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昱 10.賤種
幾次錯失機會的運動員,總像是帶著什么霉運一樣,讓人看了就忍不住想躲開。
這段時間以來,旻音每天說的話幾乎是兩只手就能數(shù)清楚。盡管偶爾還是會感到失落,但她在這個圈子里也算待了這么多年,理智上還是完全能夠理解的。
其實大家多半也都沒什么惡意,也許只是不知道如何表達安慰,或者是怕提起這事兒讓再她難受,又或者只是單純地怕麻煩,不想浪費時間,畢竟大家的時間都那樣的金貴。
如果單單只是這些,旻音其實還是完全可以接受的,畢竟良好的心態(tài)是一個優(yōu)秀運動員應(yīng)該具備的素養(yǎng)。在這方面,旻音從來都是嚴格要求自己。
只是這一次,情況跟她想象的并不完全相同。她覺得她從前用來控制情緒的那張網(wǎng)不知在什么時候破了一個洞,而洞的那一頭,正是那個她曾經(jīng)無比欣賞和信任過的男孩——林爻安。
開始的時候,她以為那只是一個很小的洞。她以為他只是做了他該做的事,畢竟那手辦本來也是他買的,他扔了或是送人本來也是他自己的事。然而慢慢地,她發(fā)現(xiàn)他好像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沿著那個洞撕開一個口子,直到把她所有的理智和從容都撕了個粉碎。
他當著她的面,跟別人大談特談她偶像的黑料。他在她隊內(nèi)比賽之前跟她的對手談笑風生,打賭說她一定能贏。他總是在她跟大家聊的正開心的時候當她不存在一樣地搶過話頭,讓她只能像個邊緣人一樣地默默離開。
她覺得她是被人欺負了。畢竟這情形實在是再明顯不過。然而她卻又不想去真的和他正面剛,可能是因為怕麻煩、怕丟臉,也可能是因為怕后悔、怕糾纏,總之她完全沒有辦法做到對曾經(jīng)交換過心意的人劍拔弩張。
她寧可每天躲在被子里悄悄哭泣,寧可像精神分裂患者一樣一邊恨著他又一邊喜歡他,也不愿意在白天的時候跟他講一句話。
有些驕傲,可能是生來就有的,哪怕要花費好多的力氣才能裝得出來。
不過好在人總不是鐵做的。哪怕是再愛欺負女孩子的男人,被冷了幾個月之后,也便再沒了擠兌人的力氣。
當旻音愈發(fā)熟練的假裝自然,不去看、不去理、不去聽了之后,她能感覺到爻安欺負她的次數(shù)也明顯地少了。
有一次,隊里組織了參觀活動,一隊二隊隊員集體參加。
爻安作為主力隊員,總是被教練要求站在前面,時刻準備擺拍,用作宣傳。
而旻音作為二隊隊員,便默默地跟在隊尾,遠遠地聽著解說員滔滔不絕地講解,時不時地開個小差。
對于生性好動的運動員來說,參觀這事兒總是顯得乏味而漫長。聽完全程講解之后,旻音下意識地打了個哈欠。剩下的時間是自由參觀,旻音不愿多費心思,便順著記憶中的路找到了一個隱秘又僻靜地方,坐在那里等待結(jié)束。偶爾路過幾個隊員,隨口跟她搭個話,然后便繼續(xù)參觀別處去了。
又是好一會兒沒有人,旻音閉上眼睛小憩,雖說也沒法睡著,但總歸能休息一會兒。
直到一個腳步聲遠遠地靠近,旻音聽著這聲音耳熟,微微睜開眼瞟過去看,果然是那個她無比熟悉的步伐。
是了,是他。真的是他。
所以,當周圍沒有別人的時候,他們兩個之間,到底應(yīng)該是怎么樣的?
他還會那樣欺負她,擠兌她嘛?還是說他還是會像從前那般袒露心意?
旻音不得而知。
但其實她寧可他還是欺負她的。畢竟眼下也沒有別人,她大可以肆無忌憚地跟他對線,跟他battle,畢竟她從來不是個軟柿子,忍氣吞聲這種事,她是絕不可能接受的。
只是,如果他沒有呢……
想到這兒,旻音忽然開始有些委屈。
她一時有些分不清,無法實現(xiàn)夢想和無法實現(xiàn)愛情這兩件事,到底哪件更令人難受。
所以,她索性繼續(xù)閉上了眼睛裝睡,企圖以逃避的方式防止兩個人之間再生出什么幺蛾子。哪怕她的心臟此時已經(jīng)不安到像是要跳出來一般。
就這樣,旻音聽著那熟悉的腳步聲靠近,停留,又走遠。
裝睡的時間總是過得很慢,旻音清醒著保持一個姿勢不敢動彈,不一會身體就僵硬了。
然而,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幾次走神之后,她已經(jīng)分不清他在什么方位。而且此時屋子里一片寂靜,她甚至分不清他到底還在不在這間屋子里。
旻音一時犯了難,不知道該不該睜眼看看。然而身體的不適卻并沒有給她那么多選擇。她覺得她劉海兒上的頭發(fā)這會兒忽然特別扎人,癢得她快要難受死了。
于是,又忍了一會兒,確定沒有聲音之后,旻音果斷睜開了眼。她大致掃了一眼四周,確認周圍沒有人在參觀,然后便迫不及待地整理起了頭發(fā)。
“你知不知道忽然睜眼很嚇人的!”
這話雖說帶著點責備,但說的人的語氣卻溫柔地像是在撒嬌。
旻音手還在頭發(fā)上,一抬眼看到窗臺上坐著爻安,直接嚇了一個激靈。
她努力地平復(fù)了心跳,又努力地確認了她看到的的確是爻安的真人,然后忽然又覺得尷尬。這貨該不會一直在那吧……所以他會不會看出來她是在裝睡?啊呀……
旻音一時又急又惱,于是便不客氣地回懟了一句:“你知不知道坐在這種地方的窗臺上也很嚇人??!”
“啊?有嘛?”窗臺上那人輕聲細語,一臉無辜的樣子。
“當然有啊!這屋子這么黑,那窗戶位置又不好,看起來多嚇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那邊的冤魂回來索命呢!”
“是嘛!有這么嚇人哦?!必嘲矒狭藫项^發(fā),臉上依然是笑盈盈的。
“呵呵,不然你以為呢!”
旻音撅著小嘴,佯裝生氣的樣子白他一眼。她好像能隱隱地感覺到爻安這次的溫柔,像是篤定了主意要任她欺凌的樣子。于是便毫不顧忌地擺起了臉子給他顏色。
“我跟那個人很像嗎……”爻安一邊嘟囔著,一邊跳下窗臺,幾步走到了那人像旁邊,面朝旻音,一臉自信地說:“我覺得我應(yīng)該比他帥吧,至少我發(fā)型就比他酷!”
旻音看他那樣子滑稽,強行忍住笑意,然后記仇地再懟他一句:“拉倒吧你,人家那是國之棟梁,你充其量就一精神小伙!”
“才沒有,我雖說不是國家棟梁,但好歹也是根正苗紅,一定是有什么誤會。哦,對了,我知道了,一定是姿勢不對!你看我!”
爻安說著,照著那人像的樣子擺了個大義凜然的姿勢。
旻音這一看,便再也忍不住笑意。兩個人在這間本該嚴肅的屋子里笑了好久。
再然后,爻安便跟旻音一邊吐槽,一邊把整間屋子的展品看了個遍,順便又講起了好多隊里最近的八卦,就像是剛認識的朋友,一起分享著生活,一起感受著愉悅,全然不記得來這里之前,兩個人都還是睡前想著對方便會睡不著覺的冤家。
老實說,旻音好久都沒有這樣快樂過了。這快樂來得這樣容易,又這樣真實,讓她毫無防備地卸掉了身上所有的壓力。爻安于她而言,就是有著這樣的魔力的。這也是為什么她甘愿被欺負也不愿意跟他撕破臉的原因。
人總是會本能的渴求快樂的,哪怕是只有一會兒也好。
旻音不是不知道她的生活里不可能永遠都是這樣輕松閑適的參觀,她也十分清楚,他跟爻安之間的矛盾,也不是這樣說笑幾句便能夠解決的。
但是,就在這會兒,旻音不愿想起那么多。無論是夢想,還是自己,她都毫不留戀。她只希望這參觀能拉得長一些,再長一些,長到永遠不要結(jié)束才好。
趙雨來找爻安的時候,正巧看見旻音正在跟爻安講話。平時看著挺文靜的姑娘,跟爻安說話時倒是毫不客氣。轉(zhuǎn)頭看到他過來時,臉一下子黑了好幾個度,勉強跟他點頭示了意,也不會打招呼。爻安再跟她講話,她更是愛搭不理,一副誰欠了她的樣子。趙雨心想,這女的來頭不大,派頭可是不小。再想到她一個二隊的小孩牙子,敢放話讓爻安等她,心里頓時就對上號了。
在他看來,旻音這種行為,無異于是丟西瓜撿芝麻,著實是有點不識好歹了。二隊每年這么多人,能打上一隊的本就不多,能打進主力的更是寥寥無幾。所以像旻音這種本來就沒什么希望的,倒不如多付出一些時間在個人的事情上。這樣孤注一擲地把精力都押寶在自己身上,實在是不算明智。
“爻安,你居然在這兒!梁指通知一會兒走之前大合照呢,趕緊過去??!”
爻安看了眼旁邊的旻音,緊張地攥了下褲子。他不知道該怎么再跟旻音說話,畢竟他在外人面前一向是針對旻音的。而現(xiàn)在旻音也又板起了一副黑臉,他總不能當著趙雨的面繼續(xù)討好吧?
然而,他又不甘心這樣好的時光就這么過去了。于是他不情不愿地說:“還沒到點兒呢吧,我再看一會兒。”
“???這有什么好看的?”趙雨一臉不解,然而看他堅持的樣子,還是應(yīng)和道:“行吧行吧,那我跟你一起?!?/p>
爻安也沒想到趙雨會“仗義”地陪他一起看,因為他本意是想再跟旻音待一會兒的。畢竟有些重要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然而這會兒實在是盛情難卻,便只能留在這里跟他尬聊。然而不一會兒,就看見旻音發(fā)著消息轉(zhuǎn)身走了。他雖然不爽,但也只能吃下了這波啞巴虧。
話說旻音回了穆紫蘭蘭的消息,匯合之后一起拍了大合照,然后便隨著大部隊到了指定地點吃飯。
三個人討論著最近網(wǎng)上的大瓜,計劃著下次假期去哪里玩,直到爻安和趙雨一行人也端著盤子坐到了隔壁桌。
旻音有注意到爻安坐的離她很近。然而,她也注意到他還像往常一樣看都不看她一眼,就好像下一句話說出來就要擠兌她了似的。一想到剛剛和他一起時的輕松時光,旻音只覺得整個人都要被撕裂了似的。難道他就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那種別扭的日子嗎?哪怕問題不能徹底解決,在這種愉快的日子里,就不能多給她留點好的念想嘛?非要讓她在這種好心情下去接受他的臭臉,他到底拿她當什么?
旻音越想越氣,哪怕爻安到目前為止還什么話都沒有說,也不知道是為著什么。
而爻安在跟男孩子們天南海北地胡侃了一通兒之后,總算是把話題引回到了乒乓球上。他大肆地吐槽著這個選手的正手不好,那個選手正手根本使不出來,不一會兒又莫名其妙地說到自己想跟這個練練、跟那個練練。最后,在氣氛達到了一種介于開玩笑和認真之間的時候,裝作不經(jīng)意地回頭跟旻音說出了那句他準備了好久的話:“我覺得咱倆練練應(yīng)該不錯。”
這話一出,旁邊的趙雨已經(jīng)驚呆了,一口飯停在了嘴里不敢輕舉妄動。
坐的更遠的人不知道這邊說了什么,一個勁兒地問:“怎么了怎么了?他說啥?”
穆紫和蘭蘭本來還在嫌棄這些男孩子大聲喧嘩沒素質(zhì),這會兒也是被爻安這突然的一句不符合人設(shè)的話給驚到了。
只見旻音匆忙地看了一眼四周,然后抿了抿嘴,板起臉來,云淡風輕地說了句:“我沒空。”
“你不是最喜歡練球的嘛?”爻安似是諷刺,又像是討好。
“我有我的安排?!?/p>
旻音說完,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繼續(xù)吃飯,完全不理周圍人的目光。
爻安已經(jīng)僵住了。老實說,他是預(yù)演過這種場景的,也早就準備好了話術(shù)讓自己脫身。然而,此情此景,他偏偏就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時候,趙雨看不下去了,幫著爻安說了一句:“旻音,你看你這就是小隊員思維。你跟著主力練,比你自己練得效率高多了。你知道男隊多少人排著隊想找主力一起練的嘛?你跟爻安多練練,沒準下次就上一隊了呢!”
然而趙雨只想著幫爻安說話,卻沒想過上一隊這事兒本就是旻音的一塊逆鱗。如果在平時也就罷了,旻音可以為了體面忍一忍他。然而這會兒她本來就窩著一肚子的火,怎么能咽得下這口氣?
于是旻音一張臉直接沉了下來,“啪”的一聲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直接拿出吵架的語氣懟道:“我上不上一隊,用不著你來操心!我說了我沒空,我有我的安排,你聾了嗎?聽不懂嗎?”
“旻音,你少說兩句!”爻安不愿看旻音跟他最好的朋友吵起來,情急之下便只能寄希望于旻音看他的面子別再說了。
旻音一向是不喜歡當著別人跟爻安不愉快的,況且她剛剛那樣駁了爻安的面子,心里也是過意不去,便忍下了脾氣閉了嘴。
然而這時候,旁邊的穆紫卻看不下去了。她早知道爻安經(jīng)常針對旻音,本來就覺得旻音不應(yīng)該那么窩囊。這會兒看旻音剛有點精神頭又被爻安壓回去了,心里總是不愿她那么委屈。
“憑什么少說兩句!林旻音有哪一個字說的不對?主力怎么了?主力就能隨便欺負人嗎?主力陪練就高人一等嘛?你這么愿意找主力不如你陪他練啊,這福氣給你唄,你要不要?。 ?/p>
穆紫越說越激動,最后說得旻音也不好意思了。于是旻音連忙站起來擋住穆紫。蘭蘭則一邊補刀幾句,一邊也站起來拉穆紫。
“這福氣給我我當然得要,我跟他練一天怎么了?你們也就嘴上能這么說說了,到時候教練讓你們給主力陪練,你們敢不去?哦,對了,你們是女的,主力要配練也得是男的陪練,跟本輪不上你們!”
旁邊一群男的開始拉架,然而趙雨也吵得有點忘我了,根本攔不住他說話,只能強制把他拉到一邊。
而另一邊穆紫在一群女孩子的阻攔下也終于坐下來穩(wěn)定了情緒。
教練組聞聲趕來的時候,幾個人幾乎都已經(jīng)吵完了。教練組問情況的時候,多數(shù)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知道的也只是囫圇吞棗的說了一點點。好在情況不算特別嚴重,教練組也只是說了幾句罷了。
歸隊的路上,旻音看著身旁睡著的穆紫,心里很不是滋味。
其實穆紫之前就跟她講過,讓她不要那樣縱容爻安,她本來也不欠他什么。
她知道穆紫完全是為著她好,給她的勸告也都十分中肯。然而她卻沒有辦法告訴穆紫,她實際上還在悄悄地喜歡著爻安,就像她雖然很想跟爻安一起練球,卻也無法當著大家的面去隨便答應(yīng)一個總是欺負自己的人的要求。
人總是不能活成一個賤種,哪怕只是看起來像個賤種,因為這樣只會讓所有的人都把你當成一個賤種。
旻音把頭輕輕靠在穆紫的肩上。她想著,下次就算是為了穆紫,她也一定要打進一隊。
就在這時,旻音的手機忽然響了。打開一看竟然是爻安的消息。旻音下意識地看向爻安的方向,發(fā)現(xiàn)他果然在看自己,發(fā)現(xiàn)她轉(zhuǎn)頭后,又匆忙收回了眼神。
旻音低頭打開消息,只見消息框里簡短地寫著幾個字:“今天的事原本無意冒犯。但我想我真的很難再堅持下去了?!?/p>
旻音看著這幾行字,幾行眼淚不知不覺地就落了下來。
她敲了:“好的”,又刪掉。
敲了:“其實我也有錯。”,又刪掉。
敲了:“其實我覺得我們之間也許還有別的可能?!?,又刪掉。
最后,她紅著眼睛又敲上:“好的。”卻遲遲不肯發(fā)出去。
“你真的確定嗎?”穆紫忽然在她耳邊問道。
旻音看著穆紫擔憂的眼神,再也忍不住靠在穆紫的肩上大哭了一場。好在車上大多數(shù)的人都睡了,也沒被太多人發(fā)現(xiàn)。
最后,那句“好的”還是出現(xiàn)在了爻安的消息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