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老人：有些寂寞不只是隔離帶來的
老人游蕩在百步亭公園，等葫蘆絲吹回熟悉的日子。
談及剛剛過去的疫情，武漢人首先撞進腦海的可能是小視頻里人滿為患的發(fā)熱門診，或社交媒體上令人心碎的求助信息。相較之下，那些緊閉的房門背后被打亂的日常，發(fā)生得更不為人知。
最近，武漢姑娘劉楚采訪了60多位百步亭社區(qū)的老人，這一切始于她與樓下爺爺?shù)呐加觯骸跋喔舭肽晡匆?，他向我說起了在隔離期遇到的種種麻煩，和經歷的最深的孤獨，說起自己是怎么每日在空蕩蕩的房子里踱步，如何在小區(qū)里晃蕩，看看我家的陽臺有沒有晾衣服，感嘆我們怎么還沒回家。他的故事打動了我，我想要聽到更多。”
在之后的一個多星期里，劉楚在公園里遇到了很多老人。面對難熬的日子，有人付諸激烈斗爭，二話不說就騎上自行車，要去“瞅瞅那個海鮮市場去”；更多的老人則選擇了安靜地忍受一切，似乎比起隔離時的孤獨，衰老帶來的隔絕感更難消解。
以下是劉楚的記錄。
這天武漢難得沒有下雨。公園里，70歲的徐文清坐在小廣場上，正擦拭著一把葫蘆絲，面前的樂譜停在了第五頁：《歡樂的潑水節(jié)》。
一切準備就緒。他將兩條手臂在胸前放平，十指頭逐一落在孔位上。不一會，婉轉的曲調便從小音箱里傳出，乘著涼爽的晨風落到公園的每個角落。
聽到熟悉的樂聲，公園里的老人們紛紛抬起了頭，徐文清的葫蘆絲、坐在游廊里一溜圈的“老家伙”、隨處可見的蒲扇和早報，有了這些，才算得上一個稀松平常的清晨。
在過去的好幾個月里，這樣的清晨一度消失。因為一場突如其來又曠日持久的災難，武漢的老人們躲進了房子，過上另一種生活。
那真是一個非常寒冷的夜晚
羅奮發(fā)被身邊急促的喘息聲驚醒。他扭開臺燈——不好，老伴哮喘犯了，罩上呼吸器也不管用，得去醫(yī)院。這個74歲的天津男人匆匆起身，給自己和老伴套上厚厚的羽絨服。
來武漢50年了，這是他經歷過最冷的冬天。
年輕時，老伴在工廠落下了哮喘。那時羅奮發(fā)一家從內蒙分配到武漢汽車廠，晚上隔壁的水廠排氯氣，值晚班回來的老伴正巧碰上濃度最高的時候：“一回來就咳上了，（后來）吃了廠里醫(yī)生拿的藥，咳是不咳了，這倒喘上了?！?/p>
這次老伴喘得比以往都厲害，臉很快因為缺氧變紫，嘴唇也漸漸發(fā)黑。羅奮發(fā)攙著老伴往小區(qū)門口走，時不時聽見救護車呼嘯而過。最后，一輛專門送人去醫(yī)院的私家車帶他們來到了武漢同濟醫(yī)院。
一進醫(yī)院，羅奮發(fā)就驚呆了：大半夜的，醫(yī)院里燈火通明，烏壓壓擠滿了人，“就跟個農貿市場一樣”。他來不及多想，背上老伴沖進急診。醫(yī)生一看是哮喘，立馬安排了輸液，速度快得驚人，羅奮發(fā)這才明白：“當時這病在醫(yī)生看來都不是什么事兒！”
這時正值武漢疫情爆發(fā)的前期，全城的醫(yī)療資源處于極度緊張的狀態(tài)。確診和疑似病例暴增，城市防護等級提升，武漢居民陷入恐慌之中，有類似癥狀的市民都往醫(yī)院趕。社交媒體上流傳的照片和視頻里，醫(yī)院被前來求診的患者擠得水泄不通，發(fā)熱門診外排滿了長隊。
羅奮發(fā)是幸運的。在一個同樣寒冷的夜晚里，80歲的李志軍從床上摔了下來，卻怎么爬也爬不起來。
第二天女兒來了，在床底發(fā)現(xiàn)了奄奄一息的父親。她要盡快將他送去醫(yī)院，可全城的救護車都叫他們等。等了兩天后，床上的李志軍斷氣了。
在女兒心里，過不去的那道坎不是遲到的救護車，而是父親穿著單薄的睡衣躺在床底的模樣，因為那真的是一個非常寒冷的冬夜。
原來的生活被突然打亂，而新的秩序還來不及建立，疫情爆發(fā)之初，武漢似乎“慌了手腳”。
大年初二，各小區(qū)的大門被關上，“居家隔離”的禁令開始實施。70歲的許寶華聽說小區(qū)門關了，立馬走到廚房打開冰箱，發(fā)現(xiàn)家里只剩幾個蘿卜和幾把青菜。女兒留守到醫(yī)院，女婿年三十就收拾行李去了火神山醫(yī)院的施工現(xiàn)場。家里只有他和上初中的外孫。如何買菜，成了許寶華面對的頭一道難關。
他從窗戶望去，看到有人在小區(qū)門口拿菜，連忙跑下去問，對方回了一句“群里訂的”，就匆匆上樓了。許寶華更納悶了：“訂的？在哪里訂的嘛？”
一開始，自發(fā)在微信群里團購，是被困在小區(qū)的武漢居民們唯一的買菜方式，但像許寶華這樣并不熟悉互聯(lián)網的獨居老人，卻陷入了“無菜可買”的困境。
所幸靠剩菜度日的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幾天后，物業(yè)開始安排工作人員和志愿者上門送菜，有時還會有貢獻愛心的企業(yè)家運來一車免費的肉，即使不用微信的人，也能聽到小區(qū)的喇叭通知：“現(xiàn)有免費愛心肉發(fā)放，請到中心廣場領取，先到先得！”還有針對老年人的特殊福利：70歲以上的老人可以拿身份證免費領10塊錢。
到后來，在許寶華居住的百步亭社區(qū)，每10棟居民樓就安排了9位志愿者，專門給樓里的老人們買菜送藥。
還不到70歲的何之鳳有高血壓、糖尿病、心臟病，這些慢性疾病又導致她一只眼睛失明了，還患上輕微的腦梗。用她老伴的話說：“她一個人上醫(yī)院就要掛兩個重癥號。”可在疫情隔離期間，一身病的何之鳳卻怎么也不肯買藥。
她有她的苦衷——醫(yī)保在黃石（距武漢100公里左右），要報銷只能跑去當?shù)刭I藥。過去，都是老伴帶著何之鳳一大早出發(fā)去黃石，再坐最晚的一趟車回來，要是沒趕上車，還得住一晚酒店。何之鳳一個月的藥費就要1000多塊，可她工傷早退，一個月退休金還不到2000元。她心疼錢，寧可這么挨著。
事后想起來，她有點后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過來的：“想起那個時候，我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我去瞅瞅那個海鮮市場去！”
面對傷痛和死亡，誰都猜不準“幸”與“不幸”。而漫長的隔離生活本身，又是一道難關。
羅奮發(fā)的斗爭是激烈的。那一天，他二話不說，出門騎上自行車就走了，心里的目的很明確：“我去瞅瞅那個海鮮市場去（指華南海鮮市場）！”他出了小區(qū)，拐上后湖大道，一路向西騎去。
外面是超乎想象的死寂，羅奮發(fā)騎自行車的身影，就像是浩瀚大海中的一片孤舟。出發(fā)前羅奮發(fā)還往兜里裝了幾塊錢，想在路上買點墊肚子的，直到騎上路了他才意識到，自己連個人影都別想看到：“那完全就是個死城?！?/p>
臨近中午，羅奮發(fā)終于騎到了華南海鮮市場，看著它，心里想：“也沒什么特別的?！庇谑堑袅藗€車頭就往回騎。下午3點多，他餓著肚子打開家門，老伴沖到面前罵了他一句：“你個不要命的東西！”
相較于羅奮發(fā)的“特立獨行”，更多老人選擇了安靜地忍受這一切。
因為工作調動，林彩霞的兒子年前帶著老婆孩子離開了武漢。她沒跟去：“給他們添什么麻煩?！睕]想到正巧趕上這場疫情。
封城以后，她一個人在家待了3個月：看電視、做一頓飯吃兩天、等兒子打電話過來，跟現(xiàn)在的生活也沒什么不同。至于孤獨不孤獨，林彩霞沒有回答，只是說：“老了不就這樣?！?/p>
林彩霞的生活似乎是獨居老人們的寫照，陽臺成了她與寂寞對抗的“戰(zhàn)場”：屋里總是一成不變的，陽臺至少能瞧見樓下的樹、遠方的云，幸運的話，看見一只鳥飛過，唉，它是多么自由啊。
而有些寂寞不只是隔離帶來的，因此顯得更難消解。年初，武漢籠罩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中，誰也猜不準這座城市將要面對的是什么。孫玲玲害怕了，從養(yǎng)老院跑到女兒家，求她讓自己待在這里。女兒看著她，“就像我得了那個病一樣”，隨即關上了門。
門關上了，孫玲玲的心也徹底死了。她回到養(yǎng)老院，走進空落落的房間，四周的墻壁時不時傳來咳嗽、呻吟和嘆息。一直等到疫情結束，女兒也沒來養(yǎng)老院探望她。
與想象中不同，養(yǎng)老院的老人并不熱衷社交：“有什么好聊的呀，都是些子女不要的可憐人。”到了深夜，無數(shù)床板一同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孤獨的老人們在緊閉的房門后輾轉難眠。
在問題的出現(xiàn)和解決中，子女的角色固然重要，但卻又不盡然。
74歲的曾勝彬在隔離時突然中風了，住在隔壁小區(qū)的女兒接到電話，立馬聯(lián)系了物業(yè)，安排車把他送去了醫(yī)院，這才沒耽誤治療的最佳時期。
病重的何之鳳始終沒有聯(lián)系兒子。頂不住身體的抗議，她最終同意老伴去買點藥回來，但堅持換喝中藥，比進口藥便宜。這一切，外地的兒子毫不知情，何之鳳擺擺手：“我們不挨（武漢話，聯(lián)系之意）他，他也莫來挨我們就好?！闭f完這話，她頓了頓，用看得見的那只眼睛看向老伴：“沒有爹爹（方言，指老頭兒），我就活不了了?！?/p>
雖然和兒子媳婦同住，趙麗霞卻更樂意一個人。
疫情爆發(fā)前，她就常常自己坐公交去爬龜山、逛植物園，包里帶著水杯和面包。她今年90歲，頭發(fā)全白了，遠遠看上去像一朵棉花。隔離在家的幾個月把趙麗霞憋壞了，現(xiàn)在她一大早就坐到肯德基，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一上午就這樣過去了。她很享受獨處：“到我這個年紀了，比我小的走太快我趕不上，比我老的又根本走不動了，我干脆就一個人玩唄！”
63歲的林雨生似乎也在努力避免依賴任何人。在這幾個月里，他在院子里種菜，籠子里養(yǎng)鴿子，照顧它們就能打發(fā)一上午；除此之外，他還學會了對著墻打乒乓球，一打完渾身是汗：“舒服！”
他過得自得其樂，似乎并不需要他人的參與。說這話時，他的語氣聽上去有點嚴肅：“我不孤單，我的快樂建立在自己身上。”
葫蘆絲吹著吹著，就把熟悉的日子吹回來了
“你覺得冬天會打雷嗎？”說這話時，羅奮發(fā)的表情神神秘秘?；剡^頭看，他覺得一切始于去年冬天一個“不詳”的雨夜，雷聲沉悶，隨即而來的閃電把屋里屋外都照得如同白晝。
新生活的開始同樣伴隨著雨水。在第一股東南季風帶來的潮濕里，一切開始慢慢回到原來的軌道：新增病例歸零，方艙醫(yī)院一個接一個關閉，交通恢復了，上班族回到久違的工位；老板們打開卷簾門，撣去貨架上厚厚的灰塵。時隔許久，這座城市巨大的齒輪終于重新開始轉動。
每天清晨，何之鳳的老伴會開著電動三輪車，帶她到公園坐著。游廊里坐滿了退休的老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塊聊時事，有時還爭得面紅耳赤。
林彩霞還是照例過著獨居的日子，除了可以下樓買菜，一切與從前沒什么不同。隔兩三天，她就拉上小推車出門購物，在武漢多雨的季節(jié)，她總會往推車里放一把傘。
如今，許寶華比誰都清楚“團購”是怎么一回事，他嫻熟地掏出手機：“你看，每周四中午12點，你就點這個搶。我每次都能搶到5塊錢嘞。”
和許寶華不同，羅奮發(fā)至今不愿用智能手機。進小區(qū)要掃健康碼，他就裝模作樣地掏出手機，對門衛(wèi)虛晃一陣，打個哈哈溜進去。如今他恢復了自己習慣的生活節(jié)奏：一早拎個錢袋子出門，和老朋友在公園一侃就是半天，等正午臨近，涼風被熱浪取代，才慢悠悠地走進超市，買上兩個菜回家。
7月的武漢下了許多場雨，一呼一吸，喉嚨里滿是咸濕的味道。風輕盈得像一條長長的冰絲帶，從我的胳膊和小腿滑過去。抬起頭，雨還沒下下來，而云已經在眼前。
徐文清吹起第二首曲子時，羅奮發(fā)正和老朋友坐在小廣場上閑聊。他隨手摘下腳邊的一株草，剝開外皮往嘴里送：“這是一種草藥?！崩吓笥呀恿艘痪洌骸皢眩F(xiàn)在倒怕死了？”羅奮發(fā)明白，他說的是自己的“自行車冒險”，爽朗地笑了。
人群里走來一對老人，是徐文清的老相識，鐘曼華和他的老伴。一曲終了，鐘曼華把老伴推上前去：“唱哈子?。ㄎ錆h話，“哈”指“下”，“子”為語氣詞）”老伴有輕微腦梗，之前一直呆呆地站在鐘曼華背后，此時臉上卻多了幾分紅暈。
徐文清熟練地翻了翻面前的樂譜，一邊吹起了《我的祖國》，一邊看著鐘曼華老伴，點著頭為她打節(jié)拍?！芭枋帧蹦樕系募t暈褪去了，神色添了幾分莊重，她唱了起來：“我和我的祖國，一刻也不能分割，無論我走到哪里，總留下一首贊歌。我歌唱每一座高山，我歌唱每一條河，裊裊炊煙，小小村落，路上一道轍……”
小廣場上，越來越多人走了過來，圍著徐文清站成了一個圈，安靜地聽著那把葫蘆絲，好像葫蘆絲吹著吹著，就把熟悉的日子吹回來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撰文/攝影?劉楚| 編輯?簡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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