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音樂產(chǎn)業(yè)觀察原創(chuàng)文章，未經(jīng)授權(quán)謝絕轉(zhuǎn)載

作者 | Chang Liu

距離華語樂壇巨星李玟的離世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但時至今日，同行和歌迷們對于她的想念伴隨著她的歌聲，縈繞在網(wǎng)上的每個角落。

對于李玟的評價，“華人之光”是常見的四個字。李玟確實擔(dān)得起“華人之光”這一稱號，但在看到她的成就的同時，更應(yīng)該記住她闖蕩美國樂壇時所經(jīng)歷的挫折與“慘敗”，只有這樣才能明白李玟所取得的一切都是來之不易的。

“慘敗”一詞在這里加了引號，因為她的“慘敗”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咎于歐美所主導(dǎo)的那個國際流行音樂產(chǎn)業(yè)對包括李玟在內(nèi)的亞裔音樂人的系統(tǒng)性歧視。忘卻她當(dāng)年的“慘敗”，就是忘卻李玟生前在美國音樂產(chǎn)業(yè)所遭受的種種不公正的待遇。

從這個角度看，李玟，作為第一個打拼美國流行樂壇的華裔歌手，不僅僅是“華人之光”，她更是華人之殤、亞裔之殤。

闖蕩美國樂壇

李玟去世之后，經(jīng)常被粉絲用來證明她是“國際巨星”的證據(jù)就是她在1999年發(fā)行的那張英文專輯《Just No Other Way》。

嚴格來講，這張專輯并不是李玟的第一張全英文專輯。早在1995年，李玟就通過老東家現(xiàn)代派唱片推出了她的首張全英文專輯《Brave Enough to Love/勇敢去愛》。然而《勇敢去愛》僅僅是一張面向中國臺灣市場的翻唱專輯，這張英文專輯的大陸版也是李玟轉(zhuǎn)簽新力哥倫比亞憑借《Di Da Di 暗示》在內(nèi)地爆火之后才由廣東美卡文化補發(fā)的。

同樣是英文專輯，《Just No Other Way》的特殊性在于它是李玟與索尼音樂美國總部簽約之后推出的首部作品，是一張正式進軍美國市場的專輯。專輯的企劃、制作和宣傳完全面向國際市場，《Just No Other Way》里的李玟是一位“北美新人”，而非“華語天后”。這張專輯日后引進到內(nèi)地，也是遵循了歐美歌手的規(guī)格。在李玟之前，全亞洲沒人敢這么干。

盡管《Just No Other Way》的發(fā)行使李玟成為了我們心中的國際巨星，但在美國，她并未獲得這樣的認可。當(dāng)年，李玟所在的美國公司為這張專輯的推廣做了很多努力，李玟也全力配合公司的安排參加了各種各樣的推廣活動。但包括《Rolling Stone》（滾石）在內(nèi)的美國主流媒體紛紛對這張專輯給出了差評，其中最惡毒的當(dāng)屬時代華納公司旗下的娛樂雜志《Entertainment Weekly》（娛樂周刊）刊載的一篇樂評。那篇樂評由David Browne撰寫，他的原話是這樣的，《Just No Other Way》是一張“極其沒有個性的產(chǎn)品。它敗壞了生產(chǎn)線的名聲，福特應(yīng)該起訴它”。（福特發(fā)明了汽車制造的流水線生產(chǎn)）

當(dāng)然也有另一種情況，就是盡管樂評人不買賬，但某些專輯依舊獲得了巨大的商業(yè)成功，然而這樣的情況并沒有發(fā)生在李玟的身上。《Just No Other Way》在美國的銷量很不理想，區(qū)區(qū)四萬張而已，沒能在排行榜上掀起一絲波瀾。這樣的成績沒能使李玟在美國成為巨星，大洋彼岸的她或許勉強算是一位十八線歌手吧。

然而這樣的慘敗不應(yīng)該完全歸咎于李玟。早在2013年，美國華裔學(xué)者Mina Yang在一篇名為《黃皮膚，白面具(Yellow Skin, White Masks)》的論文里就一針見血的指出美國的音樂市場是由黑白兩大族裔的音樂人分治的，而亞裔音樂人只有在夾縫中摸索各種生存的策略。

牛津大學(xué)出版社近期出版了一本名為《牛津手冊：中國與海外華人的音樂》（The Oxford Handbook of Music in China and the Chinese Diaspora）的論文集，其中收錄了亞裔流行音樂文化專家Grace Wang撰寫的一篇關(guān)于李玟的論文，《跨越邊界的呈現(xiàn)種族與性別：流行歌手李玟的營銷策略》。（Staging Race and Sexuality Across Borders: Marketing Pop Singer Coco Lee）

Grace Wang在這篇論文里還原了李玟“進軍”美國樂壇時的北美音樂文化生態(tài)：當(dāng)年適逢美國流行樂壇遭遇“拉美入侵”，這股拉美風(fēng)沖破了美國樂壇非黑即白的二元框架。正是那些擁有拉丁背景的音樂人在美國的大賣使得唱片公司的高層做出了以下的誤判：黑白兩大族裔之外的其他各族裔音樂人的春天終于來了。

被拉丁浪潮淹沒

不同于上世紀(jì)六十年代由披頭士樂隊掀起的那股遙遠的“英倫入侵”風(fēng)潮，在九十年代成長起來的那一代中國樂迷是千禧年前后那股“拉美入侵”的親歷者。

在那個年代，Ricky Martin、Jennifer Lopez、Shakira、Enrique Iglesias、Marc Anthony這一批拉丁歌星在全球爆火，拉丁吉他大師Santana在1999年的那張《Supernatural》同時創(chuàng)造了商業(yè)與藝術(shù)的神話。這些拉丁音樂人的專輯在大陸的音像店里都能找到，而且有各種不同的版本同時在市場上流通，比如正版引進的大陸版，以洋垃圾的形式進入中國的打口帶、打口碟，還有千奇百怪的盜版音像制品。

除了個人專輯，在《格萊美的喝彩》這樣的拼盤合集里也能見到拉丁音樂人的身影。當(dāng)年跟Britney Spears平分秋色的小天后Christina Aguilera也趕著這股拉丁浪潮在2000年推出了一張西語專輯《Mi Reflejo》，當(dāng)年“拉丁入侵”的熱度可見一斑。

這股拉丁浪潮關(guān)乎李玟在美國的發(fā)展。在Grace Wang看來，美國公司對李玟的包裝和推廣策略在某種程度上參考了Jennifer Lopez及其在1999年推出的那張成名作《On the Six》。支持Grace Wang這一觀點的例子有很多，比如李玟在那個時期的金發(fā)波浪發(fā)型和棕色皮膚的性感造型使她看上去貌似拉丁少女，李玟的首支單曲《Do You Want My Love》的MV與Jennifer Lopez《If You Had My Love》的MV在風(fēng)格上也極其相似。

對于第一次接觸李玟的美國聽眾來說，這樣的包裝會讓他們錯誤地認為李玟就是一位有著拉丁血統(tǒng)的性感歌姬；對于唱片公司的高管而言，他們錯誤的認為與拉丁浪潮進行捆綁將有助于李玟打開北美市場。

同時期主攻美國市場的拉丁音樂人都在他們的專輯里保留了極具辨識度的拉丁元素，其中有些是音樂風(fēng)格上的拉丁元素，有些是舞蹈和造型上的拉丁元素，還有就是專輯里對西班牙語恰到好處的運用。拉丁裔的音樂人會在英語歌里加入一些西班牙語進行點綴，他們也會在專輯里收錄英文主打歌的西班牙語版。

當(dāng)年王菲離開香港新藝寶唱片轉(zhuǎn)投臺灣百代唱片主攻華語樂壇的時候也采用了類似的策略：雖然她不再出粵語唱片了，但她依舊會在每張國語專輯里收錄國語主打歌的粵語版，并以此維持她在粵語歌壇的地位。然而與拉丁浪潮深度捆綁的李玟卻不是一位真正的拉丁少女，她既不能用西班牙語演唱，又不像其他拉丁音樂人那樣擁有桑巴、探戈、恰恰恰、薩爾薩等拉丁音樂和舞蹈的傳統(tǒng)。原本有著鮮活個性的華裔姑娘李玟就這樣被美國公司包裝成了一位塑料拉丁少女花。

美國公司的這種包裝策略以及席卷全球的拉丁浪潮又反過來影響了李玟在華語樂壇的發(fā)展策略。赴美之前的李玟被譽為東方的瑪麗亞·凱莉、東方的惠妮·休斯頓，千禧年之后，從美國重返亞洲市場的李玟又有了新的稱號：“中文世界的J. Lo (Jennifer Lopez)”。

在這一時期，李玟推出了拉丁舞曲新作《真情人》，這一風(fēng)格的李玟雖然得到了華語樂壇的認可，卻背離了她自己的音樂偏好。從李玟第一張英文翻唱專輯《勇敢去愛》的選曲來看，黑人音樂對李玟的影響是最大的，而擁抱拉丁曲風(fēng)或許僅僅是李玟對唱片公司和唱片市場所作出的一種妥協(xié)。

反思：做真實的自己

李玟在北美市場的“慘敗”首先要歸咎于美國唱片公司對音樂市場做出的誤判，其次在于她的美國團隊在制定推廣策略上的失誤。然而斷送了李玟在美國樂壇的前途的不僅僅是這兩個錯誤的疊加，因為在當(dāng)時那個非黑即白的美國流行樂壇里，黃皮膚的亞裔音樂人是沒有一席之地的。

我們都知道李玟生前一直以自己的華裔身份為榮，所以淡化李玟的亞裔身份不僅僅是一種包裝策略上的失敗，它同時也是一種侮辱，因為這背后的邏輯是那些長久存在于美國主流社會的針對亞裔群體的各種刻板印象和歧視。正是李玟在美國樂壇的“慘敗”，揭露了那個體系里的各種不堪，同時也迫使唱片公司以及在她之后闖蕩美國樂壇的亞裔音樂人更加嚴肅的思考究竟該如何應(yīng)對亞裔與美國流行音樂之間的矛盾。

比李玟稍晚一點，但幾乎算是同時期進入美國樂壇的歐陽靖（MC Jin）就是這樣一個范例。作為從香港移民到美國的客家人，歐陽靖從未在他的說唱事業(yè)里對自己的亞裔身份有所掩飾，并憑借他在英文說唱里信手拈來的粵語freestyle成功出圈，成為了第一位簽約美國大廠牌的亞裔說唱藝人。然而歐陽靖與唱片公司Ruff Ryders的合作也不順利。他首張專輯《The Rest Is History》的出版日期一拖再拖，拖到2004年終于發(fā)行了，卻也沒能逃出銷量慘淡的結(jié)局。

不過歐陽靖在自己的首張專輯里保留了自己的華裔身份。他依舊在說唱中加入了粵語，把對應(yīng)自己英文名字的那個中文字“靖”印在了專輯的封面上，并且把《學(xué)漢語(Learn Chinese)》選作專輯的首支單曲推出。《Learn Chinese》的MV取景自華盛頓的唐人街和中餐館，歐陽靖的這些操作都源自他自己最真實的生活，要知道他的父母以第一代移民來到美國之后就曾以中餐館維持生計。

在李玟和歐陽靖的那個年代里，闖蕩美國流行樂壇的亞裔音樂人沒有成功的先例可循。李玟之后，歐陽靖同期，出生在美國的宇多田光，化名Utada在美國發(fā)展，成績也平平無奇。歐陽靖選擇徹底的放飛自我，他在《Learn Chinese》里的一句“我是中國佬，人參掌中握 (I’m a Chinaman, Ginseng in the palm of my hand)”以自嘲的口吻諷刺了美國主流社會眼中對亞裔移民的刻板印象，同時也塑造了一個鮮活的華人MC形象。

在她三十年的音樂旅程中，李玟唱紅了那么多爆火的國語流行歌曲，塑造出了同樣多的舞臺形象，李玟的樂迷在緬懷她的時候想起的又是李玟的哪一種形象呢？姚謙或許是最懂李玟的那位填詞者。在《花木蘭》中文主題曲《自己》里面，姚謙為李玟寫下了這樣幾句詞，“我眼中的自己，每一天都相信，活的越來越像我愛的自己”。當(dāng)2020年李玟再次演唱這首歌的時候，她心中所愛的那個自己又是什么模樣呢？東方的瑪麗亞·凱莉和惠妮·休斯頓？或是中文世界的J. Lo？李玟可不可以不是西方某某巨星的東方版，而只是她最真實的自己？

- 全文完 -

*本文作者：Chang Liu，前法國駐華大使館音樂項目官員，德國海德堡大學(xué)博士后選人，音樂文化研究者與推廣者。

*作者感謝Jonathan Stock、Grace Wang以及李玟的歌迷為本文的寫作提供了必要的文獻和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