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雨幽蝶 第四十二章
此為轉(zhuǎn)載,原創(chuàng)作者為coolcate大大。
“大人…大人,大人?!?/p>
呼喚的聲音從弱至強(qiáng),由溫和到不耐煩。
“少納言大人!”
秀麻呂倏地睜開眼睛,一時好像抓不住自己在哪里似的。轉(zhuǎn)過頭,看到一個瘦瘦的小矮個,想了一會才想起,那是主祭大人的學(xué)徒,猿飛。
“有什么事嗎?”他問。
“是您要我在日上三竿之前叫您起床啊?!痹筹w努力壓抑著不耐。
“喔,是嗎?”
“…大人您這個樣子,真的沒問題嗎?”
就猿飛從旁觀察的結(jié)果,秀麻呂除了當(dāng)了整整一個多月的米蟲,完全沒有作為。每天吃飽了,就找人聊天,偶爾彈彈琵琶古琴唱唱歌,然后累了就睡覺。他們家也怪,主人在這里,竟然沒有貼身的仆從前來伺候,只是每隔幾天就有人送日常用品、以及這位少爺臨時起意的一堆亂七八糟的,諸如樂器、古玩、物語之類的,一般是絕對不會出現(xiàn)在主祭大人家里的娛樂用品。這些名符其實的“玩藝兒”日漸蔓延,與原本一絲不茍的簡潔室內(nèi)風(fēng)格劃開了明確對比。
“真是喜歡緊張啊,猿飛,這樣會老得很快喔?!毙懵閰我贿呎f著,又隨手抓起一卷書開始翻,外表看起來是沒啥營養(yǎng)的志怪小說之類的。
“是您太缺乏緊張感了吧?!?/p>
“真正可靠的人,從來都是從容不迫的?!?/p>
“但是,同一句話反過來說卻未必如此喔,大人。”
若是十幾天前,猿飛絕對想像不到自己竟然敢用這種口氣跟一位少納言講話,以他的身份地位,面對秀麻呂竟然像對等的人一般打鬧嘻笑,除了不要命之外實在找不到更適合的形容了。但這男人似乎有種異樣的說服力,能讓人明確地相信那并非故作姿態(tài),即使輕松地嘻笑也沒關(guān)系,甚至這樣才自然。
猿飛有點了解了為什么秀麻呂可以微服混進(jìn)一堆游俠集團(tuán)而不漏行蹤,如果他穿的不是貴族服色,確實沒有人會懷疑這貌不驚人的小子竟然擁有殿上人的資格。
“你是拐個彎,暗罵我不可靠就是了?”秀麻呂碎碎念著聽起來像是“臭小子”之類的話,又用扇子敲一下猿飛的頭,笑嘻嘻地問:“好啦,少爺我肚子餓了,有什么東西能吃的?”
猿飛正待回答,突然臉色一變,急急忙忙地告退出去。
?。瓗煾富貋砹恕?/p>
秀麻呂已看慣猿飛這個神情,比老鼠看見貓還要驚慌三分,又帶點認(rèn)命的模樣,可想而知他在主祭家當(dāng)學(xué)徒的日子過得如何。他總對一件事百思不解:猿飛究竟是怎么比他更快知道主祭的歸來呢?按理說這小子的五感應(yīng)不及他靈敏,沒道理猿飛聽得見主祭的車輪響而秀麻呂卻聽不見。當(dāng)這件事引起他好奇心后曾特別留神注意,卻還是比猿飛慢一步。
?。舴沁@小子雙耳聽力驚人,他們之間就有某種不尋常的方式可以溝通。他猜測。
其實,若與這屋子處處蘊(yùn)含的怪異相比,這點不尋常實在不算什么。隨意舉例:這屋子從卯時到亥時都有十?dāng)?shù)個仆役奔忙雜務(wù)。大部分仆役看起來就像正常人,少數(shù)卻絕對與‘普通’二字扯不上邊,生有異相有之,身材奇形怪狀有之,成天戴著面具者亦有之。某日當(dāng)秀麻呂夜間行過一段沒點燈的走廊,曾看見一個人影躲在黑暗處,發(fā)出酷似野獸的粗重喘息與低嚎聲?;蛘撸越^佳的記憶力為基礎(chǔ),他很確定某幾個仆役自第一天見過面后,從此再也沒有現(xiàn)過身。
他從來沒見過整屋的燈火是誰點的,總是在黃昏時刻,剛覺得房間變暗,一眨眼,突然燈火就亮了。某個夜里,庭院一直傳來篤、篤怪聲,像是誰踩在單腳的高蹺上跳了整晚,院子里飄蕩著色澤詭異的昏黃光暈,亦逡尋了整夜,就像在…找什么人或東西似的。
某日下午,他從庭院遠(yuǎn)遠(yuǎn)瞥見主祭養(yǎng)的黑貓在翻他帶來的書,還翻了不只一卷。
?。媸巧衩?。他不得不承認(rèn),這些學(xué)咒術(shù)的,實在非常神秘。
不過,也是這樣的氛圍正符合他的需要。既然疑懼已深植于門外的每個人心中,若有誰膽敢不經(jīng)允許夜闖陰陽師的住宅,那賊若非頭腦不清,就一定是不要命了。
過了好一會,才聽見牛車喀拉拉的車輪響,再過一會,主祭進(jìn)來了,已換好家居的輕便服裝。一見他,劈頭就說:“你最近在想的那個人,已經(jīng)答應(yīng)見你了。”
秀麻呂楞了一會。
“…非常感謝!早已耳聞主祭大人的人面甚廣,果然名不虛傳。”
“哪里,只是靠著一技傍身,因此有緣認(rèn)識些人物?!敝骷篮翢o笑意?!安贿^,您為什么不自己去找他呢?如果是您的話,對他應(yīng)該不至于說不上話吧?!?/p>
秀麻呂盯著主祭,揣摩著他的話語。
“…是啊?!?/p>
他說著,心頭迅速轉(zhuǎn)過這些日子的記憶,應(yīng)該是沒有在主祭面前提過任何有關(guān)自己過去的話題。那么,那句“如果是您的話”又是怎么回事?
他沒問“你怎么會知道我跟他的關(guān)系?”,雖然好奇卻不想示弱。而且,這可能是套話的話術(shù),既然自認(rèn)沒下錯棋,便沒有自亂陣腳的必要。除非…
他不免想起這些日子的片段點滴,焉知在這片不可以常理度的領(lǐng)域中,是否存在有能洞悉人心與過去的咒術(shù)呢?
腦筋閃過好幾個念頭,表面上絲毫未動地殷勤追問主祭大人怎么會認(rèn)識他。
“藥?!敝骷篮唵蔚鼗卮??!拔叶盟帲苤卫硪恍╇y解的疾病與受傷,特別是刀劍砍劈之傷、飛箭貫穿之傷、或毒傷等等?!?/p>
原來如此。所以對于整天在刀劍堆中打滾的家伙而言,他是絕對不能得罪的重要人物。確實,誰也無法預(yù)期自己何時會需要一個可靠的大夫來救命。
“藥學(xué)啊…但那不是您本業(yè)外的興趣嗎?”
“是啊?!彪m然承認(rèn),主祭卻完全沒有延伸話題的意圖。
“所以,那個人也被您治過傷?”
“那倒沒有,只是他有幾個手下是給我治好的。因此領(lǐng)我的情?!敝骷来笕肃f道:“那個赤焰之鬼,從來沒受過重傷,好像沒人能傷得了他。”
秀麻呂淡淡地應(yīng)了句“這樣啊”。
“對了?!敝骷肋B看也不看他一眼。
“您夜里要外出,煩請出去后隨手掩上后門。您昨晚也許是忘記了吧?”
“我哪有忘…”秀麻呂說到一半,微微一怔。
?。谷辉谖蚁胧虑闀r,趁虛而入!
?。@老狐貍…我明明很確定所有人都睡了,也掩去了所有聲息與足音,他到底是怎么知道我夜里會外出的?
主祭大人很難得地露出了一抹狡黠的微笑。
?。?/p>
幽華一個人坐在那邊看雪,誰也不敢去打擾她。
***
“…是不是該去問一下呢?”
“對呢,說起來…她真的有談過戀愛嗎?”
幽靈們竊竊私語著。
雖然那天晚上兩個人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但是后來與幽靈們的聊天,她講到這件事情時是這么說的。
“呵…被拒絕了呢?!钡恍?。
就這么一句,其余都是閑話家常,就像什么事也沒有似的。
所以非常令人擔(dān)心。
***
雖然想說些什么,但是怎么也輪不到他們先開口,所以很自然地還是…
“要我去?”紫音睜大眼睛指自己。
“還有誰比你更適合?”老和尚瞇起一只眼睛。
“但是…”紫音:“這…不對啊?…要我說什么啊?我也從來沒談過戀愛啊…”
“只是陪著聊天,又沒要你幫她想對策,別想那么多啦。”若葵。
“但但但是…真的很奇怪嘛…我是說,明明就什么都沒發(fā)生?。咳粑疑髦仄涫碌厝?,就好像硬要當(dāng)作有發(fā)生什么似的…呃…”
“所以你是覺得,一定要‘發(fā)生什么事情’之后才需要安慰咯?”老和尚。
“‘發(fā)生什么’…”紫音無意識地覆誦一遍,臉怦地紅了起來。
“別教壞小孩…”若葵一巴掌打在和尚的光頭,轉(zhuǎn)頭說:“其實不用刻意說什么也可以。她現(xiàn)在需要的應(yīng)該只是陪伴吧。”
“但…是…”
“我的孫女,”爺爺懇切地說:“就拜托你了?!?/p>
“……”紫音哭笑不得。
?。?/p>
也難怪她覺得難辦,一直以來都是幽華看不上人家,好像從來沒有幽華動了心,而對方卻轉(zhuǎn)身離去的前例。
但是,紫音真的看不出幽華的心情有什么特別的擾動。是有些掉了魂的樣子,但考慮一下那令人身心俱疲的十日對決,紫音很自然地把幽華現(xiàn)在的樣子解釋為“使用過度的心智暫時需要歇息”。畢竟之前白玉樓第一階段,面對排山倒海的資料時也看過她這種失魂落魄、日夜不分的樣子,有鑒于此,紫音在飲食與起居上格外地照顧、留心,卻沒有想太多,所以白玉樓的幽靈們這么擔(dān)心幽華,反而讓她很訝異。訝異之余也不禁自我反省。
?。犓麄冋f,好像真的很嚴(yán)重的樣子,是因為我沒有經(jīng)驗所以才不懂嗎?真是,自認(rèn)很了解她就掉以輕心了,這樣怎么能照顧好她呢?實在太不夠格啦…
懷著自責(zé)與愧疚的心情,紫音去找幽華。好不容易想好了一套說詞,一見她,卻說不出話來了。
細(xì)雪飄飄,幽華在庭院里漫步獨舞。那動作之舒緩、優(yōu)雅,紫音一時卻認(rèn)不得這舞步來自何處。之前幽華跳舞雖然多屬即興,終究是由某些已存的舞中擷取變化而來,直到她一個動作結(jié)束,似乎不太滿意,又再做一次,還不滿意就再重復(fù)一次,紫音才確定她并不真的在跳舞,她正在試演這些日子學(xué)到的新知。
連續(xù)看了十天遙斗,紫音的眼睛已經(jīng)很習(xí)慣把空虛的動作拼貼上不存在的敵人。幽華設(shè)想著赤焰之鬼用過的成千上萬招,不同節(jié)奏、快慢、組合、變化之應(yīng)對,化入他所教的防御之心訣,心到,意到,身到,勁到,剛開始動作只是行云流水,后來漸行漸速,成了白雪中一抹櫻紅色的身影,一片雪花也無法在她身上留駐。
紫音看得忘記了時間,而幽華早就沒感覺時間流動,一人在廊上,一人在院里,不知不覺已經(jīng)夜幕低垂。
幽華終于累了,驀地停下手,默默站在泥濘中,腳與衣擺早已沾透了冰冷的雪水,察覺到這點的紫音趕緊走下去。
“去歇一下吧,趕快換件衣服,我?guī)湍稹?/p>
還未說完,幽華倏地抓住她伸出去的手,紫音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重心已被幽華奪了過去,往前一跌,幽華順勢扳過她手臂,右臂扼住咽喉往下壓,膝蓋頂住紫音的腰。嘴里還嘟囔著:“這樣…這樣…然后…”
“小、小、小姐~~~~”
紫音一慘叫,幽華才猛然醒來,趕緊放開她。
“你怎么在這里?”
“……”紫音淚眼汪汪。
“對不起,我…”
“總之,先休息一下吧,小姐?!彼茈y得地?fù)屃嗽掝^。努力把幽華拖進(jìn)室內(nèi),
生起一盆大大的火,幫她換好衣服,擦干所有沾了雪水的地方,這才微笑著告退。
然后,一到幽華看不見的地方,立刻就癱在地上了。
“唉唷…”她虛弱地哀嚎:“我的腰…”
“紫音姑娘,這是…?”老和尚問。
“什么…都不用說…”她按摩腰背許久,終于喘了口氣?!啊皇怯幸獾?。”
就像練習(xí)“漫天花雨”一樣,全神貫注的幽華完全沉浸在另一個世界,看到紙門上的方格覺得很適合練習(xí)就毫不客氣地拿來用?,F(xiàn)在也是,剛好抓到了一個好像很適合練習(xí)的東西,所以就…
幽靈們自然目睹了這幕小姐用關(guān)節(jié)技對付丫環(huán)的奇景,雖然幽華的動作確實快速犀利,不同凡響,但還是覺得竟然能忍痛做完所有事情的紫音更厲害一些。
“…總之,她精神不錯呢。”老和尚轉(zhuǎn)移話題。
“嗯,能夠那樣做,大概就是不要緊了吧。”若葵淡淡地說。
紫音怨怨地看了他們一眼。
?。?/p>
總之,即使幽華有花什么心思在所謂的“少女心事”,也沒有展現(xiàn)在任何可見的層面。在幽靈的記憶里,她只是把所有這陣子學(xué)到的東西全部拿出來溫習(xí)一遍,大約花了兩天的時間。
“你很鋒利,也夠柔韌,你是一柄絕世無雙的名劍,幽華小姐。”
赤焰之鬼曾如是說。
“但我卻看不見那劍柄握在誰的手中呢?”
當(dāng)幽華身體隨著心思奔走時,世界是寂靜無聲的,只有些時候會響起他的聲音。大多是在講述心訣,或是天馬行空地談武論藝,但也有少少的片刻,會說些不太一樣的內(nèi)容。
“殺人就是終究要后悔的…只要殺了第一個人,從此便脫不了身了?!?/p>
在那一刻,當(dāng)她聽到這句話時,眼淚差點掉出來。現(xiàn)在回想起來,倒是覺得心情非常平靜了。
“就是…過生活嘛,也沒有為什么。”
是啊。她微笑著,不禁點了點頭。
“你的劍柄,究竟握在誰手中呢?”
幽華停了動作,這問題應(yīng)該沒有這么難回答才對。
?。?/p>
她獨自一人飛到空曠的樹林里,叫毒蛾撿了一堆石頭,重新練起了“漫天花雨”。在兩人天馬行空的閑聊時就有探問過。赤焰之鬼勸她不用想了,這門功夫要從小練起。大約是覺得反正幽華練不起來,教了她也不會有什么影響,所以就很放心地把訣竅說了許多。
要是他先跟幽華正面交手過,就不會那么有自信了。幽華能舉一反十,甚至反百,就算已經(jīng)過了學(xué)齡,還是可以想出堪用的速成法。何況還有毒蛾的幫助,若讀者諸君猶記得之前第六話中所提過的“一箭沒羽的神箭”,便可知幽華發(fā)暗器無須強(qiáng)烈勁道,只要抓好準(zhǔn)頭,加快速度,淬上毒蛾磷粉的石子已是無堅不摧。
她沒有破壞自然的嗜好,現(xiàn)在石頭上自然沒有加毒,只是隨意抓目標(biāo),練準(zhǔn)頭、練速度,進(jìn)入狀況之后,世界又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