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雪焚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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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升平樓的瑤臺上,敖謹(jǐn)又一次看到遼闊的星空。
五歲那年他嚷著“騎馬殺賊”,父親不允,就在沙地里打滾放賴,鬧得精疲力竭,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大軍早已拔營,將臺上星空低垂,滿得快要溢出來,像他用力忍住的眼淚。
七歲那年他想偷偷混進(jìn)營地,不小心鉆進(jìn)了誘敵的糧車。那一夜火光沖天,砍殺聲不絕于耳,他緊緊縮在糧草里,既驚惶又激動。回家后被家法處罰,在宗祠前跪到半夜,身后突然一聲長嘆,面前多了把短劍。他很興奮,因為哥哥說過,有兵器才算真正的男人,是男人就可以騎馬殺賊,但也很奇怪,為什么這么短的劍也能映出遠(yuǎn)天的星光。
十歲那年他初征沙場,單戟斬落樓國名將葉遲,一戰(zhàn)成名。
其后三年,他跟隨父兄的旌旗,揚名北海諸國。
他身上流淌著敖家世代相傳的兵戈血脈,夢里都是長車踏過鎖河山缺,卻在某日落入那間狹窄的囚室,唯有一盞燈、半壁書相伴。從那時起,天空便剩下井口似的一塊,殘月都只是一滑而過,無意停留。
敖謹(jǐn)用力抬頭,星空遼闊依舊,但那個教他騎馬殺賊的人,卻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七公子!快來喝酒!” 半天喊不應(yīng),小閑索性拔了頭上玉簪,當(dāng)飛鏢丟過去。
“人還沒來?”敖謹(jǐn)仿佛背后長著眼睛,抬手便接住了。
“急什么,月亮都還沒出來。嘗嘗這個,若耶溪的美人螺?!?/p>
小閑抓起一把瑩潤透明的貝螺,嗑瓜子似的吃了兩粒,突然臉一黑,那聲“小二”喊得是電閃雷鳴,接下來桌也掀了,盤也砸了,連同樓下的客人也被熱湯淋了無辜的腦袋。
“顧、顧少什么吩咐?”升平樓的胖掌柜一團(tuán)和氣滾上來,領(lǐng)著伙計點頭哈腰。
“老子點的是美人螺,拿什么破玩意來糊弄!”
整桌菜碟都被掀出窗去,噼里啪啦落進(jìn)樓下的河港,根本死無對證。遇上這種倒霉事,天下第一樓的掌柜也只能肝顫加小心,拼命賠著不是,只求這位壞脾氣的少爺能消消氣,不要鬧到無人敢進(jìn)店。
“算了,”小閑懨懨揮手,“大爺今天心情好,不與你們計較。待會我有貴客要來,去備一桌新菜,再把樓下的雜客趕走,今天場子我包圓了?!?/p>
掌柜很是猶豫,面前這位顧少固然開罪不起,但升平樓名滿天下,來者都是客,哪能說清場就清場?
“要我?guī)湍闼涂停俊毙¢e不耐煩地站起來,嚇得掌柜忙不迭領(lǐng)命而去。開玩笑,讓這祖宗折騰一趟,他不如直接關(guān)門大吉。
敖謹(jǐn)?shù)皖^看著腳下。樓下的圓形露臺如梯田鋪展,佳肴還在散發(fā)香氣,食客卻被遣盡了。這些日子他可見識了顧少的惡名,走到哪里都像一枚皂角投進(jìn)油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不過,既然需要清場,想必來了個大人物。
敖謹(jǐn)轉(zhuǎn)過身。
確實是個大人物,但不是料想的那位。
來客的臉龐藏于帽兜中,隱在斗篷下的金盞菊搭扣卻揭露了他的身份——唐國公百里氏。
小閑并不起身,仍舊一攤爛泥似的坐姿,指著亭臺外道:“您要的人?!?/p>
唐國公微笑頷首,身后侍衛(wèi)立即遞上一枚錦盒。小閑接過來,揭開一角掃一眼,方堆起滿臉的笑容,起身一喏,施施然離去。
這般笑意融融如溫開水的人,敖謹(jǐn)似乎是認(rèn)得一個。
“百里恬?!?/p>
“敖諍?!?/p>
“在下敖謹(jǐn)?!?/p>
“可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人,叫敖諍。”百里恬清晰地咬著那兩個字,牙齒閃閃發(fā)光。
如同觸動了機括,敖謹(jǐn)再次被投入灰撲撲的記憶中——
“三弟你自幼魯莽,此番犯下大過,幸得陛下仁慈免你一死……將你從族譜除名……賜名為謹(jǐn),望今后謹(jǐn)言慎行……”二哥的臉在門前一寸寸收窄,最后剩給他從此緊閉的牢門,與謹(jǐn)言慎行四個字。
“我認(rèn)識的那個人,雖與我年齡相仿,卻敢陣前橫刀立馬,和他哥哥一樣,英雄出少年。”百里恬又道,聲音很輕,聽在敖謹(jǐn)耳中卻字字錐血。
“英雄早已死盡,活下來的人,或委曲求全,或茍且偷生?!?/p>
“世界上永遠(yuǎn)有第三種選擇,”百里恬輕道,盯住他臉頰上的黥痕,“敖諍,你心里一定有很多仇恨吧?”
敖謹(jǐn)望著幼年好友,突然想起一個關(guān)于這位現(xiàn)任唐國公的傳言。
據(jù)說,是百里恬把那些殺人的鬼,帶進(jìn)了天啟城。
獄卒們醉酒后說的時候,他只當(dāng)是無稽的謠傳:百里家的小子,騎匹烈馬都嚇得小臉雪白,能有膽子謀逆?然而……他看著面前的百里恬,一樣的蒼白清弱,一樣的笑意融融,眼睛里卻多了些他讀不懂的東西。
“我們有共同的仇敵?!?/p>
“仇敵?”
百里恬點頭,眼中笑意凝結(jié),他身姿一貫纖細(xì),瑤臺上風(fēng)大,吹得他斗篷如翼,仿佛馬上就要跌落在淮安城的萬家燈海中。
“仇敵?!边@個身似蒲柳的人,語氣卻堅如磐石。
“誰?”
百里恬輕笑搖頭,似乎在嘲弄敖謹(jǐn)?shù)慕⊥?/p>
“你忘了當(dāng)初那一箭之仇?你被關(guān)押了整整五年?!?/p>
“戰(zhàn)場上若是技不如人,即使馬革裹尸也沒什么好說的?!?/p>
“令尊素來所向披靡?!卑倮锾駶M意地看見敖謹(jǐn)臉色丕變,“家父也有常勝之名,他們卻敗在勝算在握的反攻前夜,難道是因為技不如人?”
“詡哥哥用兵如神,五千人馬便與蠻族周旋半年之久,卻在家父與楚國公集兩國精銳前往助陣時,被敵軍一舉擊潰,難道,也是因為技不如人?”
敖謹(jǐn)耳中仿佛搗破了蜂巢,轟鳴欲聾,百里恬的細(xì)語卻不依不饒滲進(jìn)來:
“有個當(dāng)年的小故事,或許你會有興趣一聽。令尊與楚國公歿于長煬川后,家父與詡哥哥率余部且戰(zhàn)且退,一路撤到天啟,想著有天子與十萬羽林軍的庇佑,定能得救。蠻子卻再次未卜先知,早早候在天啟城外,又是一番血戰(zhàn)。家父請求開城,你猜,他得到什么答案?”百里恬笑得輕快又寒氣森森,“偉大的古俄倫大教宗走上城墻,往他腳下連放三箭——對了,就是后來射中你的黃楊木箭——徹底斷了聯(lián)軍的退路。后來……”百里恬頓了頓,收斂笑容,“后來,如你所知,他們力戰(zhàn)一夜,全數(shù)死于城下。然而讓人不能理解的是,蠻族卻并未乘勝攻城,放著天啟的美人黃金不要,立刻撤出了中州……”
“你是想說,天啟與蠻族勾結(jié),共同屠戮東陸的子民?”敖謹(jǐn)接道。
百里恬眼中閃耀著贊賞:“確切地說,是國師古倫俄?!?/p>
敖謹(jǐn)突然輕吐一口氣,放松了一直端得緊緊的肩膀。
他緩緩坐下來,倒了一杯酒,拿在手中左右端詳。百里恬也不再說話,面帶笑容,耐心十足地站在原地。
良久,敖謹(jǐn)才開口道:“你把我弄到這兒來,就為跟我說這些?”
百里恬上前一步:“敖諍,回去帶子弟兵來,與我一同起事。殺進(jìn)天啟,勤王救主,手刃古俄倫?!?/p>
“弒滅國師等同于欺君,足可滅門?!?/p>
“欺君?你道這天下還有君理臣綱?天啟城早就讓古俄倫捏在手心了。再說,”百里恬突然愉悅地一笑,“淳國弄丟了要犯,不知算不算欺君?”
杯中酒水一蕩,寒意竄上眉間。這位故人笑容誠懇,甚至還有些靦腆,手段卻真?zhèn)€非同一般。他若是允了,淳國就坐實反叛之名,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他若是不允,搞不好明天就有一紙密函遞進(jìn)天啟,誣告淳國縱逃要犯、欺君罔上,到時候若真要滅敖氏滿門,淳國不反也得反。
無論允與不允,敖家都得上百里恬這條賊船。
“我早已從族譜除名,哪里還調(diào)得動敖家的兵?所謂勤王救主,你應(yīng)當(dāng)與敖國公商議?!?/p>
“你——還不知道吧?”
敖謹(jǐn)抬眼。
“淳國公早已皈順了辰月邪教,成為古倫俄的忠實信徒,如今滿門心思只在些不著邊際的東西上。詡哥哥的舊部,早被遣散了?!?/p>
“既然都遣散了,還讓我?guī)裁幢俊?/p>
“我可助你獲取諸侯之位。以七公子的名望,歸攏舊部并非難事?!?/p>
“真是個光明磊落的計劃。”敖謹(jǐn)嘲諷地點了點頭。
百里恬輕輕一笑。
“令兄似乎早已不念手足之情,你又何必執(zhí)著?”
敖謹(jǐn)嘴角猛地繃緊,又立即冷笑道:“如果我拒絕呢?”
百里恬往空杯中徐徐斟酒,回以溫柔一笑:“那就留在唐國吧,我能保你平安與生計。這些年總都有淳國的子民流落到宛州來,也不多你一個?!?/p>
“然后密告天啟,淳國公縱要犯出逃。屆時敖家交不出人犯,若不想因欺君而滅門,便只能起兵反抗……這才是你的打算吧?”敖謹(jǐn)冷道。
百里恬面色驚怒,半晌才搖頭苦笑著說:“敖諍,我知你過去幾年過得不易,但總不至于以如此惡意來揣度我。你……還是好生休養(yǎng)一段時間。詡哥哥的仇,就由我來報吧,畢竟也有喊過一聲哥哥的情分。”
“哦,還有,我在城外的別院為你安排了住處,你若變了主意,可以隨時來找我。當(dāng)然,你若實在信不過……馬廄里都是好馬,你也可以隨時回國?!?/p>
百里恬無視敖謹(jǐn)鐵青的臉色,躬身與他碰了杯,飲下杯中水酒起身離去。
? ? ? ?6.
“我為什么要穿這東西?”里亞暴躁地撕扯纏在腿上的垂髾。
“因為在這歡會游春的大好節(jié)慶,東陸所有妙齡女子都要盛裝出行。作為一個守財奴,本人自然希望你能早日釣到如意郎君,收筆大大的聘禮?!?/p>
“這是你們?nèi)A族的規(guī)矩!”
“你是華族?!?/p>
“我是河絡(luò)!”
小閑停止?fàn)庌q,笑嘻嘻幫她整理肩上的披帛。里亞掙扎不過,只好低頭任他擺弄,烏黑的發(fā)頂散發(fā)了強烈的不滿,跟當(dāng)初在云中城撿到她時一模一樣。小閑將她左右端詳,輕輕嘆了口氣。
三年來他一直試圖讓里亞接納自己的身份,盡可能地融入華族社會,然而除了學(xué)會一手東陸好菜,她仍舊固執(zhí)地保持著河絡(luò)的生活習(xí)慣,留著及膝長發(fā),喜好短打穿著,腰帶上的牛皮匣子里裝滿各種精妙的工具……甚至學(xué)做菜也只是出于對一切技術(shù)的熱愛,順帶應(yīng)付他挑剔難纏的胃口,于她而言,沒有任何美味比得上一道簡單的豚鼠蘑菇濃湯。
她的黑頭發(fā),大眼睛,小個頭與好手藝確實帶有強烈的河絡(luò)色彩,很多人也因此錯認(rèn)她為河絡(luò)族,但這無法掩蓋一個事實——她是個被逐出雷眼山地下城的華族女子。
顧小閑本身并不十分熱愛時下風(fēng)行的女性服飾,不過踏青節(jié)頗有些熱鬧可看,萬一里亞喜歡上了東陸的節(jié)日,或許就不會執(zhí)意每年秋天回雷眼山參加河絡(luò)的地火節(jié),然后年年被拒之門外了。
他實在不太擅長應(yīng)付一個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姑娘。
何況里亞也不是個普通小姑娘,無法拿香粉花釵簡單打發(fā)。他每年都不得不在地下新建一個秘密工坊,供她“潛心鉆研新技藝以再接再厲參加來年的地火節(jié)”。這簡直就是飲鴆止渴的最佳注解,顧府的花園底下已經(jīng)可以容納一個小型河絡(luò)部族入住了,為了削減這項開支,他得趕緊想個辦法轉(zhuǎn)移她的注意。
顧府背靠南暮山,面朝元寶湖,門前占據(jù)著淮安城最敞闊的風(fēng)景。這一日卻被堵得水泄不通,都是前仆后繼去往湖邊踏春的人。
宛州原本便是靡麗之鄉(xiāng),男子講究褒衣博帶的風(fēng)雅,女子追尋飛襳垂髾的風(fēng)尚,適逢踏青佳節(jié),整個淮安傾城出動,人人都拿出了壓箱底的行頭,尤其姑娘們卯起勁來爭奇斗艷,把明媚春光也比下去幾分。
里亞平時深居簡出,頭一回見到這般陣仗,比駕車的馬還要吃驚。
“你不如把頭伸出去看?!?/p>
小閑好心建議,卻把里亞鬧了個大紅臉。她每年都拒絕參加踏青,早上還別扭了半天,這會兒不能顯得太過熱切。
“哎?。∈且淮畷鄻返募堬w鳶!”小閑探出腦袋大呼小叫。
“我以前做過更神奇的,能在無風(fēng)天氣放飛。”
“做一個給我玩嘛?!?/p>
“雕蟲小技,上不了臺面?!?/p>
里亞白了白眼。她早就不屑做這種沒有實際用途的小玩意了。顧小閑只得嘆了口氣:
“好吧,帶你去瞧真正勁爆的。上營生街!”
“少爺,是否先上趟內(nèi)城,國君下了帖的。”老車夫有些遲疑。
“誰耐煩聽一群涂脂抹粉的娘娘腔吟詩作對?!?/p>
“至少先行完禊禮……”
“才不要跟那個老厭物一起泡腳!走啦,去看打擂臺!”
再不閉嘴恐怕會引出更多大逆不道的言論,老車夫只得撥馬轉(zhuǎn)向。反正顧府回回缺席,真要怪罪早不知砍了幾個頭了。想來平國公還是顧惜他家少爺,或者說,顧惜他年年繳上去的雪花銀。
小閑一進(jìn)競技場就跟打了雞血似的,一會振臂高呼,一會投擲銀毫,上躥下跳沒有片刻安寧。擂臺上的打斗也確實刺激,掛在竹竿頂端的頭彩錢袋足有西瓜大,引得各路斗士使出看家本領(lǐng),紛紛放命一搏。里亞卻絲毫沒有受到場內(nèi)熱烈氣氛的感染,全副注意都放在擂臺角柱上,琢磨究竟什么工具能在大理石柱上雕出那么細(xì)膩的花巧。
此刻,臺上的蠻族武士已經(jīng)贏了兩場,再一個回合便可摘走今天的大獎,懾于他驚人的體型與野牛般的力量,久久無人敢上前挑戰(zhàn),正當(dāng)觀眾開始鼓噪時,一個瘦削高挑的年輕人跳上擂臺,手里提了根毫不起眼的棍棒,看上去完全是去送死而已,臺下頓時一片嘩然。
然而年輕人并沒有人們想象般孱弱,身形看似瘦削卻矯健靈敏,腳下如走龍蛇。很快,那大塊頭的蠻族人便氣喘吁吁,行動明顯遲緩起來,年輕人卻游刃其中,手中棍棒舞得水潑不進(jìn),蠻族人便只有挨打的份。在觀眾潮水般的喝彩聲中,大塊頭當(dāng)頭挨了一擊,然后搖搖晃晃,沙袋一般從臺上翻滾下來。
看臺下涌起好一陣山呼海嘯,顧小閑卻沉默不語,嚯一下從座位上跳起來,滿腹狐疑地盯住擂臺。
這個蒙面的年輕人,怎么瞧著這么眼熟?
競技場附近的小樹林中,顧小閑飛速穿過連營的帳篷,尋找剛剛退場的斗士。
角斗是個危險的行當(dāng),只有潦倒的野傭兵、官府的通緝犯、或是其他迫于生計而走投無路的人才愿意簽下賣身契,不過它確實是個賺快錢的好渠道,因此在斗士們駐扎的巨大的帳篷底下,除了燒酒、菸粉與女人脂粉混合的刺鼻氣味,還彌散著一股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狂亂。
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天,所以懷中美人愈發(fā)溫軟,杯中烈酒更顯甘醇。多少人甘愿在打贏之后繼續(xù)冒險,也是因為貪圖這種賭命的刺激。
只不過,那個人既不該缺錢,也不像個賭徒,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兒?
顧小閑的目光掃過篝火邊杯盤狼藉的酒席,舞女縱情扭動的光艷裸體,以及幾個拖著殘肢爭酒喝的倒霉蛋,終于在一個稍顯冷清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自己要找的人。瞧著他快步奔去的方向,幾個鬼鬼祟祟跟著顧小閑的醉漢立即打消了歪念頭——那可絕不是個好惹的家伙。
“七公子,好久不見?!?/p>
雖然蒙著面,但那雙漂亮而冷淡的眼睛立即印證了顧小閑的猜測:果然是他,這位原本應(yīng)該跟著唐國公吃香喝辣的淳國七公子,竟然淪落到淮安城的競技場里。
“閣下恐怕認(rèn)錯人了。”年輕人并不拿正眼看他,提起頭彩錢袋,快步往帳篷外走去。
“好歹酒肉朋友一場,干嗎翻臉不認(rèn)人?”顧小閑屁顛顛跟他進(jìn)了馬廄:“你在競技場做什么?體查宛州民情?那家伙花大價錢買你,不會是為了讓你來干這個吧?”
這是顧小閑最大的疑惑。百里恬給他的小盒子看起來輕飄飄的,里面裝的可是唐國的通關(guān)文書?;巳绱烁甙旱拇鷥r,讓他大費周章把敖謹(jǐn)從牢里撈出來,怎會棄而不用?
唐國百里氏,淳國敖氏,這兩個顯赫的名字聯(lián)在一起,必然會有什么大動作,他還等著看熱鬧呢。
“你要去哪?”馬騷味熏得顧小閑直捏鼻子。
“百里恬反悔了?”
“???”顧小閑一愣,終于明白敖謹(jǐn)眼中的冰冷戒備從何而來,立即放下手,滿臉堆笑道:“七公子誤會了,不是唐國公派我來的。鄙人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從不跟同一個主顧做兩次買賣,只是一時好奇……”
“我不是什么七公子?!卑街?jǐn)徑自將干糧細(xì)軟甩上馬背,牽著馬走了出去。
“你要去哪兒?”顧小閑牛皮糖似的貼上去,與敖謹(jǐn)并肩同行。
“我知道你要去哪兒?!?/p>
“你的馬是跛的,走不了那么遠(yuǎn)的路?!?/p>
“你是個逃犯,不怕被抓?”
“我知道你要去干嗎?!?/p>
“你以為光靠賣苦力,就能辦下那潑天的大事?”
“你看我本事如何?可惜你一個窮光蛋,出不起我開的價……”
暮色里的營生街熙熙攘攘,都是前往秋暝渡漂偶人祈福的百姓。敖謹(jǐn)無法騎行,只能牽著馬與顧小閑一起擠在人群里,聽他嘰嘰呱呱講些惱人的話。
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不容易,也許單憑一己之力永遠(yuǎn)也查不出頭緒,也許剛走進(jìn)天啟城就會被逮住殺頭。
但有些事他必須去做,哪怕被關(guān)在那間陰暗逼仄的牢房里,他也從未想過放棄。
“敖謹(jǐn),”顧小閑突然扯住馬轡頭橫擋在他面前,一臉笑容燦爛,“你說巧不巧,本少爺剛好也要去天啟,還缺個押車的路護(hù)。殤陽關(guān)查得嚴(yán),你若與我同行,也許僥幸能蒙混過關(guān)?!?/p>
敖謹(jǐn)瞥他一眼:“我沒空陪你玩?!?/p>
“明日密時三刻,奉安門外出發(fā),過時不候?!?/p>
小閑將韁繩交回敖謹(jǐn)手中,不由分說地?fù)]了揮手,往秋暝渡的方向走去。
如今帝都那個鬼地方可不太平,他得趕在出發(fā)前去西江漂幾個人偶,去去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