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食者

作者 劉慈欣

第1章 波江座晶體

即使距離很近，上校也不可能看到那塊透明晶體，它飄浮在漆黑的太空中，就如同一塊沉在深潭中的玻璃。他憑借晶體扭曲的星光確定其位置，但很快在一片星星稀疏的背景上把它丟失了。突然，遠方的太陽變形扭曲了，那永恒的光芒也變得閃爍不定，使他吃了一驚，但以“冷靜的東方人”著稱的他并沒有像飄浮在旁邊的十幾名同事那樣驚叫，他很快明白，那塊晶體就在他們和太陽之間，距他們有十幾米，距太陽有一億公里。以后的三個多世紀里，這詭異的景象時常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他真懷疑這是不是后來人類命運的一個先兆。

作為聯(lián)合國地球防護部隊在太空中的最高指揮宮，他率領(lǐng)的這支小小的太空軍隊裝備著人類有史以來當量最大的熱核武器，敵人卻是太空中沒有生命的大石塊，在預警系統(tǒng)發(fā)現(xiàn)有威脅地球安全的隕石和小行星時，他的部隊負責使其改變軌道或摧毀它們。這支部隊在太空中巡邏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有一次使用這些核彈的機會，那些足夠大的太空石塊似乎都躲著地球走。故意不給他們輝煌的機會。但現(xiàn)在晶體在兩個天文單位外被探測到，它沿一條陡峭的絕非自然形成的軌道精確地飛向地球。

上校和同事們謹慎地向晶體靠近，他們太空服上推進器的尾跡像條條蛛絲把晶體纏在正中。就在上校與它的距離縮小到不足10米時，晶體的內(nèi)部突然出現(xiàn)了迷霧般的白光，使它的規(guī)則的長棱狀輪廓清晰地顯示出來。它大約有3米長，再近一些，還可以看到內(nèi)部像是推進系統(tǒng)的錯綜復雜的透明管道。當上校把戴著太空手套的右手伸向晶體表面，以進行人類與外星文明的首次接觸時，晶體再次變得透明，內(nèi)部浮現(xiàn)出一個色彩亮麗的影像。那是一個卡通小女孩兒，眼睛像臺球那么大，長發(fā)直到腳跟，同漂亮的長裙一起像在水中那樣緩緩漂動著。

“警報！呀！警報！吞食者來了！”她驚慌失措地大叫著，大眼睛叮著上校，一只細而柔軟的手臂指向與太陽相反的方向，像在指一條追著她的大狼狗。

“那你是從哪里來的呢？”上校問。

“波江座—e星，你們好像是這么叫的，按你們的時間，我已經(jīng)飛行了六萬年……吞食者來了！吞食者來了！”

“你有生命嗎？”

“當然沒有，我只是一封信……吞吞食者來了！吞食者來了！”

“你怎么會講英語？”

“路上學的……吞吞食者來了……吞食者來了！”

“那你這個樣子是……？’

“路上看到的……吞吞食者來了！吞食者來了！呀，你們真不怕吞食者嗎？”

“吞食者是什么？”

“樣子像個大輪胎，呵，這是你們的比喻?！?/p>

“你對我們世界的東西真熟悉?！?/p>

“路上熟悉的……吞食者來了！”

波江女孩兒喊叫著，閃向晶體的一端，在她空出的空間里出現(xiàn)了那個“輪胎”的圖像。它確實像輪胎，表面發(fā)著磷光。

“它有多大”另一名軍官問。

“總的直徑為五萬公里，‘輪胎’寬為一萬公里，內(nèi)圓直徑為三萬公里?！?/p>

“……你說的公里是我們的長度單位嗎？”

“當然是，它大著呢，可以把一顆行星套進去，就像你們的輪胎套一個足球一樣。套住那顆行星后，它就掠奪行星的資源，把它吸干榨盡后吐出去，就像你們吃水果吐核兒一樣……”

“我們還是不明白吞食者到底是什么。”

“一艘世代飛船，我們不知道它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事實上，駕駛吞食者的那些大蜥蜴肯定也不知道，這個世界已在銀河系中飄行了幾千萬年，它的擁有者一定早已忘記了它的本源和目的。但可以肯定：它被創(chuàng)造出來時遠沒有那么大，它是靠吃行星長大，我們的行星就被它吃了！”

這時，晶體中顯示的吞食者在變大，漸漸占滿了整個畫面，顯然正在向攝像者的世界緩緩降下來?，F(xiàn)在在這個世界居民的眼中，大地仿佛處于一口宇宙巨井的井底，太空就是一圈緩緩轉(zhuǎn)動的井壁，可以看清井壁表面的復雜結(jié)構(gòu)。開始讓上校想到了在顯微鏡下看到的微處理器的電路，后來他發(fā)現(xiàn)那是連綿不斷的城市。再向上，井壁的頂端是一圈藍色光焰，在天空中形成一個圍繞著群星的巨大火圈。波江女孩告訴他們，那是吞食者尾部的環(huán)形推進發(fā)動機。在晶體的一端，女孩手舞足路，她那飄飄的長發(fā)也像許多只揮動的手臂，極力表達著她的驚恐。

“這就是波江座—e星的第三顆行星被吞食時的情形。這時你要是身在我們的世界，第一個感覺是身體在變輕，這是由于吞食者巨大質(zhì)量產(chǎn)生的引力抵消行星引力所致。這引力的擾動產(chǎn)生了毀滅性的災難：海洋先是涌向行星朝向吞食者的那一極，當行星被套入輪胎后又涌向赤道，產(chǎn)生的巨浪能夠吞沒云層。接著，引力異常將大陸像薄紙一樣撕成碎片?；鹕皆诤５缀完懙孛苊苈槁榈爻霈F(xiàn)……當‘輪胎’套到行星的赤道時，吞食者便停止了推進，以后，其相對于恒星的軌道運動始終與行星保持同步，一直把這顆行星含在口里。

“這時對行星的掠奪開始了，無數(shù)條上萬公里長的纜索從筒壁伸到行星表面，使得行星如同一只被蛛網(wǎng)粘住的蟲子。巨大的運載艙頻繁地往來于行星表面與筒壁之間，運走行星的海水和空氣，更有無數(shù)大機器深深地鉆進行星的地層，狂采吞食者需要的礦藏……由于吞食者的引力與行星引力的相互抵消，行星與‘輪胎’之間的一圍空間是低重力區(qū)，這使得行星的資源向吞食言的運輸變得很容易，大掠奪因此有很高的效率。

“按地球時間，吞食者對被吞入的每顆行星大約要‘咀嚼’一個世紀左右，在這段時間里，行星包括水和空氣在內(nèi)掠奪一空，同于‘輪胎’長時間的引力作用，行星向赤道方向漸漸變扁，最后變成……還用你們的比喻吧：鐵餅狀。當吞食者最后移走，‘吐出’這顆已被榨干的行星時，行星的形狀會恢復成圓形，這又引發(fā)了最后一場全球范圍的地質(zhì)災難。這時。行星的表面呈現(xiàn)其幾十億年前剛剛形成時的熔巖狀，早已是一個沒有任何生命的地獄了?！?/p>

“吞食者距太陽系還有多遠？”上校問。

“它緊跟在我后面，按你們的時間，再有一個世紀就到了。警報！吞食者來了！吞食者來了！”

第2章 使者大牙

正當人們?yōu)椴ńw帶來的信息是否可信而爭論不休時，吞食者的一艘先遣小型飛船進入了太陽系，到達地球。

首先與之接觸的仍是上校率領(lǐng)的太空巡邏隊，但這次接觸的感覺與上次完全不同。通透的波江晶體代表了一種纖細精致的技術(shù)文明，而吞食者飛船則相反，外形極其致笨重，如同在曠野中遺棄了一個世紀的大鍋爐，令人想起凡爾納描述的粗放的大機器時代。吞食帝國的使者也同樣相陋笨重，他那蜥蜴狀的粗壯身軀披著大塊的石板般的鱗甲，直立起來有近十米高。他自我介紹的名字發(fā)音為“達雅”，按他的外形特點和后來的行為方式，人們管他叫“大牙”。

當大牙的小型飛船在聯(lián)合國大廈前著陸時，發(fā)動機把地面沖中出了一個大坑，飛濺的石塊把大廈打得千瘡百孔。由于外星使者太高大，無法進入會議大廳，各國首腦就在大廈前的廣場上與他見面，他們中的幾個人用手帕捂著剛才被玻璃和碎石劃破的頭。大牙每走一步地面都顫抖一下，說話時聲音像十臺老式火車頭同時鳴笛，讓人頭皮發(fā)發(fā)麻，而它胸前的一個外形粗笨的翻譯器把話譯成地球英語（也是路上學的），由一個粗獷的男音讀出來，音雖比大牙低了許多，仍然讓聽者心驚肉跳。

“呵呵，白嫩的小蟲蟲，有趣的小蟲蟲?！贝笱罉泛前⒌卣f，人們捂住耳朵等他轟鳴著說完，然后稍微放開耳朵聽翻譯器里的聲音?！拔覀冇幸粋€世紀的時間相處，相信我們會互相喜歡對方的?！?/p>

“尊敬的使者，您知道，我們現(xiàn)在最為關(guān)心的，是您那偉大的母艦到太陽系的目的?！甭?lián)合國秘書長仰望著大牙說，盡管他大聲喊著，聲音聽起來仍像蚊子叫。

大牙做了一個類似于人類立正的姿勢，地面為之一顫?！皞ゴ蟮耐淌车蹏鴮⒊缘舻厍?，以便繼續(xù)它壯麗的航程，這是不可改變的！”

“那么人類的命運呢？”

“這正是我今天要決定的事?！?/p>

元首們紛紛相互交換目光，秘書長點點頭：“這確實需要我們之間充分的交流?！?/p>

大牙搖搖頭：“這是一件十分簡單的事情，我只需要品嘗一下——”說著，他伸出強壯的大爪，從人群中抓起一個歐洲國家的首腦，從三四米遠處優(yōu)雅地將他扔進嘴里，細細地嚼了起來。不知是出于尊嚴還是過度的恐懼，那個犧牲品一直沒有叫出聲，只聽到他的骨貉在大牙嘴里裂碎時輕脆的咔嚓聲。半分鐘后，大牙噗的一聲吐出了那人的衣服和鞋子，衣服雖然浸透了血，但幾乎完好無損，這時不止一個旁觀者聯(lián)想到了人類嗑瓜子的情形。

整個地球世界一時間陷入一片死寂，這寂靜似乎無限期地持續(xù)著，直到被一個人類的聲音打破——

“您怎么拿起來就吃??？”站在人群后面的上校問。

大牙向他走去，人群散開一條道，這個龐然大物咚咚地走到上校面前，用一雙籃球大小的黑眼睛盯著他：“不行嗎？”

“您怎么這么肯定他能吃呢？一個相距如此遙遠的世界上的生物能被食用，從生物化學上講幾乎是不可能的。”

大牙點點頭，大嘴一咧做出類似于笑的表情：“我一開始就注意到你了，你一直冷眼看著我，若有所思，在想什么？”

上校也笑笑：“您呼吸我們的空氣，通過聲波說話，有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還有四個對稱的肢體……”

“這不可理解嗎？”大牙把巨頭湊近上校，噴出一股讓人作嘔的血腥氣。

“是的，因為太好理解所以不可理解，我們不應該這么相似。”

“我也有不理解之處，那就是你的冷靜，你是軍人？”

“我是一名保衛(wèi)地球的戰(zhàn)士?！?/p>

“哼，不過是推開一些小石頭而已，那能讓你成為真正的戰(zhàn)士？”

“我準備著更大的考驗?！鄙闲Ｇf嚴地昂起頭。

“有趣的小蟲蟲。”大牙笑著點點頭，直起身來，“我們還是回到正題吧：人類的命運。你們的味道不錯，有一種滑爽的清淡，很像我在波江座行星上吃過的一種藍色的漿果。所以祝賀你們，你們的種族將延續(xù)下去，你們將作為一種小家禽在吞食帝國飼養(yǎng)，到六十歲左右上市?！?/p>

“您不覺得那時我們的肉太老了嗎？”上校冷笑著說。

大牙大笑起來，聲音如火山爆發(fā)：“哈哈哈哈，吞食人喜歡有嚼頭的小吃。”

第3章 螞蟻

聯(lián)合國又同大牙進行了幾次接觸，雖然再沒有人被吃掉，但關(guān)于人類命運的談判結(jié)果都一樣。

人們把下一次會面精心安排在非洲的一處考古挖掘現(xiàn)場。

大牙的飛行器準時在距挖掘現(xiàn)場幾十米處降落。同每次一樣，降落就像是一場大爆炸，震耳欲聾飛沙走石。據(jù)波江女孩介紹，飛行器是由一臺小型核聚變發(fā)動機驅(qū)動的。對于有關(guān)吞食者的信息，她一解釋人類的科學家就立刻明白了，但關(guān)于波江人的技術(shù)卻令地球人迷惑，比如那塊晶體，著陸后便在空氣中融化，最后把與星際航行有關(guān)的推進部分全化掉了，只剩下薄薄的一片，在空氣中輕盈地飄行。

大牙來到挖掘現(xiàn)場時，有兩個聯(lián)合國工作人員抬著一本一米見方的大畫冊遞給他，畫冊是按他的個頭精心制作的，有上百頁精美的彩頁。內(nèi)容是人類文明的各個方面，很像一本兒童啟蒙教材。在挖掘現(xiàn)場的大坑旁，一名考古學家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地球文明的輝煌歷程，他竭力想讓外星人明白這個藍色行星上有那么多的值得珍惜的東西，說到動情處聲淚俱下，好不凄慘。最后，他指著挖掘現(xiàn)場的大坑說：

“尊敬的使者，您看，這是我們剛剛發(fā)現(xiàn)的一處城市遺址，是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人類城市，距今已有近五萬年，你們真的忍心毀滅一個歷經(jīng)五萬年的歲月一點一滴發(fā)展到今天的燦爛文明？”

大牙在這個過程中一直在翻看那本畫冊，好像覺得那是一件很好玩的東西。考古學家的最后一句話讓他抬起頭來，看了看大坑：“呵，考古蟲蟲，我對這個坑和坑里的舊城市不感興趣，倒是很想看看從坑里挖出的土。”他指了指大坑旁邊的一個幾米高的土堆。

聽完翻譯器中的話，考古學家很迷惑：“土？那堆土里什么也沒有啊?！?/p>

“那是你的看法?！贝笱勒f著走到土堆旁，蹲下高大的身軀伸出兩只大爪在土里挖起來。

人們圍成一圈看著，很驚嘆他那看似粗笨的大爪的靈活。他撥動著松土，不時拾起什么極小的東西放到畫冊上。就這樣專心致志地干了十多分鐘，他端著畫冊直起身來，走到人們面前，讓大家看畫冊上的東西。

上百只螞蟻，有的活著，有的已經(jīng)死了，蜷成一團，仔細辨認才能看出是什么。

“我想講一個故事，”大牙說，“是關(guān)于一個王國的故事。這個王國的前身是一個更大的帝國，它們先祖的先祖可以追溯到地球白堊紀末期，在恐龍那高聳入云的骨架下，那些先先祖建起帝國宏偉的城市……但那些歷史太久太久了，帝國最后一世女王能記起的，就是冬天的降臨。在那漫長的冬天中，大地被冰川覆蓋，失去已延續(xù)了上千萬年的生機，生活變得萬分艱難。

“在最后一次冬眠醒來時，女王只喚醒了帝國不到百分之一的成員，其他的都已在寒冷中長眠，有的已變成透明的空殼。女王摸摸城市的墻壁，冷得像冰塊，硬得像金屬，她知道這是凍土，在這嚴寒時代中，它夏天都不化。女王決定離開這片先祖留下的疆域。去找一塊不凍的土地建立新的王國。

“于是女王率領(lǐng)所有的幸存者來到地面，在高大的冰川間開始艱難的跋涉。大部分成員都在漫漫的路途中死于嚴寒，但女王與不多的幸存者卻終于找到了一塊不凍土，這是一塊被溢出的地熱溫暖的土地。女王當然不明白，為什么在這嚴寒世界中有這么一小片潮濕柔軟的土地，但她對能到達這里并不感到意外：一個延續(xù)了六千萬年的種族是不會滅絕的！

“面對冰川縱橫的大地和昏暗的太陽，女王宣布要在這里建立一個新的偉大的王國，它將延續(xù)萬代！她站在一座高大的白色山峰下，就把這個新王國命名為白山王國，那座白色山峰是一頭猛犸象的頭骨。這是第四紀冰川末期的一個正午，這時的人類蟲蟲還是零星地龜縮在巖洞中發(fā)抖的愚鈍的動物，九萬年之后，你們的文明的第一點燭光才在另一個大陸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出現(xiàn)。

“以附近冰凍的猛犸遺體為生，白山王國度過了一萬年的艱難歲月。之后，地球冰期結(jié)束，大地回春。各大陸又重新披上了生命的綠色。在這新一輪的生命大爆炸中，白山王國很快達到了鼎盛，擁有數(shù)不清的成員和廣大的疆域。在其后的幾萬年中，王國經(jīng)歷了數(shù)不清的朝代，創(chuàng)造了數(shù)不清的史詩?！?/p>

大牙指指眼前的大坑：“這就是那個王國最后的位置，在考古蟲蟲專心挖掘下面那已死去五萬年的城市時，并沒有想到在它上面的土層中還有一個活著的城市。它的規(guī)模絕不比紐約小，后者只是一個二維的平面城市，而它是一座宏大的立體城市，有很多層。每一層密布替迷宮般的街道，有寬闊的廣場和宏偉的宮殿，整座城市的供排水系統(tǒng)和消防系統(tǒng)的設(shè)計也比紐約高明得多。城市有著復雜的社會結(jié)構(gòu)，嚴格的行業(yè)分工。整個社會以一種機器般的精密和協(xié)調(diào)高效地運轉(zhuǎn)著，不存在吸毒和犯罪問題，也沒有沉淪和迷茫。但它們并非沒有感情，當有成員死亡時，它們表現(xiàn)出長時間的悲傷。它們甚至還有墓地，它位于城市附近的地面上，掩埋深度為三厘米。最值得說明的是：在城市的底層有一個龐大的圖書館，其中有數(shù)量巨大容器，這就是一本書，每個容器中都裝有成分極其復雜的化學味劑，這些味劑用其復雜的成分記錄著信息。這里有對白山王國漫長歷史的史詩般的記載：你能看到在一次森林大火中，王國的所有成員抱成無數(shù)個團，順一條溪流漂下逃出火海的壯舉；還能看到王國與白蟻帝國長達百年的戰(zhàn)爭史；還有王國的遠征隊第一次看到大海的記載……

“但所有這一切在三個小時之內(nèi)被毀滅。當時，在驚天動地的轟鳴聲中，挖掘機遮蓋了整個天空的鋼鐵巨掌凌空劈下，把包含著城市的土壤一把把抓起，城市和其中的一切在巨掌中被碾得粉碎，包括城市最下層的所有孩子和將成為孩子的幾萬只雪白的卵?！钡厍蚴澜缭僖淮蜗萑胨兰胖?，這次寂靜比大牙吃人的那一次延續(xù)得更長。面對外星使者。人類第一次無話可說。

大牙最后說：“我們以后有很長的時間相處，有很多的事要談，但不要再從道德的角度談了，在宇宙中，那東西沒意義?！?/p>

第4章 加速度

大牙走后，考古現(xiàn)場的人們?nèi)猿两诿悦：徒^望之中，還是上校首先打破寂靜，他對周圍的各國政要說：“我知道自己是個小人物，只是因為首先接觸外星文明而有幸親臨這些場合，我只想說兩句話：一、大牙是對的；二、人類的惟一出路是戰(zhàn)斗?！?/p>

“戰(zhàn)斗？唉，上校，戰(zhàn)斗……”秘書長苦笑著搖頭。

“對，戰(zhàn)斗！戰(zhàn)斗！戰(zhàn)斗！”波江女孩大喊，此時她所在的晶體片正飄飛在人們頭上幾米高處，在陽光下的晶體中，那長發(fā)女孩興奮地手舞足路。有人說：“你們波江人也戰(zhàn)斗了，結(jié)果怎么樣？人類得為自己種族的生存著想，我們并沒有義務(wù)滿足你那變態(tài)的復仇欲望?！?/p>

“不，先生，”上校對所有人說，“波江人是在對敵人完全陌生的情況下進行自衛(wèi)戰(zhàn)爭的，加上他們本來就是一個歷史上完全沒有戰(zhàn)爭的社會，所以失敗是不足為奇的。但在這場長達一個世紀的慘烈戰(zhàn)爭中，他們對吞食者有了細致深刻的了解?，F(xiàn)在大量的資料通過這艘飛船送到了我們手中，這就是我們的優(yōu)勢。

“冷靜地初步研究這些資科，我們發(fā)現(xiàn)吞食者并沒有最初想像的那么可怕。首先，除了不可思議的龐大外，吞食者并沒有太多超出人類已有知識之外的東西。就生命形式而言，吞食者人(據(jù)說在‘輪胎’上居住看上百億個)與地球人一樣是碳基生物，且生命在分子層次的構(gòu)造十分相似。人類與敵人處于相同的生物學基礎(chǔ)上，使我們有可能真正深刻地理解它們的各個方面，這比我們面對一群由力場和中子星物質(zhì)構(gòu)成的入侵者要幸運多了。

“更讓我們寬慰的是，吞食者并沒太多的‘超技術(shù)’。吞食者人的技術(shù)比人類要先進許多，但這主要表現(xiàn)在技術(shù)的規(guī)模上而不是理論基礎(chǔ)上。吞食者的推進系統(tǒng)的能量來源主要是核聚變，它所掠奪的行星水資源除了用于吞食者人的生活外，主要是被作為聚變?nèi)剂?。吞食者發(fā)動機的推進方式也是基于動量守恒的反沖中方式，并沒有時空躍遷之類玄妙的玩藝兒……這些信息可能使科學家們深感失落，因為吞食者畢竟是一個延續(xù)了幾千萬年的文明，它們的技術(shù)層次也就標明了科學力量的極限；同時也使我們知道，敵人不是不可戰(zhàn)勝的神。”

秘書長說：“僅憑這些，就能使人類建立起必勝的信心嗎？”

“當然還有許多具體的信息，使我們能夠制定出一個成功率較高的戰(zhàn)略，比如……”

“加速度！加速度！”波江女孩在人們頭頂大叫。

上校對周圍迷惑的人們解釋說：“從波江人送來的資料看，吞食者航行時的加速度有一個極限，在長達兩個世紀的觀察中，他們從未發(fā)現(xiàn)它突破過這個極限。為證實這一點，我們根據(jù)波江座飛船送來的其它資料。如吞食者的結(jié)構(gòu)和構(gòu)成它的材料的強度等，建立了一個數(shù)學模型。模型的演算證實了波江人對吞食者加速度極限的觀察，這個極限是由它的結(jié)構(gòu)強度所決定的，一旦超出，這個龐然大物就會被撕裂?！?/p>

“那又怎么樣？”一位大國元首問道。

“我們應該冷靜下來，用自己的腦子好好想想?！鄙闲Ｎ⑿χf。

第5章 月球避難所

人類與外星使者的談判終于有了一點點進展。大牙對人類關(guān)于月球避難所的要求做出了讓步。

“人是戀家的動物?！痹谝淮握勁兄?，秘書長眼淚汪汪地說。

“吞食人也是，雖然我們沒有家。”大牙同情地點點頭。

“那么，能否讓我們留下一些人，等偉大的吞食帝國吃完后吐出地球，待它的地質(zhì)變化穩(wěn)定下來，再回來重建我們的文明？”

大牙搖搖頭：“吞食帝國吃東西是吃得很干凈的，那時的地球?qū)⒈痊F(xiàn)在的火星還荒涼，憑你們蟲蟲的技術(shù)能力，不可能重建文明。”

“總得試試吧，這樣我們的靈魂也會安定，特別是在吞食帝國上被飼養(yǎng)的那些小家禽，如果記得在遙遠的太陽系還有一個家，會多長些肉的，雖然這個家不一定真的存在?！?/p>

大牙點點頭：“可是當?shù)厍虮煌滔聲r，這些人去哪兒呢？除了地球，我們還要吃掉金星，木星和海王星太大了，我們吃不下，但要吃它們的衛(wèi)星，吞食帝國需要上面的碳氫化合物和水；連貧瘠的火星和水星我們也想嚼一嚼，我們想要上面的二氧化碳和金屬，這些星球的表面將是一片火海?！?/p>

“我們可以去月球避難。據(jù)我們所知，吞食帝國在吃地球之前要把月球推開?！?/p>

大牙又點點頭：“是的，由吞食帝國和地球組成的聯(lián)合星體引力很大，有可能使月球墜落在大環(huán)表面，這種撞擊足以毀滅帝國?！?/p>

“那就對了，讓我們住上去一些人吧，這對你們也沒有大大損失?！?/p>

“你們打算留多少人？”

從維持一個文明的最低限度著想，十萬吧。”

“可以，但你們得干活兒?！?/p>

“干活兒？什么活兒？”

“把月球從地球軌道推開，這對我們來說也是一件很麻煩的事?！薄翱墒恰泵貢L絕望地抓著頭發(fā)，“您這等于拒絕了人類這點小小的可憐的要求，您知道我們沒有這種技術(shù)力量的！”

“呵，蟲蟲，那我不管，再說，不是還有一個世紀嗎？”

第6章 播種核彈

在泛著白光的月球平原上。一群穿著太空服的人站在一個高高的鉆塔旁邊，吞食帝國高大的使者站在更遠一些的地方，仿佛是另一個鉆塔。他們注視著一個鋼鐵圓柱體從鉆塔頂端緩緩吊下，沉入鉆塔下的深并中，吊索飛快地向并中放下去，三十八萬公里外的整個地球世界都在注視著這一幕。當放置物到達井底的信號傳來時，包括大牙在內(nèi)的所有觀察者都鼓起掌來，慶祝這一歷史性時刻的到來。

推進月球的最后一顆核彈已經(jīng)就位，這時，距波江晶體和吞食帝國使者到達地球已有一個世紀。這是一個絕望的世紀，人類在進行著痛苦的奮斗。

上半個世紀，全世界竭盡全力建造月球推進發(fā)動機，但這種超級機器始終沒能建成，那幾臺試驗用的樣機只是給月球表面增加了幾座廢鐵高山，還有幾臺在試運行時被核聚變的高溫熔化成了一片鋼水的湖泊。人類曾向吞食帝國使者請求技術(shù)支援，推進月球需要的發(fā)動機還不及吞食者上那無數(shù)超級發(fā)動機的十分之一大，但大牙不答應，還譏諷道：“別以為知道了核聚變就能造出行星發(fā)動機，造出爆竹離造出火箭還差得遠呢。其實你們完全沒有必要費這么大勁兒，在銀河系，一個文明成為更強大文明的家禽是很正常的，你們會發(fā)現(xiàn)被飼養(yǎng)是一種多么美妙的生活，衣食無憂，快樂終生，有些文明還求之不得呢。你們感到不舒服，完全是陳腐的人類中心論在作怪。”

于是人類把希望寄托在波江晶體上，但這希望同樣落空。波江文明是沿著一條與地球和吞食者完全不同的技術(shù)路線發(fā)展的，他們的所有技術(shù)力量都來自于本星的生物體，比如這塊晶體，就是波江行星海洋中的一種浮游生物的共生體。對這個世界中生命的這些奇特能力，波江人只是組合和利用，也不知其深層的秘密，而一旦離開本星的生物，波江人的技術(shù)就寸步難行了。

浪費了寶貴的五十多年后，絕望的人類突然想出了一個極其瘋狂的月球推進方案。這個方案首先由上校提出，當時他是月球推進計劃的主要領(lǐng)導人之一，軍銜已升為元帥。這個方案盡管瘋狂，在技術(shù)上要求卻不高，人類現(xiàn)有的技術(shù)完全可以勝任，以至于人們驚奇為什么沒有及早想到它。

新的推進方案很簡單，就是在月球的一面大量理設(shè)核彈，這些核彈的埋設(shè)深度一般為三千米左右，其埋設(shè)的密度以不被周圍核彈的爆炸所摧毀為準，這樣，將在月球的推進面埋設(shè)五百萬逗彈。與這些熱核炸彈的當？nbsp；相比，人類在冷戰(zhàn)時期所制造的威力最大的核彈也算常規(guī)武器。因此，當這些埋在月球地下的超級核彈爆炸時，與在以前的地下核試驗中被窒息在深洞中的核爆炸完成不同，它會將上面的地層完全掀起炸飛。在月球的低重力下，被炸飛的地層巖石會達到逃逸速度，脫離月球沖進太空，進而對月球本身產(chǎn)生巨大的推進力。如果一時刻都有一定數(shù)量的核彈爆炸，這種脈沖式的推進力就會變得連續(xù)不斷，等于給月球裝上了強勁的發(fā)動機，而使不同位置的核彈爆炸，可以操縱月球的飛行方向。進一步的設(shè)計計劃在月面下埋設(shè)兩層核彈，另一層在第一層之下，約六千米深度。這樣當上層的推進面被剝?nèi)ト缀竦囊粚訒r，第二層接著被不斷引爆，使“發(fā)動機”的運行時間延長一倍。

當晶體中的波江女孩聽到這個計劃時，認為人類真的瘋了：“現(xiàn)在我知道，如果你們有吞食者那樣的技術(shù)力量，會比他們還野蠻！”

但這個計劃使大牙贊嘆不已：“呵呵，蟲蟲們竟能有這樣美妙的想法，我喜歡，喜歡它的粗野，粗野是最美的！”

“荒唐，粗野怎么會美？”波江女孩反駁說。

“粗野當然美，宇宙就是最粗野的！漆黑寒冷的深淵中燃燒著狂躁的恒星，不粗野嗎？宇宙是雄性的，明白嗎？像你們那種女人氣的文明，那種弱不禁風的精致和纖細，只是宇宙小角落中一種微不足道的病態(tài)而已。”

一百年過去了，大牙仍然生機勃勃，晶體中的波江女孩仍然鮮艷動人，但元帥感到了歲月的力量，一百三十五歲，是老年人了。

這時，吞食者已越過具王星軌道，它從由波江座—e星開始的六萬年漫長的航程中蘇醒了。太空中那個巨大的輪胎變得燈火輝煌，龐大的社會運轉(zhuǎn)起來，準備好了對太陽系的掠奪。

吞食者掠過外圍行星，沿著陡峭的軌道向地球撲來。

第7章 人類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星戰(zhàn)

月球脫離地球的加速開始了。

推進面的核彈開始爆炸時，月球正處于地球白晝的一面，每次爆炸的閃光，都把月球在藍天上短暫地映現(xiàn)一下，這使得天空中仿佛出現(xiàn)了一只不斷眨巴的銀色的眼睛。入夜，月球一側(cè)的閃光傳過近四十萬公里仍能在地面上映出入影，這時還能在月球的后面看到一條談?wù)劦你y色尾跡，它是由從月面炸入太空的巖石構(gòu)成的。從安裝在推進面的攝像機中可以看到，月面被核爆掀起的地層如滔天洪水般涌向太空，向前很快變細，在遠方成為一條極細的蛛絲，彎向地球的另一面，描繪出月球加速的軌道。但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天空中出現(xiàn)的那個恐怖的大環(huán)上：吞食者此時已駛近地球，它的引力產(chǎn)生的巨大潮汐已摧毀了所有的沿海城市。吞食者尾部的發(fā)動機閃著一圈藍色的光芒，它正在進行最后的軌道調(diào)整，以使其繞太陽運行的軌道與地球保持同步，同時使自己與地球的自轉(zhuǎn)鈾線對準在同一直線上，然后它將緩緩向地球移動，將其套入大環(huán)中。月球的加速持續(xù)了兩個月，這期間在它的推進面平均兩三秒鐘就爆炸一枚核彈，到目前為止已引爆了二百五十多萬枚。加速后的月球環(huán)繞地球第二圈的軟道形狀已變得很扁，當月球運行到這衷軌道的頂端時，應元帥的邀請，大牙同他一起來到了月球面向前進方向一面，他們站在環(huán)形山環(huán)繞的平原上，感受著從月球另一面?zhèn)鱽淼恼饎樱路疬@顆地球衛(wèi)星的中心有一顆強勁的心臟。在漆黑的太空背景下，吞食者的巨環(huán)光彩奪目，占據(jù)了半個天空。

“太棒了，元帥蟲蟲，真的太棒了！”大牙對元帥由衷地贊嘆著，“不過你們要抓緊，只剩下一圈的加速時間了，吞食帝國可沒有等待別人的習慣。我還有個疑問：你們下面十年前就已建成的地下城還空著，那些移民什么時候來？你們的月地飛船能在一個月時間里從地球遷移十萬人？”

“不會遷移任何人了，我們將是月球上最后的人類。”

聽到這話，大牙吃驚地轉(zhuǎn)過身去，看到了元帥所說的“我們”——這是地球太空部隊的五千名將士，在環(huán)形山平原上站成嚴整的方陣。方陣前面，一名士兵展開一面藍色的旗幟。

“看，這是我們行星的旗幟，地球?qū)ν淌车蹏麘?zhàn)了！”

大牙呆呆地站著。迷惑多于驚訝，緊接著，他四腳朝天摔倒了。這是由于月面突然增加的重力所致。大牙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他那龐大身體激起的月塵在周圍緩緩降落，但很快月塵又揚起來，這是從月球另一面?zhèn)鱽淼膭×艺鸩ㄋ?，這震動使平原蒙上了一層白色的塵被。大牙知道，在月球的另一面，核彈的爆炸密度突然增加了幾倍，從重力的激增他也能推測出月球的加速度也增加了幾倍。他翻了個滾，從太空服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碩大的袖珍電腦，調(diào)出了月球目前的軌道。他看到，如果這劇增的加速度持續(xù)下去，軌道將不再閉合，月球?qū)⒚撾x地球引力沖向太空，一條閃著紅光的虛線標示出預測的方向。

月球徑直撞向吞食者！

大牙緩緩地站了起來，任手中的電腦掉下去。他抬頭看去，在突然增加的重力和波浪般的塵霧中，地球軍團的方陣仍如磐石般穩(wěn)立著。

“持續(xù)了一個世紀的陰謀。”大類喃地說。

元帥點點頭：“你明白得晚了。”

大牙長嘆著說，“我應該想到地球人與波江人是完全不同的兩個物種，波江世界是一個以共生為進化基礎(chǔ)的生態(tài)圖，沒有自然選擇和生存競爭，更不知戰(zhàn)爭為何物……我們卻用這種習慣思維來套地球人，而你們，自從樹上下來后就廝殺不斷。怎么可能輕易被征服呢？我……不可饒恕的失職??！”

元帥說：“波江人為我們提供了大量重要的信息，其中關(guān)于吞食者的加速度極限值就是人類這個作戰(zhàn)方案的基礎(chǔ)：如果引爆月球上的轉(zhuǎn)向核彈，月球的軌道機動加速度將是吞食音速度極限值的三倍，這就是說它比吞食害靈活三倍，你們不可能躲開這次撞擊的?！?/p>

大牙說：“其實我們也不是完全沒有戒備，當?shù)厍蜷_始生產(chǎn)大量核彈時，我們時刻監(jiān)視著這些核彈的去向，確保它們被放置在月球地層中，可沒有想到……”

元帥在面罩后面微微一笑：“我們不會傻到用核彈直接攻擊吞食者，地球人那些簡陋的導彈在半途中就會被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吞食帝國全部攔截，但你們無法攔截巨大的月球。也許憑借吞食者的力量最終能擊碎它或使其轉(zhuǎn)向，但現(xiàn)在距離已經(jīng)很近，時間來不及了?！?/p>

“狡詐的蟲蟲，陰險的蟲蟲，惡毒的蟲蟲……吞食帝國是心腸實在實在的文明，把什么都說在明處，可是最終被普陰險的地球蟲蟲騙了?！贝笱酪а狼旋X地說，狂怒中想用大爪子抓元帥，但在士兵們指向他的沖鋒槍前停住了，他沒有忘記自己也是血肉之軀，一梭子子彈足以讓他喪命。元帥對大牙說：“我們要走了，勸你也離開月球吧，不然會死在吞食帝國的核彈之下的?！?/p>

元帥說得很對，大牙和人類太空部隊剛剛飛離月球，吞食者的截擊導彈就擊中了月面。這時月球的兩面都閃爍看強光，朝向前進方向的一面也有大量的巖石被炸飛到太空中，與推進面不同的是，這些巖石是朝著各個方向漫天目標地飛散開。從地球上看去，撞向吞食者的月球如一個披著怒發(fā)的斗士，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擋它！在能看到月球的大陸上，人山人海爆發(fā)出狂熱的歡呼。

吞食者的攔截行動只持續(xù)了不長的時間就停止了，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這毫無意義，在月球走完短暫的距離之前，既不可能使它轉(zhuǎn)向更不可能擊碎它。

月球上的推進核彈也停止了爆炸，速度已經(jīng)足夠，地球保衛(wèi)者要留下足夠的核彈進行最后的軌道機動。一切都沉靜下來，在冷寂的太空中，吞食者和地球的衛(wèi)星靜靜地相向飄行著，它們之間的距離在急劇縮短。當兩者的距離縮短至五十萬公里時，從地球統(tǒng)帥部所在的指揮艦上看去，月球已與“輪胎”重疊，像是軸承圈上的一粒鋼珠。

直到這時，吞食者的航向也沒有任何變化，這是容易理解的：過早的軌道機動會使月球也做出相應的反應，真正有意義的躲避動作要在月球最后撞擊前進行。這就像兩名用長矛決斗的中世紀騎士，他們騎馬越過長長的距離逼近對方，但真正決定勝負是在即將相互接觸的一小段距離內(nèi)。

銀河系的兩大文明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那最后的時刻。

當距離縮短至三十五萬公里時，雙方的機動航行開始了。吞食者的發(fā)動機首先噴出了上萬公里的藍色烈焰，開始躲避；月球上的核彈則以空前的密度和頻率瘋狂地引爆，進行著相應的攻擊方向修正，它那彎曲的尾跡清楚地描繪出航線的變化。吞食者噴出的上萬公里長的藍色光河的頭部鑲嵌著月球核彈銀色的閃光，構(gòu)成了太陽系有史以來最壯觀的景象。

雙方的機動航行進行了三個小時，它們的距離已縮短至五萬公里，計算機顯示的結(jié)果令指揮艦上的人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吞食者的變軌加速度四倍于波江晶體提供的極限值！以前深信不疑的吞食者的加速度極限，一直是地球人取勝的基礎(chǔ)，現(xiàn)在，月球上剩余的核彈已沒有能力對攻擊方向做出足夠的調(diào)整。計算表明，即使盡全力變軌，半小時后，月球也將以四百公里的距離與吞食者擦肩而過。

在一陣令人目舷的劇烈閃光后，月球耗盡了最后的核彈，幾乎與此同時，吞食者的發(fā)動機也關(guān)閉了。在死一般的寂靜中，慣性定律完成了這篇宏偉史詩的最后章節(jié)：月球緊擦著吞食者的邊緣飛過，由于其速度很高，吞食者的引力沒能將其捕獲，但扭彎了它的飄行軌跡。月球掠過吞食者后，無聲地向遠離太陽的方向飛去。

指揮艦上，統(tǒng)帥部的人們在死一般的沉默中度過了幾分鐘。

“波江人騙了我們?！币晃粚④姷吐曊f。

“也許，那塊晶體只是吞食帝國的一個圈套！”一位參謀喊道。

統(tǒng)帥部瞬間陷入一片混亂，每個人都聲嘶力竭地叫喊著，以掩蓋或發(fā)泄自己的絕望，幾名文職人員或哭泣或抓著自己的頭發(fā)，精神已到了崩潰的邊緣。只有元帥仍靜靜地站在大顯示屏前，他慢慢轉(zhuǎn)過身來，用一句話穩(wěn)住了局面：

“我提請各位注意一個現(xiàn)象：吞食者的發(fā)動機為什么要關(guān)閉？”

這話引起了所有人的思考，是的，在月球耗盡核彈后，敵人的發(fā)動機沒有理由關(guān)閉，因為他們不可能知道月球上是否還剩有核彈。同時考慮吞食者的引力捕獲月球的危險，也應該繼續(xù)進行躲避加速，繼續(xù)拉開與月球攻擊線的距離，而不可能僅僅滿足于這四百公里的微小間距。

“給我吞食者外表面的近距離圖像?！痹獛浾f。

大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幅全息面畫，這是一個飛吞食者的地球小型高速偵察器在其表面五百公里上空傳回的，吞食者燈光燦爛的大陸歷歷在目，人們敬畏地看著那線條粗放的鋼鐵山和峽谷緩緩移過。一條黑色的長縫引起了元帥的注意，在過去的一個世紀中，他已記熟了吞食者外表面的每一個細節(jié)，絕對肯定這條長縫以前是不存在的，很快別人也注意到了：

“這是什么？一條……裂縫？”

“是的，裂縫，一條長達五千公里的裂縫?！痹獛淈c點頭說，“波江人沒有騙我們，晶體帶來的資料是真實的，那個加速度極限確實存在。但當月球逼近時，絕望的吞食者不顧一切地用超限四倍的加速度來躲避，這就是超限加速的后果：它被撕裂了?！?/p>

接下來，人們又發(fā)現(xiàn)了另外幾條裂縫。

“看啊，那又是什么？”又有人驚叫，這時吞食者的自轉(zhuǎn)正使它表面的另一部分進入視野，金屬大陸的邊緣上出現(xiàn)了一個刺目的光球，如同它那遼闊地平線上的日出一般。

“自轉(zhuǎn)發(fā)動機！”一名軍官說

“是的，是吞食者赤道上很少啟動的自轉(zhuǎn)發(fā)動機，它此時正在以最大功率剎住自轉(zhuǎn)！”

“元帥，這證實了您的看法！”

“盡快用各種觀測手段取得詳細資科，進行模擬！”元帥說，但在這之前一切已在進行中了。

經(jīng)一個世紀建立起來的精確描述吞食者物理結(jié)構(gòu)的數(shù)學模型，在從前方取得必需的數(shù)據(jù)后高速運轉(zhuǎn)，模擬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需近四十小時的時間，自轉(zhuǎn)發(fā)動機才能把吞食者的自轉(zhuǎn)速度減至毀滅值之下，而如果高于這個轉(zhuǎn)速，離心力將使已被撕裂的吞食者在十八個小時內(nèi)完全解體。

人們歡呼起來。大屏幕上接著映出了吞食者解體時的全息模擬圖像：解體的過程很慢，如同夢幻。在漆黑太空的背景上，這個巨大的世界如同一團浮在咖啡上的奶沫一樣散開來，邊緣的碎塊漸漸隱沒于黑暗之中，仿佛被太空融化了，只有不時出現(xiàn)的爆炸的閃光才使它們重新現(xiàn)形。

元帥并沒有同人們一起觀賞這令人心曠神怡的畫面，他遠離人群，站在另一塊大屏幕前注視著現(xiàn)實中的吞食者，臉上沒有一點勝利的喜悅。冷靜下來的人們注意到了他，也紛紛站到這個屏幕前，他們發(fā)現(xiàn)，吞食者尾部的藍色光環(huán)又出現(xiàn)了，它再次啟動了推進發(fā)動機。

在環(huán)體已經(jīng)被嚴重損傷的情況下，這似乎是一個不可理解的錯誤，這時任何微小的加速度都可能導致大環(huán)解體。而吞食害的運行方向更讓人迷惑：它正在緩緩回到躲避月球攻擊前所在的位置，謹慎地建立與地球同步的太陽軌道，并使自己和地球的自轉(zhuǎn)軸對準在一條直線上。

“怎么？這時它還想吃地球？”

有人吃驚地說，他的話引起了稀疏的笑聲，但笑聲夏然而止，人們看到了元帥的表情，他已不再看屏幕，雙眼緊閉，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一個世紀以來，作為抗擊吞食者的精神支柱之一，太空將士們已經(jīng)熟悉了他的音容，他們從來沒有見到他像這樣。人們冷靜下來，再看屏幕，終于明白了一個嚴峻的現(xiàn)實：

吞食者還有一條活路。

吞食地球的航行開始了，已與地球運行同步自轉(zhuǎn)同軸的吞食者向著這顆行星的南極移動。如果它慢了，會在自轉(zhuǎn)的離心力下解體；如果太快，推進的加速度可能使其提前解體。吞食者正走在一條生存的鋼絲繩上，它必須絕對正確地把握住時間和速度的平衡。

在地球的南極被套入大環(huán)前的一段時間，太空中的人們看到，南極大陸的海岸線形狀在急劇變化，這個大陸像一塊熱煎鍋上的牛油一樣縮小著面積，地球的海水在吞食者引力的拉動下涌向南極，地球頂端那塊雪白的大陸正在被滔天巨浪所吞沒。這時吞食者大環(huán)上的裂縫越來越多，且都在延長擴寬。最初出現(xiàn)的那幾條裂縫已不再是黑色的，里面透出了暗紅色的火光，像幾千公里長的地獄之門。有幾條蛛絲般的白色細線從大環(huán)表面升起，接下來這樣的細線越來越多，出現(xiàn)在大環(huán)的每一部分，仿佛吞食者長出了稀疏的頭發(fā)。這是從大環(huán)上發(fā)射的飛船的尾跡，吞食者開始從他們將要毀滅的世界逃命了。

但當?shù)厍虮淮蟓h(huán)吞入一半時，情況發(fā)生了逆轉(zhuǎn)：地球的引力像無數(shù)根無形的輻條拉住了正在解體的大環(huán)，吞食者表面不再有新的裂縫出現(xiàn)，已有的裂縫也停止了擴展。十四小時過去后，地球被完全套入大環(huán)，它那引力的輻條變得更加強勁有力，吞食者表面的裂縫開始縮小，又過了五個小時，這些裂縫完全合攏了。

在指揮艦上，統(tǒng)帥部的大屏幕都黑了，甚至連燈都滅了，只有太陽從舷窗中投進慘白的光芒。為了產(chǎn)生人工重力，飛船中部仍在緩緩旋轉(zhuǎn)，使得太陽從不同位置的舷窗中升升降降，光影流轉(zhuǎn)，仿佛在追述著人類那已永遠成為過去的日日夜夜。

“謝謝各位在過去一個世紀中盡職盡責的工作，謝謝?！痹獛浾f，并向統(tǒng)帥部的全體人員敬禮，在將士們的注視下，他平靜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軍裝，其他的人也這樣做了。

人類失敗了，但地球保衛(wèi)者們已經(jīng)盡到了自己的責任。對于盡責的戰(zhàn)士來說，這一時刻仍是輝煌的，他們接受了平靜的良心授予自己的無形的勛章，他們有權(quán)享受這一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