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あいだ]焦點深度(中篇)||| 第三章

(封面圖文無關)

3.
你們長得真像。
我和白乃在一起的時候經(jīng)常被這么說,但我并沒有特別在意過。我們有同一個父親,這不是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
父親偶爾會帶著白乃外出,為了去見她住院中的母親。
母親從來沒一起去過,而且每當這個時候就變得格外寡言。
「這次涼也一起去探望吧?!?br>在我出門之前,父親突然用罕見的嚴肅語氣對我說。
「為什么?」
去和父親的出軌對象見面,我絕對不干。
「最近、身體狀況突然變得不是很好……大概撐不了多久了...」
「所以說為什么讓我去?」
父親沒有回答我的質(zhì)問。
「她希望死之前哪怕只有一次,也想跟你見一面?!?br>「所以說、我不是問你為什么嗎?」
終究搞不明白原因,但父親無論如何都請我跟著,我只好妥協(xié)的跟著一起去探望。對于將死之人的請求就這么無視的話,作為我個人也不會覺得好受。
理所當然的,白乃也一起。
白乃當然回去探望,但為什么我也不去不行,是不是想看看白乃和新家庭的孩子相處的是否融洽呢。
父親開車載我們到了醫(yī)院。因為他來過很多遍了吧,很習慣地把車停在停車場,帶我們從側門進了醫(yī)院。雖然是大型醫(yī)院但或許是休息日的原因人并不多,顯得有些靜寂。
「我把涼帶過來了?!?br>她的病房在二層,雖然是四人間但沒有住其他人,每個床都用障子隔開。
父親走到病床旁邊。
我在腦袋里想象很多次那個人,但見面這還是第一次。那個人非常纖瘦,長發(fā)梳成三股垂在身前,這有些少女風的發(fā)型莫名讓人感到害怕。
「……涼」
她對于第一次見面的我,就直呼其名。
——誒?為什么?
「是涼來了啊?!?br>通常來說會直接省略掉姓氏稱呼別人家的孩子嗎?我什么也沒有說。女性實在是太過瘦弱,看起來簡直就像是骸骨一樣。她突然一下子伸手過來、我反射性地躲開了。死亡的預兆就顯示在那里。白乃什么也沒有說、父親站到我身后。
「涼」
父親用嚴厲的語氣催促我。
——為什么?發(fā)生什么了?怎么回事?
為什么她依然向我伸出手來呢。
為什么父親對我說無論如何都要讓我來見她一次呢。
「涼……長大了啊」
惡寒籠罩了我。不要。搞錯了吧。白乃是骯臟的孩子。而我是正確的孩子。我是被承認的孩子啊。
我向后退了一步。而我的動搖、白乃只是冷冷地看著。
?
「上午好呀。」
安曇是個非常堅強的女性,就算她理解被白乃甩了的事實,也絲毫沒有放棄。第二天一大早,堂堂正正地拜訪了我的家。
「請進來吧?!?br>歸根結底都是因為我最開始接待時的和藹態(tài)度,后續(xù)會發(fā)展成這樣也只能是我自找苦吃了,又不能胡來地就趕她走。今天的她也穿著非??蓯鄣倪B衣裙,白乃說過的「可愛的衣服」大概指的就是這種吧。因為面對她很棘手,我一會還是回自己的房間呆著去吧。
「啊呀,看起來好棒的飯菜啊?!?br>這天她來的時候大概是上午十一點,是平時我們稍晚一點吃早餐的時間。白乃已經(jīng)吃完后坐在沙發(fā)上擺弄著她的筆記本電腦。
「是姐姐做的嗎?」
「不是你的姐姐吧?!?br>白乃就住在客廳里,所以來了客人她也無處可逃。她啪嗒一下合上筆記本電腦,把它收了起來。
「都是白乃做的?!?br>我本以為反正她已經(jīng)吃習慣了白乃親手做的料理。
「咦?」
但是她卻露出非常意外的表情。
「白乃做的?」
「我出去辦點事情。」
白乃突然站了起來。
「小白,安曇小姐好不容易過來?!?br>我語氣有些責怪的意味,因為我非常不擅長被留下和她兩個人獨處,雖然白乃的前女友這個身份讓我非常震驚,但是我對她個人并沒有什么興趣。
「麻煩你替我招待一下。」
「白乃,我有話對你說……」
「我有工作要做?!?br>白乃用不容置疑的語氣拒絕了安曇,但是我不覺得平常只是一直在擺弄相機的她突然就有什么工作急著出去。
「白乃……你真是的」
「晚餐時候我會回來?!?br>白乃之留下這句話就從屋子里出去了,只有被丟下的我們兩個人之間有股尷尬的空氣流過。
我不擅長與不熟的人交談,正因為不喜歡與人交流我才這樣過獨居生活。
「總覺得有些抱歉...」
并不是真的覺得哪里對不起她,但我覺得這是我作為一家人應該表達的歉意。
「不會……」
我也說不出那就請回這樣的話,只好招呼她坐下。安曇遵照我的話坐在剛才白乃坐著的位置。
「白乃她對姐姐就強硬不起來呢。」
「誒?」
「她剛才那樣的表情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是嗎?姐妹大概都是這樣的吧?!?br>我沒有看安曇的表情,繼續(xù)吃著自己的早餐。無論妹妹還是弟弟,面對姐姐的時候顯得弱氣應該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沒什么可被她懷疑的。
今天的菜單是法式吐司,上面的生奶油已經(jīng)有一半快要掉下來了,我慌忙地往嘴里送了一口。
「或許是這樣吧?!?br>沒有誰會去特意確認貼著標簽的瓶子中究竟裝的是什么。
「安曇小姐有兄弟姐妹嗎?」
「有一個哥哥?!?br>「關系好嗎?」
「不怎么樣……與其說是經(jīng)常吵架,更像我總是單方面的被他氣得不行。」
安曇輕輕嘆了一口氣,把手肘支在桌子上面。雖然是和我單獨相處,但是看不出來她有一點緊張的樣子。今天她戴著一條小巧的銀色項鏈。
「我......覺得自己越來越不懂她了?!?br>明明是我更不懂才對。安曇都知道些白乃的什么事情呢。
「我家妹妹這么頑固又任性,真的很抱歉。」
「……我所知道的白乃,其實是個非常老成的人。」
「白乃她?」
安曇點了點頭,可能是因為年齡相差太多的原因,我在白乃身上就完全感受不到。
「我總是遠遠地看著……她和其他同年級的學生氣質(zhì)完全不一樣?!?br>我替安曇倒了一杯香草茶,她則拿出作為伴手禮帶來的曲奇餅干。
打開包裝盒后能看見里面是一些精心烘培過、點綴著融化的砂糖和巧克力的小巧曲奇。
「好可愛?!?br>「對吧對吧,是在我很喜歡的一家店里買的。」
本以為安曇是乘著勢頭就過來了,沒想到連伴手禮都是精心準備的,簡直是做足了準備才過來拜訪。
「突然就過來拜訪非常抱歉,本來還想著要不要先發(fā)一個郵件來著……」
「別在意,特意給電腦上用的郵箱發(fā)郵件還挺麻煩的。」
你那種方式要怎么和朋友聯(lián)系啊,我還被這樣說過,雖然是都筑說的。
「為什么不用手機呢?」
這也是我被問習慣的問題。
「因為會變得想要去聯(lián)絡。」
「就是用來干這個的機器嘛?!?br>安曇笑著說到。這么說來她看起來相當年輕,和白乃一樣是二十三歲,跟我差了近乎一輪。
她倒也并沒有把我看成老古董,只是真心的認為有移動電話才是正常的,沒有手機這件事確實很奇怪。
不去聯(lián)絡。這是我丟下一切逃到這個家里生活的時候就做的決定之一。
「你想啊,要是喝醉之后不小心把『很寂寞』之類的發(fā)出去了,事后一定會后悔的?!?br>所以不要有便于聯(lián)絡的手段就好了。
我逃跑了,不抱有這樣的自覺下去是不行的,
因為不打算再見面,這也是當然的事情。
「那不也挺好的嗎?」
「要是只有『很寂寞』也就算了,說不定還會不小心發(fā)出去更難堪的話。」
我真的非常害怕,未來的自己會不受自己控制的去行動。
我害怕簡簡單單就都能進行的聯(lián)絡,說不定哪一天自己就耐不住寂寞去主動聯(lián)系,然后全都說出口。那份被反芻又煮干成黑色的感情,會像詛咒一樣全部傾瀉而出。
那是絕對不可以的。
所以我絕對不要讓自己的那份飄渺幻想接觸到現(xiàn)實,不用手機,一直遵守這個選擇的話說不定就能做到。
「和泉鏡花的『外科室』很像啊。」
「誒?」
「要是麻醉劑生效的話,會因為意識不清醒而泄露出自己喜歡的人的名字,所以伯爵夫人在手術的時候拒絕使用麻醉。」
安曇笑了一下,我也作出陪笑的表情。
「那絕對會非常痛苦吧,但是做到這個份上也要藏起心意,好厲害啊?!?br>說不定故事里的女人確實和我非常相似。
絕對不能讓任何人聽到。
......要是我不小心把那個名字說漏嘴,醫(yī)生也只會覺得我在喊心愛的小狗吧。
安曇不斷地挑起話題,遲遲不肯離開。
一小時、兩小時過去之后不管怎么說也有些令人苦惱,不管安曇挑起什么樣的新話題,我們之間也本就沒有什么共通點,對話總是戛然而止。
話雖如此,我也并沒有那么想要趕她離開。。
「感覺有些餓了啊?!?br>安曇這么說了之后,我們決定吃點什么,于是訂了披薩。
我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白乃。除此之外無論學歷還是愛好還是工作,都沒有什么是重合的,所以白乃很自然地成了我們的話題。
我對攝影學校時期白乃的故事很感興趣,那是我完全不了解的她。白乃在學校里似乎也顯得特立獨行,但也因為過于有個性反而很受追捧。
「很受歡迎嗎?」
我不由自主地問出口。雖然還是太陽高照的時間,但我還是從廚房里拿了葡萄酒過來。只要喝酒就算是與不擅長應對的對象也會變得容易交流,這是我從公司社員時期學到的。
安曇似乎不勝酒力,說是只喝一杯結果剛喝了一口臉色就變得特別紅潤。
「非常招人喜歡呦,在男生中是自然,但更是特別受女生喜歡?!?br>「誒...」
「但是她幾乎不怎么回應這些......」
安曇醉了之后聲音變得黏糊糊的。
「禁欲主義嗎……明明是大美人……姐姐也很受歡迎吧?」
「我?我怎么會?!?br>「意外的受歡迎不是嗎?」
說意外什么的有些失禮吧,但我沒有指出來。
「你和白乃那么像,也是那么漂亮,沒有被人說過是美人姐妹嗎?」
「沒有哦?!?br>「寧可不用手機也要保守的秘密是什么呢?」
突然的提問讓氣氛一下子改變了,她還真是敢于正面問這個啊,是因為年輕氣盛呢、還是她天性如此呢,總之我絕對做不到這樣的事。
「一言難盡啊?!?br>安曇的眼睛徑直地盯著我,是那種在觀察別人的令人討厭的目光。
我靜靜地繼續(xù)喝著葡萄酒,順便幫安曇也續(xù)上杯。雖然她說只喝一杯就足夠了,但也禁不住我不斷地勸酒,這樣更好,我不停地幫她倒酒。
「我真的非常喜歡白乃……」
「嗯」
「真的一直在想怎么才能……」
「嗯,我知道。」
安曇逐漸變得搖搖晃晃的,趴到桌面上睡著了。
我看著她伏在桌子上,一個人繼續(xù)喝著。
我想象著白乃和她交往的那些日子,她們會去哪里約會呢。白乃在她生日的時候應該會送她禮物吧,圣誕節(jié)的時候也會一起去餐廳,肯定也在某個酒店里做過吧。
盡是些不愉快的事,但我就是無法停止想象,那兩個人在一起幸福的樣子。
白乃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下去,我一個人正對著喝空的酒瓶。
「她睡著了?!?br>「……你們干什么蠢事了?!?br>白乃看見倒在桌子上的安曇之后用很諷刺地語氣問我。
白乃和早上出去的時候沒什么變化,但不知道為什么我會覺得已經(jīng)好久不見了,心砰砰直跳。
「小白」
我感覺酒精在大腦里來回晃。平時我還算能喝的,但是一個人把大半瓶都喝光之后還是相當醉了。
我把酒杯放到桌子上,向著白乃伸出了右手。
那時我們曾在昏暗的家里無數(shù)次重復的游戲。那時候的我,無數(shù)次的想要確認自己對白乃的支配,白乃和我是不同的,我無數(shù)次劃下的界限。
從外面來的白乃,一直在里面的我。骯臟的白乃、純潔的我。
......但其實,我根本也是個異邦人。
「我已經(jīng)不再是小狗了?!?br>白乃用力瞪著我。
酒勁上來,腦袋火辣辣的,這里是哪里,我又是誰。那些東西我一瞬間就忘掉了,把它忘掉了。
「你不打算那個?」
「打算什么」
「明知故問吧?!?br>「……你說什么胡話」
白乃怒火中燒地看著我,用非??膳碌难凵瘛?br>「醉鬼」
白乃悶悶地罵了我一句。我卻不知道為什么很開心呢,咯咯地笑著,就像什么煩惱都沒有了一樣。
這世界的構造很簡單,我想要什么東西都能得到,突然涌現(xiàn)的萬能感讓我飄飄然。
「欸嘿?」
「差不多得了,別在這睡?!?br>「為什么?」
「真是的……明明安曇還在呢?!?br>我聽到她的話,這才意識到臉朝下伏在桌子上的她的存在。暈乎乎的大腦一下子變得可以冷靜思考,一瞬間萬能感就煙消云散。
可以得到?怎么可能呢。
因為我......
「你要洗澡的話我?guī)湍銦!?br>「……我去睡了?!?br>我站起身,避開白乃的目光朝著自己的房間走去。
「等等,喝點水再去?!?br>「不需要?!?br>我關上房間的門之后立刻癱倒在地上。我都做了些什么啊。腦袋還是有些搖晃。明明沒有什么值得傷感,但是淚水還是不聽話地流個不停。
「……嗚」
我好不容易連電話都不用了,在這幾乎沒人知道的公寓里生活下去,過著與刺激無緣的平穩(wěn)生活。
因為白乃的到來,全都化做無用功了。
明明那么想要,所以求而不得才倍感痛苦。那么只能忘記這份欲望本身不是嗎。我無聲地哭泣,絕對不想讓白乃注意到。
這世界立刻就結束吧,七年前我就無數(shù)次如此期盼、拼命祈愿。要是做不到的話,那么我立刻消失掉就好了。
為什么,我不是其他人呢。像安曇那樣......就算不像她那么可愛也好,總之只要不再是我,是任何其他人的話。
這樣母親就不會這么痛苦了。
“真是的,涼就是太倔強了?!?br>我想母親是完全把我當作親生女兒來對待的,但我也不確定,因為我從來沒有被其他母親養(yǎng)育過。
時而溫柔、時而嚴厲。毫無疑問是最好的母親。
“涼是很懂事的孩子,沒關系的?!?br>其實對我來說愿望才是不該被允許存在。因為我是那個女人生下的孩子,從我出生的時候開始,就是一種詛咒,我就在傷害著母親。
——涼。
我回憶起那個女人瘦骨嶙峋的手腕。
我沒有去她的葬禮,只有父親和白乃去了。
為什么,我不能喜歡上別的人呢。
無論是最初和男人交往的時候,還是和都筑交往的時候都是一樣,我始終在意著的是白乃。就算我裝作沒有意識到,即使如此她也總是,白乃她始終就在我世界的中心。
只有白乃就算在我的手中,我也絕對無法得到。
太矛盾了。
我死死地攥住手心,讓指甲陷到掌心里去,不這樣的話我一定已經(jīng)喊了出來。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之后發(fā)現(xiàn)客廳里已經(jīng)沒有酒席的痕跡了,白乃正站在廚房。外面很晴朗,正是所謂清爽的早晨。
「頭好痛……」
全身都很沉重,喘氣也很困難。腦袋呲啦呲啦的疼起來,保持清醒都十足的痛苦。
「都是你自找苦吃的,笨蛋?!?br>「安曇小姐回去了嗎?」
「早就走了?!?br>她在的時候本來沒打算喝這么多的,為了給她勸酒結果我也不小心喝多了。像這樣放開了喝酒已經(jīng)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接了一杯水剛想要喝,但突然感到一陣惡心。
「要吐嗎?」
看見我對著水杯呆住的樣子,白乃有些擔心地問我。
「不……沒事了。」
「給你?!?br>白乃一邊說著一邊把碗遞給我,暖暖的,非常好聞的味道。
「這是?」
「看看不久知道了。」
是味增湯。不想喝,這個想法剛剛產(chǎn)生的瞬間,我已經(jīng)抬起碗喝了一口含在嘴里。
「好喝……」
「別嗆到?!?br>「……安曇小姐有說過什么嗎?」
「沒有?!?br>她睡著是白乃回來多久之前的事來著,我們都聊了些什么,已經(jīng)全都記不太清了。
「你也是不知道在搞什么,就非得陪她胡鬧嗎。」
我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喝完了一整碗味增湯。。
「再來一碗?」
「謝謝,不用了,我想再睡一會……」
多虧了味增湯,頭疼已經(jīng)減輕了不少,但是彌漫全身的倦怠感還沒有褪去??磥斫裉熘荒芩^去了,我這么決定后準備回自己的房間里去。
「這個拿著?!?br>白乃遞過來的是一瓶運動飲料,準備的這么周到反而有點讓人害怕。
看著白乃的臉,我突然想起來昨天自己主動踏上的危險薄冰。我醉得那么重嗎。
稀疏平常的借口,但是這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慢慢地從腳下傳來一股酥麻感傳遍全身,我知道表現(xiàn)出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的態(tài)度才是正解。所以我什么也不會說,白乃也一定什么也不會提起。
我們無法觸碰彼此,絕對不能。
我關好門之后躺倒在床上,卻在意起隔壁白乃的樣子。
我做了一個夢。
那里是一個類似研究室的地方,擺滿了精密儀器。只有我和白乃兩個人在。
還有很多臺連著軟管和顯示器的大型機器。
白乃手里拿的卻不是相機,而是棒球用的球棒。
――小白?
――好,來做吧。
白乃這么說了之后,用力揮起球棒。那些精密儀器在野蠻的暴力下被摧毀,畫面割裂,碎片飛濺。劈里啪啦、每當球棒砸下去時都發(fā)出更大的粉碎聲。
我也模仿著她的樣子,對那些機械揮下球棒。
噼啪。
伴隨著一陣愉悅的音效,機械被破壞掉了。我越來越覺得有趣,周圍除了我和白乃之外誰也不在,我們只是一起不斷地破壞著機械。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jīng)乘上電車。
――小白?
啊,這是那個夏天的電車。電車內(nèi)咯噔咯噔的搖晃,白乃就坐在我的身邊。真的只有一點點,我們兩個放在座椅上的指尖互相觸碰。
干脆一了百了。
我明白了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母親的背叛。我本打算永遠都是母親的同伴,我本以為只有我絕對不會背叛她、能一直保護她。
然而我從一開始就是無法被原諒的孩子。
而在這之上,我又剛剛被訂下婚約的戀人給舍棄了。
――白乃,跟我一起走吧。
對著一臉驚訝的白乃,我用不容拒絕的語氣繼續(xù)說著。
——跟我來。
夏天。想要自我了結,但是卻不敢承受投河后溺水的痛苦。聽說跳樓的話僅僅數(shù)秒后就會失去意識,這樣的話或許可以忍受。為了不把別人卷入其中,最好去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
稱為酷暑也絲毫不為過的夏天。
我們坐了很長很長時間的電車,到能去到的最遠的地方,然后從電車上下來。天色完全暗了,周圍卻一棟高層的建筑都沒有。
站務員很親切地告訴了我們可以留宿的地方。雖然非常偏僻,但大致是溫泉街的地方。
――是姐妹嗎?長得真像啊。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的話說不定還比較可疑,但是對帶著年紀相差很大的妹妹一起的我,卻沒有遭到任何懷疑的目光。旅館的老板娘笑著歡迎我們。
――姐妹兩個人一起嗎?
房間大約八疊大小,是比較寬敞的和室。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簡單吃了點東西之后老板娘很快幫忙把被褥鋪好。
——好擠,不要靠近這邊。
被靜謐包圍的民宿??赡芤驗椴皇菧厝?,除了我們以外沒有其他的客人。
窗外傳來蟲鳴的聲音。
空調(diào)不知道為什么壞掉了。
我不可能讓白乃陪我一起去死。不過,我選中她作為目擊者。這是我最后的任性。
我們在遠離父母的地方,只有我們兩個人在。我自暴自棄,也沒有可以求助的對象。
白乃應該什么都做不到才對,我心里仍然認為她只是一個小女孩。即使她長得比我還要高、力氣比我還要大,也絕對不會反抗我,本應如此。
她才十五歲。
——住手、
當我被她推倒,被強有力的手腕按住無法動彈的時候,我還是那么覺得。
——快停下
我的指尖劃破白乃的臉。即使如此,白乃充滿余裕的表情也沒有變化,輕輕地冷笑一下。
――怎么可能停下呢。
?
我迷迷糊糊的,在夢境與現(xiàn)實中徘徊著??磥硎浅龊跻饬系挠行┌l(fā)燒。
我夢到以前母親照顧生病的我時,母親做的粥味道總是非常淡,我拼命地往里面加鹽。
爸爸也對感冒的我格外溫柔,他那小心翼翼的樣子讓我覺得非常好笑。
我的家人們雖然有些胡鬧地湊到一起,但即使如此也過的非常和諧。究竟為什么,這樣的日常會崩壞呢。
「……我不是說過別再來了嗎」
聽到白乃怒氣沖沖的聲音,我立刻醒了過來。
「……還不是因為你連電話都不接」
從客廳傳來安曇的聲音,沒想到她又過來了。雖然聽得有些斷斷續(xù)續(xù),但大體上能把握到她們的談話。
「我現(xiàn)在處于瓶頸期,所以......雖然有些對不住,能不能暫時不要管我」
「……什么都拍不了?」
「大體上?!?br>「拍什么了?」
「這間屋子……還有姐姐」
這幾天白乃的攝影仍在繼續(xù)著。雖說沒有像是要求擺特定的姿勢、脫掉衣服之類的要求,但是她每天都能充滿熱情地拍上數(shù)十張左右。
「......我還以為,你有不拍人的規(guī)矩呢。」
「哪有那樣的規(guī)矩?!?br>白乃似乎笑了一聲。
我想起來她曾用電腦展示那些拍過的照片,或許非人物的照片需求量更大,但我覺得那是她個人的興趣。白乃在以前比起給家人們拍照,就更喜歡去拍庭院里的生物。
「……拍我就不行嗎?」
安曇逐漸變成詰問的語氣。
「……做不到」
「那姐姐呢?」
「她,不一樣?!?br>「……哪里?」
「她不是外人?!?br>我閉上眼睛。
「她是屬于我的?!?br>「……你在說什么?」
「沒什么?!?br>「……我……絕對……你會后悔的」
我為了不再聽見她們的聲音,用被子蓋住了頭。
把這個家庭毀掉的,是我。
我們在夏天的逃避之行,很快就以被母親找到而告終。之后我才知道,那個時候我戴著的移動電話,時刻都可以被母親用來確認我的位置情報。明明我在那個時候已經(jīng)完全是個成年人了。
母親進到房間里的時候,我正半裸著蜷縮在房間的角落里抽泣。全裸著的白乃絲毫沒有掩飾,她全身都能看到被我抵抗時抓過的痕跡。
——你們在干什么......
那個時候母親的表情,我肯定一生都無法忘記。
父親因為沒有合適的停車位置,沒有進到房間里面,所以看到的只有母親一個人。父親肯定只會認為我和白乃吵了一架。我們換好衣服收拾好房間從旅館出去。結果最后還是母親付的房錢。
來時長長的電車軌道的一旁就是公路,父親開車載著我們四個人回去。回顧一下的話,這是我們家四個人最后一次乘同一輛車。
無論父親還是母親都一言不發(fā)。途中父親打開了收音機,好像是正在播甲子園的半決賽。
高速公路的灰色長道,好像會永遠延續(xù)下去一樣。
天氣非常晴朗。我決定從家里搬出去。越遠越好,無論母親還是白乃,都不想再見面了。
雖然身上還殘留著疲勞感,但我的心情卻不可思議的清爽。唯獨這件事絕對不能讓母親知道。
被白乃推到而感覺,我并不討厭。
倒不如說,我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刻。我不停欺負她,不斷給她施加沉重的負荷,然后等待她再也無法忍受的那一天到來。所以被她按倒的時候,我反抗的手腕顯得有氣無力。
不會讓她知道的。
“稍微休息一下吧?!?br>父親這么說了之后,我們到服務區(qū)停下車吃點東西。四個人從用餐區(qū)選來的食物,恰到好處的各不相同。
白乃取出相機,對著食物開始拍照,我這才第一次知道她那么小的背包里竟然也放著相機。那是我送給的相機,和我一起行動的時候她一次也沒把相機取出來。
聽到她按下快門的聲音時,我感覺到有什么東西結束了。
“難得都在,給大家一起拍一張吧?”
雖然母親這么說了,但是白乃終究只拍了桌子上的料理。
「……還在睡?不吃晚飯嗎?!?br>看來我蒙著被子不知不覺間睡著了,隨著輕輕的敲門聲之后白乃出現(xiàn)在我面前。
那個事件成了我們之間決定性的裂痕,我很快從家里搬了出去。今后也打算斷絕掉與白乃的一切聯(lián)系。
然而更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她現(xiàn)在就在這里。
「白乃,你為什么要來這呢?」
幾個小時什么都沒喝的我嗓音有些干涸。
「……為了拍攝你」
白乃說她去過很危險的地方。
做攝影相關的工作,就算這么籠統(tǒng)的說種類也是多種多樣,比如說專職于拍結婚典禮和學?;顒拥娜?,也有在照相館拍紀念照的人。
為了攝影不惜去到危險地區(qū)的人恐怕屈指可數(shù),白乃做到這個地步,究竟是想要拍到什么呢。
「拍攝,然后殺掉?」
我想起那四分五裂的蝴蝶。外殼碎裂,內(nèi)臟裸露,處于瀕死的狀態(tài)下,一切都無法逃避的曝光在持續(xù)不斷的快門聲中
在庭院里四分五裂的蝴蝶尸體,一瞬間就被螞蟻運回到自己的巢穴中。
「不對。」
二十三歲的她,臉頰上早已看不見曾被我抓傷的地方。
「拍攝是為了,讓她活下去?!?br>
?
在那之后的幾天,白乃和我基本上沒有說話。
在這狹小的房子里,無論如何也會打照面,但就是沒有對話。白乃還是老樣子一直擺弄著相機,而我不知道應該和她說些什么。
一整天幾乎無言的過去,但是意外的并不是那么難受,空氣中漂浮著奇妙的安穩(wěn)氣氛。
沒有爭執(zhí)的話語,也沒有任何緊迫感。我們只是共處在一起,這正是我理想中生活也說不定。
在我逐漸開始這么想的時候。
工作插畫的樣刊打印出來了,編輯希望跟我碰談一談。雖然我一點也不想出門,但是既然已經(jīng)被了說請過去一趟也很難拒絕。
我簡單畫了一點妝,然后想辦法湊了一套穿的出去的衣服,但無論再怎么搭配也不是那么合適。
「要出門嗎?」
不知不覺間白乃站到了我房間的門口,手上當然是拿著相機。
「有點急事要辦?!?br>快門按下的聲音。
「感覺妝畫的不夠細,你說這樣能行嗎。」
「結果好不就行了嗎?」
「結果?」
「化妝的結果。」
我沒有做什么。涂上底妝、打上粉底、描一下眉毛。刷好腮紅,抹上眼影,涂上睫毛膏
但是鏡子映出的我,和以往確實有些不同,像是強調(diào)了女性魅力一樣。據(jù)說原本的五官越單薄,化妝的效果就越好。
「怎么樣?」
我面向白乃問她,而她只是無言的按下快門。
我還在當公司職員時很熱衷于各種化妝品,在商場的專賣店看到新品的時候心情也會高漲起來。當時我在想,要是擅長化妝的話,是不是自己也會變得非常不一樣。
我討厭自己的長相。
只要我和白乃在一起的時候,就會被這么說。
真是關系非常好的姐妹啊。
「不也挺好的嗎?」
仿佛白乃對我說「你以為逃得掉嗎」一樣。
我一動不動地回望鏡頭,快門按下的聲音仍在響起。涂過口紅的嘴唇緊緊咬在一起,厚厚的粉底有些讓人喘不過氣,我想叫她的名字,但沒能說出口。
我知道自己逃不掉。我不是個正確的孩子,這個事實清楚地通過我的容貌表現(xiàn)出來。
我們無比相似。而我總是在想著白乃的事情,想起那一天我們的肌膚緊密纏繞在一起時的觸感
我也不想再逃避了。
「……晚飯」
白乃說過她絕對不會再觸碰我,而現(xiàn)在卻是我卻想要打破這份平衡。
「我打算回家里吃,拜托你準備了?!?br>「嗯」
「還有,小白......」
白乃從小就是這樣,是個寡言少語的孩子。
無論我說什么,總是用「嗯」來回答。
「……到時候...我們談談吧」
那個夏天,被白乃吃掉毫無疑問是我的夙愿。但是現(xiàn)在的我,卻連自己真正的感情都搞不清楚。
「……好好談談...以后的事情......」
「嗯」
白乃簡單的回應我,一如既往。我從來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我轉換好心情準備動身出發(fā),把裝著會面需要文稿的背包挎在肩上。
「那我出發(fā)了?!?br>穿上許久沒有取出來過的高跟鞋,我打開房門。
然后我與一位正準備按下門鈴的女性直接打了個照面。外面冰冷的空氣直接撲到我的身上。
「誒?」
她會來這間房子本身并不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畢竟她是我為數(shù)不多告訴過住址的人之一。但明明之前都是事先聯(lián)絡過才會過來。
「……為什么」
母親愣在那里,看到她的樣子我明白她是在猶豫要不要按下門鈴。這不像是普通的拜訪。
糟了,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為時已晚。白乃的鞋子就那樣直接地擺在玄關,無論怎么看都是比我尺寸要大的運動鞋。
「……不是這樣」
「怎么了?」
白乃從房間深處走出來往外看,而母親的表情完全凝固,沒有任何變化。
「媽媽你怎么突然就來了,太匆忙了吧?!?br>我用不合時宜的明快語調(diào)開口。我們是親人,所以沒問題的。只要貼好標簽,沒有誰會去確認瓶子中裝的是什么。
「剛剛,白乃也突然就過來了,嚇我一跳。兩個人都好突然呀,有什么事嗎?」
我擠出笑容。沒有什么好擔心的,媽媽,你擔心的事情都沒發(fā)生。我像是為了說服讓她一樣笑著。
但是,母親的表情仍然凝固著沒有變。
「總之先進來吧?」
雖然我這么說了,但是母親沒有任何動作。她用像是看到了什么難以置信的東西異樣的目光,就呆滯在那里。
「媽媽……」
她不是在怕些什么,我突然意識到,也不是在擔心什么,她已經(jīng)確信了。
「是我……我做錯了嗎」
「什么、您說什么」
我保持著有些扭曲的笑容。
「是我沒有……沒有教育好你們,是我對不起貴子小姐……」
「您說什么呢!」
天氣晴朗,但是空氣冷得刺骨。
我本應當永遠是她的伙伴的人,卻這么多年來,一直被我所傷害著。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