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錢與受氣

梁實秋

? ? ? ?一個人就不應(yīng)該有錢，有了錢就不應(yīng)該花；如果你既有錢，又要花，那么你就要受氣。這是天淀公理，不足為奇。

? ? ???從前我沒出息的時候，喜歡自己上街買東西這已經(jīng)很是不知自量了，還要揀門面大一點的店鋪去買東西。鋪戶的門面一大，窗戶上的玻璃也大，鋪子里面服務(wù)的先生們的脾氣也跟著就大。我走進這種店鋪里面，看什么都是大的，心里便覺戰(zhàn)栗好像自己顯得十分渺小了。處在這種環(huán)境壓迫之下，往往忘了自己是買什么東西來的。后來臉皮居然練厚了一點，到大商店里去，我居然還能站得穩(wěn)，心有時還不能不跳得急，叫我向柜臺里的先生張口買東西，真是誠惶誠恐。第一，我總覺得我要買的東西太少，本想買二兩瓜子，時常就臨機應(yīng)變，看看柜臺里先生的臉色不對，馬上就改作半斤，緊張的局勢賴此可以稍微緩和一點。東西的好壞，是否合意，我從來不挑剔，因為我是來求人賞點東西的，怎敢挑三揀四地招人嫌！假如店里的先生忙，我等一等是不妨事的，今天買不到，明天再來，橫豎店鋪一時關(guān)閉不了。假如為忙著買東西把店伙計累壞了呢？人家也是爹娘養(yǎng)的，怎肯與我干休？所以我到大商店去買東西，因為我措辭失體、禮貌欠周以致商店伙計生點氣，那是有的，大的亂子可沒有鬧過。

? ? ???后來我的思想成熟了一些，腦筋也聰明了一些，有時候便到小鋪子去買東西，然而也不容易。小店鋪的伙計是肯謙恭下士的，我們站在他們面前，有時也敢于抬起頭來?？墒撬麄兿矚g跟你從容論價?！澳樒で泛瘛钡娜藭r常就在他們的一陣笑聲里嚇得跑了。我要買一張桌子，并且在說話的聲音里表示出誠懇的意思，他說要50塊錢。我不敢回半句話，不成，非還價不能走出來。我仗著膽子說給10塊，你聽吧，他嘴里念念有詞，他鼻里哼哼有聲，你再瞧他那副尊容，滿臉罩著一層黑霧，這全是我那10塊錢招出來的。假如我的氣血足，時能抵得住，只消邁出大門一步，他便會把你請回去，說：“賣給你嘍！”于是乎，你的錢也花了，氣也受了，而桌子也買了。

? ? ???此外如車站、郵局、銀行等公眾的地方，也正是我們年輕人練習(xí)涵養(yǎng)的地方。你看那鐵檻里的那張臉，你要是抱著小孩子，最好離遠一些，留神嚇壞了孩子。我每次走到鐵檻窗口，雖然總是送錢去，總覺得我好像是向他們借債似的。每一次做完交易，鐵檻里面的臉是灰的，鐵檻外的臉是紅的！

? ? ???鐵檻外面的唾液往里面濺，鐵檻里面的冷氣往外面噴！

? ? ???受氣不必花錢，花錢則一定要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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