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鸞】《溯流光》(三十二)脈脈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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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灘坐著是有些硌的,細(xì)碎的石子冒著小棱,手掌按在上面微微刺痛。本是常日里無足輕重的感觸,此刻卻鮮明到完全無法忽略,光翎強迫自己把心思轉(zhuǎn)移到這些本不值一提的事情上,以緩解肩頸發(fā)絲被身后那人觸碰所引起的緊繃。
烏鴉的手指攏過他的頭發(fā)。
少年的發(fā)絲很濃密,即便在黑夜也泛著晴日白雪般的亮澤,從發(fā)根一路順至發(fā)尾,觸感涼滑如同絲綢一般,只是新生的碎發(fā)多了些,從頭頂上冒出來,毛茸茸的,像秋季生毛期的貓咪。
漆黑的手指,銀白的發(fā)絲,烏鴉的動作并不流暢,有時動作稍大些,還會扯痛他。
這樣的生澀讓光翎覺得心安,也覺得躁動。
“跑到外面那么久,也不知道打理打理自己,”烏鴉的語氣淡淡,既有訓(xùn)誡,亦含包容,“頭發(fā)這么亂,像個野小子?!?/p>
被這種話形容,光翎本該激烈地開口反駁。可他張了張嘴,又憋了憋,最終哼道:“……本來就是?!?/p>
黑色手指停住了,沒了動靜。
兩人之間陷入了奇異的沉默。
就像開啟了海水之下深不可測的精密機括,無數(shù)細(xì)小的齒輪轉(zhuǎn)動起來了,牽動波紋深深,碰撞出幽深隱忍的響聲。
“可曾經(jīng)不是。”
光翎嗓音很輕,也很沉。
涼風(fēng)微微,河水潺潺,烏鴉的手重新開始了動作,那么溫柔,就像往日無數(shù)次夜燈下涂藥一樣,有著令人窩心的親近。
他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耐心傾聽著。
空山之中,少年的聲音寂寂回蕩。
“曾經(jīng)我有家,有父母,還有很多和我擁有著相同的武魂的族人?!?/p>
“那么多人曾在我身邊,但最后,所有人都離開了?!?/p>
光翎自顧自地說著,仿佛這里根本沒有旁人,他只是在向天地山川,河流草木傾訴。
身后的這個人對他的好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他不知道。就這樣不顧一切將過往袒露,到底是飛蛾撲火,還是抓住浮木?
他真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相信了烏鴉一次又一次,盲目的、可笑的,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湯。每一次沒有理由的相信,都在把他推上一條越來越遠(yuǎn),沒有轉(zhuǎn)圜的路。
可是他控制不住。那些傷痛和過往已經(jīng)埋藏了太多太久,就像經(jīng)年積聚的火藥,自己無法消化,便只能尋求出口燃燒爆發(fā)。
“我永遠(yuǎn)無法遺忘我的父母,我的生身父母。”他說。
“他們對待我的態(tài)度遠(yuǎn)比北境的寒冬更加嚴(yán)酷。我那么痛恨他們,厭惡他們,無數(shù)次詛咒他們?nèi)ニ??!?/p>
“……后來,這個愿望應(yīng)驗了。”
他哽了一下,許久地說不出話。
烏鴉的指尖停在他的耳根上,雪一樣冰涼。
“事實上,我已經(jīng)記不太清他們對我做過的事了,”光翎壓下涌到喉頭的窒悶,勉力繼續(xù),“太多了,多到數(shù)不清,連成片,以至于所有的痛苦都像血疤一樣,合成了一大塊模糊的印象。”
“反反復(fù)復(fù)的鞭打,日日夜夜的逼迫,“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讓它們不要可笑地發(fā)顫。手指解開兩顆衣扣,領(lǐng)口略向后松,展露出一小片潔白的后背,緊接著,衣領(lǐng)之下,暗紅色的、丑陋如同蠕蟲的傷疤探出了頭。
“這些你見過,全是拜他們所賜?!?/p>
他將領(lǐng)口提起,扣好紐扣,又將雙手放在膝上,十指張開,笑了笑,“但他們從未碰過這里。身為宗族模范的夫妻自然要謹(jǐn)遵祖訓(xùn)——用弓的人就算死了,也要有一雙完好無缺的手?!?/p>
“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將怎樣的期待壓在了我身上,也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磳Υ约旱膬鹤泳拖駥Υ患ぞ?。我反抗他們,拼命變得頑劣,不聽管教,我希望他們明白,只要像正常的父母一樣對我,不,不需要,只要施舍給我哪怕一分的情感,要我做什么我都會聽話?!?/p>
“但他們真的就那么吝嗇,哪怕一點點都不曾給予?!?/p>
“顯而易見,他們從沒愛過我,我一直這么認(rèn)為著,”少年的聲音沙啞戰(zhàn)栗,“……直到那天,那場火?!?/p>
“那么大的火,幾乎要把天燒破。北境的冰雪,白塔,風(fēng)車,所有的一切,都葬送在了這場大火里?!?/p>
“被我稱為父親的人,拼死護(hù)著我?!?/p>
“被我稱為母親的人,為了我自戕?!?/p>
“他們對我說,別回頭?!?/p>
少年攥緊了手指,攥得手背青筋暴凸,骨節(jié)噼啪作響。
烏鴉默默注視著他,將手探入他頸后,輕輕順著他雪色的頭發(fā)。
光翎的頭略微垂下去,凸起的頸骨硌著烏鴉的手指。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烏鴉一度以為他已經(jīng)不想再說什么時候,才再度開口。
“我還沒有告訴過你我的名字,是嗎。”
烏鴉一怔,只猶豫了一瞬,又頷首。
光翎微微偏頭,抬起右手。他的掌心有熒光升起,細(xì)小的亮點飛舞出來,凝聚在一起,結(jié)成了一把袖珍的弓箭。
“這把弓,名為光翎。”
小弓藍(lán)盈盈的,在他掌中安靜旋轉(zhuǎn)。
“光翎是它,也是我?!?/p>
烏鴉注視著他的掌心。那弓很美,大約是體型微縮的緣故,現(xiàn)在的它比展成正常大小時顯得更加的精致玲瓏,光彩四射,與眼前少年十足的相稱。
光翎。他確實配得上這個名字,也不會再有人比他更配得上這個名字。
為他取這個名字的人,一定很在意他。
“同樣的,光翎也是我的宗族?!鄙倌昀m(xù)道。
“懷抱著北境最古老血脈的宗族,生來親近著光芒,有著無數(shù)至圣至明的先輩,曠古不朽的傳說。本是天生地養(yǎng)的光明之子,卻因為數(shù)千年前的一次錯誤抉擇,舉族根基遭受污染,古老的血脈漸漸失落?!?/p>
他的語調(diào)漸生悲涼。
“血脈的異化造成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族中出生的每個孩子都擁有著異乎尋常的魂力成長速度,但相應(yīng)的,修煉根基也極其的薄弱,而且孩童的夭折率異乎尋常的高,宗族的規(guī)模每年都在縮小。對于父母來說,每一個長大成人的孩子,都是上天賜予的珍貴禮物?!?/p>
“同樣也是由于根基的不穩(wěn)固,越是向后修煉,進(jìn)境的速度就越慢,慢到幾乎是止步不前。幾千年了,即便是天賦佼佼者,一生的終點也不過八十余級,從無一人到達(dá)過封號斗羅境界,包括我的父親。這是我們永世無法擺脫的詛咒?!?/p>
“你也在擔(dān)心著這個詛咒,是嗎?!睘貘f問。
“有時候吧,”光翎道,“但我始終相信,那個至高境界必然是我的囊中之物,包括我身邊的每一個人,他們也這樣確信著?!?/p>
“但是,這幾年來,我修煉的速度確實遠(yuǎn)遠(yuǎn)不比以往了,”他展開了掌心,細(xì)細(xì)看著那里面猶如生命線的細(xì)紋,口氣略微無奈,“當(dāng)初魂力從79級突破到80級就花了很大的力氣,之后明顯能夠感受到每一級間的壁壘越來越高,在參加武魂殿選拔賽之前,我已經(jīng)在82級蹉跎了一年之久,這在我的修煉之路上已是前所未有的緩慢。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xù)著,直到我遇到了你。”
“說起來,這一路上好像一直有形形色色的厲害人物在幫助我,” 他回憶著,又自嘲發(fā)笑,“此前在外流離,我并不覺得自己如何形容悲慘,可竟然有人跑來可憐我,要給我錢。”
他收起武魂,從懷里摸出一個東西,捏在手里。那物亮燦燦的,精巧滿圓,是一枚金魂幣。
“可我并不需要錢,”光翎道,“那個人很強,我只想讓他教我些東西?!?/p>
烏鴉的目光凝在那枚金幣上。 金幣雕刻精美,上面有著輝煌的羽翼和圣劍的紋樣。
“可惜他拒絕了?!惫怍彷p嘆。
烏鴉收回視線。他將手指伸在河邊,沾了些水,壓下了光翎頭頂微微翹起的碎發(fā),又撩起他兩鬢邊多出的發(fā)絲,順到腦后,細(xì)致地勾在那枚出自他手的弓形發(fā)飾兩端,繞緊。
“給你金魂幣的那個人長什么樣子,還記得嗎?!彼稚蟿幼髦?,不經(jīng)意發(fā)問。
“外表看起來四十多來歲吧,”光翎下意識回憶,“相貌有些粗獷,個子高大,”隨即又覺得好奇,向后轉(zhuǎn)頭道,“怎么,你認(rèn)識?”
“別動,”烏鴉挽著他的頭發(fā),阻住他的動作,“不認(rèn)識,好奇罷了。”
“哦?!惫怍峁怨赞D(zhuǎn)回頭去,心中疑惑,但沒有說。
烏鴉最后整理了下那些不聽話跑出來的碎發(fā),理順了,拍拍他的肩?!昂昧??!?/p>
沉悶的空氣在這句話中散去了一些。光翎回了回神,伸手往腦后摸,摸到了那枚冰涼涼的發(fā)飾和繞在上面的頭發(fā)。他微微雀躍起來,細(xì)細(xì)用指尖捋著發(fā)絲的走向。
“好像有點復(fù)雜哦,”他邊摸,邊自言自語,“睡覺要是摘了,第二天不太好戴回去吧?!?/p>
言罷轉(zhuǎn)過臉來,一雙眼睛看著烏鴉,里面盛著期待。
烏鴉:“自己學(xué)?!?/p>
“……”少年眼巴巴的,肉眼可見的泄氣。
好在小孩子的情緒來也快去也快,他摸了兩把,馬上又高興起來,顛顛跑去河邊看。
照照正面,整齊端正,俊俏瀟灑,頗為滿意;又扭著頭,斜著眼,整個人歪七扭八的,努力去照背面。
“這也看不著呀……”他的眼珠都要飛出來,嘴里喃喃著,又靈光一現(xiàn),“有了?!?/p>
嘩啦一下,神弓被召出來,凸起的花紋之間有著平整光亮的弓面,被他當(dāng)成了鏡子,扛在眼前,對著河水,借著反光一前一后地看。
武魂竟被這么用,烏鴉頓時哭笑不得。
“不錯!很滿意!”那廂光翎高興了,歡快地跑回來,一掌拍在他肩上,“對這位師傅手藝表示贊嘆!”
言罷,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這樣的言笑晏晏,簡直與剛才的沉郁模樣判若兩人,烏鴉望著他明燦的笑容,胸中一暖,又忍不住伸出手,順了順?biāo)陌l(fā)頂。
這次意外地沒有被兇,他剛想把手收回,手腕卻是一緊,竟是被對方握住了,那雙清淺碧透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瞳孔里映著他的倒影。
烏鴉往回抽了抽,蹙起眉:“怎么了?放開?!?/p>
“以后少做這種動作。”光翎甩開了他的手,不茍言笑的,眼神是說不清的意味。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相同了,但具體又無法形容。烏鴉思量著,只當(dāng)他又鬧脾氣,只不過形式有變罷了,并未往心里去。他轉(zhuǎn)開視線,抬眼看了看天,圓月淡淡懸在空中,已然越過夜幕中線朝西邊墜去了,現(xiàn)在已是后半夜。
旁邊,光翎很適時地打了個哈欠。
烏鴉輕輕活動了一下身體,覺著無礙,便對他道:“很晚了,回去吧?!?/p>
“嗯?!?/p>
光翎放下打哈欠的手,預(yù)備往回走。正轉(zhuǎn)身時,烏鴉叫住了他。
“光翎?!边@是他第一次這樣正式地稱呼他。
光翎扭過頭,烏鴉望著他的眼睛。
“不管怎樣,謝謝你?!彼f。
【e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