青色，但是藥材卻沒有問題。

“去取個小爐來?！?/p>

紅袖取來小爐，王璟將空藥罐放在火爐上烘烤。在高熱加持下，藥罐表現(xiàn)竟慢慢變了色，沒一會，還析出了不明的白色粉末。

“果然有問題?！?/p>

“這是什么毒。”

王璟搖搖頭，“這不是毒，只是普通的藜蘆粉?！?/p>

“藜蘆粉？”蘇婧和司徒清河對視一眼，卻都沒聽懂王璟的意思。

“蘇小姐氣虛，所以藥中加了參片，這藜蘆本身無毒，用作癲癇治療，可是卻不能和參片同服?！?/p>

“同服了會怎么樣?！?/p>

“體虛之人若誤服藜蘆，只會讓身體越來越差，而參片與藜蘆同服，更是會形成毒素，經年累月毒素沉積，人就會虛弱致死?！?/p>

蘇婧虛弱一笑，道，“用這么精細的工夫算計我，當真是看得起我?！?/p>

“這藜蘆粉平白無故得出現(xiàn)在這里，想來蘇小姐的院中已經有了縱毒之人的耳目，而藜蘆和人參相克，若非精通岐黃之術之人，想來不會用這種方法?！?/p>

“紅袖，你方才說是劉大夫給你家小姐開的藥？”

“是的，郡主?！?/p>

“秋寅，你現(xiàn)在就讓侍衛(wèi)把那個劉大夫給我逮回來，還有，把東苑都給我圍起來，我要看看是哪個不怕死的竟然敢毒害自己的主子?！?/p>

司徒清河的人效率極高，沒一會就將東苑層層圍了起來。東苑的錦兒察覺不對，尋了個狗洞準備偷偷往西苑通風報信，不想剛鉆出去，就被守在洞口的綠袖逮了個正著。

“小姐早知你是柳姨娘的人，早就讓我盯著你了?！?/p>

綠袖領著被捆成一團的錦兒進了房，此刻蘇婧臉色已經好了很多，披衣和司徒清河坐在一處。

“說說吧，怎么毒害的你主子?！?/p>

“回郡主，回夫人，奴婢是忠心夫人的，奴婢從來沒有下毒害過夫人。”

“七日前，午時，你在柳如云房中待了一刻鐘，她賞了你一個金累絲香囊，還有一錠金子。半月前，二更天，你與柳如云貼身侍女團兒在西苑呆了半個時辰，第二日你的手上多了一個玉鐲，是沈玨賞給柳如云的物件之一……所以，你還要我繼續(xù)說下去嗎？”

錦兒大駭，“夫人饒命，夫人饒命，都是柳姨娘的命令，奴婢，奴婢只是一時貪心。”

“郡主，我身子有些不適，這吃里扒外的人，煩請郡主幫我處理了吧。”

司徒清河點點頭，錦兒就被帶了下去，沒一會，傳來了錦兒的慘叫聲。

（十八）

蘇婧的人前去西苑的時候，西苑已是人去樓空，而沈家也被司徒清河帶來的侍衛(wèi)團團圍住。司徒清河直言要為蘇婧作主，直接將這事捅到了圣上處，蘇巡見得蘇婧的樣子，實在是心疼得不得了，當日就將人接了回去，和司徒清河一并前往御書房請圣上為蘇婧作主。

劉大夫當日就全招了，一字不落地說了柳如云是如何利誘他，如何讓他在蘇婧的藥中做了手腳。與此同時，柳如云與山賊勾結的事又捅了出來，一時之間，沈家成了眾矢之的。

沈玨頭疼得不行，不僅因為妾室毒害主母一事，更多的，是朝中突然多了很多參他的本子。以柴榮為首，曾經與他一同出征的同僚幾乎人人上了本，將他做的事抖落了個一干二凈，雖未正式落案，圣上終究生了疑，將他停職，并勒令他不得離開府門半步。

柳如云一聽說劉大夫被抓了，唯恐事情敗露，一早收拾了細軟離開了沈府。本想逃出城去找柳家人，然而還未到城門，就被突然冒出的一群人抓走了，是趙家的人。

趙夫人終于擒住了柳如云，一想到自己被擄到山寨，便氣不打一處來，上前扇了兩個大嘴巴子。

柳如云被打的有些頭暈，人也有些迷糊，看著趙夫人，卻極是眼生。

“你是誰？”

“我是誰？柳姨娘好記性啊，當日你與山賊勾結將我綁了去，怎么如今不記得我了嗎。真是枉費我托人盯了你這么久，這才找到機會好好報仇?！?/p>

“不，不是我，這件事與我無關，不是我做的?！?/p>

“不是你？”

柳如云自詡保命要緊，便將沈玨也拖了進來，“是沈玨，是沈玨讓山賊把你綁走的，與我無關?！?/p>

“好，果然是沈玨。”

趙夫人并未再難為柳如云，差人把她拖到小房間里關著了。

蘇婧從暗處走了出來，笑著說道，“趙姐姐，如今可相信了？”

“你放心，答應你的事我一定會做到，沈玨…我定饒不過他?！?/p>

“那便有勞趙姐姐了?！?/p>

第二日，五花大綁的柳如云出現(xiàn)在了順天府尹門口，如今沈家已經失勢，徐昱自然不用再客氣，幾樣刑具一使，柳如云就吐了個干凈，然而她卻將自己摘的干干凈凈，只說是沈玨主使，她為了依附沈玨，不得不照做，其中便有毒害蘇婧一事。

沈玨勾結山匪，毒害發(fā)妻的事傳到了朝野之中，眾人皆是不恥，圣上更是怒不可遏，直接下了圣旨，讓蘇婧與沈玨和離。

為人夫者，毒妻，是為不義，為人臣者，貪墨，是為不忠。沈玨下了獄，以往同他交好的同僚，如今皆落井下石，請求皇上將這等不忠不義之徒重判。

（十九）

沈玨下獄的第七日，蘇婧來了順天府，如今他已被削去官爵，投入死牢之中，再無翻身的可能。

“沈玨?！?/p>

沈玨抬頭，見是蘇婧，“你怎么來了?！?/p>

“你可曾想過，自己會有成為階下囚的一天?！?/p>

“我從未想過，我成為階下囚，竟然會是因為我的發(fā)妻?！?/p>

蘇婧冷笑，道，“自你將柳如云帶回府，你我便不再是夫妻了。你靠著蘇家有了曾經的權勢地位，卻不曾想這權勢地位也會有反噬的一天吧。你當真以為我只是閨閣女子？不過說真的，你一介武夫，能識得幾個大字已經難得，更遑論用那一封封的密信去誣告他人了?！?/p>

“你這個毒婦?！?/p>

“比起沈將軍費盡心思搜羅了各位達官顯貴的軟肋污點，我實在是稱不上歹毒。沈玨啊沈玨，昔日柳如云暗害于我，你可曾為了我去罵她一句毒婦，如今種種，不過是因果輪回，報應不爽?！?/p>

“蘇婧，你這個毒婦！毒婦！”

“將軍若沒其他話，我便走了，圣上若有新的旨意，我一定會來知會將軍一聲?！?/p>

臨走，蘇婧回身同一旁陪同的徐昱耳語了幾句，如今徐昱已是蘇巡的人，自然清楚蘇婧的好生關照是什么意思。

蘇婧走了，徐昱叫來了幾個衙役，指著沈玨比了比手勢，淡淡道，“別弄死了?！?/p>

“是，大人?！?/p>

（二十）

沈玨沒有死，柳如云也是。

蘇婧讓司徒清河帶著進了宮，去請了圣上的旨意，直言念在一場夫妻，總是有些情分。

圣上感念蘇婧的大度懂事，赦了沈玨的死罪，只判了五年刑期，而柳如云，因不是主謀，罪不至死，也同樣判了五年。

蘇婧熟知沈玨的性格，死對于如今的他，無疑最好的解脫。而蘇婧偏偏就要讓他活下去，在卑微屈辱中，永遠做一個廢人。

五年后，蘇婧帶著四歲的小侄子出門，看到路邊一個極為眼熟的身影。

“柳氏，好久未見。”

柳如云半年前就放了出來，再尋不到任何出處，也不得出城去投奔父母，如今只能在街邊靠賣豆腐為生，勉勉強強賺幾個銀錢。

“是你害我的，都是你害我的。蘇婧，我只恨我當初沒有下重藥，一次結果了你?！?/p>

“你這么蠢，怎么和我斗?！碧K婧笑著從馬車上走了下來，居高臨下得看著她，“你可知為什么你在生產后用了那么多坐胎藥都沒有懷上孩子嗎。因為那不是坐胎藥，是墮胎藥，你行房頻繁，又下了重藥，如今只怕是不能再有身孕了吧?！?/p>

“你怎么會知道?！?/p>

“我自然知道，因為劉大夫一開始便是我的人，所以我才能病的那么巧，在知道你要下毒時便給你可乘之機。還有那日去靜安寺，你自以為聰明，支開了紅袖，但其實我早就知曉你的計劃，我便是故意，要引你入局，還有你弟弟，我同他說，因為你，柳家已經不配存在這個世上了，若他們想活，便給我滾出城，若他們敢和你聯(lián)系，我便讓他們求生不得，你說柳家如今還敢認你這個女兒嗎。”蘇婧笑著準備離去，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身說，“對了，忘了和你說，你既然這么喜歡沈夫人的位置，我便成全你，你和沈玨，將會做一輩子的夫妻，沈玨不得休妻，不得另娶。你當年為了保命拖他下水，如今也好日日伺候癱瘓在床的他，只是他知道是你出賣的他，又怎么舍得放過你呢?！?/p>

“蘇婧，你這個賤人?！?/p>

柳如云還未有動作，便被一旁的侍從按在了地上，蘇婧蹲下來，捏著她的臉，“柳如云，我們蘇家女子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如今你可看到了?！?/p>

（后記）

貧民巷中發(fā)生了起駭人聽聞的命案，女子在家中毒死了自己的婆婆，還捅死了長年癱瘓在床的相公。官差上門抓人時，女子舉著刀，間歇性往相公身上捅去，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家中四處皆是飛濺出來的血跡，即便是見慣世面的衙差們，也覺得有些作嘔。

死者名為沈玨，殺人者為他的妻子柳氏，在定罪當晚，柳氏在獄中自裁，死狀極為可怖。

沈家?guī)兹斯嗜?，只留下了一個孤女。沈夕靈不過五歲，正是懵懂的年紀。蘇婧見到她時，她怯生生地，躲在了慈幼堂的姑子后面。蘇婧托人將沈夕靈送到了柳家，又封了一包銀子，柳家在之后回了老家，往后歲月如何，誰人又會曉得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