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詩晬語 卷上 【清】沈德潛.撰
〇自序
辛亥春，讀書小白陽山之僧舍，塵氛退避，日在雲(yún)光嵐翠中，幾上有山，不必開門見山也。寺僧有叩作詩指者，時(shí)適坐古松亂石間，聞鳴鳥弄晴，流泉赴壑，天風(fēng)送謖謖聲，似唱似答。謂僧曰：『此詩歌元聲，爾我共得之乎？』僧相視而笑。既復(fù)乞疏源流升降之故，重卻其請。每鐘殘燈炧候，有觸即書?；驕?zhǔn)古賢，或抽心緒，時(shí)日既積，紙墨遂多。命曰『晬語』，擬之試兒晬盤，遇物雜陳，略無詮次也。然俱落語言文字跡矣。歸愚沈德潛題於聽松閣。
?
?
?〇說詩晬語 ?卷上
?
詩之為道，可以理性情、善倫物、感鬼神、設(shè)教邦國、應(yīng)對諸侯，用如此其重也。秦漢以來，樂府代興；六代繼之，流衍靡曼。至有唐而聲律日工，託興漸失，徒視為嘲風(fēng)雪、弄花草、遊歷燕衎之具，而『詩教』遠(yuǎn)矣。學(xué)者但知尊唐而不上窮其源，猶望海者指魚背為海岸，而不自悟其見之小也。今雖不能竟越三唐之格，然必優(yōu)柔漸漬，仰溯風(fēng)雅，詩道始尊。
?
?
事難顯陳，理難言罄，每託物連類以形之。鬱情欲舒，天機(jī)隨觸，每借物引懷以抒之。比興互陳，反覆唱?dú)U，而中藏之懽愉慘戚，隱躍欲傳，其言淺，其情深也。倘質(zhì)直敷陳，絕無蘊(yùn)蓄，以無情之語而欲動人之情，難矣。
?
?
王子擊好晨風(fēng)，而慈父感悟；裴安祖講鹿鳴，而兄弟同食；周盤誦汝墳，而為親從征。此三詩別有旨也，而觸發(fā)乃在君臣父子兄弟，唯其『可以興』也。讀前人詩而但求訓(xùn)詁，獵得詞章記問之富而已，雖多奚為？
?
?
詩以聲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揚(yáng)抗墜之間。讀者靜氣按節(jié)，密詠恬吟，覺前人聲中難寫、響外別傳之妙，一齊俱出。朱子云：『諷詠以昌之，涵濡以體之?！徽娴米x詩趣味。
?
?
古人意中有不得不言之隱，借有韻語以傳之。如屈原『江潭』、伯牙『海上』、李陵『河梁』、明妃『遠(yuǎn)嫁』，或杭慨吐臆，或沈結(jié)含悽，長言短歌，俱成絕調(diào)。若胸?zé)o感觸，漫爾抒詞，縱辦風(fēng)華，枵然無有。
?
?
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xué)識，斯有第一等真詩。如太空之中，不著一點(diǎn)；如星宿之海，萬源湧出；如土膏既厚，春雷一動，萬物發(fā)生。古來可語此者，屈大夫以下，數(shù)人而已。
?
?
以詩入詩，最是凡境。經(jīng)史諸子，一經(jīng)徵引，都入詠歌，方別於潢潦無源之學(xué)。曹子建善用史，謝康樂善用經(jīng)，杜少陵經(jīng)史並用。但實(shí)事貴用之使活，熟語貴用之使新，語如己出，無斧鑿痕，斯不受古人束縛。
?
?
詩貴性情，亦須論法，亂雜而無章，非詩也。然所謂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應(yīng)，承接轉(zhuǎn)換，自神明變化於其中。若泥定此處應(yīng)如何、彼處應(yīng)如何，如磧沙僧解三體唐詩之類，不以意運(yùn)法，轉(zhuǎn)以意從法，則死法矣。試看天地間水流雲(yún)在、月到風(fēng)來，何處著得死法？
?
?
曾子固下筆時(shí)，目中不知?jiǎng)⑾?，何論韓愈！子固之文，未必高於中壘、昌黎也；然立志不茍如此。作詩須得此意。
?
?
賈生惜誓篇曰：『黃鵠一舉兮見山川之紆曲，再舉兮覩天地之方員。』作文作詩，必置身高處，放開眼界，源流升降之故，瞭然於中，自無隨波逐浪之弊。
?
?
詩不學(xué)古，謂之野體。然泥古而不能通變，猶學(xué)書者但講臨摹，分寸不失，而己之神理不存也。作者積久用力，不求助長，充養(yǎng)既久，變化自生，可以換卻凡骨矣。
?
?
康衢、擊壤，肇開聲詩。上自陶唐，下暨秦代，凡經(jīng)史諸子中有韻語可采者，當(dāng)歌詠之，以探其原。
?
?
三百篇中，四言自是正體。然詩有一言，如緇衣篇『敝』字、『還』字，可頓住作句是也；有二言，如『鱨鯊』、『祈父』、『肇禋』是也；有三言，如『螽斯羽』、『振振鷺』是也；有五言，如『誰謂雀無角』、『胡為乎泥中』是也；有六言，如『我姑酌彼金罍』、『嘉賓式燕以敖』是也；至『父曰嗟予子行役』、『以燕樂嘉賓之心』，則為七言；『我不敢傚我友自逸』，則為八言。短以取勁，長以取姸，踈密錯(cuò)綜，最是文章妙境。
?
?
二南，美文王之化也，然不著一脩齊治化字。沖澹愉夷，隨興而發(fā)，有知如婦人，無知如物類，同際太和之盛，而相忘其所以然。是王風(fēng)皞皞氣象。
?
?
詩有不用淺深、不用變換、略易一二字而其味油然自出者，妙於反覆詠歎也。芣苢、殷其靁後，張平子四愁得之。
?
?
雄雉末章，進(jìn)君子以禔身善世之道，猶所云萬里之外，以身為本也。漢東門行『今時(shí)清廉，難犯教言，君獨(dú)自愛莫為非?！恢匮砸远幹?，去風(fēng)人未遠(yuǎn)。
?
?
諷刺之詞，直詰易盡，婉道無窮。衛(wèi)宣姜無復(fù)人理，而君子偕老一詩，止道其容飾衣服之盛，而首章末以『子之不淑，云如之何』二語逗露之；魯莊公不能為父復(fù)讎，防閑其母，失人子之道，而猗嗟一詩，止道其威儀技藝之美，而章首以『猗嗟』二字譏歎之。蘇子所謂不可以言語求而得，而必深觀其意者也。詩人往往如此。
?
?
州吁之亂，莊公致之，而燕燕一詩，猶念『先君之思』；七子之母，不安其室，非七子之不令，而凱風(fēng)之詩，猶云『莫慰母心』。溫柔敦厚，斯為極則。
?
?
人有不平於心，必以清比己，以濁比人；而谷風(fēng)三章，轉(zhuǎn)以涇自比，以渭比新昏，何其怨而不怒也。杜子美『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灰嗳?。
?
?
匏有苦葉，刺淫亂也，中惟『濟(jì)盈不濡軌』二句，隱躍其詞以諷之，其餘皆說正理，使人得聞?wù)?，其失自悟?/p>
?
?
莊姜賢而不答，由公之惑於嬖妾也。乃碩人一詩，備形族類之貴，容貌之美，禮儀之盛，國俗之富，而無一言及莊公，使人言外思之。故曰『主文譎諫』。
?
?
陟岵，孝子之思親也，三段中但念父母兄之思己，而不言己之思父母與兄，蓋一說出，情便淺也。情到極深，每說不出。
?
?
政繁賦重，民不堪其苦。而萇楚一詩，唯羨草木之樂，詩意不在文辭中也。至苕之華，明明說出。要之並為亡國之音。
?
?
鴟鴞詩連下十『予』字，蓼莪詩連下九『我』字，北山詩連下十二『或』字，情至不覺音之繁、詞之複也。後昌黎南山用北山之體而張大之，下五十餘『或』字。然情不深而侈其詞，只是漢賦體段。
?
?
顏之推愛『蕭蕭馬鳴，悠悠旆旌』，謝玄愛『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四語。予最愛東山三章『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于垤，婦歎于室』。末章『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後人閨情胎源於此。又愛『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蒼涼瀰渺，欲即轉(zhuǎn)離，名人畫本，不能到也。明陳臥子謂『秦人思西周之詩』，卓然特見。
?
?
大小雅皆豐鎬時(shí)詩也。何以分大??？曰：音體有大小，非政事有大小也。雜乎風(fēng)之體者為小，純乎雅之體者為大。試詠鹿鳴、泗壯諸詩與文王、大明諸詩，氣象迥然各別。
?
?
宣王，中興主也，然其後或宴起、或料民，至廢魯?shù)?，殺杜伯，而君德荒矣。詩人於東都朝會時(shí)，終之以『允矣君子，展也大成?！缓巫R之遠(yuǎn)而諷之婉也。漢人長楊、羽獵，那能有此？
?
?
鶴鳴本以誨宣王，而拉雜詠物，意義若各不相綴。難於顯陳，故以隱語為開導(dǎo)也。漢枚乘奏吳王書本此。
?
?
斯干考室，無羊考牧，何等正大事，而忽然各幻出占夢。本支百世，人物富庶，俱於夢中得之?；谢秀便保止制嫫妫髟娨么硕翁摼?。
?
?
巷伯惡惡，至欲『投畀豺虎』、『投畀有北』，何嘗留一餘地？然想其用意，正欲激發(fā)其羞惡之本心，使之同歸於善，則仍是溫厚和平之旨也。牆茨、相鼠諸詩，亦須本斯意讀。
?
?
大東之詩，歷數(shù)天漢牛斗諸星，無可歸咎，無可告訴，不得不悵望於天，若此時(shí)之天，非西周盛王時(shí)之天者然。司馬子長云：『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坏弥?。
?
?
文王七章，語意相承而下，陳思贈白馬王詩、顏延之秋胡行，祖其遺法。
?
?
唐人應(yīng)制，古人祝君如卷阿之詩，稱道願(yuàn)望至矣，而頌美中時(shí)寓責(zé)難，得人臣事君之義。魏人公讌，滿簡浮華耳。
?
?
美盛德之形容，故曰『頌』。其詞渾渾爾、穆穆爾，不同『雅』音之切響也。記曰：『清廟之瑟，朱絃而疏越，一唱而三歎，有遺音者矣?！还士梢愿懈窆砩?。
?
?
魯，諸侯也，安得有頌？至魯有頌，且祀后稷以配天，非禮矣。今讀駟以下四篇，皆僖公之詩。先儒謂季孫行父請於周而作頌，知東遷以上，魯無頌也。即謂頌之變，亦可。
?
?
周頌和厚，魯頌誇張，商頌古質(zhì)，此頌體之別。
?
?
離騷者，詩之苗裔也。第詩分正變，而離騷所際獨(dú)變，故有侘傺噫鬱之音，無和平廣大之響。讀其詞，審其音，如赤子婉戀於父母側(cè)而不忍去。要其顯忠斥佞，愛君憂國，足以持人道之窮矣。尊之為『經(jīng)』，烏得為過？
?
?
楚辭託陳引喻，點(diǎn)染幽芬於煩亂瞀優(yōu)之中，令人得其悃款悱惻之旨。司馬子長云：『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簧钣腥∮谵o之重、節(jié)之複也。後人穿鑿注解，撰出提挈、照應(yīng)等法，殊乖其意。
?
?
騷體有『少歌』、有『倡』、有『亂歌』。詞未申發(fā)其意為『倡』，獨(dú)倡無和，總篇終為『亂』。蓋言之不足，故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反覆詠歎之也。漢人五言興而音節(jié)漸亡，至唐人律體興，第用意於對偶平仄間，而意言同盡矣。求其餘情動人，何有哉？
?
?
天問一篇，雜舉古今來不可解事問之，若己之忠而見疑，亦天實(shí)為之。思而不得，轉(zhuǎn)而為怨，怨而不得，轉(zhuǎn)而為問，問君問他人不得，不容不問之天也。此是屈大夫無可奈何處。
?
?
九歌哀而艷，九章哀而切。九歌託事神以喻君，猶望君之感悟也。九章感悟無由，沈淵已決，不覺其激烈而悲愴也。
?
?
卜居、漁父兩篇，設(shè)為問答，以顯己意，客難、解嘲之所從出也。詞義顯然，楚辭中之變體。
?
?
屈原、微、箕，皆同姓之臣，離騷與麥秀之歌，辭不同而旨同。【有詩說、離歷說另出，此錄其大旨二十七則?！?/p>
?
?
詩三百篇，可以被諸管絃，皆古樂章也。漢時(shí)詩樂始分，乃立樂府。安世房中歌，係唐山夫人所製，而清調(diào)、平調(diào)、瑟調(diào)，皆其遺音，此『南』與『風(fēng)』之變也。朝會道路所用，謂之鼓吹曲，軍中馬上所用，謂之橫吹曲，此『雅』之變也。武帝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與司馬相如諸人略定律呂，作十九章之歌，以正月上辛用事，此『頌』之變也。漢以後因之，而節(jié)奏漸失。
?
?
樂府之妙，全在繁音促節(jié)，其來于于，其去徐徐，往往於迴翔屈折處感人，是即『依永』『和聲』之遺意也。齊梁以來，多以對偶行之，而又限以八句，豈復(fù)有詠歌嗟歎之意耶？
?
?
樂府寧樸毋巧，寧踈毋鍊。張籍短歌行云：『菖蒲花開月常滿』，傷於巧也。無名氏木蘭詩云：『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後人疑為韋元甫假託，傷於鍊也。古樂府聲律，唐人已失。試看李太白所擬篇幅之短長，音節(jié)之高下，無一與古人合者，然自是樂府神理，非古詩也。明李于鱗句摹字倣，并其不可句讀者追從之，那得不受人譏彈？
?
?
四言詩締造良難，於三百篇太離不得，太肖不得；太離則失其源，太肖祗襲其貌也。韋孟諷諫、在鄒之作，肅肅穆穆，未離雅正。劉琨答盧諶篇，拙重之中，感激豪蕩，準(zhǔn)之『變雅』，似離而合。張華、二陸、潘岳輩，懨懨欲息矣。淵明停雲(yún)、時(shí)運(yùn)等篇，清腴簡遠(yuǎn)，別成一格。
?
?
風(fēng)騷既息，漢人代興，五言為標(biāo)準(zhǔn)矣。就五言中較然兩體：蘇李贈答、無名氏十九首，是古詩體；江小吏妻、羽林郎、陌上桑之類，是樂府體。
?
?
五言古長篇，難於鋪敘，鋪敘中有峯巒起伏，則長而不漫；短篇難於收歛，收歛中能含蘊(yùn)無窮，則短而不促。又長篇必倫次整齊，起結(jié)完備，方為合格；短篇超然而起，悠然而止，不必另綴起結(jié)。茍反其位，兩者俱傎。
?
?
龐言繁稱，道所不貴。蘇李詩言情款款，感寤具存，無急言竭論，而意自長、神自遠(yuǎn)，使聽者油油善入，不知其然而然也。是為五言之祖。〇蘇李之別，諒無會期矣，而云『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shí)?！缓吴縻岸p綿也！後人如何擬得？
?
?
古詩十九首，不必一人之辭，一時(shí)之作。大率逐臣棄妻、朋友闊絕、遊子他鄉(xiāng)、死生新故之感；或寓言、或顯言、或反覆言，初無奇闢之思、驚險(xiǎn)之句，而西京古詩，皆在其下。是為國風(fēng)之遺。
?
?
廬江小吏妻詩共一千七百四十五言，雜述十?dāng)?shù)人口中語，而各肖其聲口性情，真化工筆也。中別小姑一段，悲愴之中，自足溫厚。唐人棄婦篇直用其語云：『憶我初來時(shí)，小姑始扶牀，今別小姑去，小姑如我長?！幌鹿?jié)云：『殷勤養(yǎng)公姥，好自相扶將。』而忽轉(zhuǎn)二語云：『回頭語小姑，莫嫁如兄夫?！惠p薄之言，了無餘味，此漢唐詩品之分。
?
?
漢五言一韻到底者多，而青青河邊草一章，一路換韻，聯(lián)折而下，節(jié)拍甚急；而『枯桑知天風(fēng)』二語，忽用排偶承接，急者緩之，是神化不可到境界。
?
?
文姬悲憤詩，滅去脫卸轉(zhuǎn)接之痕，若斷若續(xù)，不碎不亂，讀去如驚蓬坐振、沙礫自飛。視胡笳十八拍，似出二手。宜范史取以入傳。
?
?
蘇李以後，陳思繼起，父兄多才，渠尤獨(dú)步。使才而不矜才，用博而不逞博。鄴下諸子，文翰鱗集，未許執(zhí)金鼓而抗顏行也。故應(yīng)為一大宗。
?
?
陳思極工起調(diào)，如『驚風(fēng)飄白日，忽然歸西山』，如『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如『高臺多悲風(fēng)，朝日照北林』，皆高唱也。後謝玄暉『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極蒼蒼莽莽之致。
?
?
阮公詠懷，反覆零亂，興寄無端，和愉哀怨，俶詭不羈，讀者莫求歸趣。遭阮公之時(shí)，自應(yīng)有阮公之詩也。箋釋者必求時(shí)事以實(shí)之，則鑿矣。劉彥和稱『嵇旨清峻，阮旨遙深』，故當(dāng)截然分道。
?
?
壯武之世，茂先、休奕，莫能輊軒。二陸、潘、張，亦稱魯衛(wèi)。左太沖拔出於眾流之中，胸次高曠，而筆力足以達(dá)之，自應(yīng)盡掩諸家。鍾記室?guī)V季孟于潘陸間，謂『野於士衡，而深於安仁』，太沖弗受也。過江以還，越石悲壯，景純超逸，足稱後勁。
?
?
士衡舊推大家，然通贍自足，而絢綵無力，遂開出排偶一家。降自齊梁，專工隊(duì)仗，邊幅復(fù)狹，令閱者白日欲臥，未必非陸氏為之濫觴也。所撰文賦云『詩緣情而綺靡』，言志章教，惟資塗澤，先失詩人之旨。
?
?
漢魏詩只是一氣轉(zhuǎn)旋，晉以下始有佳句可摘，此詩運(yùn)升降之別。
?
?
陶公以名臣之後，際易代之時(shí)，欲言難言，時(shí)時(shí)寄託，不獨(dú)詠荊軻一章也。六朝第一流人物，其詩自能曠世獨(dú)立。鍾記室謂其原出於應(yīng)璩，目為中品，一言不智，難辭厥咎已。
?
?
晉人多尚放達(dá)，獨(dú)淵明有憂勤語，有自任語，有知足語，有悲憤語，有樂天安命語，有物我同得語。倘幸列孔門，何必不在季次、原憲下？
?
?
詩至於宋，性情漸隱，聲色大開，詩運(yùn)一轉(zhuǎn)關(guān)也?？禈飞窆つ\(yùn)，明遠(yuǎn)廉儁無前，允稱二妙。延年聲價(jià)雖高，雕鏤太過，不無沈悶；要其厚重處，古意猶存。
?
?
前人評康樂詩，謂『東海揚(yáng)帆，風(fēng)日流利』，此不甚允。大約匠心獨(dú)造，少規(guī)往則，鈎深極微，而漸近自然，流覽閒適中，時(shí)時(shí)浹洽理趣。劉勰云：『老莊告退，而山水方滋』，遊山水詩，應(yīng)以康樂為開先也。〇陶詩合于自然，不可及處，在真、在厚。謝詩經(jīng)營而反於自然，不可及處，在新、在俊。陶詩勝人在不排，謝詩勝人正在排。
?
?
鮑明遠(yuǎn)樂府，抗音吐懷，每成亮節(jié)，代東門行、代放歌行等篇，直欲前無古人。
?
?
齊人寥寥，謝玄暉獨(dú)有一代，以靈心妙悟，覺筆墨之中、筆墨之外，別有一段深情名理。元長王融諸人，未齊肩背。
?
?
蕭梁之代，君臣贈答，亦工艷情，風(fēng)格日卑矣。隱侯沈短章，略存古體。文通江淹、仲言何遜，辭藻斐然，雖非出羣之雄，亦稱一時(shí)能手。陳之視梁，抑又降焉。子堅(jiān)陰經(jīng)、孝穆徐陵，略具體裁，專求佳句，差強(qiáng)人意云爾。
?
?
梁、陳、隋間，專尚琢句。庾肩吾云：『雁與雲(yún)俱陣，沙將蓬共驚?！弧簹埡缡账抻?，缺岸上新流?！弧核鈶沂幈?，山翠下添流。』陰鏗云：『鶯隨入戶樹，花逐下山風(fēng)?！唤傇疲骸郝断瓷届樵拢?yún)開石路煙。』隋煬帝云：『鳥警初移樹，魚寒欲隱苔?！唤猿擅?。然比之小謝『天際識歸舟，雲(yún)中辨江樹?！缓圹E宛然矣。若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弧浩疆牻贿h(yuǎn)風(fēng)，良苗亦懷新。』中有元化，自在流出，烏可以道里計(jì)？
?
?
梁時(shí)橫吹曲，武人之詞居多。北音競奏，鉦鐃鏗鏘，企喻歌、折楊柳歌詞、木蘭詩等篇，猶漢魏人遺響也。北齊勅勒歌，亦復(fù)相似。
?
?
北朝詞人，時(shí)流清響。庾子山才華富有，悲感之篇，常見風(fēng)骨。爾時(shí)徐庾並名，恐孝穆華詞，瞠乎其後矣。
?
?
子山詩不專造句，而造句亦工。步虛詞云：『漢帝看桃核，齊侯問棗花。』軍行云：『塞迥飜榆葉，關(guān)寒落鴈毛?！粡能娫疲骸旱刂续Q鼓角，天上下將軍?！环墼疲骸悍鹩昂擞洠?jīng)文漢語翻?！怀把ξ膶W(xué)云：『羊腸連九阪，熊耳對雙峯?！簧倭晁啤呵逍隆徽咭?？而武林陳允倩謂：『老杜不能青出於藍(lán)，直是亦步亦趨?！晃疵鈸P(yáng)許失實(shí)。
?
?
隋煬帝艷情篇什，同符後主；而邊塞諸作，鏗然獨(dú)異，剝極將復(fù)之候也。楊素幽思健筆，詞氣清蒼。後此射洪陳子島、曲江張九齡，起衰中立，此為勝廣云。
?
?
古今流傳名句，如『思君如流水』，如『池塘生春草』，如『澄江凈如練』，如『紅藥當(dāng)階翻』，如『月映清淮流』，如『芙蓉露下落』，如『空梁落燕泥』，情景俱佳，足資吟詠。然不如『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恢液胥瓙?，得『遲遲我行』之意。
?
?
唐顯慶、龍朔間，承陳隋之遺，幾無五言古詩矣。陳伯玉力掃俳優(yōu)，仰追曩哲，讀感遇等章，何啻黃初、正始間也。張曲江、李供奉繼起，風(fēng)裁各異，原本阮公。唐體中能復(fù)古者，以三家為最。
?
?
蘇李、十九首後，五言最勝，大率優(yōu)柔善入，婉而多風(fēng)。少陵才力標(biāo)舉，縱橫揮霍，詩品又一變矣。要其感時(shí)傷亂，憂黎元，希稷契，生平抱負(fù)，悉流露於楮墨間；詩之變，情之正也。宜新寗高氏，別為大家。
?
?
五言長篇，固須節(jié)次分明，一氣連屬。然有意本連屬，而轉(zhuǎn)似不相連屬者：敘事未了，忽然頓斷，插入旁議，忽然聯(lián)續(xù)，轉(zhuǎn)接無象，莫測端倪，此運(yùn)左史法於韻語中，不以常格拘也。千古以來，且讓少陵獨(dú)步。
?
?
少陵新婚別云：『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傍?！唤对挂?。而『君今往死地』以下，層層轉(zhuǎn)換，勉以努力戎行，發(fā)乎情、止乎禮義也。羌村首章，與綢繆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見此粲者』，東山詩『有敦瓜苦，烝在栗薪』，同一神理。
?
?
陶詩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淵深樸茂不可到處。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閒遠(yuǎn)，儲太祝有其樸實(shí)，韋左司有其沖和，柳儀曹有其峻潔，皆學(xué)焉而得其性之所近。
?
?
才大者聲色不動，指顧自如。太白五言妙於神行，昌黎不無蹶張矣。取其意規(guī)于正，雅道未澌。
?
?
孟東野詩，亦從風(fēng)騷中出，特意象孤峻，元?dú)獠粺o斵削耳。以郊島並稱，銖兩未敵也。元遺山云：『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在元龍百尺樓?！粨P(yáng)韓抑孟，毋乃太過？〇韓孟聯(lián)句體，可偶一為之，連篇累牘，有傷詩品。
?
?
大風(fēng)、柏梁，七言權(quán)輿也。自時(shí)厥後，如魏文燕歌行、陳琳飲馬長城窟、鮑照行路難，皆稱傑搆。唐人起而不相沿襲，變態(tài)備焉。學(xué)七言古詩者，當(dāng)以唐代為楷式。〇班史東方朔傅云：『八言、七言上下』，然東方詩不傳，而八言體，後人亦無繼之者。
?
?
文以養(yǎng)氣為歸，詩亦如之。七言古或雜以兩言、三言、四言、五六言，皆七言之短句也?；螂s以八九言、十餘言，皆伸以長句，而故欲振蕩其勢，迴旋其姿也。其間忽疾忽徐，忽翕忽張，忽渟瀠，忽轉(zhuǎn)掣，乍陰乍陽，屢遷光景，莫不有浩氣鼓盪其機(jī)，如吹萬之不窮，如江河之滔漭而奔放，斯長篇之能事極矣。四語一轉(zhuǎn)，蟬聯(lián)而下，特初唐人一法，所謂『王楊盧駱當(dāng)時(shí)體』也。
?
?
歌行起步，宜高唱而入，有黃河落天走東海之勢。以下隨手波折，隨步換形，蒼蒼莽莽中，自有灰線蛇蹤，蛛絲馬跡，使人眩其奇變，仍服其警嚴(yán)。至收結(jié)處，紆徐而來者，防其平衍，須作斗健語以止之；一往峭折者，防其氣促，不妨作悠揚(yáng)搖曳語以送之，不可以一格論。
?
?
轉(zhuǎn)韻初無定式，或二語一轉(zhuǎn)，或四語一轉(zhuǎn)，或連轉(zhuǎn)幾韻，或一韻疊下幾語。大約前則舒徐，後則一滾而出，欲急其節(jié)拍以為亂也。此亦天機(jī)自到，人工不能勉強(qiáng)。
?
?
詩篇結(jié)局為難，七言古尤難。前路層波疊浪而來，略無收應(yīng)，成何章法？支離其詞，亦嫌煩碎。作手於兩言或四言中，層層照管，而又能作神龍掉尾之勢，神乎技矣。
?
?
高、涔、王、李順?biāo)募?，每段頓挫處，略作對偶，於局勢散漫中，求整飭也。李杜風(fēng)雨分飛，魚龍百變，讀者又爽然自失。
?
?
太白想落天外，局自變生，大江無風(fēng)，濤浪自湧，白雲(yún)卷舒，從風(fēng)變滅。此殆天授，非人力也。集中笑矣乎、悲來乎、懷素草書歌等作，開出淺率一派。王元美稱為『百首以後易厭』，此種是也?；蛟拼宋宕雇铀鶖M。
?
?
少陵歌行如建章之宮，千門萬戶；如鉅鹿之戰(zhàn)，諸侯皆從壁上觀，膝行而前，不敢仰視；如大海之水，長風(fēng)鼓浪，揚(yáng)泥沙而舞怪物，靈蠢畢集：與太白各不相似，而各造其極，後賢未易追逐。〇夔州以後，比之掃殘毫穎，時(shí)帶頹禿。
?
?
少陵有倒插法，如送重表姪王林評事篇中，上云『天下亂』云云，次云『最少年』云云，初不說出某人，而下倒補(bǔ)云：『秦王時(shí)在座，真氣驚戶牖?！淮似浞ㄒ病｛惾诵衅小嘿n名大國號與秦』、『愼莫近前丞相嗔?！灰嗍谴朔āＳ钟蟹唇臃?，述懷篇云：『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後?！蝗粼撇灰娤?，平平語耳，此云『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斗覺驚心動魄矣。又有透過一層法，如無家別篇中云：『縣吏知我至，召令習(xí)鼓鼙?！粺o家客而遣之從征，極不堪事也，然明說不堪，其味便淺，此云『家鄉(xiāng)既蕩盡，遠(yuǎn)近理亦齊』，轉(zhuǎn)作曠達(dá)，彌見沈痛矣。又有突接法，如醉歌行突接『春光澹沲秦東亭』，簡薛華醉歌突接『氣酣日落西風(fēng)來』，上寫情欲盡未盡，忽入寫景，激壯蒼涼，神色俱王。皆此老獨(dú)開生面處。
?
?
三句一轉(zhuǎn)，秦皇嶧山碑文法也。元次山中興頌用之，岑嘉州走馬川行亦用之。而三句一轉(zhuǎn)中又句句用韻，與嶧山碑又別。
?
?
歌行轉(zhuǎn)韻者，可以雜入律句，借轉(zhuǎn)韻以運(yùn)動之，純綿裹針，軟中自有力也。一韻到底者，必須鏗金鏘石，一片宮商；稍混律句，便成弱調(diào)也。不轉(zhuǎn)韻者，李杜十之一二，李如粉圖山水歐，杜如哀王孫、餿馬行類。韓昌黎十之八九，後歐蘇諸公，皆以韓為宗。〇或問：何者古詩中律句？曰：『不露文章世已驚，未辭剪伐誰能送?！缓握邉e於律句？曰：『五岳祭秩皆三公，四方環(huán)鎮(zhèn)嵩當(dāng)中。』
?
?
七字每平仄相間。而義山韓碑一篇中，『封狼生貙疆生貔』七字，平也；『帝得聖相相曰度』七字，仄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
?
?
昌黎豪傑自命，欲以學(xué)問才力跨越李杜之上；然恢張?zhí)幎?，變化處少，力有餘而巧不足也。獨(dú)四言大篇，如元和聖德、平淮西碑之類，義山所謂句奇語重、點(diǎn)竄塗改者，雖司馬長卿，亦當(dāng)歛手。
?
?
白樂天詩，能道盡古今道理，人以率易少之。然『諷諭』一卷，使言者無罪，聞?wù)咦憬洌囡L(fēng)人之遺意也。惟張文昌、王仲初樂府，專以口齒利便勝人，雅非貴品。
?
?
仲初當(dāng)窓織云：『當(dāng)窓卻羨青樓倡，十指不動衣盈箱?！蝗思礋o志節(jié)，何至羨青樓倡邪？文昌節(jié)婦吟云：『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贈珠者知有夫而故近之，更褻於羅敷之使君也，猶感其意之纏綿耶？雖云寓言贈人，何妨圓融其辭？然君子立言，故自有則。
?
?
李長吉詩每近天問、招魂，楚騷之苗裔也。特語語求工，而波瀾堂廡又窄，所以有『山節(jié)藻棁』之誚。杜牧之謂『賀且未死，少加以理，可以奴僕命騷?！还旒僖阅辏焖熘勾撕?？〇王元美云：『奇過則凡?！粚W(xué)長吉者宜知之。
?
?
五言律，陰鏗、何遜、庾信、徐陵已開其體，唐初人研揣聲音，穩(wěn)順體勢，其製乃備。神龍之世，陳、杜、沈、宋，渾金璞玉，不須追琢，自然名貴。開寶以來，李太白之明麗，王摩、孟浩然之自得，分道揚(yáng)鑣，並推極勝。杜子美獨(dú)闢畦徑，寓縱橫排奡於整密中，故應(yīng)包涵一切。終唐之世，變態(tài)雖多，無有越諸家之範(fàn)圍者矣。以此求之，有餘師焉。
?
?
起手貴突兀，王右丞『風(fēng)勁角弓鳴』，杜工部『莽莽萬重山』、『帶甲滿天地』，岑嘉州『送客飛鳥外』等篇，直疑高山墜石，不知其來，令人驚絕。
?
?
中聯(lián)以虛實(shí)對、流水對為上；即徵實(shí)一聯(lián)，亦宜各換意境。略無變換，古人所輕。即如『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何嘗不是佳句？然王元美以其寫景一例少之。至『圓荷浮小葉，細(xì)麥落輕花?！凰稳艘炎h之矣。
?
?
三四語多流走，亦竟有散行者，然必有不得不散之勢，乃佳。茍艱於屬對，率爾放筆，是借散勢以文其陋也。又有通體俱散者，李太白夜泊牛渚、孟浩然晚泊潯陽、釋皎然尋陸鴻漸等章，興到成詩，人力無與，匪垂典則，偶存標(biāo)格而已。外是八句平對，五六散行，前半扇對之式，皆極詩中變態(tài)。
?
?
三四貴勻稱，承上斗峭而來，宜緩脈赴之。五六必聳然挺拔，別開一境。上既和平，至此必須振起也。崔司勳贈張都督詩『出塞清沙漠，還家拜羽林』，和平矣，下接云『風(fēng)霜臣節(jié)苦，歲月主恩深?！欢殴げ克腿藦能娫姟航窬壬炒?，累月斷人煙』，和平矣，下接云『好武寗?wù)撁?，封侯不?jì)年?！徊丛狸柍窍略姟喊讹L(fēng)翻夕浪，舟雪灑寒燈』，和平矣，下接云『留滯才難盡，艱危氣益增?！蝗绱送亻_，方振得起。溫飛卿商山早行，於『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下接『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恢芴幨繕阗x董嶺水，於『禹力不到處，河聲流向西』下接『過衙山色遠(yuǎn)，近水月光低?！槐阌X直塌下去。
?
?
?
中二聯(lián)不宜純乎寫景，如『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痪跋箅m工，詎為?？恐了侮懛盼?，八句皆寫景矣。
?
?
收束或放開一步，或宕出遠(yuǎn)神，或本位收住。張燕公『不作邊城將，誰知恩遇深』，就夜飲收住也。王右丞『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從解帶彈琴宕出遠(yuǎn)神也。杜工部『何當(dāng)擊凡鳥，毛血灑平蕪』，就畫鷹說到真鷹，放開一步也。就上文體勢行之。
?
?
唐玄宗『劍閣橫雲(yún)峻』一篇，王右丞『風(fēng)勁角弓鳴』一篇，神完氣足，章法句法字法，俱臻絕頂，此律詩正體。而太白『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wù)哿?，春色未會看?！灰粴庵毕拢痪土b縛。右丞『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环猪斏隙Z而一氣赴之，尤為龍?zhí)⑴P之筆。此皆天然入妙，未易追摹。
?
?
大曆後漸近收斂，選言取勝，元?dú)馕赐?，辭意新而風(fēng)格自降矣。劉隨州工於鑄語，不傷大雅，然『老至居人下，春歸在客先?！弧喝f里通秋雁，千峰共夕陽?！幻麅y有餘，自非盛唐人語。
?
?
賈長江『秋風(fēng)吹渭水，落葉滿長安?！粶仫w卿『古戍落黃葉，浩然離故關(guān)?！槐懊視r(shí)乃有此格。後惟馬戴亦間有之。
?
?
七言律平敘易于徑遂，雕鏤失之佻巧，比五言為尤難；貴屬對穩(wěn)，貴遣事切，貴捶字老，貴結(jié)響高，而總歸於血脈動盪，首尾渾成。後人祗於全篇中爭一聯(lián)警拔，取青妃白，有句無章，所以去古日遠(yuǎn)。
?
?
沈雲(yún)卿龍池樂章，崔司勳黃鶴樓詩，意得象先，縱筆所到，遂擅古今之奇；所謂『章法之妙，不見句法，句法之妙，不見字法』者也。
?
?
雲(yún)卿獨(dú)不見一章，骨高氣高，色澤情韻俱高；視中唐『鶯啼燕語報(bào)新年』詩，味薄語纖，牀分上下。
?
?
王維、李頎、崔曙、張謂、高適、岑參諸人，品格既高，復(fù)饒遠(yuǎn)韻，故為正聲。老杜以宏才卓識，盛氣大力勝之。讀秋興八首、詠懷古跡五首、諸將五首，不廢議論，不棄藻繢，籠蓋宇宙，鏗戛韶鈞，而橫縱出沒中，復(fù)含醞藉微遠(yuǎn)之致。目為『大成』，非虛語也。明嘉隆諸子，轉(zhuǎn)尊李頎；鍾譚於杜律中轉(zhuǎn)斥秋興諸篇，而推『南極老人自有星』幾章，何啻啽囈？
?
?
大曆十子後，劉夢得骨幹氣魄，似又高於隨州，人與樂天並稱，緣劉白有倡和集耳。白之淺易，未可同日語也。蕭山毛大可尊白詘劉，每難測其指趣。〇柳子厚哀怨有節(jié)，律中騷體，與夢得故是敵手。
?
?
義山近體，襞績重重，長於諷諭，中多借題攄抱，遭時(shí)之變，不得不隱也。詠史十?dāng)?shù)章，得杜陵一體。至云『但須鸑鷟巢阿閣，豈假鴟鴞在泮林。』不媿讀書人持論。
?
?
溫李擅長，固在屬對精工，然或工而無意，譬之剪綵為花，全無生韻，弗尚也。義山『此日六軍同駐馬，當(dāng)時(shí)七夕笑牽牛。』飛卿『回日樓臺非甲帳，去時(shí)冠劍是丁年?！粚溆媚嫱旆?，詩中得此一聯(lián)，便化板滯為跳脫。
?
?
晚唐人詩『鷺鷥飛破夕陽煙』、『水面風(fēng)回聚落花』、『芰荷翻雨潑鴛鴦』固是好句，然句好而意盡句中矣。又張嬪洞庭湖詩『青草浪高三月渡，綠楊花撲一溪煙』，『綠楊』一語，分明邨港小景，賦洞庭湖宜爾邪？『破』字、『聚』字、『潑』字、『撲』字，求新在此；不登大雅之堂，正在此。
?
?
長律所尚，在氣局嚴(yán)整，屬對工切，段落分明，而其要在開闔相生，不露鋪敘、轉(zhuǎn)折、過接之跡，使語排而忘其為排，斯能事矣。唐初應(yīng)制、贈送諸篇，王、楊、盧、駱，陳、杜、沈、宋，燕許、曲江，並皆佳妙。少陵出而瑰奇鴻麗，一變故方，後此無能為役。元白滔滔百韻，俱能工穩(wěn)，但流易有餘，鎔裁未足，每為淺率家效顰。溫李以下，又無論已。七言長律，少陵開出，然清明等篇，已不能佳，何況學(xué)步餘子？
?
?
絕句，唐樂府也。篇止四語，而倚聲為歌，能使聽者低徊不倦。旗亭伎女，猶能賞之，非以揚(yáng)音抗節(jié)，有出於天籟者乎？著意求之，殊非宗旨。
?
?
五言絕句，右丞之自然，太白之高妙，蘇州之古澹，並入化機(jī)。而三家中，太白近樂府，右丞、蘇州近古詩，又各擅勝場也。他如崔顥長干曲、金昌緒春怨、王建新嫁娘、張祜宮詞等篇，雖非專家，亦稱絕調(diào)。
?
?
七言絕句，以語近情遙，含吐不露為主。只眼前景、口頭語，而有絃外音、味外味，使人神遠(yuǎn)，太白有焉。
?
?
王龍標(biāo)絕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鹤蛞癸L(fēng)開露井桃』一章，只說他人之承寵，而己之失寵，悠然可思，此求響於絃指外也?！河耦伈患昂f色』兩言，亦復(fù)優(yōu)柔婉約。
?
?
『秦時(shí)明月』一章，前人推獎(jiǎng)之，而未言其妙。蓋言師勞力竭，而功不成，繇將非其人之故；得飛將軍備邊，邊烽自熄。即高常侍燕歌行歸重『至今人說李將軍』也。防邊築城，起於秦漢，明月屬秦，關(guān)屬漢，詩中互文。
?
?
李滄溟推王昌齡『秦時(shí)明月』為壓卷，王鳳洲推王翰『蒲萄美酒』為壓卷，本朝王阮亭則云：『必求壓卷，王維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齡之「奉帚平明」，王之渙之「黃河遠(yuǎn)上」，其庶幾乎！而終唐之世，亦無出四章之右者矣?！粶驿?、鳳洲主氣，阮亭主神，各自有見。愚謂：李益之『回樂峰前』，柳宗元之『破額山前』，劉禹錫之『山圍故國』，杜牧之『煙籠寒水』，鄭谷之『揚(yáng)子江頭』，氣象稍殊，亦堪接武。
?
?
詩有當(dāng)時(shí)盛稱而品不貴者：王維之『白眼看他世上人』，張謂之『世人結(jié)交須黃金』，曹松之『一將功成萬骨枯』，章碣之『劉項(xiàng)原來不讀書』，此粗派也；朱慶餘之『鸚鵡前頭不敢言』，此纖小派也；張祜之『淡掃蛾眉朝至尊』，李商隱之『薛王沈醉壽王醒』，此輕薄派也。又有過作苦語而失者：元稹之『垂死病中驚起坐，暗風(fēng)吹雨入船窓』，情非不摯，成蹙蹶聲矣；李白『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正不須如此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