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人這一輩子，失敗才是主旋律，成功只是點綴其中。

　　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能算得上失敗的事，大概就是我的中考了。去學校查分那天，為了避開別的同學，我故意很晚才到，我深知自己不是塊學習的料子，對于自己的成績能考多少大概還是有點預料，但心中又期望著奇跡的發(fā)生，總感覺自己能多蒙對幾道。這種感覺越臨近出分越強烈，但是看到277分的白紙黑字，我腦袋還是懵了一下。接著我機械一般的看著后面的各科分數(shù)——其實我沒什么看的必要啦，這分數(shù)連最差的高中也考不上。我只是看到別人的眼珠子都平移著一條線過去了，所以我也不好只看個總分。

　　回家的路上我像是一條病怏怏的狗，有時候我的腦子里面充滿了277，有時候我又忘了我已經(jīng)查完了分數(shù)，只當277是我的一個夢。我真想一直在這條路上面走，永遠都不要回到家，好像這樣我的277就會消失的無影無蹤那樣。到了我家樓下，看著我們家后面的護城河，我想我還是跳下去淹死算了，這么想著我就走過去低頭看了看。護城河中間有個放下去的水閘，一邊是被前幾天的雨水灌滿的深河，一邊是淺淺的一層水。我想要是跳進了深河里被淹死可是很痛苦的，至于另一邊淺淺的水位，要是跳下去摔死還好，萬一沒摔死，摔成了殘廢，那更是生不如死了。我就對自己說：

　　“算啦，還是回家吧。”

　　我總不能和我自己過不去吧。

　　等我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下午了，我沒有像往常一樣打開電視打發(fā)時間，或者跑去街上溜達。那天的我只是木訥的癱在沙發(fā)上面等著我爹媽回家。

　　過了一會我就聽見了我爹熟悉的聽了十幾年的腳步聲，我聽見他咳嗽了兩聲，接著剁了兩腳把聲控燈踩亮了，雖然早就有心理準備，但我心依舊跳動加快，臉面發(fā)燙，世界變得寂靜了，能聽見的只有我心臟的砰砰聲。

　　我爹鑰匙插進門鎖的聲音還是把我嚇了一激靈，沒什么反應的時間，門就開了，我爹看見我的樣子先是愣了一下，接著他就一邊脫鞋一邊問道：

　　“考了多少分啊?！?/p>

　　我耷拉著腦袋，咬著牙吐了幾個字。這時候我爹一只手指勾著鞋子提在半空中，扭著腦袋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望了望我，往常我看見我爹這幅滑稽的姿態(tài)是要笑出聲的，我倆就在這種尷尬的氣氛中相互注視了十幾秒，接著我爹長嘆一口氣，在一片寂靜中換好了他的鞋子后進了他的臥室。我以為他這是要去里面找出皮帶打我了，就想爹你就把我打死算了，于是我鉆進了我屋子里面趴床上等著挨揍。

　　但是我沒有等到我爹推開房門打我，而是聽到我娘回來了，她高跟鞋在地上清脆的踩出嗒嗒嗒的聲音，接著門一開一關，她便也脫了鞋進了臥室。

　　我懶得換個姿勢，就伸長了耳朵聽他們那邊的動靜，先是我娘拉長聲音啊的叫了一聲，接著聽不清的嗡嗡聲，期間夾雜著我爹響亮的咳嗽，后來我就聽見我娘嗚嗚的哭聲了。我聽見我娘哭著說：

　　“都是我們沒教育好啊……”

　　我娘這個時候還覺得是她們的過錯，她沒有怪我自己不學好，而是怪她們沒有盡到職責。

　　晚上我爹把我叫到客廳。我趴在床上渾身無力，像是剛從水里出來。我是硬撐著才坐起身來，拖著沉重的身體走出了臥室。

　　我爹見我傻站著，就拍了拍他旁邊的沙發(fā)，讓我坐過去。接著他說：

　　“福生啊，爹媽都是沒文化的，你祖輩是種地的，我們是讀完小學就來城里打工的，其實你初中已經(jīng)算是個高學歷了?！?/p>

　　我聽了我爹的話，心里更堵得慌了。我只當迎接我的將會是狂風驟雨，但是眼下我爹的風和日麗反而讓我更加不自在，我低著頭看著我的左腳去拍我的右腳。

　　我爹頓了頓，他接著說：

　　“其實上中專學一門技術，也算是條出路?！?/p>

　　我的腳現(xiàn)在停止了互毆，我舔了舔嘴唇說：

　　“中專都是一幫二流子，我不去中專。我寧愿直接去干活?！?/p>

　　我爹聽了這話半天沒響，一會我看見他站起身來揚起了巴掌，我下意識縮了縮脖子，但是巴掌并沒有如約而至在我的臉上，而是摸了摸我的腦袋，我爹的手很冷，從天靈蓋一直涼到了我的腳后跟。接著我爹說：

　　“你先去睡吧?！?/p>

　　晚上我在床上已有些許困意，我知道我爹媽也沒睡著，因為我爹的呼嚕沒有像往日一樣照常響起，我強撐著眼皮子，聽著我爹娘一遍一遍嘆著氣，又低聲說著什么，那時候窗外的風吹起來了，呼呼的就像我爹娘在里屋的聲音。

　　過了一會我爹的呼聲響起來了，我倒是睡不著了。困的時候不睡覺，現(xiàn)在就開始胡思亂想失眠了。昔日的回憶像是水一樣涌來，我躺在床上像是沉浸在過去的日子里面。強行閉眼帶來的是身體的莫名燥熱，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是越呆越難受了，張開雙眼，一片漆黑像是由白紙上的黑字重疊形成。我開始不斷的后悔，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我給自己徒增精神上的鐐銬，到了最后也只不過是精神上的鐐銬隨著時間一點點解開了，我的行為依舊是沒有任何的改變，我終究不是什么成材的料子。我開始期待我今天晚上猝死在床上，這樣我就不用面對我沒有光的未來。

　　我不知道我啥時候睡著的，我也沒有猝死在夢里。第二天我爹早早地就把我叫醒了，他說：

　　“你昨天說你不想去中專想去干活，我就讓你先去跟著你姑父去工地上面干幾天活，回來了你再考慮以后到底想干啥。”

　　一路上我都坐在我爹電動車的后座，兩人一路無言。我望著遠方的路面海浪一樣起伏，病怏怏的太陽掛在灰白色的天空上面，萬里無云。一路上我們像船一樣起伏，身邊的汽車行人都越來越少，路面的塵土沙子也越來越多，最后我爹帶著我停到了一處建筑工地前面。他站在門口打了個電話說了幾句，過了一會我那個沒見過幾回面的姑父就從大門口出來了，他們遠遠的嘀嘀咕咕的說話，我爹給他遞上一顆煙，他推了幾下叼在了嘴巴里，接著我爹就小跑著過來，他對我說：

　　“跟著你姑父好好干，晚上我有事，你就自己走回來吧。”

　　兩個老男人互相點了點頭，我看到我爹騎著電動車走了，姑父笑嘻嘻的跑過來給我披上了一件藍色工作服，扣上了一頂黃帽子后就帶著我走進了工地的小鐵皮屋里。

　　他坐在椅子上面問我：

　　“福生啊，你都會干些什么？”

　　接著他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完之后，他像是從我的沉默當中得到了答案，于是他接著說：

　　“有個事誰都能干，你就去推土推磚吧。”

　　說完他又愣了一會，往天上瞅了瞅，又像想起來什么似的：

　　“你要不要喝口水？”

　　我搖了搖頭，就走出小鐵皮屋子去推土了。一個高高的小土堆旁邊有把鐵鏟，上面的黑色的保護層已經(jīng)被磨下去了，半圓的鏟刃白的像閃著寒光的月亮。我的工作就是用鏟子把土鏟到小車上面，再把小車運到施工的樓房下面倒下去。有時候工人們也會喊我去拉磚。開始我還一車一車堆得冒尖的運，到了后面我發(fā)現(xiàn)也沒人看著我，我就半車半車的運。

　　清早臨終的太陽到了下午倒是回光反照了，我累的渾身是汗，身上的汗水在衣服上面流了干，干了流，衣服成了藍色深海中白花花的鹽柱，板結(jié)發(fā)硬；最讓我頭疼的是頭上的汗水，他們順著我痛苦的表情歡快的流淌著，就像田壟里面奔流的水。

　　到了傍晚，終于到了停工的時間。姑父跑了過來，他拍了拍我的肩，說：

　　“福生，要不要歇一會，喝口水，一會我?guī)闳コ渣c東西。”

　　我累的話都不想說了，雜草叢生的胃里直犯惡心，我擺了擺手，心想還是早點回家吧，一天下來，我的手被磚頭磨破了，腳上也磨出了水泡，臉上和手上也被曬得脫了皮。一路上走走停停，累的我腰都開始疼了。想想這才是第一天就已經(jīng)把我累個半死了，要是再來我的命就要丟在工地了。走了不知道多久，我終于看到了我的家門，我是彎著腰撲上去的，我娘開門看見我的時候被我嚇了一跳。我弓著進去，一下子就撲到了沙發(fā)上，一副要死的樣子，我娘又是端水又是捶腿的，這時候我的眼角瞥見我爹了，他正坐在客廳悠哉的喝茶呢。我頓時就明白了，這個老東西不是有事，而是為了讓我知道打工有多么累，好讓我放棄去工地的念頭，回去上中專。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爹又來叫我去工地了，我就躺在床上裝死，一會我爹看見我還沒有起來，他就起來拽我的被子，我就坐了起來對他喊：

　　“爹，我不去工地了。”

　　我爹點了點頭，嘴角頗有笑意，我接著說：

　　“不過我也不會去中專。”

　　然后我往床上一躺，說：

　　“我這輩子就這樣啦，以后再去找個清閑活干，找不到就先在家里歇一陣子。”

　　我爹的笑容僵住了，他臉都氣紅了，接著他就捉起我來開始打我。這個瘦小干癟的老東西，打起我來力氣是一點也不小。他一邊打，一邊嘴里罵著：

　　“小王八蛋，養(yǎng)你這么大了還要啃我們這一把老骨頭?！?/p>

　　我想著我爹打我?guī)紫職饩拖?，結(jié)果我爹打起我來沒完沒了了，我又想起來昨天晚上我累的像狗一樣在馬路上爬，我爹卻在家里悠哉悠哉地喝茶，火氣就上來了，我摁住我爹的手說到：

　　“爹，我長這么大沒和你們動過手，你打幾下就得了！”

　　我爹盯著我，氣的他胡子都發(fā)抖了，他哆嗦了半響才說：

　　“你這個畜生！你給我滾出去！”

　　我說：“滾就滾?！?/p>

　　我跳起來收拾起來我的行李，拿起上學時候的破背包，裝好了一身衣服，接著揣起了我的身份證。

　　我爹見我這架勢是真的要走，他就背著手出去了，一會回來了塞給我300塊錢，他說：

　　“你就出去見識見識吧。你還太年輕，不知道活著有多不容易……”

　　我那個時候也的確是年輕，我還沒等我爹說完就緊接著說：

　　“爹，我不混成個樣子不回家?！?/p>

　　接著我就背起書包，走進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