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走馬燈

03.走馬燈
納格說,“張禾尐”擁有特別的命運。
雖然她對這話向來不置可否,但偶爾,女人回憶自己短暫的前半生,確實承認(rèn):假如說痛苦與不幸也能算是特別的話,她的命運的確可以被這樣形容。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隱晦感覺到了自己的“不幸”,反復(fù)掙扎,并為之沉默。
她只能沉默,無法反抗、斥責(zé)乃至于咒罵,因為早就習(xí)慣,因為活著已經(jīng)耗盡力氣。
所以張禾尐在劇痛中驚醒過來,混沌的思維意識到自己正身處何處時,不可置信與憤怒的情緒中,本真只是疲憊地嘆了口氣,為又一次的命運弄人而自我嘲諷。
她被綁了起來,腳下復(fù)雜的紋路散發(fā)出刺鼻的血腥味,昏暗的房間里還放著那褻瀆的電影,到了怪物于海上吞噬船只的畫面。也許是因為意識剛從昏迷中回攏,視線碰觸到那猙獰場景時她感到了腹中翻涌,差點真的吐出來。不過她來的路上沒吃什么東西,就算吐也只會是一點酸液。
始作俑者盯著她,露出了驚訝的眼神,直到這個時候,他都可以全是貼心的,甚至用手墊在她的頭下作為防護(hù)。她們離得很近,近得能清楚看到那雙熟悉的、星辰似的眼睛,甚至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聲……如果不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張禾尐也許會怦然心動吧。
如果他手里沒有握著一把花紋怪異的匕首的話。
張禾尐掙扎了一下,感覺自己的腹部應(yīng)當(dāng)是被扎穿了。以她現(xiàn)在的情況,要掙脫繩索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她只能嘗試調(diào)動喉嚨,勉強(qiáng)地發(fā)出聲音,微弱到快被電影蓋過去。
“……納格……為……”
為什么?
為什么要扎穿我的胸口,用我的血畫出這種法陣。

你在干什么?
“啊,■■,你怎么現(xiàn)在醒了?”納格皺起眉,他的嘴角呈現(xiàn)一個不自然的上勾,絲毫沒有平時的陽光俊朗,更像是怪物,仿佛深海魚類的異常,“你很疼吧?真不好意思,可能是你喝進(jìn)的安眠藥太少了?!?/p>
安眠藥。女人的意識在疼痛中勉強(qiáng)吊著不至于昏迷,她模糊地回憶起那杯溫度適宜的金桔檸檬汁。
“你不要這么看著我?!彪S著失血過多,她已經(jīng)很難看清納格的臉,只有對方的聲音因為離得近而清晰,不知為何,帶有一絲憂愁與傷感。
“我不想你這么痛苦的,唉,就算現(xiàn)在再喝口藥也沒用了,而且我也不能離開這里……儀式馬上要結(jié)束了,你再等一會好嗎?很快就不會痛苦了。”
她聽見了窸窣聲,似乎是納格將外套蓋在了她的身上。這當(dāng)然沒有用,失血過多還是讓她冷,并且意識越發(fā)昏沉,甚至連聲音都快聽不清了。
……儀式這個詞讓張禾尐后知后覺明白了什么,她一直沒有把納格的狂熱信仰放在心上,只是覺得對方無論信奉什么,她們是朋友。但現(xiàn)在……荒誕的事實嘲諷著她的天真與愚蠢,納格毫無疑問是一個狂信徒,為了那個她都不清楚是什么的東西,將她獻(xiàn)祭了。
暗戀許久的男人、關(guān)系匪淺的摯友、親密無間的大學(xué)同學(xué),將她作為一個儀式的道具,輕易地獻(xiàn)祭了。多諷刺啊。
在意識到自己被背叛的那一刻,她由衷地感覺到了疲憊。如果身體還能動彈,她甚至想嘆一口氣。
納格仍在耳邊絮語,說著難以理解的咒文,仿佛蠢蠢欲動的蜘蛛。
“你的命運將被祝福。”
“有許多眼睛會看著你,將愛賜予你。為之自豪吧,張禾尐?!?/p>
“不要嘗試掙扎,這是至高無上的榮譽。”
話語似乎和回憶中的什么拼湊在一塊,只是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去思考,渙散的雙眼無神地盯著納格,實際上什么都沒有看見,什么都沒有聽到。
“愛”。
她真的,擁有過“祝福”嗎?
“張禾尐”或許能坦率承認(rèn)自己獲得幸福的時刻也許僅有幼年時期,父母還未離婚的時候——倒不是說她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只是自那之后,不幸的確如影隨形,偶爾出現(xiàn)毀壞精神,讓她變得頹廢,又只能壓抑著自身的情緒,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從未被影響。
從一開始,她的誕生就不算被母家認(rèn)可,她的母親作為張家四女,本該嫁給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男人,卻選擇了一個離異的年長男子,這讓許多人背后指責(zé)她的母親離經(jīng)叛道,更加把反感堆加在“張禾尐”這個一無所知的孩童身上,仿佛她是不詳?shù)慕Y(jié)晶。雖然當(dāng)時她還年幼,卻已經(jīng)敏銳察覺到了這份厭惡,并本能地將反感回饋到這些腐朽之人身上,唾棄著那塊土地,不愿意前往,即使會讓母親失望。
而無論怎么說,這段關(guān)系確實如那些人所“詛咒”的一樣,并不順利,最后自然而然地走向了破滅。她曾經(jīng)也有和父母親密無間,被當(dāng)作寶貝寵愛的時刻,可在父母鬧僵最后離婚的時候,她就像是一個麻煩般被父親拋棄了——直到成年為止,她都沒有再和這個男人聯(lián)系過。母親雖然沒有拋棄她,將她帶在身邊生活,但僅有孤兒寡母兩人的生活并不好過,張禾尐搬過許多次家、如果許多地方,住過高級復(fù)式樓,也在鬧鬼的低廉出租屋里蜷縮過,在下雨時分不清究竟是厲鬼的嗚咽還是狂風(fēng)的低語,流著眼淚等待母親的回來。
那個時候的她不解著,不明白為什么曾經(jīng)如此相愛的兩人會走到這樣的結(jié)局,曾經(jīng)會將自己抱在懷里、叫她“寶貝”的父親會這樣冷漠地離開自己。對于一個幼童來說,這樣的日子就像是利刃,扎在身體里雖不致死,卻會無時無刻疼痛,到從夢中都會驚醒并哭出來的地步。
再后來,她習(xí)慣了這份疼痛,也就不再被影響。張禾尐并不否認(rèn)自己或許怨懟過母親,但在這么多年的相依為命之后,她對母親的感情從未改變,甚至變得更為深刻。于是她不再去提及父親,習(xí)慣了作為單親家庭孩子的生活,對于那些外人的嘀咕毫不在意。
在這期間,她初中的時候不知為何,母親抱回了一只黑貓,她為它起名刻奇,精心地照顧對方,將其視為新的家人……等一下,如果她死了,刻奇該怎么辦?她母親也許要很久才會發(fā)現(xiàn)她的死訊,那刻奇會不會在家里餓死……
在想到心愛的家人時,她的手動了一下,求生意識在破碎的走馬燈中稍微燃起。女人想要掙扎起身,身體的滾燙已經(jīng)到了如火灼的地步,雖然疼痛,卻意外變成了一種助力,幫助她暫時忽略那濃郁的血腥味與不斷念咒之聲。納格似乎是擔(dān)心繩子硌痛她,在認(rèn)為她已經(jīng)無法掙扎后就解開了束縛,所以她才能慢慢地以手撐地,坐起來看著對方驚訝的臉。
香火的氣味幾乎掩蓋了血腥味,也許是她的錯覺,但足夠了。
張禾尐嘗試站起來,并且差一點成功,煙香纏繞上她的無感,似乎想要隔絕那無孔不入侵入的不詳之感。她在這個時候、近乎不合時宜地回憶起在老家時看著姥姥為護(hù)身符做法的光景。佝僂的老人在鐘馗像前吟誦,將桃木劍一再揮動……
“浩然正氣……楊柳青……”
她試著在鐘馗像的指引下往門口走去,離開這個陣法,并敏銳地察覺到這是極其重要的話語,盡可能想要聽清。就差一點了,就差一點,她就可以聽(逃)清(離)……

但突然間,剛剛還在回憶中清晰明了的鐘馗像又一次變得模糊下去,仿佛被其他的什么侵染,只有灼熱還在從護(hù)身符不斷地傳來,維持著她的生命。她被人拉了一下,又一次摔了下來。
雖然那股清正白煙屏蔽她的五感,不叫她這么快被無窮無盡的恐懼壓倒,可也讓她眼睛幾乎要睜不開了,除了滾燙之外,疼痛全然不能維系意識,一切都將要消逝了……
納格抱住了她,明明都已經(jīng)意識模糊,卻還能聞到他身上那股刺鼻的海腥味。事到如今,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義?張禾尐想要冷笑,如果可以,她肯定會開口嘲笑對方。但回光返照的時間到此為止,她又一次栽倒下來,只感覺身體越發(fā)的……灼熱起來,仿佛一把火燒在身上。那股白煙已經(jīng)快散盡了,轉(zhuǎn)而變成了一股特殊的、并非海腥味的怪異之感,從清正的護(hù)身符中逐漸蔓延,似乎將要把香火氣味吞噬。這也是儀式的效果嗎?真沒想到,她以為的荒誕迷信竟然會是真的。
她想到哪里了?刻奇、刻奇……納格。
哦,對,納格。
在抱回刻奇之后,她的人生變得平靜,住址也穩(wěn)定了下來,不用頻繁地轉(zhuǎn)學(xué)搬家,仿佛回歸了一個正常人該有的生活。雖然因為幼年的緣故,她還是不太喜歡出門,但生活慢慢步入了正軌,新的家不會鬧鬼、漏雨、有人闖入,新城市的人們也不會嘲諷她出身單親,更不會詆毀造謠她和母親,一切看起來似乎都變好了。高中畢業(yè)之后,她按部就班考上了大學(xué),并在大學(xué)中遇到了納格。
面對納格,她第一次感到了怦然心動,卻沒發(fā)現(xiàn)這份感覺就像是幼年時的幸福,對于“張禾尐”來說,是痛苦而虛假的。
那時的張禾尐并不僅是因為納格的面容而心動,在第一次見面時,與她同年級的納格當(dāng)時還是少年,卻已經(jīng)比她高許多了,會對著她微笑,叫她■■。她一開始僅僅將其認(rèn)作一個新朋友,一個好友介紹來的陌生人,但有一天……他們在人流量最大的午后一起去上課,到處都能看到急匆匆的學(xué)生,擁擠著、集聚在一起而散發(fā)出一點汗臭味,這作嘔的味道讓少女下意識皺起眉,她捂著鼻子想要躲避人流涌動,卻因為瘦弱的身體而被推著走。
就在她幾乎要忍耐不下去的時候,一只手伸出來,替她擋住了擠來的人群。
張禾尐驚訝地抬起頭,看到了納格微笑的臉。
“你沒事吧?”
擠壓感瞬間消失,臭味也被納格身上淡淡的清香驅(qū)散,少年的眼神滿是擔(dān)憂:“確實挺多人的,你要是不介意就往我這邊湊一湊,我們趕緊沖過去?!?/p>
張禾尐吶吶許久才反應(yīng)過來,她猛地一點頭,自己都不知道是否臉紅了,只能盡可能自然地笑起來:“好?!?/p>
愛情就是這樣簡單且猝不及防,從那一天,張禾尐有了暗戀的人。

可她也知道,納格作為交換生,終究會有和張禾尐告別的一天。她在感情中一直是個懦弱的人,不想將這份短暫的相聚變成無法愈合的傷口。
就像是高中的時候,她曾也喜歡上一個類似的交換生少年,同樣溫柔、體貼、英俊。但就在她嘗試告白的時候,知道這件事的女交換生找到了她。
“Enyo,我很抱歉我接下來說的話可能比較直接,但我聽說那家伙的家里相當(dāng)嚴(yán)格,不讓他娶本國以外的女性?!?/p>
那個關(guān)心她的少女盯著她的臉:“如果你只是玩玩就算了,要是真的打算跟他繼續(xù),你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p>
張禾尐沉默了,她的一腔萌動在這一刻褪去,如果是更加堅強(qiáng)的人,也許會說自己不在意或者能夠克服吧。但在這一刻,她只感受到了恐懼。
對于未來、下一步、以后的恐懼。
在意識到的瞬間,連與對方交往都變得令人恐懼起來。
于是她笑了一下:“哎,你想太多了,我就是把他當(dāng)朋友?!?/p>
就這樣吧。張禾尐對自己說,你是個懦弱的人,就別想著跟任何人有更深的交集,淺嘗輒止吧。對納格也是。
對戀愛的短暫的幻想褪去之后,父母的關(guān)系破裂不可避免地影響了她的思想,她見過父母相愛的甜蜜,也看過他們相互攻擊的瘋狂,那樣深刻的愛意都會在生活中變成憎恨……她不想讓自己也變成那種人。
說到底,她真的能做到和另一個人綁在一塊,度過一生嗎?
她清楚不行,所以從未想過婚姻。
她在與納格相處中逐漸明了這些,便慢慢地轉(zhuǎn)換了想法,變成了清楚沉溺夢中的理性,有意站在朋友的線內(nèi),不去踏出一步。
只不過沒想到,她把納格當(dāng)朋友,這家伙把她當(dāng)祭品……
張禾尐苦笑了一聲。她在憎恨嗎?就像是幼年時憎恨拋棄自己的父親那樣,就像是每一次憎恨自己明明什么都沒做卻分崩離析的關(guān)系那樣?又或者疲倦了?
她的手已經(jīng)抬不起來,也沒辦法和剛才那樣支撐而起,倒是耳邊的咒文逐漸充斥著整個大腦,一點一點奪走了意識。血液滴落的聲音變得極其響亮,化作了召喚的紅毯,恭迎著生有觸肢的神明從沉睡的深海宮殿蘇醒,降落世間。
“l(fā)'a l'a.Cthulhu Fhatgn!”
?。ㄈf歲,萬歲??颂K魯富坦?。?/p>
“Y' goka ya love l' ymg', ahlloigehye nog……”
?。ㄎ覍磹郢I(xiàn)祭于您,請您降臨……)
神要降臨了?
神要降臨了!
現(xiàn)在,我們應(yīng)當(dāng)跪拜祂!
我們應(yīng)當(dāng)恭迎祂!
感到榮幸吧!

混亂的思維開始尖叫,火灼的感覺慢慢退卻,變成了海水腥濕潮膩的感覺,她只能聽到海風(fēng)中納格的狂笑聲,帶著心滿意足的、信仰得償?shù)臐M足?,F(xiàn)在的張禾尐像是一具尸體,被大海所緊緊糾纏著?;蛘哒f她確實已經(jīng)是一具緊閉雙眼的尸體了,卻還能夠看到倒懸在天花板上,絢爛恐怖的星空。
滾燙的感覺在這一刻變得如同真正的烈火,明明截然不同,她卻莫名品嘗到了如剛才被鐘馗護(hù)身符所庇佑時的安然。
那么美麗,那么作嘔,那么異常。
The uh'eog ot mgepog yogagl ng gn'th ot yogfm'll.
?。鞘巧羁招呛V?,是無以名狀者)
張禾尐死死盯著天花板,在海洋里逐漸窒息。但停擺的心臟仍在劇烈跳動,像是在回應(yīng)星空的呼喚。對方優(yōu)雅地詢問她所為何事,于是她囁嚅著開口——救救我,我不想死。
于是,神答應(yīng)了。
護(hù)身符上浮現(xiàn)出無人知曉的異黃紋路,是與納格所繪法陣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存在。

“什么?——不!不!等一下,為什么?!”
狂笑聲在紋路繪制完全的瞬間戛然而止,變成了不可置信的哀嚎??涩F(xiàn)在的張禾尐已經(jīng)完全聽不見了,她忘記了自己是一具尸體,忘記了納格,忘記了父母,忘記了貓,忘記了在禁地里看見的被封印的自己,僅僅是盯著那星空與襤褸破碎的黃袍,仿佛自己所誕生的意義便是如此。
也許是過了一瞬間,也許是度過著永恒,張禾尐死死凝視著星空,直到精神再也無法承受這樣的恐怖,才在深海中昏死了過去。
本篇為“張禾尐”人物故事回憶錄之一
感謝寫手老師:@森茗create?
張姐:只剩下最后一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