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江楓的兩個“不行”說得相當堅決，令人連違抗的想法都不敢產(chǎn)生。我頓時沒了脾氣，誠惶誠恐地問道：“為什么……不能讓我去找他談?wù)劊俊?/span>

? ? ? ?“并不是不可以?！苯瓧骶徍土苏Z氣，避開我的眼神，“我說的不行，是指給他看病歷的主意。這……這畢竟是個人隱私，不好隨便讓無關(guān)人員知曉?！?/span>

? ? ? ?盡管他正像平常一樣板著臉，極力維持無事發(fā)生的表象，但我分明能感受到，他的話背后另有隱情。我握著走廊的護欄，試探著說：

? ? ? ?“可是楊廷暄這人最愛鉆牛角尖。以我對他的了解，不讓他看到足夠有說服力的證據(jù)，他必定要百般刁難。要是他不肯承認樂樂因病請假的事實，我們該怎么辦？”

? ? ? ?“那就別再強求，去另尋他法?！苯瓧鞑患偎妓鞯卮鸬溃骸氨热绯袚@義務(wù)勞動。這個月還有十多天才結(jié)束，只要我們不怕辛苦，總有希望把扣掉的分數(shù)補回來?！?/span>

? ? ? ?他的執(zhí)著令我無言以對，我只得閉上了嘴。正要放棄之際，卻聽見林樂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 ? ? ?“不，楓哥。不能再麻煩大家了，就按子康說的去做吧。只是生了個病而已，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 ? ? ?江楓應(yīng)聲回頭，那緊鎖的眉頭分明寫著反對，可終究全被他咽回了肚子里。見狀，一旁的步曉敬換上嬉皮笑臉，像趕羊一樣把我們挨個往回推：

? ? ? ?“好啦好啦，站著說話多費神！回宿舍去，坐下來舒舒服服地商量，豈不美哉？”

? ? ? ?一踏進寢室，林樂立即三下五除二地閂上了門。他火急火燎地沖向自己的書桌，翻找一陣后終于長出一口氣。在三雙眼睛的注視下，他將目光一路下移，直至腳底灰一塊白一塊的地板：

? ? ? ?“再難以啟齒，我也不可能瞞你們?nèi)?。我想，是時候讓你們看看我真實的模樣了?！?/span>

? ? ? ?“我們認識的林樂就是你真實的模樣?！苯瓧鲗⑹终拼钌纤募绨?，語重心長地搖搖頭，“你沒有義務(wù)卸下保護色，把自己一絲不掛地展現(xiàn)給他人。”

? ? ? ?“這是我深思熟慮后的決定。曉敬、子康，我必須要坦白，我并不是一個健康、正常的人。從小，我就患有精神疾病?！?/span>

? ? ? ?那四個字如同無形的飛石，從耳道徑直射向心臟，險些令它墜下無底的懸崖。我擦掉額頭的冷汗，再望向江楓，只見那張臉上已濃云密布。林樂頓了頓，繼續(xù)說道：

? ? ? ?“那些晦澀難懂的醫(yī)學(xué)名詞，我從來沒能——或者說，從來沒想——去逐一搞懂、記住。惟有七個字，‘幻覺妄想綜合征’，深深烙進了我本就混亂不堪的腦海。正如其字面意思，在好幾年里，幻覺和妄想就像一個我無法擺脫的詛咒。直到兩年前，病情才終于有所好轉(zhuǎn)，甚至呈現(xiàn)出了康復(fù)的跡象。”

? ? ? ?“那自然再好不過！”步曉敬立即搶過話茬，“曾經(jīng)得過的病何需再提？現(xiàn)在的你還不是照樣生龍活虎！”

? ? ? ?“你們可別急著祝賀。所謂的‘康復(fù)’，只不過是個美麗的癡心妄想?！绷謽诽痤^苦笑道，“還記得上次吃到的致幻毒蘑菇嗎？在那強烈的刺激下，我的舊病再次復(fù)發(fā)了。原來我根本不曾逃離病魔，它只是暫且藏在暗處伺機而動。在那之后的一周又是無比艱難，每當我一人獨處，那些陰魂不散的東西便會卷土重來……”

? ? ? ?此時的林樂已是哽咽難言，雙手抓著自己的褲腿不斷抽動。通常我對人的安慰只停留在口頭層面，可見他這副模樣，我竟不由得上前抱住了他。另外兩人的反應(yīng)也是出奇的一致，結(jié)果變成了我們四個人緊緊抱作一團，任夾在中間的林樂放聲大哭。

? ? ? ?“樂樂，我是這么想的——你說自己不健康，殊不知完全的健康根本就可望不可即?！辈綍跃摧p輕拍著他的后腦勺，“就算看上去再健壯，人也免不了遇上各種各樣的疾病。比如我就是個重度過敏性鼻炎患者。每年春天，一到花粉、飛絮泛濫時，我就經(jīng)常難受得連打一二十個噴嚏！”

? ? ? ?“我身上的病就更多了?！蔽乙矂裎康溃氨馓殷w炎、胃炎、闌尾炎……有的動過手術(shù)才好，有的至今仍常伴吾身。”

? ? ? ?“所以呢，其實我們都是病人?！辈綍跃词疽獯蠹宜砷_手，扶林樂坐回椅子上，“無論是呼吸系統(tǒng)疾病、消化系統(tǒng)疾病，還是別的什么病，其實本質(zhì)上都一樣。你認為自己不健康，那我們又何嘗不是！”

? ? ? ?“正是如此?！蔽尹c點頭，“至于所謂的‘正?！?，就更為不足掛齒了。與‘健康’不同，‘正?！B一個統(tǒng)一、清晰的定義都沒有。本就是虛無縹緲的概念，即便不符合又有何妨？”

? ? ? ?林樂眼中噙滿了淚水，對著我們呆望良久，然后站起身來，依次還了三個熱烈的擁抱：

? ? ? ?“謝謝你們，認真聽我傾訴……謝謝楓哥，替我保守秘密……”

? ? ? ?“何須言謝！”江楓轉(zhuǎn)向我，問道，“現(xiàn)在，你還要堅持原來的計劃嗎？”

? ? ? ?“當然不了?！蔽野杨^搖成了撥浪鼓。可林樂竟在這時用力挽住我的胳膊，大聲打斷了我們的對話：

? ? ? ?“當然要！我之所以說出真相，就是為了證明自己不害怕。即便真的要走到展示病歷那一步，我也能夠坦然接受！”

? ? ? ?他的態(tài)度堅決異常，以至于我們接下來的勸說全是徒勞。很難相信，那般溫順隨和的人也有如此固執(zhí)的一面。最后我們好不容易達成一致——等到下午放學(xué)時，由我和林樂去見楊廷暄，盡量多費些口舌將他說服，病歷只作為萬不得已時的下策。此時午休時間已所剩無幾，大家各自打著哈欠回到了自己的床鋪。

? ? ? ?一如往常，林樂和步曉敬一碰到枕頭就進入了夢鄉(xiāng)。確認他倆已呼呼大睡后，江楓輕手輕腳地爬下了床，接著推門而出。見狀，我也迅速跟了出去，一路追隨著他的足跡，直至登上天臺。

? ? ? ?“看來你不僅擅長裝睡，連跟蹤也是輕車熟路呢?！辈煊X到我的出現(xiàn)，江楓向這邊招招手，嘴角掛上了無奈的微笑。

? ? ? ?“只要你使用隱身能力，保準能把我甩得遠遠的?！蔽乙残χ苌锨?，像他一樣將雙臂交叉著搭上欄桿。我們就這樣并肩站立良久，誰都不說什么，只是漫無目的地眺望遠方。

? ? ? ?“你不必勉強自己的，子康。”最終還是江楓先開了口，“假如感到為難，大不了我們四個一齊上陣?！?/span>

? ? ? ?“不用。我已做好了心理建設(shè)，畢竟那家伙是我的麻煩。我想要和你說的其實是——”

? ? ? ?我轉(zhuǎn)過身，打算對著他耳畔講出接下來幾個字。只怪我們的身高差得太遠，我只能以一個好笑的姿勢踮起腳尖：

? ? ? ?“樂樂的事情，不是你的責任。你已經(jīng)把我們保護得很好了。謝謝你，楓哥！”

? ? ? ?江楓緩緩扭過頭，那深邃的雙眸分明變得通透起來。與我對視了好一會兒，直到我已羞得將臉別向一旁，他才慢慢應(yīng)答道：

? ? ? ?“假如是三年前的我聽到這番話，恐怕會感動得抱住你痛哭流涕?！?/span>

? ? ? ?“那，現(xiàn)在的你呢？”

? ? ? ?“現(xiàn)在的我也有同樣的念頭，只不過時機不太合適?！彼焓种赶蚪虒W(xué)樓，預(yù)備鈴聲隨即從那邊傳來，劃破了四下的寧靜，“就當我欠你，下次再還。”

?

? ? ? ?下午的時鐘轉(zhuǎn)得飛快，在昏昏欲睡的沉悶當中，四節(jié)課就這樣稀里糊涂地度過了。不過，雖然聽課聽得一團糟，去找楊廷暄的事情我卻是一刻也不敢忘。越到臨陣時，我才越明白之前“做好了心理建設(shè)”的夸口是多么狂妄。

? ? ? ?不得不承認，對現(xiàn)階段的我而言，與那頭恐龍面對面，必定是刀山火海級別的考驗。

? ? ? ?“子康，你是不是發(fā)燒了？”林樂的詢問嚇得我趕緊摸了摸額頭，然后連聲否認。一句友善的關(guān)切竟令我如坐針氈，我扶著墻閉上眼，發(fā)動了靈魂出竅的能力。我不知道這是否算徐冬漪所說的濫用異能，但我敢肯定，再不為自己偷來些緩沖時間，大腦就要因過熱而走向崩潰了。

? ? ? ?實驗班的優(yōu)等生不僅改變不了鬧騰的本質(zhì)，甚至還可能加劇，這我早就心知肚明；可真正走進一班教室的那一刻我仍免不了驚嘆——若不是噪音已被異能統(tǒng)統(tǒng)消除，我恐怕得戴上耳罩才敢接近這亂如菜市場的地方。我徑直把目光投向教室正中央，果不其然，那在眾人簇擁下高談闊論之人正是楊廷暄。與他對視時我竟感到惴惴不安，仿佛他一直都能看見我，下一秒他就會撕破異能的阻隔，搶走我對子彈時間的支配。

? ? ? ?本想用異能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結(jié)果卻是適得其反。我回到身體中，帶著林樂沖向一班門口，準備硬著頭皮上——

? ? ? ?話雖這么說，可人卻是林樂叫出來的。我只是黑著臉站在一旁，像個跟隨老板上門討債的打工仔。

? ? ? ?“喲，稀客！”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典型的楊廷暄式作派，“這幾天你過的都是流民生活嗎，程子康？你看上去比上次見面時更矮更瘦了?！?/span>

? ? ? ?“少來這一套?！蔽遗νχ眴伪〉谋臣?，“我們是來找你談?wù)碌??！?/span>

? ? ? ?楊廷暄對著林樂瞇起眼打量了片刻，而后拖長了聲音：“哦——我明白了。那么請回吧，嚴肅的決定哪能輕易撤銷？”

? ? ? ?“如果你真把請假手續(xù)看得那么重要，我們再去補就是，何必如此無情？”

? ? ? ?“可笑。下次考試交完卷，你再試試去要回來繼續(xù)寫，看哪個老師會同意？”

? ? ? ?“林樂之所以延長請假時間，是因為一些不可抗力?！蔽抑缓玫吐曄職獾卣f，“他這些天過得很辛苦，還請你理解無法及時辦理請假手續(xù)的苦衷?！?/span>

? ? ? ?“當然，當然。每個人都有數(shù)不完的苦衷，每個人的疏忽大意都能被無條件原諒。”他的反應(yīng)幾乎與我所料想的一模一樣，甚至包括那拉得老長的眼縫，“每個人之間都能相互理解，這世界是多么和諧美好！”

? ? ? ?“沒什么好說的了?！蔽易Я俗Я謽返囊陆?，打算結(jié)束這次毫無意義的交涉。

? ? ? ?“這就走了？”楊廷暄冷笑道，“不準備換個法子繼續(xù)哄騙我？”

? ? ? ?原本林樂的身體已被我稍稍拉動，可一聽到這句話，他竟猛地掙脫我的手，對著楊廷暄高聲斥責道：“子康才沒有講假話，你憑什么這樣誣蔑他！”

? ? ? ?“那你倒是說說，你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大苦大難？”楊廷暄抱著雙臂迎上前，“只會讓別人替你申冤，算什么英雄好漢？”

? ? ? ?嘈雜的走廊頓時變得鴉雀無聲，所有目光全都投向了這劍拔弩張的二人。我拼命將林樂攔住，有心無力地重復(fù)著幾句單調(diào)的勸說之辭。好在他本性并不好斗，見此情景便很快熄滅了怒火。

? ? ? ?“我生了一場病，”林樂輕輕咳嗽兩聲，用又沙又細的嗓音說，“一場必須住院療養(yǎng)的病。”

? ? ? ?“什么??？”楊廷暄擺了個推眼鏡的動作，盡管那高挺的鼻梁上方空無一物。

? ? ? ?“你差不多也該適可而止了吧！”我搶先接話道，“他人的私事，與你何干？”

? ? ? ?“是嗎？”楊廷暄朝我身后努了努嘴，“當事人看上去倒是很有分享欲呢?！?/span>

? ? ? ?“假如……假如我說出來，你可答應(yīng)撤銷對我們班的扣分？”林樂顯然心意已決，再勸說大概已是徒勞，“你可敢當著我和子康的面作出保證？”

? ? ? ?“破例一次也不是不行——”說完，楊廷暄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誰叫你們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 ? ? ?林樂捏緊拳頭，低聲說了一句“這里不方便”，而后便領(lǐng)著他徑直朝最遠的樓梯口走去。我一言不發(fā)地跟在后面，心頭好似火燎。毋庸置疑，我又搞砸了。我連阻止他欺負我自己都做不到，更別提保護我的朋友了。不論我承認與否，他都是一頭我無力對抗的恐龍。

? ? ? ?來到積滿灰塵的儲物間外，林樂停下腳步，一字一頓地講出了“幻覺妄想綜合征”這個詞。聽罷，楊廷暄竟表現(xiàn)得意外“懂事”——既沒有發(fā)出尖刻的嗤笑聲，也沒有強行索要病歷。只有那雙細長的眼睛，此刻瞪得如同彈珠：

? ? ? ?“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 ? ? ?“趕快去兌現(xiàn)你的諾言，而不是在這自顧自地說廢話?！蔽壹辈豢赡偷厝碌馈?/span>

? ? ? ?“我自然會去做——只不過，還得附加一個條件?！?/span>

? ? ? ?“你言而無信！”我頓時暴跳如雷。

? ? ? ?“先聽我說完，再生氣也不遲。我希望，今晚你能和我一起回家?！?/span>

? ? ? ?他剛才說了什么？滿腦子的惱怒被迅速趕走，只留下一片令我口不能言的茫然。

? ? ? ?“今天不是星期五了嗎？別告訴我你不準備回去。我們倆有多久沒一起走了？幾個月，還是一兩年？”他轉(zhuǎn)過身去，懶洋洋地揮了揮手，“也罷，我不勉強你。答應(yīng)你的事我這就去做，免得被你在背后咒罵一萬遍。”

? ? ? ?看著他的背影一步步遠去，心頭的烈火竟越燃越旺。我終究耐不住喉嚨深處的灼燒，用盡渾身解數(shù)吼出了一聲“站住”。

? ? ? ?楊廷暄回過頭來，果然那張臉正笑得春風(fēng)得意。我知道我會為此后悔得夜不能寐，可我別無選擇。我心頭的火焰，已不是憤怒的紅色。

? ? ? ?“放學(xué)以后，”我咬咬牙，恨透了自己的軟弱，“記得在校門口等我，不準爽約！”

?

? ? ? ?“太奇怪了?！被厮奚岬穆飞狭謽凡粩嘧匝宰哉Z，“楊廷暄這人，實在是太奇怪了?！?/span>

? ? ? ?“沒錯。奇怪——這就是楊廷暄?！蔽衣柫寺柤纭?/span>

? ? ? ?“不止是他本身奇怪。他的言行舉止就像是某種奇特的催化劑，令旁人的情緒也隨之超乎尋常地大起大落。像剛才那樣在眾目睽睽之下與人爭吵，這種事在我身上還是第一次發(fā)生。就連我也變得奇怪了起來?！闭f著，他嚴肅地拍了拍我的肩，“還有子康你，在他面前也是奇怪得很。為什么你會那么急切地應(yīng)約？明明上一秒還在大光其火。我越來越搞不懂你們倆的關(guān)系了?！?/span>

? ? ? ?“要是我自己能搞懂就好了?！蔽覈@息道。

? ? ? ?林樂不是唯一一個對我的決定發(fā)表評論的人。得知此事后，步曉敬莫名其妙地圍著我轉(zhuǎn)了好幾圈，滿臉掛著滑稽的笑容，活像是在觀看馬戲團的動物。

? ? ? ?“干嘛？”我沒好氣地對著他的鞋子來了一腳，結(jié)果完全撲了個空。

? ? ? ?“一切盡在不言中?！惫逝摴媸亲屓穗y堪的絕好方式。

? ? ? ?不過，我本來也沒指望他會有什么正經(jīng)反應(yīng)。倒是江楓的一句提醒令我如夢初醒：“你忘記徐星盈是怎么叮囑你的了？”

? ? ? ?“對哦！”我叫道，“現(xiàn)在的我要去哪里、怎么去、和誰去，都不能由我一個人說了算。那正好，為了避免出差錯，我這就去回絕他！”

? ? ? ?“不必。”江楓亮出手機，屏幕上赫然顯示著他和徐星盈的聊天框，“我已經(jīng)幫你征得同意了，趁你和步曉敬打架的時候?！?/span>

? ? ? ?“楓哥，你……”

? ? ? ?“她會親自開車來接你們。真好啊，你也有專屬座駕了?！蹦俏⑿沽钗曳植磺迨欠駷樽脚?，“今晚你就盡管放松身心，去好好享受生活吧?！?/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