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半個月前，秦九或就從這家甜品店離職了，原因無它，店里所有甜品的制作方式她都已經(jīng)記住，自然沒必要留在這里。

夏如走進店門，隨意選了一個座位坐下。這個時間段有不少學生來享受下午茶，是探聽他們意見的好機會。不過，雖然自己給學生們的印象還算不錯，但貿(mào)然上前搭話可能會讓他們緊張。還是先旁敲側(cè)擊地打聽打聽，然后再去好好問問吧。

夏如拿出計算機，在屏幕上調(diào)出了一條有關(guān)人工智能進入人類社會的討論。這個角度上，應該有不少學生能看清屏幕上的字，也許能引導他們進行一些類似的討論。沒多久，隱隱約約說話聲就從身后傳來。

“據(jù)說學宮要引進一批強人工智能，原來一些沒必要的地方都裝上充電站了……”

“難道不需要保密嗎？夏如老師就這么看著……”

“你看清楚，那只是一篇社評，說不定，夏如先生這是在給我們打暗號呢?！?/p>

“……”

聽起來倒也在預料之內(nèi)。算了，能有討論的熱度就行。想必學宮的那幾個社交平臺，像是“朝令”，“夕改”什么的，現(xiàn)在應該開始熱火朝天地討論起來了。至于“理智言論”，一些知名用戶大概剛剛開始編輯文章，今晚應該可以看到他們的觀點。

不過說到底，網(wǎng)絡(luò)發(fā)言歸網(wǎng)絡(luò)發(fā)言，現(xiàn)實里去問他們，得到的回答也不一樣。夏如先生只想做到兼聽則明，至于某些人是否是在輸出著違心的想法……暫時也沒辦法區(qū)分了。人工智能相關(guān)的話題牽扯較大，能夠坦誠地表述自身觀點已經(jīng)非常難得。

對了，這方面倒是可以借助一下自己的威嚴。想明白了這點，夏如轉(zhuǎn)過頭，掃視了一下正在討論相關(guān)話題的幾個學生。其中一位男生低頭笑了一下，大大方方地站起身走了過來。

“下午好啊，夏如先生?！北R瑟抬起手向他打招呼，“怎么，在物色學生嗎？”

“是盧瑟同學對嗎？”夏如對他的印象倒是很深，難得地記住了名字，“下午好，我正想找?guī)孜粚W生聊聊?！?/p>

“關(guān)于向社會中大規(guī)模引入人工智能的相關(guān)討論嗎？”盧瑟用在場所有人都聽得見的聲音說道，“是個富有爭議性話題。怎么，您是來幫我們做思想準備嗎？”

“你們自己的觀點比較重要。”夏如讓他在自己對面坐下，“當然，身為師長，對你們進行必要的引導是理所當然的。但現(xiàn)在的政策尚未確定，我希望能夠多聽聽你們的建議?！?/p>

“是哪個國家的政策?。俊北R瑟咧開嘴笑著，“嗯，想來大概不是我的祖國吧？不過說到底，在國內(nèi)，我也只是個生活在底層的老鼠，碰巧才來到了學宮?！?/p>

“這個問題是人類所共同面對的，我希望你們可以暫時拋開對于國際和國家政治的考慮，至少讓自己從中跳出來再做判斷?！?/p>

“呼，那行吧?！北R瑟點點頭，“假設(shè)是在我國，失業(yè)工人的問題大概會首先凸顯出來，甚至早于政策出臺，他們尚未下崗的時間。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很簡單，現(xiàn)在少有人懷疑人工智能的潛力。哪怕自己短時間內(nèi)可以保全自己的工作，說不準明天的人工智能又取得了新的突破。夏如先生，這可全是您干的好事啊?！?/p>

“嗯，確實是我干的好事。”夏如沒有反駁這點，“所以，我現(xiàn)在向你們征求意見：如果該政策得到實施，我們該采取何種對策，以應對即將出現(xiàn)的社會問題?！?/p>

“您問我們？我們要上課的啦，沒個四五年都離不開這個島?！?/p>

“那如果，”夏如決定向他們透露這點，“引入強人工智能，就是從聯(lián)合學宮開始的呢？”

“哎喲喂夏如先生，您可真看得起我?！北R瑟挑了挑眉，“憑什么就先告訴我啊？”

“只是一種假設(shè)，我并不直接參與這類政策的實施?！毕娜缈粗f，“好了，盧瑟同學，愿意的話，請告訴我你的辦法?！?/p>

“夏如先生，所謂我的‘辦法’，”盧瑟換了個坐姿，“可是在我認為引入人工智能是一場災難的情況下，才會產(chǎn)生的東西?！?/p>

“自然是有利有弊的，而且前者顯然多于后者。但，你們作為世界未來的主人，考慮好各種社會問題的對策也是義務(wù)?！?/p>

“行了行了，我對這些高帽子可不感冒?！北R瑟揮揮手，“是，問題很多，就像我剛才說的失業(yè)問題。但是，一方面，引入人工智能是大勢所趨，我在這兒給大伙兒找不痛快，恐怕并不明智——這歸根結(jié)底也算好事?！?/p>

“學會獨立思考，對你們的觀念塑造很有必要。”

“那我的想法就是強行推進，有問題解決問題，反正不能開倒車?！北R瑟說，“還有另一方面，我對現(xiàn)在的很多社會問題可是忍無可忍。雖然不至于化身為反社會分子，但也極度期望強人工智能這股清流能把人類世界給沖刷一通。所以，對于引入人工智能，我確實有反對理由，但還沒那么充分，至少不比支持的理由充分?！?/p>

“……那么，想點些什么？我請你?！毕娜缭谑謾C上調(diào)出了甜品店的菜單，遞給了對面的盧瑟。

“喲，夠大方的?！北R瑟自然而然地接了過去，“行吧，不點也不夠面子。這個——奶昔，給我來一份帶走?！?/p>

“好的。”

“對了，提到奶昔我還想起來一件事?！北R瑟湊到夏如耳朵邊上，捂住嘴巴低聲跟他說，“您座位前頭有兩位姑娘，貌似在那兒聊很久了，說的話也很有意思。愿意的話，您去問問她們的意見怎么樣？”

“她們……”

“一位叫戴蒙德，另一位是露卡。放心，夏如先生的名字可是響徹全學宮的，找同學談話一般不會引起反感?！闭f完，盧瑟挺起身，“那么，后會有期?！?/p>

夏如看看盧瑟離開的背影，又看了看前面。猶豫了片刻，還是收起計算機，走上前去。

“下午好，兩位同學?！彼驹谧狼?，對著桌兩邊的姑娘們打著招呼，“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和你們談?wù)劇！?/p>

“夏如老師?！甭犊纯此?，又看向了對面的戴蒙德。

“可以，這回就把夏如先生帶上吧?！贝髅傻码m然同意了，但說的話有些讓他感到疑惑，“不過，要麻煩您搬一張椅子來，坐在餐桌的側(cè)面以表示公正。我們剛剛達成共識，這次要放下自己的身份討論?！?/p>

“好?！彪m然不清楚對方是什么意思，但畢竟是自己強行要與她們進行對話，能夠得到同意已經(jīng)是很幸運了。

“那么，夏如老師，要和我們談什么呢？”露卡問道。

“二位既然是學宮的學生，那么，不論多少，都會在意學宮的安全和穩(wěn)定吧？”

戴蒙德和露卡再次對視一下，隨后看向了夏如：“的確是這樣。事實上，我們恰才正是在討論聯(lián)合學宮的穩(wěn)定性，并且就它能否運作下去展開辯論?！?/p>

夏如皺了皺眉，說：“從你們的角度看，學宮的基礎(chǔ)似乎比我預想中更不牢固。”

“您誤會了，我們討論的時間更為久遠，大概會延續(xù)到人類完全掌握了X文明遺留技術(shù)的那一天。”露卡說，“我們尊重那些以公正分配科技為目的去參與建立學宮的各位，包括夏如先生您。不過，也正因為學宮的地位特殊，我們需要認真討論它是否能夠延續(xù)下去。為此，戴蒙德小姐和我放下了身份立場間的差異，用完全理性的方式討論這個問題?！?/p>

“拋棄立場是很難得的?！毕娜琰c點頭，“你們探求真理的態(tài)度值得稱贊，但僅靠你們兩個，恐怕不容易得出正確的結(jié)果。聽說學宮里有位學生，名叫庫爾特·圖靈，來到學宮前設(shè)計過專長于邏輯推導的計算機結(jié)構(gòu)。你們考慮過找其他人幫忙嗎？”

談到庫爾特，兩人倒是沉默了片刻。隨后，戴蒙德才緩緩開口道：

“是這樣的，夏如先生，我和露卡小姐認為，對于這一問題的討論，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從各種角度進行討論。但是，引入其他人參與我們，則很可能導致公正性的缺失。將我們當作兩個弱人工智能就好，我們有特別的方式，可以消解掉個人傾向的影響?！?/p>

“這樣么。”對方談到了人工智能，夏如很容易想到她們是借助了計算機技術(shù)的幫助。也好，雖然本想讓她們和圖靈小姐接觸一下……還是算了吧。

“總之，我們已經(jīng)進行了相當次數(shù)的討論。雖然即將得出結(jié)論，但這一次，我們依舊會放下立場，進行嚴肅的討論。夏如先生若是愿意的話，可以聽聽看嗎？”

“非常樂意?！毕娜缦氲?，自己將要透露給她們的，有關(guān)學宮引入人工智能的消息，似乎也要放在目前學宮的狀況中進行討論。既然如此，讓她們說說看自己對學宮的見解，也算是做個鋪墊。

“好的?！甭犊〝[正坐姿，像是無視了夏如的存在一般，只是注視著坐在對面的戴蒙德，“戴蒙德，這一次我認為，學宮可以在履行其職能的同時，延續(xù)下去?！?/p>

“我的意見與你不同。哪怕外界全力干涉，聯(lián)合學宮也只能在履行職能和延續(xù)之間選擇其一?！?/p>

“請向我證偽?！?/p>

“好的?！贝髅傻曼c點頭，“首先，從學宮的職能上看，盡管它以相對公平的方式將X文明的遺留技術(shù)轉(zhuǎn)讓給了各國的學生，并期望他們學有所成后回到祖國以實現(xiàn)科技的價值。但，世界各國已然形成的綜合國力壁壘，會使這種期望落空。那些來自發(fā)展中國家，學得高端知識的學生們，哪怕可以拒絕大國拋出的橄欖枝，堅持回國，他們的祖國也難以給他們提供平臺以發(fā)揮那些知識的作用。從這個角度看，學宮那公正的初心，難免會變得流于形式。因此我得出結(jié)論，僅需要最早的一屆學生畢業(yè)后，大國與小國們的沖突便會達到頂峰，而位于風口浪尖的聯(lián)合學宮，絕對不可能在得以保全的同時，保證自身不會變質(zhì)為大國們的工具?！?/p>

“我理解你的考量，但反對你的結(jié)論?！甭犊ɑ貞?，“首先，UN保留了一部分未交予學宮教學的科技。如果在第二次分配時，人們普遍認識到學宮未能履行好公正的職責，你所說的小國們非但會得到額外的科技分配作為彌補，還會被迫選出最為忠實的國民去學習那些科技以防發(fā)展的機遇落空。再加之以他們因自身遭到欺騙的憤怒，只要那些小國所獲得的科技中有一項可以用于震懾世界，他們必然會充分發(fā)揮這個機會。因此我認為，大國的領(lǐng)導者們會充分權(quán)衡利弊，最終共同給出集體援助手段，使得小國們具有讓學生們發(fā)揮作用的基本能力?！?/p>

“但在小國擁有震懾能力之前，大國們是否會先一步掌握技術(shù)，從而擁有足以無視他們的力量？”

“新的科技時代需要工業(yè)體系的全面換代。從歷史上看，特定時代工業(yè)制品中，威脅度充分的武器不完全是最先進的那一批?！?/p>

夏如看向戴蒙德，她似乎決定放棄這一證偽的方式。不過，她似乎還在等著什么。

“得到數(shù)據(jù)了嗎？”

“嗯，大國們選擇鋌而走險的概率，不足20%，你還堅持你的證偽嗎？”

“這就足夠了?！贝髅傻滤坪鯇τ谶@個數(shù)據(jù)很滿意（雖然夏如不清楚這是從哪拿出來的數(shù)據(jù)），“接下來，我進行第二次證偽：短期內(nèi)，人類得到了不符合于現(xiàn)有道德水準的科技，這容易導致紛爭和動亂以超出預料的方式爆發(fā)。”

“我再一次向你聲明，由于現(xiàn)實壓力對于公共道德的絕對權(quán)威，人類在社會科學上的進步，從來都是發(fā)生在自然科學的進步之后。盡管眼下的人類社會還存在道德水準落后的情況，但在得到進一步的科學知識指導后，必然能再進一步?！?/p>

“抱歉打斷一下，”夏如突然插嘴，“關(guān)于道德這部分，你們談?wù)撨^很多次嗎？”

“是的，不過我們?yōu)榱艘?guī)避個人的主觀臆斷，每一次都會當作一次新的辯論?！甭犊ㄟ@才稍微看了看他，“道德方面比較重要，而戴蒙德又比普通人更看重這點，所以她經(jīng)常會提?！?/p>

“嗯。”夏如看看戴蒙德，又看看露卡，點了點頭。

“我接受你的說法?！贝髅傻陆又姓J了露卡的反駁，“那么，第三次證偽，我將從學宮內(nèi)的一個組織出發(fā)——魔法少女協(xié)會?！?/p>

夏如提高了警惕。他不知道學宮里有這樣一個組織，也不知道這個在戴蒙德口中似乎很重要的組織有何特殊之處。

“是成員的問題，還是協(xié)會組織的問題？”

“兼有。庫爾特·圖靈的動機并不單純，靈采·笛卡爾雖然能力出眾，但她并不成熟。其他成員，如銀耳，辛夷，可因等等，對維護學宮的秩序而言可有可無。學宮在如此情況下還能保證該組織的存續(xù)，很大程度上都是依靠著你的力量——數(shù)據(jù)顯示，超過80%的情況下，你會被吸收進學宮?！?/p>

“庫爾特·圖靈幾乎是100%。”

“有一位觀察者在UN幫她。除此之外，我不能透露更多。”

“那就根據(jù)記錄推斷她的行為模式。盡管動機不純，庫爾特在學宮運作至首批學生畢業(yè)后，仍然未顯露出她的真實目的，這涵蓋了我們的討論范圍，故而可以假定她對學宮的存續(xù)起到正面作用?！?/p>

“她的能力值得認可?！贝髅傻聦㈦p手交疊放在胸前，“但，那又能如何？庫爾特只是一個普通人，學宮又是經(jīng)過了重重考慮才挑選了五位成員進入學宮，增添任何新成員都極其困難。沒有新鮮血液的補充，在學宮內(nèi)高強度維持秩序，她和其他普通人一樣，支撐不了多久?！?/p>

“靈采很適合與庫爾特合作，后者的謀策可以最大程度發(fā)揮前者的潛能?！?/p>

“不錯，從之前的例子來看，靈采和庫爾特確實合作得很好。然而，盡管形勢迫使她們聯(lián)合，但她們與其他成員交集很少，一旦出現(xiàn)嫌隙，旁人也難以勸和。魔法少女協(xié)會的組織性太弱了，而鑒于它的職責，組織性過強又容易招致非議?！?/p>

“我承認這很難?！甭犊ū痣p臂，“但如果，有我們的介入呢？”

“你是指你和我嗎？”

“是的，我們也常常出現(xiàn)在協(xié)會中。也許庫爾特會遇到理性無法勸服靈采的情況，但針對后者的笨拙，我們有辦法糾正她?！?/p>

“你的辯駁將我們本身拉入了其中?！?/p>

“即便你并未進入?yún)f(xié)會，仍有相當大的概率會介入學宮治安。約占七成?！?/p>

“我承認?！贝髅傻驴戳丝绰涞卮巴?，“談?wù)勀Хㄉ倥畢f(xié)會的組織吧?！?/p>

“正如你剛才所說，學宮不可能讓這個協(xié)會擁有過高的組織性。之后出現(xiàn)的學生會或是風紀委員會之類的組織，也許會發(fā)展的很好，但它們不可能掌握實際權(quán)力，怎樣發(fā)展都不會對學宮本身造成影響。”

“是的。也正因如此，協(xié)會很難規(guī)避掉每一次危機?！?/p>

“但UN安排了人工智能作為輔助?！甭犊抗庾谱频乜粗f，“你知道都有哪些?！?/p>

“我承認人工智能的作用，并且對他們?yōu)榱吮ＷC科技合理分配而進入學宮協(xié)助管理持開放態(tài)度?！贝髅傻驴吭诹艘伪成?，“但是，我同樣需要保持一定的懷疑態(tài)度。邦德·香農(nóng)作為UN安理會的人工智能代表，雖然會在某些方面保證國際和平，但考慮到UN的地位變化，他難免產(chǎn)生一些別的考量——例如刻意讓學宮的職能無法履行，從而導致UN不得不在科技分配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哪怕那不是UN中其他人的本意。而鄒衍，他的來歷不明，動機也難以揣測。更重要的是，他雖然極其接近強人工智能，卻又并非是以秦九或為藍本，危險性極高?！?/p>

“但魔法少女協(xié)會并不會接受他們的領(lǐng)導，不僅建立時常常會如此確定其自身職能，成員們在這兩個強人工智能的指揮下，也會在合適的時候違背他們——以正當?shù)睦碛?。此外，還有一位人工智能，你沒有提到?！?/p>

戴蒙德與露卡無言地對視。

“下次再談她吧?！?/p>

“嗯。想必你也看得出來，她并不像你想的那樣沒用?！?/p>

兩人的談話似乎暫時告一段落，她們同時看向了夏如。

“很精彩的討論?！毕娜琰c點頭，“考慮這么多，你們也該累了。本想和你們討論一下學宮引入大量強人工智能的后果……還是下次吧，記得早點回去休息。二位想吃點什么？”

“夏如先生多慮了，我們體力還算不錯?！甭犊▽χp笑，“我可以點一杯奶茶嗎？”

“我也要一樣的?！贝髅傻赂f。

“可以。我去幫你們?nèi)　！?/p>

說完，夏如走向柜臺。

“又多了一次。”露卡看看夏如，又看向了戴蒙德，“向?qū)W宮引入強人工智能，大概是確定的了?！?/p>

“總還有機會的。人，未必會全面落后于人工智能。”戴蒙德沒有看向露卡，只是望著窗外，“對我們來說，操作的空間也還存在。”

“感到悲觀的話，可以去我們那里坐坐。協(xié)會也許不會記住你的貢獻，但我記得，她也記得?！?/p>

“嗯。”

“你學會表達情感了嗎？”

“謝謝?！?/p>

“然后呢？”

戴蒙德站起身，緩緩抬起手，然后——有些不知所措地放下，隨后坐回到座位上。

“……”

露卡走到她那邊，伸出雙臂，將她的腦袋攬入懷中。

往這邊走來的夏如站住了。

“這是從哪里學到的？”

“艾米小姐?！?/p>

“果然么?！贝髅傻挛⑽P起嘴角，“謝謝?！?/p>

【2026/08/16/01：11】

夜深人靜，療養(yǎng)院仍然燈火通明。畢竟在地下見不到陽光，住在玻璃房里的大家又都能自己調(diào)節(jié)墻壁透明度，卡普菈就把燈一直開著了。

氣氛自然輕松，日常也確實沒什么事務(wù)要處理（前幾天的事情算是例外），卡普菈在駐留療養(yǎng)院期間，經(jīng)常會在網(wǎng)絡(luò)上沖浪來消磨時間。學宮內(nèi)的平臺，用戶多數(shù)是這里的學生們，和他們聊天確實有利于思想交流。比如說現(xiàn)在，她就找到了一個感興趣的話題——有關(guān)向?qū)W宮內(nèi)大規(guī)模引入強人工智能的。

【我嘛，其實是很支持這樣做的哦~】看完主要內(nèi)容后，卡普菈在這個話題下輸入自己的評論，【就像互聯(lián)網(wǎng)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從而改變了人類的社會關(guān)系一樣，人工智能也會對人類社會進行改造。雖說是有利有弊，但我相信，只要在有識之士的引導之下，他們可以促進時代的進步?！?/p>

發(fā)布完成后，她躺在了椅背上，悠閑地瀏覽著下面的評論。但沒過多久，回復消息的提示音響了起來?？ㄆ涨壙戳丝催@位名為“格諾西斯”的網(wǎng)友回復：

【想必您是一位樂觀主義者。但既然您提出了這樣樂觀的觀點，可以請您說說理由嗎？】

【理由的話——說實在的，并不是很充分呢?！靠ㄆ涨夐_始回復，【畢竟很多反烏托邦文學的創(chuàng)作者們，早就在強人工智能出現(xiàn)之前對大家進行警告了。唉，悲觀的情形如此之多，更讓人悲觀的是，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我們正陷于其中不能自拔的跡象。在這種情況下，支持我樂觀的理由只有一個：我對于所謂的‘烏托邦’，已經(jīng)有了一個很棒的設(shè)想?！?/p>

【唔唔，那很棒呢！】對方顯得很感興趣，【所以，如果沒有保密需要的話，可以和我分享一下您的想法嗎？】

【當然可以哦。】卡普菈的嘴角微微上揚，【讓我想想從那里開始說起……哦，對了，首先是對于理想國‘烏托邦’的一般印象。它往往代表著某個完美到無需完善的社會體系，也因而容易讓人感到寂滅般的壓抑。然而，在我設(shè)想的理想國之中，人類社會的運作幾乎與原來是一模一樣。不管是探索星海，發(fā)展文明，還是柴米油鹽，日常生活，都和現(xiàn)實相差無幾?！?/p>

【聽您這么說，這種‘烏托邦’和現(xiàn)實社會的差異既微小又清晰，是嗎？】

【沒錯！】卡普菈很高興自己的想法能有人感興趣，【這種理想社會有一個最大的特征，那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guān)系，都是由人工智能在其間幫助傳遞的。不僅工作與生活上的接觸需要經(jīng)過人工智能處理，簡單的交流意見也需要受到計算機審查。哪怕您只是想愛撫自己剛出生的孩子，中間也少不了兩層觸覺傳感器和至少一層的數(shù)據(jù)處理中樞。】

對方不出意外的暫時沉默了。但在片刻之后，“格諾西斯”再次回復道：

【聽起來，是種很容易疏離人際關(guān)系的體系啊……您要如何保證人們愿意接受它呢？】

【當然是通過現(xiàn)實的利害關(guān)系啦?！靠ㄆ涨壞托牡鼗貜偷?，【就像沒有人愿意拒絕互聯(lián)網(wǎng)，但網(wǎng)絡(luò)中確實存在著惡劣言論一樣。在這種理想社會中，每個人通過身邊的設(shè)備于他人接觸時，都只會看到他們最符合自己心理預期的一面：如果是朋友，那就是既體貼又善解人意；如果是對手，那就會讓人覺得雖然立場不同，但對方的作風值得欣賞。打個比方的話，就好像所有人都帶上了能夠過濾臟話的口罩，然后才開始交流一樣。】

【嗚哇，看來您想得很仔細呢，我小瞧您啦。】“格諾西斯”的語氣里帶著驚嘆，【靠著現(xiàn)實壓力達成目的而不是宣傳理念，的確是最為明智的選擇，此外還能夠把握住受不了互聯(lián)網(wǎng)上惡意言論的大眾心理，想來您是專業(yè)的學者吧。】

【哈哈，過獎過獎，我只是喜歡研究人而已啦?！?/p>

【嗯嗯，理解理解，確實有這種單純喜歡追求知識的人呢。不過，】“格諾西斯”話鋒一轉(zhuǎn)，【還請原諒我對您的心理妄加揣測，但——在您看來，人類的相互協(xié)助，沒辦法將他們自己導向更美好的未來嗎？】

【您誤會了，實際上，我對人類抱有高度的信心?！看蜃执虻竭@里，卡普菈無聲地笑了笑，【和一些古典哲學家一樣，我堅信人性本善。只不過，在人與人相互交流的過程中，這一初心可能遭到扭曲?！?/p>

【所以，您想要改變社會形態(tài)？】

【我想要改變?nèi)祟惿娴男螒B(tài)——解構(gòu)掉社會本身后的生存形態(tài)。】

對方再一次地暫時沉默。良久，“格諾西斯”才回復道：

【您比最激進的變革者都要激進……但想必您也知道，社會性是人類的固有屬性。任何人都希望能參與社會活動，不論多少——總要有一點的吧。】

【的確如此。要是忽略了人類這一客觀需求，這種體系也算不上是“烏托邦”了。所以在我的設(shè)想中，那些人工智能并不僅僅是滿足人們的衣食住行，還需要承擔好社會關(guān)系的節(jié)點，從而代替掉出現(xiàn)在一個人類身邊所有的人類。再打個比方的話……就像是用奶嘴代替了奶瓶吧。雖然確實沒有營養(yǎng)，但也避免了孩子們喝到劣質(zhì)奶呀?！?/p>

【聽明白了，您認為，小孩子喝劣質(zhì)奶不如喝西北風?！?/p>

【啊哈哈，話糙理不糙吧。】

【好吧，和您聊天很愉快，可惜接下來，我就得說點您不樂意聽到的內(nèi)容了。】

【沒事的啦，我洗耳恭聽?！?/p>

【謝謝。那么我們先假設(shè)一下，人們普遍支持并且愿意接受這樣的社會改造。當然了，按照您的觀點，人們確實會這樣想，對嗎？】

【只要跟他們說說清楚，再循序漸進地推動，他們都會自然而然的接受。我相信這點?！?/p>

【好。那么，“烏托邦”的建設(shè)已經(jīng)到了收尾階段，您想去檢查一下是否有人還游離在——呃，這種社會體系有名字嗎？】

【叫它交替型社會體系（alternating society system）如何？畢竟其中的每個人與其他人之間，都隔著人工智能，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上表現(xiàn)出交替的狀態(tài)。】

【可以。那么，您想確認一下這個ASS之外還有沒有其他人，但這時，您身邊那些一貫跟隨您的人工智能表示，不需要您親歷親為了，他們可以代勞。這時，您會如何選擇呢？】

【千里之堤，潰于蟻穴。我想，還是自己好好檢查一下吧?！靠ㄆ涨壞樕蠋еl(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能夠建成自己心中的理想國，怎么辛苦都沒關(guān)系的?！?/p>

【向您致敬。只是——我們繼續(xù)剛才的假設(shè)——那些人工智能表示了愿意服從，并且不干涉您親自去檢查的行為之后，您突然意識到，光靠自己可沒辦法檢查完全世界的幾十億人。想來您現(xiàn)在有兩個選擇，向人類尋求幫助，或者后退一步，把那些人工智能叫回來?！?/p>

【唔，確實是個重點呢。讓我想想……還是稍微服軟一下，讓那些人工智能代勞好了。】

【但這樣做存在一種隱患：一部分堅持反對您觀點的人不聽指揮，而那些人工智能則會根據(jù)您自己設(shè)下的規(guī)則，判斷出清理掉他們比強行說服更方便，因為這時候，您也快要成為ASS中的一員了，他們沒必要擔心您之后會去檢查——就算真要檢查，掩蓋起來也挺容易的。想必此時，您也只有兩種選擇：不去依靠人工智能來完成最后一步，或者，為那些人送上祝福?！?/p>

【唉……雖然很抱歉，但我應該會選擇后者吧?！?/p>

【可以。但請您注意，我剛才，可沒有限定那些頑固分子的數(shù)量哦？說不定，他們的總數(shù)可達數(shù)十上百萬……】

【那么，】卡普菈按捺住心里的動搖，【如果我選擇人類幫我完成這個任務(wù)呢？】

【很好，這一行為具有極強的象征意義：建立起這種烏托邦，直到最后一步仍少不了人類社會的助力?！俊案裰Z西斯”的回復毫不留情，【好吧，讓我們想想看，要挨個確認好這數(shù)十億人有沒有進入ASS之中，保守估計，也需要數(shù)十萬到數(shù)百萬的助手?？磥砟鷮瓿梢豁梻I(yè)：您統(tǒng)帥了上百萬人的大軍，并讓他們?nèi)娜獾叵蛑粋€目標努力，而且最后還取得了沒有任何失誤的成就——當真如此嗎？】

【您，這是什么意思呢？】

【那上百萬人里，真的沒有人會背叛您嗎？】“格諾西斯”近乎戲謔地回復道，【連照章辦事的人工智能都有可能選擇更加經(jīng)濟的做法，您又為何會相信，那些人不會為了一己私欲而陽奉陰違呢？】

【抱歉，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靠ㄆ涨壈醋∽约旱男乜?，【或許，我的想法還是太過幼稚了?！?/p>

【我倒是覺得，您的赤子之心非常珍貴。雖然現(xiàn)在可能有些動搖，但——希望您之后還能保持著對于烏托邦的向往吧?！?/p>

【謝謝。但現(xiàn)在，我請求您了卻我最后的僥幸——如果，我可以永生呢？】

【永生嗎？想不到您為了這個理想，真的有覺悟去接受如此的詛咒啊。讓我想想……唉，這倒是沒辦法反駁了。還是祝愿您早日擺脫掉永生的折磨吧——哦，僅限于那樣的您，我當然是希望現(xiàn)在的您健健康康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