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親手降下了紅旗，標志著Z縣縣立第一高級中學于今日落下帷幕。 這是這座邊境小城唯一的“高等學府”，作為這里唯一的校長和唯一的教師，他必須親自為自己的學校送葬。 孩子們坐上了通往拉薩的列車，他們將在那里完成學業(yè)，迎接幾個月后的高考。 “唔...咳，咳...”紅旗之上沾染了殷紅的血沫。他緩緩的坐下，背倚著旗桿，艱難的呼吸著。 “全沒了，全沒了...”他望著升旗臺下殘破的校舍，陣陣撕裂感從腦部和心臟傳出。 他的手顫抖著，從懷中摸出一個小藥瓶，搖晃兩下，傾倒出僅剩的幾片藥，嚼碎，吞進去。 風中夾雜著些許雪花向他撲去，虛幻中，風雪喪失了它們應有的溫度。 “為什么...居然有些熱？”他直接就勢躺在了升旗臺上，并解開藏袍的紐扣，任由風雪吹刮在他漲紅的臉龐和胸膛上。 十五年前，他畢業(yè)后的第一年即來此支教。人當少年，意氣風發(fā)，他立志要將縣一高建設(shè)成西藏的華坪，要用自己的學識改變他們和她們的命運。 “氧氣瓶！氧氣瓶！追加A型300cc！”依稀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回憶。 “這是醫(yī)院？呵呵...”他想著。人們總是在不該忘卻的時候裝作忘卻，該忘卻的時候再假惺惺的裝作想起，露出一副施舍的模樣。 那年他初至此地，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國道兩旁黑壓壓的人群。 “我一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沒有必要整這么大陣仗吧?！? “伢子，你是想多了。這陣仗，迎的可是新來的扶貧干部哩?！崩闲ｉL咧了咧嘴，對他說道。 “扶貧？那感情好哇，這可是裕國裕民的大好事呀?！? “好哇，好哇！”老校長呵呵冷笑。“我們縣有著成規(guī)模的牦?；?，本是不必扶貧的?！? “然后呢？” “這小猴子來的倒好，硬生生的吃出來三十戶貧困戶來?！? “那不是有扶貧辦可以找嘛，直接上訴不就完事了。” “這可是連碰都不能碰的話題?！崩闲ｉL故作神秘搖了搖食指?！袄项^子我還想安安穩(wěn)穩(wěn)的退休呢。” 一陣強烈的劇痛傳來，那應該是在進行必要的搶救。但他不想就此醒來，正如他對他的學生們所說的： “我也活了三十八年了，人間那些東西也沒啥留戀的了，死了就把我往你們師娘那一埋，巴適得很嘞。” 亦正如他對于疾病的態(tài)度一般： “你們不用擔心我，就一肺氣腫，山下人上來都有的毛病。倒是你們，給我好好考，老師我在天上看著也舒坦?！? 他站在學校的廢墟上，看著載著小猴子的囚車緩緩駛過。這是一個兩敗俱傷的結(jié)局。為了驅(qū)逐那幾個氣勢洶洶的藏民，老校長拼了老命，猶如一只紅眼的禿鷲。 后來，當他知道醫(yī)院院長是小猴子的老舅時，這一切已經(jīng)晚了。他抱著骨灰盒，按照老校長的遺愿，一點點灑在了校園的每一個角落。 是夜，他提著一瓶燒酒來到了她的衣冠冢前。眼淚大顆大顆的從他的眸間滾下，所謂的勇氣在那一刻瞬間化作了泡影。 “你真的要去西藏支教去嗎？” “真的?！? “那你會后悔的?！? 他猛地灌下一口燒酒，但并沒有驅(qū)散他腦海中的回憶。那些記憶，仿佛昨日重現(xiàn)。 “后悔。后悔嗎。會后悔嗎......” 他已經(jīng)聽過太多這樣相仿的話語。 “你現(xiàn)在不練鋼琴，你會后悔的?！? “你考不上重點高中，你會后悔的。” “你考不上一本大學，你會后悔的?！? “后悔。后悔。你會后悔......” 無數(shù)的話語充斥的他的腦海。令他想不到的是，今天這句話，會從她的口中說出。 后來，她還是來了。 她站在教室外面，透過窗戶，看著他教孩子們念著“六王畢，四海一......”。 他帶著她去了納木錯，湖水映照著天空，亦映出繁星點點。 他對她說： “我不后悔?！? 他送她到拉薩的機場，也絕沒有想到那竟是永遠的訣別。 巨大的火球掠過寧夏上空，旋即解體，火球變作了火雨，如煙花般絢爛。 他在岡仁波齊的腳下立下了一個衣冠冢，墳塋之上，披上了潔白的哈達。 燒酒一滴一滴的落在墳前，正如他的眼淚一般。 他用那一筆補償款重修了校舍。那新校舍用了十三年，最后不是因為破敗，而是因為小猴子被撈了出來。 回憶到此戛然而止。 “我應該是死了吧?！彼缡窍胫?。 他似乎看到了孩子們，孩子們正抱著他的骨灰盒，正往她的身邊下葬。 “我不后悔?！边@是他最后所想到的。 墳塋之畔，開滿了紫紅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