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斛珠夫人》(16)
第二部分 日西月復東V
這一夜她睡得太深沉了,連夢也不曾有一個。在熟悉的氣息包圍中,終于像回到巢穴的幼獸一樣安下心來,放任意識渙散在溫暖的黑暗中。
不要醒就好了。
她蹙起眉頭,躲避著輕輕拍打在臉頰上的微涼大手?;秀边€是七八歲年紀,清晨不愿起床習字,義父來拍她的臉,她將腦袋深埋入被子中躲避。濯纓使壞,總要嘩啦一聲掀了被子,讓她打三五個噴嚏。睡眼惺忪中海市微笑起來,本能地揪緊了被子,提防濯纓來扯,過了片刻,始終不見動靜,甜濃睡意于是漸漸消散。時光電轉,記憶猶如一枚冰冷玉飾緊貼在心口上,未睜眼,已覺得了一點心酸。她已不再是梳雙丫角的孩童,而那相伴十年的兄長濯纓,烏金色眼睛的少年,怕也是永遠不會回來與她嬉鬧了。
她睜開眼睛,用力合上,再睜開。
濯纓走了,這里只剩下他和她。不錯,這是他的屋子。衾褥帳帷素凈雅潔,浸染了淡薄墨香。他的枕,他的髓玉腰佩,他壓在床頭的驚鯢古劍,他停棲于她面頰上的溫涼手掌。屋內(nèi)清光明亮,窗紙上有飛絮般的雪影悠然飄落。
海市眨動濃密的眼睫,“下雪了?!?/p>
? ? ? ?“嗯?!彼饝?,欲要抽回的手卻被她握住,依然貼在面頰上。她的手極輕,膽怯而窘迫,像是惟恐他稍有不悅,隨時預備著撒手逃開似的。
“我想脫去軍籍,留在帝都?!?/p>
? ? ? ?“不喜歡邊關么?”他揚眉。
“喜歡啊。”她望了望他,又立即低下眼去,“可是,邊關離你太遠。皇帝也好蠻王也罷,這些東西我都不怕,只要你身邊始終有我,只有我,那便很好了?!彼粫r語塞,胸中如有冰與炭雜錯填堵。她那一瞬的波光,瀲滟而溫軟,竟然令他心生畏懼。她在一日一日長大,那種雌雄莫辨的美已愈發(fā)濃麗起來??v然肌膚曬成了蜜金顏色,只要放下長發(fā),便流露出不自知的韶華與風情,不容錯認。在戰(zhàn)場上她決斷如鐵,冷定更勝男兒,在他身邊卻時時只當自己是個孩子,一味信賴著他,一味耽溺于眼前的幸福。而他唯一能為她做的,只是伸出手去,親手毀棄這短暫如泡影的幸福。
她忽然抬起臉,明麗的眼里神光璀璨,“我從小武藝最好,一定不會拖累你。”
? ? ? ?他擱在海市面頰上的那只手依然輕柔,身側的另一只手卻不為人知地緩緩握緊?!敖袢栈噬隙?,你隨我去么?”
? ? ? ?“冬狩?!要去要去!”海市一聽是狩獵,立刻有了勁頭,赤足自床上跳了下來,就要往自己的屋子去?!拔覔Q衣裳!”
? ? ? ?“手?!?/p>
? ? ? ?“嗯?”海市疑惑地站定了,猶猶豫豫伸出一只手,一枚冰冷沉重的小東西隨即落入她的掌心。鑲水綠琉璃的金扳指,因是多年相傳的舊物,光澤尤其溫潤飽滿,內(nèi)面新纏了厚厚的綠絲線,她試著套上右手拇指,大小恰好。她對她囅然一笑,他亦淡笑以對,眼睛里卻有著她看不透的窅暗漩渦。
節(jié)氣大雪。
彤云四合,六出雪片翻飛,帝旭卻執(zhí)意要出獵。
御駕出城冬狩之日,永安、永樂兩大道與承稷門照例不許庶民通行,路旁饌飲買賣商肆一概歇業(yè)。五十里積雪大道兩側張設著一丈高的連綿錦幛,為防車輦打滑,路面更灑有勻細海沙,寬廣平直澄黃潔凈,有如足金鋪陳。永安大道上五色衣冠儀仗自成鮮明方陣,相銜而行,一時旌旗冠蓋遮天蔽日。
大徵崇尚緇、金、朱、青、紫五色,以緇地金龍紋為帝后兗服,其余諸色依爵位官階等而下之,即便冬日外披裘服亦不可僭越本色。因是隨狩,百官皆做騎射裝扮,卸去冠戴,將朝服左肩褪下,露出內(nèi)里的同色深衣,前后長裾亦挽結于右腰側,外披本色皮裘。海市平日少用皮裘,一時尋不著本色青貂,只得胡亂找了件銀狐應數(shù),在武官行列中尤為醒目,立即便有同袍前來攀談。海市自報了名姓籍貫,諸官聽得方海市三字,心內(nèi)皆明白是方諸養(yǎng)子,一時面面相覷,沉默下來。海市便不再言語,自顧策馬前行。到了永安大道與永樂大道之交叉口,前頭便有小黃門下來傳了消息,命文武諸官行列暫且停下。此時帝旭御駕與文武官員之間已有了半里間隔,原先等候在永樂大道上的一行隊列便插入間隔之中。行列中騎馬領頭的年輕男子披一件極長大的赤紅火狐,風帽掩去了眉目,皮裘下擺里露出精工紫金馬鐙。朱色是皇親用色,那年輕男子必然是昶王無疑。昶王勒住了馬,將臉轉向百官行列,卻不知是在看誰。過了片刻,他揚手將風帽拂至腦后,不經(jīng)心地轉頭向前。昶王的面容較帝旭秀麗,日??偸俏也徽瘢┓讲拍且晦D瞬中神色異常清峻??v然有人因那一瞬心生驚駭,約莫也很快便要懷疑自己眼花——昶王隨即仰天打了個毫不避人的大呵欠,才策馬帶領隨從侍衛(wèi)等列隊趨前,緊緊尾隨帝旭御駕。
宛時初,御駕抵達圍場。歧鉞圍場在歧鉞隘口之下,三面為天柱山脈環(huán)抱,是離京最近的一處皇家獵苑。本朝立國以來六百七十余年,每年大雪冬狩典禮均在此舉行,只在儀王之亂中間斷了八年。大雪冬狩原本意在以獵獲禽獸之多寡與種類來占卜來年年景,獵獲中應有豹、貂、鷂與兔,各象征財貨、溫飽、風調(diào)雨順與繁茂多發(fā),后來逐漸演變?yōu)槎鞯涠Y,在御駕前依次放出四種動物,由皇帝象征性地予以捕捉或射殺,作為立春大社供奉天地山川的祭品。
常年駐守圍場的官員名為狩人,約有百余人數(shù),出迎時亦均將朝服卸去一肩,挽結衣裾,作騎射裝扮,另成一隊附于五色官員行列左側。海市見狩人們各司其職,擎鷹鷂者有之、持兔籠者有之,更有十六人專職運送豹籠,其中尤為醒目的是兩名身披雜灰銀鼠皮大氅的少女。那兩名少女容貌只是中等,舉止不似女官,也不若世家之女,皆是烏發(fā)垂肩,不經(jīng)梳挽亦毫無簪飾,灰鼠大氅自脖頸裹到踝下,在御前是極為無禮沖犯的裝扮,眾人也仿佛視而不見。像是覺察了海市的注視,其中一名少女轉回頭來望了一眼,那眼神純良而畏縮,如她身旁籠中的白兔。正在此時,前邊文官讓出一條道來,內(nèi)侍傳話,說是就要放豹子了,命武官全體列隊上前護駕。海市隨著大隊牽馬步行向前穿過文官行列,在羽林禁衛(wèi)叢中發(fā)覺了那名騎著“風駿”送信至赤山的軍漢。昶王與帝旭為青衣的羽林與武官團團簇擁,火狐與玄貂皮裘均光潤得如同上好貢緞,是滿眼雪白與石青中最烈艷奪目的兩抹顏色。方諸隱身于內(nèi)侍群中,一色的紫貂外袍,風帽遮著眼,身姿儀態(tài)依然醒目,已有不少武官注目于他,竊竊揣測起來,傳聞中從不出宮的方大總管,就是這樣一個人么?前面人群中微微起了騷動——豹子出籠了。
豹是自小馴養(yǎng)在上苑內(nèi)的錦文云豹,與負責喂養(yǎng)的狩人十分親昵,爪甲亦每日由狩人修剪。不靠得太近的話,不過是安全的玩賞獸物。剛出籠的豹子四足帶著叮當作響的金鈴,茫然走了幾步,在雪地上留下梅花足印,然后在一旁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熟識的狩人面孔,便輕巧歡欣地向那邊奔跑過去。
一聲厲喝在人群中炸響,殺氣暴起,聞者無不惕然心驚。只見帝旭隨手將玄貂皮裘向身后一拋,揚手發(fā)力,空中弧光疾落。云豹嗥然痛叫,立時大力跳踉刨抓,激得金鈴晶晶疾響,四處雪粉飛騰。羽林郎一擁而上,以手中軍棍將云豹絞住,足足用了近二十人,才將那云豹壓服在地。眾人定睛看時,帝旭擲出的精鋼小斧正嵌在云豹兩眼之間,是致命的一處傷。司祭官上前祝禱完畢,羽林郎將云豹移開,百官于是皆伏地山呼萬歲,稱頌圣武。帝旭一面從年輕內(nèi)侍手上接過方才解下的玄貂皮裘,一面回頭看著華服寶帶匍匐在地的數(shù)百文臣武將,滿眼的倦怠與漠視。
海市抬起頭來的時候,只能看見帝旭自顧披上皮裘的背影,飛揚起來的沉重貂裘像一對巨大不祥的黑色羽翼。
“貂女呢?”帝王澄澈的嗓音里含有笑意,如同任性少年期待著惡意的游戲。
百官幾乎同時不動聲色地側目看向左面的狩人行列。那兩名身裹雜灰銀鼠皮大氅的少女勉強走出行列,對視一眼,肩頭都不由得瑟縮起來。
“啪?!睒O輕的一聲響,是帝旭稍顯不耐地用鞭柄輕輕拍打左手掌心。
兩名少女脊背猛然僵直,面上木無表情,只有失了血色的圓潤玲瓏下唇,皆不易覺察又不可遏止地戰(zhàn)抖著。兩名狩人走上前來,解了她們的領扣,一拎大氅的后領,溫暖厚實的裘皮便無聲地脫離了她們的身軀,再從后背使力一搡,她們便被推入了還殘存著云豹鮮艷血跡的雪地中,暴露在數(shù)百名男子的目光中。
她們的大氅內(nèi)幾乎空無一物,只有一件極薄的白緞無袖短裾聊為遮掩,小靴亦已脫去,肌膚乍然遇寒,在雪地映襯下泛出嬌軟的嫣紅色來。
“再往前走?!眱?yōu)美冷冽的聲音命令道,“分開往前走。”少女們?nèi)崮鄣穆阕悴冗^雪地,足下積雪寒冷沁骨,使得她們的步伐反而分外輕捷迅速,像是在火焰上舞踏。
“停下,就待在那兒?!钡坌駬P聲道。于是那兩名少女停在十丈開外的空闊雪地上,伶仃的兩條白影子,朔風中飄揚著齊肩的烏黑的發(fā)。狩人們打開貂籠,放出籠子中的二十四只玄貂。玄貂們脫出樊籠,紛紛避開人群,奔過雪地鉆入林間。偶有幾只經(jīng)過少女們身邊,好奇地貼著少女足邊轉了兩圈,便繞著少女的踝將身軀盤了下來,安適地臥在少女足背上。
人們皆不自覺地放輕了呼吸。狩貂是冬狩大典中最易出漏子的一環(huán),沒有人擔得起那罪責。
那天的雪是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天空中翻攪著濃密的白翳,雪片如楊花般落在貂女們肩上,觸到體溫便溶為涓涓清水。很快地,少女肌膚失去了溫暖柔軟的光澤,雪片不再融化,新雪不斷灑落下來,越覆越厚。像是不堪冰凌重壓的枝條頹然折斷,一名貂女向前跪倒,旋即仆臥下去,再無動靜。她足邊的玄貂納悶地轉了一圈,嗅嗅她的面孔,而后仰天發(fā)出呦鳴。海市狠狠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垂下眼睛。
過了一刻,另一名貂女纖細身形亦微微搖晃,而后直挺挺地向后仰倒,如一樁枯樹跌臥雪地。龐大的皇家儀仗沉默地觀望著她們。風愈加兇暴,松散的新雪卷成一陣陣細小的銀浪,少女們的烏發(fā)很快被掩埋,眼前只余下一個嶄新純潔的銀妝世界。
海市聽見輕輕一聲手指骨節(jié)握出的脆響。她轉動視線,看見了她左側的那個人。那人從青狐裘里露出的拳緊緊地握著,指節(jié)發(fā)白。她右側的人手里執(zhí)著鞭子,拇指焦躁地摳著鞭柄上裹的熟革。她身前的人將手垂在身側,仿佛是很有些悠閑地用食指輕叩大腿——倘若不是御前不許佩劍,那正是平日長劍該在的地方。他們沉默著,她看不見他們的面孔。海市抬起頭來茫然四顧,齊整明麗的五色方陣一絲不亂。這靜默浩大的奢華隊列里,人人都在思索著什么?樹林里傳來細小的呦鳴,先是怯怯的一聲。貂女身邊的那兩只玄貂立即昂起頭來急切呼喚。樹林里應答的呦鳴聲又多了一個,兩只潤澤純?yōu)醯男鯇⒛X袋鉆出樹叢,靈巧地跑到雪地里同伴的身邊,畏縮地嗅了嗅貂女,一面嗚嗚鳴叫,一面用身體磨蹭貂女的臉頰。樹叢中簌簌作聲,一只又一只玄貂鉆了出來,全然不顧十丈遠處便有數(shù)百人類,紛紛奔向貂女身邊,在一片冷白中攢成烏茸茸的兩團,像一床活的貂絨毯,嚴密地遮擋著寒氣的侵襲。
幾十名狩人牽開四丈寬的網(wǎng)罟,躡足向貂群走去。玄貂們不閃不避,偶有一聲兩聲呦鳴,身體卻反而將貂女護得更緊,擠擠挨挨地縮成一團,終于被一網(wǎng)打盡。此時便有一名狩人頭目將網(wǎng)罟的抽索送到方諸面前,再由方諸轉呈帝旭,將那數(shù)十只網(wǎng)中之貂象征性地牽住。狩人們戴了牛皮的手套,探手入網(wǎng),將玄貂逐只捉出,它們這才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慌亂抓撓起來,發(fā)出尖銳的嬰兒般的哭喊。網(wǎng)罟內(nèi)的貂漸漸少了,才看見貂女怔怔地坐在一片斑駁的紅中間,隔著網(wǎng)罟,轉動惶惑的眼,過了許久,終于發(fā)出凄厲的叫嚷。那聲音仿佛一道冰冷刀鋒沖破網(wǎng)罟,在同一瞬間刮過每個人的后頸。貂的皮毛一旦破損玷污便失去價值,捕捉它們不可使用刀劍獸夾,即便將它們騙入陷阱,它們亦會瘋狂地互相撕扯,將彼此稀世的皮毛抓得支離破碎。北方諸國傳入的貂女誘捕法能夠最大限度地保存它們的毛皮,對這些無知善良的動物來說,貂女是最好的誘餌,亦能減少許多互相抓傷的可能。
帝旭冷淡地丟開手中的網(wǎng)罟抽索,小黃門立刻上來接下了,另有人送上弓箭。
貂女坐在網(wǎng)中,低頭俯視自己的雙手。從臉面到軀干手足,貂爪撓出的鮮紅傷痕交織密布。寒冷沒能凍結了痛楚,一滴淚從眼眶淌至指尖,處處牽痛,最終滴落之時,在雪地上濺出一點觸目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