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立青做了一個夢，夢中，那個少年在雨水中滿眼淚水，勉強微笑，把她從泥水中拉出來，哭著對她說:“我真的——找到你了！” 1

一滴雨，伴隨一陣涼風與絲絲寒意，在水面彈躍——破碎——微漾——拼合，又折射出這個黑白混沌的世界。 晚春的雨水綿綿而下，草木枝莖、落葉花瓣打濕在人行道上。有時候山立青會看著水面上的人發(fā)好一會兒呆:黑色的頭發(fā)下是圓潤灰色的眼睛，臉龐慘淡，黑色的校服使身體略顯平穩(wěn)。 十六載的時光從指尖如同流水一般流逝，帶走的是過去，留下的是鏡花水月與人性。唯一不變的，是她眼中如同膠卷般的暗淡。 一個匆匆的人與她擦肩而過，山立青這才反應過來，撐傘加快趕去學校。 一張張奇形怪狀的臉，一滴滴冰冷的水花，匆匆而過，匆匆而逝。 真的太匆匆了。 她撐著雨傘，在紅綠燈前停下—— 他一邊在雨中一邊看手表—— 真的，太匆匆了。 一切仿佛毫無征兆，包括雨珠劃過二人耳畔，空靈得仿佛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卻消逝在光陰一剎。 2

打開書包拉鏈時，針刺進了手指，緩緩浮出一滴圓圓的血來。疼嗎？涂山問自己。一點也不覺得，在他空洞雙眼中，是手上一顆怪好看的櫻桃，摸在唇邊，唾沫與舌尖摻和，絲綿腥甜。 “早上好，涂山兄?！比缤Ｒ话?，只有阿宇一人和他打招呼——似乎并沒有注意到他滿身雨水。 “呃……嗯?！蓖可接行┎幌氪罾硭?，摸了把濕頭發(fā)，看向掛鐘:“七點十五分……” 嗯，距離早讀還有十分鐘。 盡量保持和往常一樣，取筆，放書，再抓住剩下時間:睡覺。 阿宇看著一旁的人每天坐下倒頭就睡，也心中納悶:“昨晚夢游去了？”久而久之，也習以為常。 上課鈴的驅趕下，學生們忽然匆匆地拿出書本…… 上課，強忍睡意，聽課，寫筆記。 下課時，涂山茫然四顧，很難看見一個人與他表情搭話，他有時捫心回想三年前，那時的記憶如此短暫。他也曾告訴阿宇:四年前的自己并不沉默，別人待他也并不冷漠。阿宇還是那般意味戲虐:“大多美好的東西都是短命的，干嘛管那么多？” 應和往常一樣，接著睡，涂山呆望著眼前的潦草，滿腦袋昏沉。阿宇突然從旁邊用筆戳他:“你不睡了？” “別煩我”涂山搪塞句。 窗外的大雨下個不停，雨線摧折他的心弦。他呆望窗外，煙霧般的墨綠胭紅，聽見的卻是胸膛里深沉的心跳。 為什么，這場雨還在下？ 為什么我會想哭？到底……是哪里不對呢？ 阿宇瞥向涂山，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片刻后，又嘆了口氣。 3

政治課上的哲學雖說枯燥乏味，但對涂山和阿宇兩人卻截然不同。就像阿宇常掛的那塊雕刻著海棠花的玉:紅線串聯(lián)的青綠石頭溫潤深沉；而涂山的那塊手表雖看上去綠瑩瑩的，卻是黑漆漆的鐵芯子。 學生參差不齊地聽課，教師云里霧里的聲音牽動涂山的耳朵: “……所以……人一次也不能踏進同一條河……” 什么？涂山聽見自己說。 “而……認為，人一次也不能踏進不同的河……”老師突然提高音量。 他的雙眼游離在課本上，摸索著每個字，終于目光落在筆尖上:“靜止與運動”。 涂山無趣地轉頭，順著雨聲，目光又飄向窗外。 窗外是棟廢棄的居民樓，也許是八九十年代，人們走后，朽了半身，爬山虎沿墻往上爬，也不見倒。旁次有棵合歡樹，總長不直，長成了歪歪扭扭的樣子。記得前年春天時——對，好像是滿身的紅肥綠瘦…… “涂山！”耳邊傳來一吼。 在課上走神了。 4

如果姜太公在河邊釣魚是愿者上鉤，那涂山在辦公室釣魚是愿者上吊。 在辦公室面對班主任的苦口婆心，還是想要在腦袋里胡思亂想一通。但站著呆立良久，眼前不斷浮現(xiàn)那棵合歡樹。塞進耳朵的卻是旁邊教師對一個女學生說的話:“別擔心……可以暫時休學……” 仿佛一滴指尖的血，搖搖欲墜，落在大地紅葉深處。驚得涂山猝然回頭，目光剛好與她迎面而視—— 陰雨連綿……腥咸的血……落下化作合歡樹的碧綠，融入這灰白而模糊的世界。春風帶來窗外一枯木的葉，與二人擦肩而過，掉落在地，葉早已枯去，只剩脈絡。 似是這一切的秋。 5

她以為自己忘了。 可僅僅聽到外婆病逝的消息，那些心里的記憶深情，竟都撲面而來: 秋陽時，那只老花貓都會躺在藤椅下懶洋洋地曬太陽，斑駁的老木門上貼著哼哈二將。山立青總會蹲在院壩，用狗尾巴草逗弄那只貓，老花貓孩子一般，去抓那些絨毛。她彎腰點點它腦袋，它抓她褲角也不生氣。 外婆很少說話，沉默寡言，穿著那件大花襯衣坐在藤椅上，凝望遠處田坎，還有隨風搖擺的狗尾巴草。盤算著那些越來越難的光景，以及自己的后人，不覺間淚濕眼眶。淚水沿臉上的皺紋慢慢淌下，潤濕了深色的衣襟。終于在許多年后的一個午后，又睡著了。 我當真薄情。 她想著，不禁苦笑，笑自己以前待人薄情，現(xiàn)在眼前又有什么？想起人們常說的世事之悲涼，大抵便是如此。 山立青只聽見:“別擔心……老師可以幫你暫時休學……” 她道謝轉身，對上了一張蒼白瘦弱的臉。那雙眼——是深淵凝視自己，深淵中的啜泣吸引著渾渾噩噩的無知者去觸碰，粉身碎骨的疼痛在她頭里歇斯底里地吶喊掙扎，終究逃不過黑色的茍且。 山立青怔愣在原地。 到底何時，才能凝望一切？ 6

教室外金紅的晚霞流了來，頃刻間染了一片天，溢進教室，卻渲染不了涂山的瞳孔。耳邊三三兩兩的說話聲嘰嘰喳喳，使原本潦草的字跡更加心煩意亂。 “阿宇，”涂山把作業(yè)抄好后遞給他，金色暗了幾分，“今天上午那什么‘一次也踏不進同一條河’你聽懂了嗎？” “噢……”阿宇打趣道:“就比如你今天……” “別提那個！”涂山冷冷打斷他。 “好好好?！卑⒂畎炎鳂I(yè)放進書包，“這么說吧，涂山，我不會告訴你說進沒進‘河流’，但是與其‘踏進’，不如‘穿過’抑或‘溯回’——那便夠了?！? 兩廂沉默，只剩下教室的掛鐘齒輪“滴答滴答”地旋轉。沒過一會兒，涂山打破沉寂:“你說你怎么——”話說到嘴邊又咽下去，猝然間，那雙灰色又在眼前浮現(xiàn)，令人失神。 涂山也未察覺阿宇看向那棵合歡樹低語喃喃:“真的……能‘找到’嗎？” 7

如往常一般，山立青蜷伏在房間。 房間的黑暗淹沒了她的脆弱，不想開燈，因為光芒只會讓破碎的心顯得更加遍體鱗傷。 她又感覺那雙深淵般的黑暗在脆弱的時候掩蓋了裂痕，甚至保護了自己，勝過一切所謂的光明、溫暖、關心…… 你是誰？是誰……她在心里默念著這幾個字，卻好像怎么也弄不懂這幾個字是什么意思。山立青一直以為自己生無可戀，可一想到死去的親人，那只老花貓，那雙眼睛，甚至那片落下的枯葉，她忽然淚落不止。 深夜，雨傾盆而下，轟轟隆隆，滿天墜落，擊打著日城，也挫摧著山立青。 山立青做了一個夢，夢中，那個少年在雨中滿眼淚水，勉強微笑，把她從雨水中拉出來，哭著對她說:“我真的——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