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要這么做嗎？”

臨行前凱爾希又問了一遍。

“你確定要拋下羅德島，為了她一個人前往烏薩斯嗎？”

“我確定?！?/p>

凱爾希翠綠的雙眸中，那時的劇烈收縮，究竟是失望，不舍，恨意，還是無奈？

博士不知道，博士只知道自己的無力。

“去吧?！?/p>

萬劫不復(fù)，無法折返。

也許凱爾希的心從這時開始石沉海底，她蒼綠色的身影看起來虛弱了好幾歲。

“對不起。”

博士蒙頭就走。

他不敢看到凱爾希的眼。凱爾希不愿看到他的眼。

這一幕被烏薩斯凄厲的寒風(fēng)埋葬在博士記憶的最深處。

博士拄著拐杖，大大小小的腳印一深一淺，踩在潔白的雪地上。飄搖不定，脆弱不堪。毫無定形的影子被漫目的白雪吞噬，那柄登山杖破舊不堪，和剛剛使用時的風(fēng)采大相庭徑。

6個月了。

這六個月，那所謂的“極寒之雪”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在這座雪山上，博士已經(jīng)千百次地錘問過他自己的心。他早就翻過了一座又一座的山峰，每一次都是無功而返。那完全相似的雪山上，全部都是積雪而已；在山頂一寸一寸地搜尋，也只不過是安慰自己的內(nèi)心。

這是第幾次嘗試，博士不清楚。他把登山杖狠狠插入雪山的一角，腳釘刺入厚厚深雪。博士不是運動健將，早在登上第三座山的時刻，他的雙腿就已經(jīng)麻木，他倒在山頂?shù)难┑兀B脆弱的手掌都無法撐起自己倒下的身體。

博士體會到深刻的無力，像是冰霜凍住自己的全身，把最后的希望死死封存在冰層之下。

如果能再次借助“移動”的力量，就好了?？上切┖谏乃槠缫褟乃w內(nèi)剝離開來，回到它應(yīng)該歸屬的地方。

如果裁決天平傾斜了，那就必須削弱一邊的砝碼，這是他為自己自私的行為付出的代價。

他本應(yīng)該是“博士”，那個泰拉大陸的“博士”，為了拯救大陸，維持秩序存在的天平；可現(xiàn)在他拋棄了整個羅德島，選擇為了她一人而行動，這是不被允許的。

可是他不在乎。

哪怕只剩下孱弱的身軀，也要成為支撐起她生命的橋梁，他的脊背和胸膛，不是用來讓她枕于其上哭泣的，而是讓她感受到這絕望世界中那微小的星光，仍然在熊熊燃燒。

哪怕只剩下蒼白的手掌，也要成為托舉起她那已被她自己傷害過的內(nèi)心，他的手指和掌心，不是用來抹去她尚未干涸的眼淚的，而是讓她能微笑著握住他的手，讓堅冰也化作溪流澆灌起花朵的。

哪怕只剩下凍僵的嘴唇，也要成為傳遞出她心中最希望的，最渴望的結(jié)局的人，他的聲帶和舌頭，不是用來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甜言蜜語和山盟海誓的愛情承諾，而是在某天空閑的某個下午，和她相擁而吻的，用來述說那長長的時間河流中他對她的深情與關(guān)注，用溫暖融化她有些執(zhí)拗的棱角。

就算只剩下骨瘦如柴的雙腿，也要成為她今后人生中的精神拄杖，讓她毫無防備的柔軟一角不再傾斜下去，讓她本就被炎魔狠狠灼燒的鉆石碎片包裹起來。

登山杖被砸在堅冰上，彎折成直角的形狀。簡陋的造型也喪失了它最后的用處，被博士扔下雪山，在積雪中滾落下去；可不是仍然在向上，不斷向上，就算是這雙手，就算是這雙毫無作用的手，也可以充當(dāng)起攀爬的動力，也可以為救回那條奄奄一息的火龍貢獻(xiàn)最后的力量。

手指的血液已經(jīng)幾乎不再流動，連指尖也全是紫青色的色澤，那雙手已經(jīng)什么都感覺不到了，蕭瑟的寒風(fēng)感覺上去也沒有那么寒冷，甚至和火焰一樣溫暖。

雙腳被自己的登山褲包裹，到底是汗水還是寒風(fēng)，已經(jīng)不清楚了；只要往上爬就好，只要肌肉還能再動，只要韌帶還能堅持，只要自己還未倒下，往上爬就好了。

氧氣瓶指針向下勻降，用來防護(hù)雪盲癥的墨鏡已經(jīng)被染成雪花的顏色。

走起來。

胸膛的心臟快要跳出身體，肺部艱難地調(diào)整著呼吸的頻率，大腦在窒息的邊緣徘徊。

快，再快一點。

全身的肌肉已經(jīng)感覺不到酸痛和寒冷，所有的一切都成為某種麻木，全部都成為前進(jìn)的某種工具，沒有迷茫，沒有退縮。

在上面，就在上面。

神經(jīng)在悲鳴，激素運輸?shù)阶约旱目販刂行?，叫囂著不能再前進(jìn)下去，體感溫度已經(jīng)墜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冰霜的洗禮和風(fēng)暴般席卷全身的疼痛，針刺著自己的皮膚，木然的朝向山頂白茫茫的一片雪原，無端地追尋。

馬上就要到了.....

給我上去！

站在雪山之巔的他，來不及去欣賞什么雪山的風(fēng)景；恐高的壓迫感和失衡讓他跌倒在白雪上，再也沒有力氣站起，唯一能夠活動的只有自己的口腔，大口大口呼吸著失而復(fù)得的氧氣。

成功了。

那座雪山的山頂上，是名為“極寒之雪”的救命草藥。它一時很難看清，畢竟它寒冷的和周圍的白雪一般，也高潔的和那未曾有人到來的圣地一般。一般來說，沒有任何一家機(jī)構(gòu)會來采摘這樣的草藥，因為它實在是太過偏方，藥性極寒極陰，一般人別說服用下去，甚至只要拿起它都會被那徹骨的寒冷凍傷手指。

可是伊芙利特不同。如果能成功，那么這朵被認(rèn)為沒用藥用價值的花就能綻放出最奪目的光芒，它就能拯救兩個人的生命。

一個最重要的人，以及另一個最重要的人的心靈。

博士時常怪罪自己，就和塞雷婭那時一樣，他怪罪自己為什么在給她做早餐時，忘記了檢查她的身體情況，忘記了伊芙利特的病情正在加重。

可是他是羅德島的博士，他不能因為一個病人而垂憐過久。他還有千千萬萬的人要救。

電車難題始終是一個悖論。

博士選擇了殺死五個人，換回對自己重要的人。

罪惡感和負(fù)罪感將永遠(yuǎn)懲罰他的自私，因此它收走了他本可以運用的能力，奪去了他“裁決天平”的力量，可他不后悔。

這朵傲然生長在雪山之巔的花被博士拔起，極寒的霜雪轉(zhuǎn)瞬就奪走了他所有的知覺；可是他也早已失去了所有知覺，只是握著這朵花，慢慢地向山下走去。

成功了，我拿到了。

僅僅是凱爾希善意的提示，博士很快就能猜出她知道他想去采“極寒之雪”。凱爾希只是擺擺手，以示他這么做是他的選擇。

可他沒有看出凱爾希背對他的眼神中，那和曾經(jīng)一樣的悲傷與失望。

現(xiàn)在.....我就回來，等著我，伊芙利特，塞雷婭。

他的腳一接觸到結(jié)實的地面，毫不顧忌已經(jīng)斷裂的某些骨骼和早已拉傷的肌肉，狂奔起來。

倒在雪上，就再爬起，再此一瘸一拐地向前跑去。

已經(jīng)再也流不出汗的身軀，已經(jīng)走向崩潰的身體，但是他的意志還未燃盡，只要還有一星半點的機(jī)會，他都要牢牢抓住。

那是過了多久呢？8個月？10個月？一年？伊芙利特應(yīng)該還撐得住，塞雷婭.......

“塞雷婭已經(jīng)離開了?！?/p>

“什么？”

博士倒在床上的身體猛地坐起，但休息下來后的身體早就不允許他這么做了。身上滿是被插上的針管和醫(yī)療設(shè)備，凱爾希坐在他的床側(cè)，靜靜地向他敘述他不在的這幾個月，羅德島發(fā)生了什么。

“她去了哪？”

“......她沒有說。不過根據(jù)我個人的推測，她應(yīng)該是在看了你的那封信之后，決定去找你了。”

“不可能，我回來的路上根本沒有看見她.....”

“別忘了，你是運氣好才發(fā)現(xiàn)那‘極寒之霜’的，塞雷婭是去找你，她和你開始的地點完全不一樣。大雪會將你的足跡覆蓋，她很難找到你?！?/p>

“可我現(xiàn)在就在這里——能聯(lián)絡(luò)到她嗎？”

“和你當(dāng)時的情況一樣，不能?！?/p>

“她走了多久了？”

“大概兩個月?！?/p>

博士開始拔下自己身上的針頭，凱爾希猛地按住他的雙肩，一雙綠色眼睛直逼他幾乎失明的黑瞳。

她沒有叫出黑影中的怪物。

“我知道你想去找她——可是你這樣去那里完全是送命。”

“總不能放著塞雷婭不管，我得去.....”

“聽我說，博士。如果你真的想要找到她，不能盲目地找。我知道你這人勸不住，我會幫你的?！?/p>

“至于之后，都看你和塞雷婭的運氣了?！?/p>

“‘理解’?！?/p>

藏青色的碎片從凱爾希的背后散開，飛向窗外的云霄。她閉上雙眼，短短幾秒鐘，她說。

“她在東南側(cè)離六號山峰500碼的位置，半山腰。”

想讓她知道，想和她重逢。我成功了，伊芙利特終于被救了回來，不用再被那罪惡感統(tǒng)治你今后的人生了，塞雷婭。

“‘移動’，身份，巴別塔研究員，三號，代號，‘裁決天平’?！?/p>

“權(quán)限獲取成功，正在啟動......”

熟悉的寒冷。自己才剛剛從這片寒冷的地獄中逃出，現(xiàn)在他要幫助塞雷婭從這個地方脫離，他要告訴她，伊芙利特沒事了，解藥已經(jīng)找到，不需要再責(zé)問自己的過失，畢竟規(guī)則也會犯錯，這不是遵守規(guī)章的她的問題。

半山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標(biāo)志性的雙角！

橙色的火焰出現(xiàn)在雪山的半腰，過度明顯的搖曳。

“‘移動’?！?/p>

猛地跳到塞雷婭面前，博士激動地壓抑著自己的嗓音對她說著，自己已經(jīng)成功采下了那朵極寒的花，她已經(jīng)可以休息了，不需要再折磨自己的內(nèi)心，不需要連這種傷害都靠自己手上的護(hù)盾保護(hù)。

越說他的聲音越小。

因為他發(fā)現(xiàn)，眼前的人晃一晃身子，倒了下去。

這條橙色的龍即便是在雪山上也穿著防護(hù)服，可是她一刻不停地走著，根本沒有給自己休息的時間。她的眼皮已經(jīng)非常沉重了，她的雙耳似乎聽不到東西。

塞雷婭知道博士在自己面前。她很想大聲地告訴他，自己終于明白他在自己心中是什么地位，她那榆木腦袋終于開竅了，只不過開竅的代價，竟會是再也見不到她眼前的人。

在這座雪山上，橙色的手指無力地捏捏博士的臉龐，便垂了下去，博士想要抓住，卻怎么也抓不??；她的嘴角微微顫動，吐露出的話語被大雪掩埋在山底，唯一被聽到的，只有那一句微弱的“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啊，塞雷婭。

你究竟做錯了什么，才要向我道歉？

橙色的龍瞇上眼睛，她笑了笑。

于是在這場雪中，她和他的淚水與無法發(fā)出的哭喊都被靜悄悄地冰結(jié)在此。

博士抱著她的身體，顫抖地站起。

他不知是哭是笑。救回來了一個，另外一個卻因自己而死。

他舉起右手，右手中刮卷起的白色碎片和聲嘶力竭的哭喊造成的雪崩傾瀉而下，被越來越多的白色碎片擋開，隨著這股旋風(fēng)一并交織在一起。

白色風(fēng)暴的中心，是一個決然的眼神。

白色帷帳越加深厚，最終甚至包括進(jìn)了整座雪山，在純白色羽毛中，盡情地舞動。

“‘固定’?！?/p>

白色的風(fēng)暴消失在中心，飄揚的雪花順著風(fēng)飄向各方，空中灑下的鵝毛大雪，是他無聲的哀嘆。

“博士？”塞雷婭正襟危坐地坐在自己對面?！拔沂侨R茵生命的防衛(wèi)科主任，塞雷婭。今后請多關(guān)照?！?/p>

“嗯?！?/p>

雪無言地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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