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和同事陳暉離開了悶熱嘈雜的實驗室，去室外透透氣，清晨的微風(fēng)拂過他的臉頰，半山腰的松樹林子被冰冷的水汽淹沒。此時太陽仍然在地平線下，兩個青年坐在砂石地上，一人一支萬寶路，在吞云吐霧間無言地注視著漆黑蒼穹上的點點繁星。

劉云只覺得自己現(xiàn)在的內(nèi)心就如同這夜空，不同的是他心中的朝陽永遠不會升起了。于他而言，遠方的群星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的吸引力，那份吸引力曾經(jīng)指引他在象牙塔中上下求索，最終得到今天的地位與成就。但從今天以后，他對于遙遠星河的所有的憧憬與幻想都將變得毫無意義。

“也就是說，上頭終止了群星計劃？”劉云決定先打破沉甸甸的沉默。

“不只是群星計劃，美國民間的SETI，我國的天眼、紅岸，世界上所有的地外文明探索工程，都被叫停了。現(xiàn)在NASA正在加班加點研究摧毀旅行者號的方法?！?/span>

“告訴我原因。”

“我若知道就好了?！?/span>

劉云碾掉煙頭，雙手用力地扳住陳暉的肩。

“你知道，總比我知道的多。不然你不可能一副喪家之犬的樣子，不作任何反抗就放棄，這絕對不是你。”

陳暉憔悴的臉龐上露出苦笑，頭背到另一邊，并不敢看他。

“我真的不能說，小云，只能這么告訴你，這些決定，都是出于最理智的判斷，都是為了保障人類在宇宙中最基本的利益——生存。”

“難不成是黑暗森林法則被證實了？上頭不會把科幻當真吧?！?/span>

陳暉猛吸一口香煙，眼神迷離。

“別問了，對于像你我這樣的人來說，這種事兒，無知是福。”

劉云沒有再說什么，但是一個幽深黑暗的念頭從他心底扎根生長，不可阻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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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后 群星工程基地

陳暉急匆匆地趕到連接第三區(qū)和第四區(qū)的通道口前，此刻，巨大的入口處被密封式防爆門牢牢鎖死，十幾個安保人員手持輕武器，面向大門嚴陣以待。為首的組長看到陳暉，兩三步走上前來。

“陳博士您可來了。”

“什么情況？”

“我們也不清楚，十分鐘前，第三區(qū)突然斷電，監(jiān)控全黑了。我想派人過去，發(fā)現(xiàn)防爆門已經(jīng)啟動，有人繞過安全系統(tǒng)強行封閉了第三區(qū)?，F(xiàn)在我們也沒辦法，除非用暴力手段強行突破。”

陳暉的臉色逐漸沉下去，這時，他的電話響了。陳暉顫抖著接通，另一邊傳來了一位老友熟悉的聲音。

“久違了，阿暉?！?/span>

“我就知道會是你，小云，別做傻事?！?/span>

“怎么叫傻事呢？我不過是想知道真相?！?/span>

“你到底做了什么？”

“第三區(qū)的通風(fēng)系統(tǒng)最深處有一個可以遙控打開的密封罐，里面裝的是沙林毒氣，現(xiàn)在，大門和罐子的控制權(quán)都在我手中。”

陳暉一口冷氣沒吸上來，頭腦一陣暈眩。

“你真是他媽瘋了！要弄死一百多號人，就為了所謂的真相？”

“對，就為了所謂的真相。它對我來說就這么重要，是我的生，我的死。如果你是我，你也會做出一樣的事來。我知道防爆門不完全牢靠，所以只給你一分三十秒的時間考慮。”

短暫的沉默中，陳暉死咬著下唇，扯出一條殷紅的傷口，緩緩開口：

“我接受。小云，希望你不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后悔?！?/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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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研究室因失去照明顯得陰森恐怖，陳暉的每一步都會踩出空洞的細碎回聲，總覺得像是什么人在低聲呻吟。研究室的安保設(shè)施十分嚴格，所以劉云把這里選為自己的巢穴，避免第三區(qū)內(nèi)部的人阻撓他的計劃。

劉云站在占據(jù)了研究室大片面積的中央計算機終端旁，多日不見，本就瘦削的他更顯得鳩形鵠面，兩只深陷眼窩的瞳孔透出如炬的狂熱光芒。

“我能黑掉監(jiān)控和大門，但是怎么也攻不破它，但凡有別的方法，我也不會用這么極端的手段，還請你諒解?！?/span>

陳暉沒有多廢話，扯開劉云在鍵盤上敲入自己的賬號和密碼，又通過了虹膜、指紋和語音檢測，屏幕在繁瑣的操作后亮起，不帶溫度的瑩瑩藍光映在兩人蒼白的面孔上。

“把毒氣罐的開關(guān)給我，大門仍然由你控制，我也聯(lián)系不上外頭，你不用怕我跑，但是我必須防止你出爾反爾?！?/span>

劉云想了想，把一個簡陋裝置拋給陳暉。

“我會把一切都講給你聽，若是有不信的地方，你隨時翻閱電腦的資料記錄?！?/span>

在一片寂靜中，陳暉用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聲音把真相徐徐道來。

“三年前，中、俄、美三方聯(lián)合啟動了群星計劃，旨在進行新一輪大規(guī)模地外文明探索，你是首批參與者，但是你不知道的是，你們所開展大部分工作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計劃的真正目的是打撈太陽系中的三艘地外星艦殘骸?！?/span>

“這些艦船的歷史可能有十幾萬年，他們初次造訪太陽系時，我們或許還只是樹上的蒙昧猿猴，終結(jié)他們探索旅途的原因尚不明確，可能是恒星的活動影響，可能是星艦故障，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其中的兩個星艦殘骸中找到了生命?！?/span>

“該說是巧合嗎，這兩種大相徑庭的生命都演化出了在漫長歲月中休眠以茍活的能力。所以，幸運的是，工程得到了令人震驚的成果，不只是其他文明的艦船，人類，終于得以與地外生命直接交談?！?/span>

“不幸的是，這也令我們直面那最黑暗的真相?！?/span>

“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群星工程中失去性命嗎？”

“479人。有4名宇航員在打撈過程中因事故犧牲，余下的全是在交流過程中死去的研究員。”

“這怎么可能！”劉云的面孔因驚異而扭曲。

“我不會騙你，也沒法騙你?！标悤熒宰魍ｎD，擺弄了幾下鼠標，調(diào)出一段視頻。屏幕正中是一簇簇懸浮在透明器皿中的湛藍晶體，它們似乎為某種無形的力場操縱著，不斷聚合又不斷分離，一次次塑造成不同的迷人形狀。

“阿爾法生命體，于木衛(wèi)三軌道發(fā)現(xiàn)，個體質(zhì)量從30g到70t不等，，他們身體的主體部分是硅氧烷大分子，依靠攝入金屬離子維持自身系統(tǒng)運轉(zhuǎn)，通過操縱自身生成的磁力場來與外界互動。至于他們的溝通手段...”

“你看到的是經(jīng)過處理后的視頻，我把未經(jīng)修改的版本找給你看?！?/span>

陳暉在切出視頻后緊跟著轉(zhuǎn)過身去，就好像面前是散發(fā)劇烈猛烈輻射的核廢料。

劉云很快就知道了陳暉為什么有這樣的舉動，第二段視頻與第一段沒什么不同，除了一點，晶體簇間閃爍著強烈刺眼的光芒，種種顏色的光以極高的頻率不停來回閃爍，伴著靜電在空氣中炸裂開來的劇烈噪音，只看了幾秒鐘，劉云就覺得腸胃一陣翻滾，“嘔”的一聲吐了一地。

“現(xiàn)場的效果更加明顯，最多半分鐘，你就會昏迷，多待一會兒甚至有休克的危險。”陳暉輕輕關(guān)掉這段可怖的影像。

“是，是自衛(wèi)手段，還是什么武器嗎？”

“都不是，我們最后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語言?！?/span>

“阿爾法生命體通過折射可見光傳遞信息，這種語言的信息熵高到難以想象的地步，每次傳遞中，表達自己意愿的信息只占很少一部分，占主體的信息是關(guān)于大范圍空間內(nèi)溫度、濕度、引力指數(shù)等一系列紛雜繁復(fù)的數(shù)據(jù)。一段3秒鐘的阿爾法語言，能儲存足足2MB的信息。”

“這種超高頻率的光信號會引發(fā)人類諸如癲癇等一系列癥狀，所以破譯工程十分緩慢，群星工程開始九個月后，事情開始向我們意想不到的方向發(fā)展。”

“阿爾法生命體也許意識到了什么，開始自主調(diào)整語言的使用，他們現(xiàn)在使用的光信號能夠被人體視神經(jīng)直接轉(zhuǎn)化為電信號，從而讓本來需要破譯的信息直抵我們的大腦。最初我們?yōu)檫@個發(fā)現(xiàn)欣喜若狂，然而，之后的所有交流嘗試仍然以失敗為告終?！?/span>

“25,名受試者在接觸到他們改進后的光信號后，17人因腦供血不足猝死，存活下來的要么失明要么患上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癥?！?/span>

“原因很簡單，我們的大腦無法一次性承受過多的信息，這就像是用單片機計算三體問題，結(jié)局只有一項，損壞。”

陳暉給了劉云一些時間思考，只看見他臉上重新煥發(fā)的光在一點點地黯淡下去。

“不能用什么手段讓他們明白嗎？他們不是已經(jīng)在主動改進語言了嗎？”

陳暉輕輕搖頭。

“進行交流需要翻譯語言，翻譯語言需要進行交流，地球上的不同民族間可以用圖畫或肢體語言作為溝通的第二途徑，但是，人類與硅基生物之間，完全行不通?！?/span>

陳暉又打開了一段視頻，劉云見狀不由自主地退后。

“不用害怕，這段視頻沒什么危害。”

畫面中是一坨坨附著在金屬地面與天花板上的粘稠團塊，呈現(xiàn)出摻雜著灰白的墨綠色，仔細觀察會發(fā)現(xiàn)它們在緩緩伸展蠕動，偶爾，團塊表面會陷下去一塊，從孔洞中噴射出陣陣濃密的霧氣。

“貝塔生命體，于金星軌道發(fā)現(xiàn)，他們與地球上一些古菌類似，厭氧嗜熱，用DNA與RNA承載遺傳信息，比起阿爾法，這是種我們更為熟悉的生命形式?！?/span>

“盡管如此，交流仍然以失敗告終?！?/span>

“貝塔生命體沒有視覺與聽覺，當他們與另一個貝塔個體遭遇時，會首先壓制自身免疫系統(tǒng)的運作，用一種特殊的酶溶解掉對方和自己的遺傳信息鏈條，隨后遺傳信息會快速重組，在這個過程中，彼此會互相吸收對方散落的DNA鏈條，其中蘊含的不止是決定細胞如何工作的程序，還有個體之前的遭遇和思考的內(nèi)容。當距離較遠時，他們就會釋放能夠在空氣中長距離漂浮的孢子進行傳遞。貝塔對身體的控制力極其強大，能夠直接命令一個或多個細胞完成具體工作?！?/span>

“你可以想象，當貝塔與地球生命體接觸，他們?nèi)园凑丈鲜鲆惶壮绦蜻M行交流時，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在遺傳物質(zhì)遭到不可修補的破壞后，先是皮膚，隨后是肌肉、內(nèi)臟，一個人會從外向內(nèi)地開始壞死腐爛，變成一團血淋淋的肉，頭腦卻始終保持清醒?！?/span>

“在一次孢子泄露的事故中，有超過200人遭受到了這樣的命運?！?/span>

“阿爾法與貝塔生命體，都無法在地球上生存哪怕一分一秒，阿爾法的晶狀身體會在大氣和強重力環(huán)境中立刻瓦解，而貝塔會在強烈的紫外線照射下失去生命?！?/span>

陳暉說到這停下了，給聆聽者思考的時間，半晌，劉云開口

“這只能說明探索地外文明是一項兇險的工作，還不足以解釋這一切。”

“正是，我們在第三艘星艦得到的信息才是決定性的。”

“德爾塔文明在殘骸中留下的信息十分全面，詳細地記載了他們整個文明滅亡的全過程?！?/span>

“德爾塔生命是怎樣的一種形式我們?nèi)圆桓铱隙?，只有一點是明確的，甲烷對他們來說是必需品，就像人類必須呼吸氧氣?！?/span>

“在德爾塔初步掌握行恒星際航行技術(shù)不久后，一顆隕石著落到他們的母星，上面附著一種外來微生物，它們的代謝過程會產(chǎn)生一種對于德爾塔來說劇毒的氣體?！?/span>

“等到德爾塔察覺大氣含量正在發(fā)生顯著變化時一切已經(jīng)太晚了，整個基于甲烷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在痛苦中死去，只有不到千萬分之一的德爾塔人逃往宇宙。”

“德爾塔文明嘗試過移民，他們在母星系之外找到了多個產(chǎn)生了生命的星球，但是德爾塔卻在最后選擇回到故鄉(xiāng)靜靜等待滅亡，因為就像那個毀滅了他們母星的隕石，德爾塔生命體對于異星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來說，意味著末日。為了不在別的世界上演自己經(jīng)歷過的悲劇，他們放棄了生的希望?！?/span>

“那種劇毒的氣體名叫氧氣，他們的母星是按離太陽由近及遠的次序排為第三顆的行星，地球。他們的滅亡就是大氧化事件的全貌。”

“德爾塔最后留下了一條警告：永遠不要涉足他人的世界。”

“這就是費米悖論的最終解釋，演化是上帝的骰子游戲，生命是由細細蛛絲支撐起的空中樓閣，經(jīng)不起一點風(fēng)吹雨打，任何一點細小的區(qū)別都將讓兩種生命形式差之千里，最終導(dǎo)致一個結(jié)果：無論文明的道德水平，思想觀念如何，無論文明是否對異星之人抱有惡意，他人即是地獄，相遇即是毀滅，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惡意?！?/span>

“我們不知道在目所能及的群星中有多少璀璨文明，也不知道他們是否明白上述的道理，我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隱藏，并做好消滅一切外來者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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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云和陳暉離開了實驗室，去到室外透透氣，傍晚的微風(fēng)拂過他的臉頰，劉云眼中的茫茫星海在滾燙的淚水中逐漸模糊。

“也好，這樣也好啊，人類不必再把努力花在無用的幻想上?！?/span>

“如果宇宙足夠大，時間足夠長，文明足夠多，或許真的會存在一種與我們演化路徑完全相同的生物，我們可以交流，可以通婚，可以聯(lián)合成一個更大的文明?！?/span>

“但是人類不可能為這億萬分之一的概率去冒險，在孤獨和毀滅面前，我們只能選擇前者?！?/span>

陳暉沒注意到，說這話時，他的眼中也閃爍著淚光。

“生命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