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核最大的“噩夢”,從一首踢破互聯(lián)網(wǎng)鄙視鏈的歌開始
怪物馬戲團 | 文

夏日就是生命,烏托邦和回憶。
1914年,病重的夏目漱石寫下代表作《心》,用輕柔內(nèi)斂的文筆,描繪了一個記錄人心自私與孤獨的殘忍故事。
2002年,導演王兵將自己在沈陽鐵西區(qū)的見聞拍成一部9小時的紀錄片,名為《鐵西區(qū)》,記錄了這個標志性的工業(yè)區(qū),在上世紀90年代經(jīng)歷的衰敗。

2016,一群來自沈陽的快手用戶,用虎哥、刀哥等藝名,拍了一系列搞笑短片,被戲稱為《東百往事》。《東百往事》迅速火遍全網(wǎng),隨即又被全盤下架,因為虎哥等人曾經(jīng)的視頻,被批判過于低俗。

2019年,樂隊橘子海,寫下了一首叫《夏日漱石》的歌;把少量迷幻和英倫搖滾的元素,加入流行樂的框架。

2022年,大量用《夏日漱石》做BGM的視頻出現(xiàn)在B站,標題皆為“這一腳,踢出了整個盛夏”的變體。它們中有些是夏日生活的記錄;有些將《東百往事》的片段套上濾鏡,配著王家衛(wèi)《阿飛正傳》的臺詞;還有的用各種流行ACG文化,去重新演繹這些二創(chuàng)。

盛夏,是因為視頻用的夏日濾鏡

一腳,是因為視頻里的這個動作
而幾乎所有這些視頻,背后常會加上“(補檔)”二字。因為它們無法被刪除,就算消失,也很快會被人補檔。直到后來,哪怕沒有任何人去刪,它們也會帶著“補檔”,像是真在固執(zhí)地留住某物。


有人說,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梗,變得越來越難理解了。尤其是《東百往事》,要寫它,你就必定會被卷入那個意識流的漩渦。
《東百往事》的二創(chuàng)潮“一腳踢開整個盛夏”,可能是近年來最復雜、最難解析的網(wǎng)絡梗。它極為抽象,用通俗易懂的素材,搞出了晦澀的氛圍;很難描述出人們在玩這個梗時,內(nèi)心到底是何種情感;也不知為何這個各方面都很快手的梗,是如何滲透進各種群體的。

這個梗的背后,似乎還有某種東西,賦予了它極強的生命力。在去年夏天,我們就寫過《東百往事》的二創(chuàng)。后來,那批視頻基本都被刪除了,有人說是因為審核,有人說是虎哥的公會在舉報,或者單純是上傳者自己在整活。
誰知在這將近一年中,被刪除的視頻一直沒有消失。它們不停被補檔,就算只能存活數(shù)天,也能沖上排行榜,寥寥數(shù)日收獲數(shù)百萬播放。

終于,它們把影響力擴大到了整個B站,無數(shù)的模仿者涌現(xiàn)而出。


這場內(nèi)核模糊的狂歡,不放過每一個角落;不同的人群,用同一個梗表達迥異的情感。在這聲勢浩大的浪潮中,你抓不住一條連貫的線索,混亂下,只能找到《夏日漱石》被解構的旋律,以及暖色調(diào)濾鏡背后,一個復雜又一致的盛夏。
沿著夏天的痕跡,首先找到的是《東百往事》的影子。

明明是搞笑俗氣的《東百往事》,為什么能大范圍激起人的懷舊情緒,簡直是個謎。它本來只是一群沙雕的人,演了一些荒誕的幫派爭斗喜劇,但現(xiàn)在人們把它和藝術電影融合,打造出一種另類的懷舊感。
就算最初這種懷舊氣息只是玩笑,現(xiàn)在也變了。在《東百往事》二創(chuàng)作品的評論區(qū)里,你總能找到那些蘊含懷舊的另類詩歌,一半埋在玩世不恭的土里,一半伸出地面,探向那些縹緲無邊的真情實感。

一時間,大家都在懷念一個“狠活的時代”。確實有人懷念《東百往事》本身,它雖然低俗,又有接地氣表演才有的搞笑氣質(zhì),催生出太多經(jīng)典臺詞。
但很多玩梗的人,顯然對真正的狠活時代沒什么興趣,所以除了虎哥的《東百往事》,其他快手的類似創(chuàng)作者根本沒出圈?!稏|百往事》的二創(chuàng)潮比它本身要復雜得多。

這些二創(chuàng)作品中的盛夏感,可能來自王家衛(wèi)和北野武的電影,他們都是喜歡拍攝夏天的導演。
人們給《東百往事》配上《重慶森林》和《阿飛正傳》的臺詞,用濾鏡模仿杜可風的影像風格;然后,將一些對北野武電影的影評,改編成了《東百往事》的評論,這正是那些意識流評論中,最早的一批。

奇怪的是,這種惡搞的模仿,卻精準觸到了兩位導演的一些內(nèi)核。
比如和北野武的作品一樣,《東百往事》的二創(chuàng)也和幫派文化息息相關,都有種獨特的黑色幽默,甚至虎哥跳舞、整蠱、罵街的橋段,似乎都有點北野武那街痞頑童的氣質(zhì)。而在北野武《花火》與《壞孩子的天空》中,夏天正是粗野迷茫的,只有無法挽回的歲月,和無奈的回憶。

《壞孩子的天空》

《花火》
到了王家衛(wèi),聯(lián)系就更明顯了。這些二創(chuàng)作品中,被引用最多的一段臺詞,正是《阿飛正傳》的精髓。那個“我會為你記住的一分鐘”,代表著被人困住的時光,以及被回憶困住的人。這一分鐘對于《阿飛正傳》中迷茫的角色們來說,仿佛奔涌時間之河中的一根浮木;對于虎哥們來說,則是一段混亂又充滿機遇的日子。

就連配合虎子跳舞的那段“無腳鳥”臺詞,也能用在虎子一行人身上?!栋w正傳》中的旭仔總是用只能一直飛的無腳鳥去比喻自己,直到死前,才意識到原來這只是一個用來欺騙自己的浪漫故事,他不是鳥,是一個四處勾搭女人的迷茫浪子。

它是精準的,正因為有了這份精準,所以當你玩梗時,會不可避免地將情感發(fā)散開。
這么多人懷念狠活的時代,是因為我們處于一個悲傷艱難的此刻,所以一切懷舊都成了懷舊本身。它不需要看過快手的人才能共鳴,這份懷舊可以是疫情前的2019年;可以是2016,那個守望先鋒發(fā)售的夏天;自然也可以是《東百往事》里不存在的時代。

這種懷舊是共性的,所以它屬于所有人。
而且在這份共通的懷舊下,《東百往事》又有一層屬于自己的更深背景。
在2018年左右,有一陣短暫的東北文藝復興,它始于文學,三位代表作家鄭執(zhí)、雙雪濤和班宇被稱為“鐵西區(qū)三杰”,因為他們都出生在遼寧沈陽的鐵西區(qū),描繪著鐵西區(qū)變遷中的故事。
然后,東北文藝復興開始向別的領域蔓延,人們把《鋼的琴》和《白日焰火》這些電影翻出來,創(chuàng)作起了東北與華北主題的曲子。

《鋼的琴》:一個下崗工人為了挽回女兒,對抗無法避免的失去,和友人在被廢棄的工廠中,用鋼鐵打造出了一架無法演奏的鋼琴,驕傲地站在琴之上;人們重新發(fā)現(xiàn)了這類故事中的悲壯和浪漫。
《野狼Disco》和華北浪革(劉森)的歌火了,在抖音快手上瘋傳。它們編曲簡陋討巧,爭議巨大,一面被搖滾圈和專業(yè)的樂評人狂罵,一面又被追捧,有人認為它們身上帶著真正的文學氣質(zhì)。
《野狼Disco》刻畫了一個沉浸于迪斯科舞廳的俗人,迪斯科是他的光,但離開了那個舞廳,他有的只是一片虛無與荒蕪。就像那些90年代,被父母下崗潮影響的年輕人,沉浸在迪斯科中——東北重工業(yè)的衰落,與其迪斯科廳的興起是銜接的。

華北浪革的音樂爭議巨大,因為它不像《東百往事》的二創(chuàng),能用無厘頭作為盾牌;當有人將其看做嚴肅藝術時,常會受到嘲諷。
同時,有人學著俄羅斯的Doomer文化和蒸汽波,把北野武、寺山修司和賈樟柯的電影片段,與快手上拍攝東北的視頻剪輯在一起,配上冷潮和后朋音樂。這種創(chuàng)作,被人稱為“東北朋克”。


這時,同樣身在沈陽的虎哥,還有那條根本不存在的沈陽大道,與這場浪潮有了古怪的交匯。
這種交匯,一方面是因為最初《東百往事》誕生時,就有人戲稱它是北野武的作品;另一方面,是因為不少人把華北浪革的歌拿去制作東北/華北朋克的視頻,引起了一些快手用戶的注意。

于是,開始有人在原本嚴肅的東北朋克視頻下談到《東百往事》了。

當時,在評論里玩梗的人雖然有同好,可依舊是個小圈子。要讓梗出圈,他們還需要一個爆點,這個爆點,就是王家衛(wèi)的臺詞和《夏日漱石》。
“東北朋克”畢竟源自俄羅斯的Doomer,但它和冷潮、后朋音樂都是小眾文化,北野武和寺山修司的電影,同樣也是舶來品。

而王家衛(wèi)在國內(nèi)的知名度要大得多,《夏日漱石》這首歌,又能覆蓋到華北浪潮和后朋無法覆蓋的一批人,接地氣的《東百往事》,自然也比鐵西區(qū)的影像更容易接受。
于是,當把這種小眾創(chuàng)作模式中的素材和配樂換掉后,一個意外的爆款突然誕生。

《東百往事》的二創(chuàng)視頻,可能真的源于東北文藝復興,它玩世不恭,卻藏著一些凝重的議題,就算再鬼扯,也沒完全磨滅,所以在解讀它的文章里,你總是能看到東北的衰落。
虎哥一行人之所以會做視頻博取眼球,根本原因在于他們故鄉(xiāng)的蕭條。東北在戰(zhàn)爭中被工業(yè)化,又因為戰(zhàn)爭而淪陷,因為工業(yè)化而繁榮,又因為無法擺脫重工業(yè)而衰落。它的矛盾,還有它的蕭瑟與歷史,滲入它哺育出的一切。

但是至此,這個梗的生命力尚未消失。它會被繼續(xù)解構,這次,不再是東北的衰敗和孤獨。王家衛(wèi)和《夏日漱石》讓它出了圈,同時又將它改變,把它變得更文藝、更年輕,更干凈和更有生命力。

《夏日漱石》不是一首苦大仇深的歌,最初喜歡它的人,很多都是不為衣食所憂的年輕人。所以在他們的二創(chuàng)中,沒那么多苦澀肅穆,你看到的更多不是東百,而是夏天。


在他們的視頻里,虎哥踢腿的身影被無限銜接至各種流行文化,有時踢腿的是初音,有時是假面騎士,或是熱門二次元游戲的角色、番劇中的當紅人物。

@空條承太楊


@楚世修
隨后,人們還會親自下場,COS虎子踢出那一腳的身影,把它和自己的夏日生活結合,用濾鏡去記錄對盛夏的期待;去翻彈那首早已變味的《夏日漱石》,重新為它添上夏天的色彩。

這些原本看著和《東百往事》八竿子打不著的圈子,一樣玩起了“狠活時代”的梗。而且在評論區(qū)中,你很少看到有人被這些梗惹惱,就算在那些遠離沈陽大道的明媚之地,它們也不是錯位的。
你已經(jīng)看我扯了很多“一腳踢出整個盛夏”的來龍去脈,但我好像還沒回答那個問題:為什么這個梗會傳得這么廣?
可能是因為:這原本就該是一種文化生長的模樣。它很復雜,但文化原本就是復雜的,因為傳播它們的人是復雜的,人生長的環(huán)境也是復雜的。可太多資本營銷和圈子標簽,束縛住了流行文化的成長,把它們變得片面,很快就失去魅力。

然而《東百往事》的二創(chuàng)太二逼了,沒人會認真把它變成一個圈子,你不會被叫做東百粉、東百黑、東百小鬼。同時,它又過于敏感,無法被資本利用,不會有一天看到有人煽動你去對抗“一拳打出個盛夏”黨,點進頭像后發(fā)現(xiàn)在販賣夏日踢腿鞋。
它是一個在不斷補檔中,野蠻生長的盛夏,能被任何人擁有,又不屬于任何人;和盛夏中的一切一樣復雜立體,極富包容性。

透過《東百往事》,你可以看到逐漸被現(xiàn)代社會和互聯(lián)網(wǎng)埋沒的真相:一個人可以在喜歡《東百往事》的同時喜歡《阿飛正傳》,可以同時理解鐵西區(qū)的肅殺,又在動漫評論里寫下我們都是歌姬吧。
我們總是要去淺薄地解讀某物,給它打上標簽,并用其將它禁錮,忘記了實際上一切原本就是共通的。不是因為喜歡某物,就要被塑造成某批,被禁錮在某圈;不是因為某物帶上了某個標簽,它就要被壓成一個延續(xù)標簽的平面。

可能真的從沒出現(xiàn)過《東百往事》這樣的二創(chuàng)潮,輻射得如此之廣,將不同層次、階級、思想和愛好的人,統(tǒng)一在同一個符號下。它傻得無法被嚴肅對待,反而有了存在的自由;又把根探入更深的土地,有了存在的意義。
于是,復雜到難以解讀的《東百往事》,成了人們能肆意玩梗,隨心抒發(fā)情感的媒介。你可以在那些整活的評論中,加入誠摯的情感,不必擔心被人嘲笑矯情。然后,你可以盡情復述那些爆笑的片段,不用擔心被罵低俗。

就像當我們借著范志毅的話去抨擊萬物,似乎就變得更有底氣,畢竟這是一個很難直述真情實感的時代。
毫無內(nèi)涵的《東百往事》,意外帶著一首編曲簡單的歌,套著個模仿的濾鏡,沖破了一道道隔閡。在它們背后,是那個從生命誕生之始,就照耀萬物的夏日。

夏日是北野武的《花火》中,迷茫走到盡頭的人生,又化作《壞孩子的天空》里流失的歲月,在王家衛(wèi)電影的鐘表里凝滯,留住無限奔波、自我欺騙的生活。然后,它變成《菊次郎的夏天》里,治愈又溫暖的回憶。

《菊次郎的夏天》
夏日是鐵西區(qū)被豎立起的鋼鐵煙囪,隨著黑云般的工廠轟然倒塌,鐵銹飄落,化作膠片上的噪點。在一代人的廢墟上,虎子和他的損友們拍著低俗的視頻,手劈紅磚、肆意后空翻,在狠活中拉胯,罵街、大笑。

夏日是暑假的沙灘和海浪,加上濾鏡的相冊,是在斑駁陽光下的游戲界面,兩萬一把的Gibson吉他。也是回到老家后,記錄在手持攝像機里的山水,是失去工作后的年輕人,偶然看到加繆的文集:《置身于苦難與陽光之間》。

夏日屬于所有人,不論ta鐘情何物,從南到北,生于何處,困于孤獨、焦慮或失敗,亦或春風如意、無憂無慮。于是配著一首描寫夏日的歌,一片海被一腳踢開,帶著千萬種不同的生活,沉浸在一次怪誕的二創(chuàng)潮流中,一同面向那道骯臟、愜意、絕望、幸福、憂郁、絢爛、迷惘和蓬勃的陽光。
然后,夏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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