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凍癥少年,用飛鳥和貓咪的身體自由馳騁(下)| 科幻小說

今天帶來中篇小說《萬物騎士》完結(jié)章!
身為漸凍癥患者的孫天星一心求死,他的父親卻從未放棄希望。在孫天星十八歲生日那天,父親拿出了一枚能夠連接人腦和魚腦的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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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傳洋 | 科研工作者,太陽射電輻射機(jī)制方向。喜歡書、電影、搖滾樂、貓。愛幻想,希望能用文字書寫荒誕,創(chuàng)造一個無限可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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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騎士(下)
全文約8500字,預(yù)計(jì)閱讀時間19分鐘
六、螞蟻狂舞
用過晚飯以后,孫天星去了陽臺,沐浴在昏暗的月光之下,全身被涼爽的晚風(fēng)包裹,天上繁星寥寥,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燈光在夜色中閃爍,稀薄的霧氣將那些燈光散射成一團(tuán)模模糊糊的光球。他閉上眼睛,思想越過陽臺的水泥墻,墜入樓下的霧氣。
首先他找到了一只流浪貓,這可憐的貓饑腸轆轆,嘴里一股怪味,整個牙齦腫脹發(fā)疼,不知道之前它吃了什么壞東西。道路的另一側(cè)傳來陣陣噪音,食物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吹過來,于是他走下花壇,瞅準(zhǔn)時機(jī)沖到了對面,中間蹭到了幾個行人的小腿,他們驚叫著跑開了。
他避開人群,去了街邊小車的后面,終于在一個箱子里找到了一些香腸,他能感覺到身體內(nèi)那只貓的本能,它對眼前的食物非??释?,想要一口將香腸吃掉,他稍微壓制了一下那種沖動,一口一口將香腸吃進(jìn)肚子里。
街道上人來人往很是熱鬧,他注意到了一只帶著寵物狗的女人,于是放開了這只貓,進(jìn)入了一條寵物狗體內(nèi),那是一條柯基,他摸索著和它完成了連接。
他邁動小腿緊跟主人的步伐,主人的步子很大,他需要連續(xù)小跑才能跟得上,沒過多久他就累得氣喘吁吁,渾身發(fā)熱,他張嘴伸出舌頭。
沒走多久他聽到街對面有爭吵聲,不覺放慢了腳步,脖子上的項(xiàng)圈突然拉緊,女主人停下來查看,也發(fā)現(xiàn)了對面的騷動,和他一起走了過去。
爭吵和打罵聲不絕于耳,有一群人圍著路燈下的一個小吃攤,里面有幾個人影,他們從人縫里擠進(jìn)去。
孫天星大吃一驚,因?yàn)榫驮谒恼胺?,五六個男人正在毆打兩個女人,她們身上的衣服都被撕碎了,頭發(fā)披散開,暴露出來的胳膊大腿處有幾處瘀青。看她們的穿著打扮也就只是個高中生而已,卻被幾個足以當(dāng)她們父親的男人打得沒有還手之力。
周圍的人不敢上去勸架,孫天星看不下去,他對著幾個男人叫了兩聲,突然感到脖子上一緊,主人要拉著他離開現(xiàn)場。
他使勁梗著脖子,和主人僵持。
主人拉扯得更加用力,他對著主人叫了兩聲,目露兇光,主人嚇得尖叫了一聲,直往后退。主人的年齡和里面被打的幾個女生差不多,主人也許沒有能力進(jìn)去救人,但他有。
他解開身上的套索,跳上桌子,對著幾個男人狂吠,他們停了手,看起來對眼前的一幕感到好笑,不屑地歪著嘴,手里拿著扳手、板凳和啤酒瓶靠過來。
“瞧瞧,這小畜生還想多管閑事?!?/p>
“狗拿耗子,多管閑事?!?/p>
“呸,你他媽才是耗子?!?/p>
“干死他?!?/p>
面對眼前的局勢,孫天星知道不能硬碰硬,于是跳下桌子,以自己的身高優(yōu)勢在桌子、凳子底下鉆,在他們來追他的時候,他瞅準(zhǔn)時機(jī)咬這個人的腿,扯那個人的腳踝,幸好現(xiàn)在是夏天,他們下身只穿了褲衩,所以大腿以下的皮膚都裸露著,隨著他的攻擊,這些人的腿上多多少少都掛了彩。
可畢竟他面對的是比自己體型大上許多倍的強(qiáng)壯大漢,而且對方有六個人,很快他們就圍住了他。
他想從其中一人的胯下逃走,對方一啤酒瓶就砸到了他的頭上,他慘叫了一聲,想逃去另一個方向,又被另一個人堵住,一板凳掄到身上,他后背一麻,似乎聽到了身體中骨頭斷裂的聲音,接著便是如暴雨一般落下來的擊打。
疼痛讓他回憶起過去,那些拉伸,那些針灸,那些熱氣的蒸煮,他早已在過去的生活中習(xí)慣了與疼痛相伴,疼痛是虛幻的,每一下棍棒的揮舞只會提醒他眼前的現(xiàn)實(shí)是多么真實(shí)、殘酷,和丑惡。
他和這條狗的連接越來越弱,細(xì)若游絲,那些人并沒有停手,他在主人的尖叫聲中分崩離析,他的靈魂好像碎裂了,霎時間朝四面八方崩裂開去。
周圍的看客變成一個個明亮的光柱,在這些光柱的中間,他發(fā)現(xiàn)了一些微弱的小光點(diǎn),他連接到它們身上,通過那十幾雙眼睛看到了彼此,十幾只流浪貓和流浪狗,跨過人群形成一道包圍圈。
中間的幾個男人警覺起來,背靠背朝向外側(cè),采取防守姿勢。
“真他媽見鬼了,哪里來的這么多流浪狗和流浪貓?!?/p>
“大哥,我們撤吧,這事太邪門了?!?/p>
周圍有看客舉著手機(jī)對著中間拍攝。
之前被孫天星附體的流浪貓?zhí)锨?,走到地上那只被打死的狗旁邊,主人正跪在地上呼喚它的名字,將它軟趴趴的身體拿在手中撫摸,希望能喚醒它,它渾身是血,已經(jīng)一點(diǎn)反應(yīng)也沒有了。
貓對那伙人露出尖利的牙齒,喉嚨里發(fā)出駭人的“呼呼”聲,一步一步走近他們。
“你過來啊,過來我打死你?!?/p>
一個男人揮舞著手中的凳子。
貓咪站住了,所有靠近的其他流浪貓狗也都站住了。
“媽的,怎么樣,害怕了吧。”一個男人說。
“大哥。”旁邊一個人高聲叫道,同時胳膊指著面前,“那是什么?”
橘黃色的燈光下,一道黑色的水流從人群中的間隙流出來,他們這時才注意到腳邊的這道黑色水流,紛紛避開,水流一直連接著路邊的下水道口,不是往下水道流,而是從三個方向朝著中間進(jìn)發(fā)。
直到來到中間的燈光下,一個人叫道,“是螞蟻!”
“啊,怎么這么多螞蟻!”
“見鬼了!”
“哥幾個,快走?!?/p>
說話間螞蟻群已經(jīng)來到了幾個男人的身前,幾股螞蟻群匯合在一起,逐漸在地上堆成一個小土包,隨著螞蟻源源不斷地到來,螞蟻堆越來越高,竟然像顆植物一樣歪歪扭扭地生長起來,然后它開始有了頭部,伸出兩條腿,兩只胳膊,最后組合成了一個人形。
這個“蟻人”全身上下都由螞蟻組成,沒有五官,身體邊緣很不光滑,很像一個粗糙的泥塑人體雕像,時刻調(diào)整著邊緣的形態(tài)。
它向前邁出了一步。
周圍人開始尖叫,四散奔逃,地上幾個女生也驚呆了,兩只流浪貓走過去,舔了舔她們受傷的手,拱了拱她們的胳膊,她們才反應(yīng)過來,爬起身來相互攙扶著離開了這里。
那幾個男子被圍在中間,流浪狗們朝著他們狂吠,露出鋒利的尖牙,有的嘴里還流著黏液。
一個男人見逃脫不了,突然大喝一聲,對其他人說,“管它什么鬼東西,干死它!”
說著掄起板凳朝著“蟻人”砸了下去,它的肩膀立刻被劈開,出現(xiàn)了一道口子,整條胳膊搖搖欲墜。
“哈哈,怎么樣,知道老子的厲害了吧?!蹦侨舜笮?,又要掄起板凳攻擊。
但板凳卻拿不出來了,那道裂口很快恢復(fù),同時將板凳也嵌進(jìn)傷口里,等板凳終于抽出來,凳子腿已經(jīng)細(xì)如木筷,上面爬滿了螞蟻,有一些順著板凳爬到了那人手上,他趕緊將手里的板凳扔了,同時拍打自己的胳膊和身體。
“他媽的,我們一起上!”
幾個人又拿起武器攻了上去,一下一下打在“蟻人”身上,第一下攻擊之后沒等“蟻人”恢復(fù),第二下攻擊又落下?!跋伻恕钡母觳驳袅耍^被削去一半,身體被打得百孔千瘡,一塊一塊散落在地。
“狗日的,怎么樣?”
他們開始攻擊流浪狗和流浪貓組成的包圍圈,一個人將一只流浪狗打倒,踩著它的脖子,舉起手里的木棍想要給它最后一擊。
他的手舉到空中,卻遲遲沒有落下。
他轉(zhuǎn)頭一看,整條手臂已經(jīng)變成了黑色,上面全是螞蟻,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他的全身就被螞蟻包裹,形成一個新的“蟻人”,這個人在大街上尖叫,之后倒在地上,扭動,瘋狂地?fù)]動手臂,在臉上身上拍打。
剩下的幾個人看得呆了,終于意識到了危險,紛紛朝四面八方逃跑,但瘋狂的螞蟻早已爬上了他們的身體,將他們一個個包裹起來,瘋狂地啃噬他們的皮肉,他們一個個倒在地上。
很長時間之后,警報聲在遠(yuǎn)處響起,螞蟻們?nèi)绯彼阃巳ィ瑤е切┦軅牧骼斯泛土骼素垺?/p>
昏暗的燈光下,漆黑的柏油馬路上,六個血肉模糊的人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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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送別病友
孫衛(wèi)東一直很擔(dān)心,一是怕警察找上門,二是怕兒子的能力。
小偷事件之后,他曾警告兒子,“如果你再用動物傷人,我會拆掉你腦袋里的芯片?!?/p>
雖然嘴上這么說,但他沒有這么做,因?yàn)椴鸪中g(shù)和植入手術(shù)一樣困難,他沒法冒險。
他從沒料到那么小小的芯片,竟然有著那樣的力量。作為一名科學(xué)家,他感到激動,但作為一名父親,他感到擔(dān)憂。這么巨大的力量如果使用不當(dāng),或者落入心術(shù)不正的人手里,將會對社會造成嚴(yán)重威脅。在他找到限制兒子能力的方法之前,他必須待在籠子里。
“你把我關(guān)在這里還不如殺了我?!彪娮右粽f,語調(diào)平淡,聽不出情緒。
“在你學(xué)會控制自己之前,你哪兒也不準(zhǔn)去?!?/p>
孫衛(wèi)東一頭扎進(jìn)實(shí)驗(yàn)室,他想研制出一種控制芯片能力的裝置,只要兒子的行為越軌或者違法,他便可以限制他的行動。
他感到自己的行為有些可笑,曾經(jīng)他夢想讓兒子行動起來,現(xiàn)在卻要折斷他的翅膀,他是多么殘忍。
不過對孫天星的禁閉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因?yàn)樗麄兪盏揭粭l消息,之前一同住院的另一個病人將要去世,他的父母通知了親朋好友去見他最后一面。
父親給他戴了一頂特制的頭盔,那是一種小型化的法拉第籠,同樣可以限制他的能力。
當(dāng)他們走進(jìn)病房時,氣氛竟然相當(dāng)輕松,房間里拉著彩帶,窗戶上掛了一圈氣球,窗臺上擺著一株向日葵,病床對面的墻上拉著橫幅,上面寫著“歡送賀華。”
孫衛(wèi)東父子一進(jìn)屋,房間里的交談聲就停止了,其他人注視著他們進(jìn)來。當(dāng)兩人進(jìn)屋的時候,賀華的母親正在將液體的食物倒入他的胃管,他的父親走上來,握住孫天星的手朝孫衛(wèi)東看了一眼,像是一種無聲的默契,他的臉上擠出一個笑容,但孫天星注意到了他紅腫的眼睛。
他走到賀華床前,“看誰來了?”便退到一旁。
“讓我們單獨(dú)待一會兒?!彪娮右袅⒖滩シ懦鰜?,像是早就準(zhǔn)備好的。
房間里的人紛紛退了出去,孫天星看了父親一眼,孫衛(wèi)東便也退出去,孫天星開動輪椅,來到病床前。
賀華半靠在床上,看起來非常虛弱,他的喉嚨上接著呼吸管,面部沒有表情,臉上的肌肉一動不動,眼睛睜得大大的,只有眼珠在其中轉(zhuǎn)動,像是鑲嵌在洞里的兩個玻璃球。整張臉像一張面具。
他比天星發(fā)病晚,但病情發(fā)展更迅速和嚴(yán)重,沒想到才分別幾個月,他就變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樣子。
兩個人沉默著。
“那個頭盔是最新的治療措施嗎?”賀華用他的聲音合成器問。沒有語調(diào)和表情的語言根本無法判斷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天星在屏幕上篩選著要說的話,他準(zhǔn)備開一個玩笑。
“是為了防止被人控制,哈哈?!?/p>
賀華沒有笑,“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天星想了想,“6月1日兒童節(jié)。”
“兒童節(jié),是啊?!遍L久的停頓,“我已經(jīng)忘了今天是兒童節(jié)。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日子?!?/p>
“生日快……”他打出來又刪掉了屏幕上的字。他將電動輪椅又向前挪了挪,那一刻,他多么想握住對方的手,說幾句鼓勵的話,雖然他覺得自己是最沒有資格鼓勵別人的。
“我曾經(jīng)也能開動輪椅?!辟R華的眼睛里閃著光,那是他能攜帶感情的唯一肢體動作,“那時是多么美好啊。”
他羨慕他的兩根手指!
“我已經(jīng)躺太久,連在夢里,我依然被困在床上。”
“你確定要走嗎?”
“確定?!?/p>
“其實(shí)這件事我也想過?!?/p>
“很正常,任何一個患漸凍癥的人,我想,他們都會想到死亡。我們活著的每一天都在消耗,家人的耐心、朋友的寬容、別人的時間,還有錢,我們是永遠(yuǎn)無法填滿的無底洞。我應(yīng)該早這么做的,但是我太自私了。”
“自私?你說反了吧,你不覺得放棄生命才是一種自私?”
“不,對我來說,活著才是。”
孫天星沉思了一會兒,他想起父親說他的自殺是一種自私行為,但現(xiàn)在賀華卻認(rèn)為活著才是自私,他疑惑了。
“我一次也沒有自殺過,不是我害怕,而是我真的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即使全身一點(diǎn)也不能動,即使我變成一團(tuán)有意識的肉,即使每天、每時、每刻面對痛苦,我也想活下去?!?/p>
孫天星看向他,他的眼睛流出淚水,但他無法為他擦去。
“為了能多呼吸一天又一天的空氣,我已經(jīng)把家底掏空,對我來說,離開是最好的選擇。”
“如果是錢的問題,我可以讓我爸想辦法?!?/p>
“我不想死后欠債,還要父母來償還?!?/p>
一直以來,孫天星都覺得選擇活下去是自己在做出犧牲,是對父親的妥協(xié)。對他來說,躺在床上一動不能動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即使現(xiàn)在他可以利用芯片附身到其它動物身上,那也只是臨時性的,他能看到鐵窗外的風(fēng)景,身體卻始終待在黑暗里。孫天星想到了自己的幾次自殺,與賀華相比,他的自殺是出于對未來的恐懼、自身的厭惡,最后一次竟是鬧脾氣,而賀華卻是出于對家人的愛。對賀華來說最珍貴的東西,他卻棄之如敝屣。
他臉紅了。
“如果是經(jīng)濟(jì)上的困難,我可以讓我爸幫忙,你不用擔(dān)心欠債什么的,因?yàn)椤蚁氲絺€主意?!?/p>
孫天星思考了一會兒,終于決定說出來。他講述了自己控制動物的事情,解釋了網(wǎng)絡(luò)上流傳的六個人被螞蟻攻擊的視頻,然后又吐槽父親關(guān)他禁閉,硬逼著他聽四書五經(jīng)。當(dāng)然他省去了自己賭氣自殺的事。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
“是真的,但我現(xiàn)在戴著頭盔沒法給你演示?!彼囍惺苤車纳w,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好吧,如果你說的是真的,而不是科幻電影,那我站在你爸這一邊,你不該濫用自己的能力?!?/p>
“連你也這么想?那兩個小偷可是傷害我們了,還有街上的那幾個人,雖然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闯鍪謧?,但對弱女子動手,就該有人來教?xùn)他們?!?/p>
“我不打算和你探討道德,或是罪刑相當(dāng)什么的,我只是想說,如果你有那樣的能力,難道不該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嗎?我記得你喜歡旅行和登山,你現(xiàn)在完全可以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了呀,而不是只看到人世間的不公,心中充滿仇恨,去攻擊,去發(fā)泄,羅素說,‘愛是明智的,恨是愚蠢的’——”
“停停停,不需要你來教訓(xùn)我?!?/p>
賀華的電子音戛然而止,房間里安靜下來。
孫天星熟悉這份安靜,他想到了自己的房間,但和自己房間陰冷潮濕的環(huán)境相比,這里清爽又明亮,明媚的陽光從大窗戶照進(jìn)來,灑在窗臺的一盆向日葵身上,那向日葵有著火紅的花蕊,黃色的花瓣像太陽一般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對不起。”孫天星說,“聽著,別走,我會讓我爸再制造一枚芯片給你植入大腦,到時候咱們結(jié)伴去打擊犯罪和惡人,成為超級英雄,雖然做這件事沒有人付錢,但我們總可以從罪犯身上找到一些,你說好嗎?”
他努力控制臉上的肌肉做出一個微笑,但他不知道自己成功了沒有。
“聽起來不錯?!?/p>
等返回家中,孫天星向父親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孫衛(wèi)東起初不同意,但看到兒子對未來充滿希望的樣子,他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
孫天星迫不及待想告訴他這個消息,他沒有讓父親打電話,而是進(jìn)入一只夜鶯飛去了賀華所在的醫(yī)院。
他停在病房外的窗戶外,看到幾名醫(yī)護(hù)人員正在將儀器從賀華的身邊撤離,脖子上的管子、胃部的管子都拔去了,他渾身一絲不掛,像新生兒一樣迎接了他的死亡。
他的父母在床前掩面痛哭,天星蹲伏在窗臺上,聽著那含糊的哭聲,對著向日葵開始啼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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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愛
孫天星的情況進(jìn)一步惡化,自主呼吸功能喪失,他做了氣管造口術(shù),永遠(yuǎn)地失去了自己的聲音,只有借助呼吸機(jī)才能呼吸。他也失去了自己能動的兩根手指,再也不能控制輪椅,那就像重新失去雙腿一樣。
那一刻他才體會到賀華對兩根手指的羨慕。
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父親也知道,所以對他的限制變少了,對于他進(jìn)入動物體內(nèi)去捉弄路人,為那些遭到虐待的動物表達(dá)不公,也可以抱著輕松的心態(tài)對待了。
但賀華說得對,他不能沉浸在憎恨中。
他抓緊每分每秒,去體會生命的多姿多彩,他用獵豹的腿奔跑,用夜鶯的喉嚨歌唱,用長臂猿的手來抓握,用蒼鷹的翅膀飛翔。
一只鳥落在窗前,他忽然想,是否可以駕駛這只小鳥去看看母親?
他對母親的離去耿耿于懷,在他生病沒多久母親就離開了。那段時間他總能聽到父母吵架的吼聲,也許這也是他恨父親的一個原因,如果父親不那么粗暴,他的母親還在!不,也可能不會,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要離開?!
他閉上眼睛,讓自己的思想電波飄到窗前,穿過玻璃進(jìn)入小鳥。
但他沒有立刻飛翔,而是像一架失控的飛機(jī)一樣,從天空中墜落。
他知道是自己的身體過于虛弱,導(dǎo)致無法和這只小鳥很好同步。他在風(fēng)中努力展開雙翅,學(xué)著和這只鳥的本能合作,感受到了風(fēng)在翅膀之下的升力,這升力讓他能稍微偏離筆直的方向。他又轉(zhuǎn)動了一下翅膀,便以滑翔的姿勢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他在對面的玻璃墻上看到了自己小小的身影,藍(lán)色的羽毛,頭頂有一抹紅色的向后長的一撮長毛,美麗極了。
等他找到母親的住處時,天已經(jīng)快要黑了。
他曾經(jīng)來過這里,那時他還能走路,他悄悄跟在母親身后來到這個地方。他飛到二十層的陽臺,看到了里面那個熟悉的身影。
陽臺上種著各種花花草草,熟悉的花香將他帶回童年。母親喜歡養(yǎng)花,而且養(yǎng)得很好。以前每到開花的季節(jié),鄰居們都夸贊母親的花好,也向她學(xué)習(xí)養(yǎng)花的技巧,母親知無不言,但即使用相同的養(yǎng)殖方法,母親養(yǎng)的花總是長得最好,花開的最為鮮艷,最好看,最香。
不過自從他被診斷出ALS,母親便沒了養(yǎng)花的興致,幾盆花最后都干枯死掉了,家里從此再也沒有花開的香氣。
沒想到他是那么懷念這種香氣。
屋里傳來“咯咯”笑聲,那是個小男孩,三五歲的樣子,在餐桌旁,母親和一個男人正坐在他的兩側(cè),目光溫和地看著他吃飯,看來他并不想吃飯,身邊的兩個人正在勸誘他,小男孩還是不吃。
房間里很是寬敞,明亮的燈光照亮了屋內(nèi)的每一個角落,屋子里散落著孩子的玩具,小汽車、小飛機(jī)、小輪船、積木、木馬。天星忽然回到了自己的童年,仿佛眼前的一切是自己的回憶。
他向前靠了靠,不小心將窗臺上的一把小鏟子碰掉了。
他們都抬頭看向這邊。
“媽媽,鳥。”小男孩兒指著窗戶說。
母親和男人對視,男人便朝這邊走來,天星本想一走了之,可那房間里還有東西在吸引他,他放開了那只鳥,鳥兒從花叢里驚飛而起,把男人嚇了一跳,他小聲地咒罵了一句。
母親就在他身邊,她身上熟悉的氣味他永遠(yuǎn)也忘不了。
“沒事吧?”她問丈夫。
“沒事,是只該死的鳥?!?/p>
他感到一雙溫柔的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不要在孩子面前說臟話,跟你說了多少次了。”
“怕什么,他又聽不懂?!?/p>
“該死的鳥!”孩子說。
兩人驚呆了。
“瞧你干的好事。”
“我……”
“現(xiàn)在鳥兒飛走了,乖乖吃飯吧。”
母親的話語非常溫柔,她舀了一勺湯之后放在他嘴邊,吹了吹,她對他笑,溫柔地笑。這些溫柔和笑聲原來都屬于他,而現(xiàn)在它們屬于別人。
他的憤怒瞬間點(diǎn)燃,一揮手,將她手中的湯勺打翻。
她呆住了。
他從椅子上跳下來,仰頭在房間里轉(zhuǎn),遇到玩具便抬腳踢到一邊,他的腳很疼,流出了血,在地上留下一個個紅色的腳印。
母親和她的丈夫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看著一切發(fā)生。
房間越是溫馨,他越生氣,他看到了母親的結(jié)婚照,滿墻的孩子照片,他跳上凳子,拿起他們?nèi)说娜腋Kぴ诘厣稀?/p>
“天天!”母親喊道。
“天星!”父親喊道,聲音從大腦深處傳來,他知道父親現(xiàn)在正站在他的床邊呼喚他,他該走了。
母親沖向他。
這時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照片,就壓在那張破碎的相框下面,只看了一角他就認(rèn)出了它。
他跳下凳子,踩在碎玻璃上,從地上撿起那張照片,看到了自己開心的笑容,父親在旁邊將秋千蕩得老高,簡直要飛起來。
母親在他身邊停下,呆呆地與他四目相對。
“對不起,媽媽。”他說,鉆到母親的懷里擁抱她。
母親癱在地上,掩面而泣。
當(dāng)孫天星收回自己的思想觸角,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父親正站在他的面前,神色焦急,急切地叫著他的名字。
“你去哪兒了?!”
“沒去哪兒。”
“不要騙我?!?/p>
“去找母親了?!?/p>
機(jī)械音在房間里回蕩。
孫衛(wèi)東沉默了好一會兒,“以后不要再去打擾她的生活了。”
孫天星在屏幕面前輸入了好久,終于電子合成音傳出來,“不會了?!?/p>
“你不要怪她,是我執(zhí)意要讓她走的?!备赣H將他的呼吸管正了正,“她是你的母親,她是愛你的?!?/p>
他的目光從父親身邊移開,望向窗外的燈光,五顏六色的燈光在黑色的夜里閃爍,如一只只眼睛,“我知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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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天星一天天失去身體機(jī)能,眼皮已經(jīng)完全不能動了,持續(xù)睜大的雙眼非常干澀難受,需要父親或護(hù)士不時滴一些人工淚液才能稍微緩解?,F(xiàn)在除了大腦,他就是一塊兒能夠代謝的肉,他不知自己還有多少時間,但肯定不多了,因?yàn)楦赣H有一天對他說,他愿意,放手。
說這話時,父親用后背對著他,但他通過墻上蜘蛛的眼睛看到了父親紅著的雙眼。
“人應(yīng)該活出尊嚴(yán),我一直以來都錯了?!?/p>
“不,錯的人是我?!彼窒肓讼?,“不,誰也沒有錯?!?/p>
基于愛的行為是不分對錯的。
死神的腳步臨近,他又剝?nèi)チ艘粚由耐庖?,他用無法眨動的干澀雙眼,直視著生命的核心。
回顧自己的幾次自殺,他終于明白了,他不是恐懼未來,不是想解放家人,而是想要宣稱對生命的所有權(quán),這種想法是多么的狂妄!人身體中的每一個原子都來自遙遠(yuǎn)宇宙中恒星的大爆炸,生命是星辰的另一種存在形式,他根本就不曾擁有生命,只是度過一段旅程,接受和施與家人朋友無條件的愛。
他去看了小時候長大的老房子,屋后的兩個土堆埋葬著一條金魚和一只老猴子,曾經(jīng)的秋千已經(jīng)朽爛不堪,院子里雜草叢生,花朵分外艷麗。
有一天他躺在病房里,看著外面陽光明媚,用電子音對父親說,“帶我出去吧?!?/p>
“什么?”
“出去?!?/p>
“不行,”父親掃視他床頭的儀器,呼吸機(jī)一上一下地將空氣送入和抽出他的肺部,“有些設(shè)備沒法帶,你想要什么我去給你買?!?/p>
“帶我出去。”沒有音調(diào)的電子音,使話語顯得更加執(zhí)拗。
“可是那樣,你可能會死?!?/p>
“我會用力呼吸的?!?/p>
當(dāng)父親關(guān)掉他的呼吸機(jī),他立刻感到了窒息,他的漸凍癥已經(jīng)到了晚期,膈肌等呼吸肌已經(jīng)失去了幾乎所有功能,無法推動肺部進(jìn)行呼吸運(yùn)動,他忍受著難受的感覺,努力呼吸每一口氣。
他重新進(jìn)入輪椅,將孫大圣抱在懷里,讓父親推著去了樓下。
他們在一片花園旁停下來,他努力吸入空氣,但空氣黏稠得如同固體,他在吸入的一絲氣體中辨認(rèn)花朵的氣味,但失敗了,父親去采了一朵小黃花,放在他的鼻孔上。
這時孫天星輪椅所帶的計(jì)算機(jī)開始發(fā)出聲音,同時屏幕上出現(xiàn)了搖晃的花叢,“……東邊吹來絲絲微風(fēng),吹到臉上,就像絲綢輕柔地劃過臉頰,陽光很溫暖,照得臉和胳膊微微發(fā)熱,氣味嘛,這里的花太小太少了,只有湊到鼻子上才能聞到花香,聲音你能聽到的啦,這個噪聲來自那邊的建筑工地,他們正在蓋樓……”
孫大圣在花叢中奔跑,追逐蝴蝶。
孫天星抬眼看向父親,張開嘴,嘴唇顫抖,舌頭在嘴里艱難攪動,微弱的氣流幾乎無法振動薄薄的聲帶,“你,做,到,了,爸,爸……”
在模糊的視線中,他看到母親在一片向陽花中奔向自己。
(完)

編者按
面對漸凍癥,父親和兒子雙方都陷入困境中。好在這個困境最終因?yàn)檎媲槎?。在兒子意識即將飄散的最后,父子相互擁抱,兩人也都獲得了另一種意味的新生。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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