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天啟薄暮/魘傳說》(24)
三日后,天啟懷德坊。
懷德坊最出名的就是女人,而女人最多的地方就是東四十條里的柳風(fēng)齋。偌大的酒樓院落里,一片鶯歌燕舞之聲。然而后院深處一間毫不起眼的屋子里,卻一個女人都沒有。
蘇晉安坐在圓桌的一端,微笑著舉了舉杯:“柳風(fēng)齋除了女人好以外,酒也是上品,你不來一杯么?”
桌子另一端坐著一個黑衣人,他臉上也是黑巾覆面,連手掌上也纏著密密的黑褐色布條,整個人只露出一雙年輕銳利的眼睛。
黑衣人嘿嘿一笑,聲音是一種刻意壓低的沙?。骸疤K衛(wèi)長真是好興致,我可不敢喝蘇衛(wèi)長的酒,不然怎么送命的都不知道?!?/p>
“呵呵,我看起來像那么陰毒的人么?”蘇晉安笑了笑,抿了口酒。
“我這幾十年閱人無數(shù),像蘇衛(wèi)長這個年紀(jì)我卻完全沒法看透的人,你還是第一個?!焙谝氯岁幱舻卣f,“蘇衛(wèi)長這次找我,可不是僅僅為了喝酒談天這么簡單吧?”
“喝酒怎么能說是小事呢,沒有酒的話人生豈不是會很寂寞。”蘇晉安緩緩說話,一仰脖喝完了杯中的殘酒。
他從腰際掏出那柄從不離身的細(xì)木煙桿,慢悠悠地點上了火,半晌,吐出了一口煙氣。
“上個月那件事,是怎么回事?”蘇晉安微微瞇眼,盯著在眼前漸漸消散的白煙。
“我沒有想到魘竟然臨時改變了聚會地點,不過結(jié)果一樣,他遇見了楊拓石的第四衛(wèi)所,死了?!焙谝氯说卣f。
“哦?想不到傳言竟然是真的。魘真的死了么?”蘇晉安挑了挑眉。
“是的,死得很徹底。”
“那么恭喜你,下一任魘就是你了吧?”蘇晉安笑著說。
“沒有那么簡單。”黑衣人的眼睛里看不出表情,“楊拓石的人下手不干凈,我們組里還活下了一個人。”
“那么你的意思是?”
“我和你合作,幫我除掉他?!焙谝氯硕⒅K晉安的眼睛。
蘇晉安沒有答話,只是默默地又吸了一口煙。
“諸侯國的聯(lián)軍已經(jīng)逼近了天啟,雖然各自心懷鬼胎,卻是你們辰月面對的最大危機?!焙谝氯祟D了一下,“蘇衛(wèi)長再不給自己找一條退路,恐怕就來不及了。”
蘇晉安慢慢的吐出了這口煙,臉色如常:“和你們天羅合作,我這條退路看起來充滿了陷阱啊?!?/p>
“是和我合作,不是和天羅合作?!焙谝氯思又亓苏Z氣,“我給過你很多情報,如果我當(dāng)上了魘,我還能夠給你更多?!?/p>
“說得好,成交?!碧K晉安伸出右手。
“成交。”黑衣人伸出黑布纏繞的右手,和蘇晉安的右手重重拍擊了一下。然后他站起身,推開了木窗。
“你為什么要出賣自己人?”蘇晉安在黑衣人的身后淡淡地問了一句。
“我們都是一樣的人,要在這個亂世爬到最頂端。我們連自己都出賣了,還有什么不能失去的?”黑衣人冷漠地回答,縱身跳入窗外的黑暗中。
木窗失去依托后來回擺動了一陣,沒有了聲音。
蘇晉安又給自己的青瓷杯里倒了一杯酒,卻一直沒有喝。
“這一次你們的任務(wù)內(nèi)容是絕對機密,天啟城里有你們各自的接頭人,‘玄鞘’和‘寸牙’,你們兩人分開行動,和各自的接頭人直接聯(lián)系?!边@是舒夜從老爺子那里聽到的全部。
接頭人的信息已經(jīng)被舒夜背得滾瓜爛熟,因為本來就沒有幾個字。
“‘素衣’,六月二十三,正午,風(fēng)儀樓?!?/p>
然而舒夜知道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北辰’過后,自己幾乎每時每刻都處在魘的監(jiān)視之下,他還沒有完全自由。
而現(xiàn)在就是最好的機會,魘組只剩下兩個人,再也不會有一雙時刻盯著我的眼睛。舒夜笑了笑,他需要找一個地方消磨入夜前幾個對時的時光。
等到他抬頭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走到的所在時,不由得微微一愣。
裝飾繁復(fù)奢華的酒樓上,一面黑木雕成的盤云木牌掛在最顯眼的位置。
散香樓。
三年了。舒夜在門口怔了一會,不由得輕輕嘆了一口氣。三年前的那一天,凄厲的響箭劃破了天啟靜謐的天空,在散香樓的上空劃過一道碧綠的瑩光,同一時刻,安樂的鮮血飛濺在濕冷的地面上。
舒夜回過神來,轉(zhuǎn)身欲走,卻感到有冰冷的水滴打在自己的臉上,他抬起頭,原本無云的天空竟然莫名地開始落下雨點。
雨越來越大,直到變成瓢潑的暴雨,舒夜靜靜站在長街口,任憑雨水將自己打得濕透。他黑色的長發(fā)緊貼在背脊上,讓他覺得沉重冰涼。
“客官,進來避一避雨吧。”散香樓的一個小二看著這個穿著白衣的年輕人一動不動地站在店口,好心招呼道。
舒夜微微抬了抬頭,眼神冰冷得幾乎像一個死人,然而在小二被嚇走之前,他突然展顏一笑:“給我燒一壺上好的清酒,我想和我一個朋友喝一杯。”
這個倒霉的小二忙不迭地點了點頭,立刻轉(zhuǎn)身就走,他被這個古怪的年輕人嚇得不輕,一路上一邊不住地在心中埋怨自己又多管閑事嫌命長,一邊高喊著舒夜點的酒一溜小跑的進了門簾后的廚房。
舒夜走到了二樓靠窗的位置,窗外的大雨連成了線從屋檐淌下,宛如一片水幕。
是你么?舒夜仿佛在雨幕里看見了一雙總是帶笑的大眼睛,撲閃了幾下又消失了,只有無盡的大雨和看不見盡頭的天啟皇城。
小二的酒上得很快,還好心地端來了幾碟小菜和花生米,舒夜感激地笑了笑,打賞了小二幾枚銅錙,然后給自己倒?jié)M了一杯酒。
三年前的她也是在這里喝酒的吧。舒夜輕啜瓷杯,很多個夜晚里他從噩夢中驚醒,看見最多的就是渾身是血的安樂。那個總是帶笑的女孩依舊在鮮血淋漓的情況下對著他淺笑,舒夜在夢中無數(shù)次伸長手臂,她卻只是微微地?fù)u了搖頭,漸行漸遠。
舒夜猛灌了一口酒,酒杯在放下的時候重重的砸在了木桌上。我沒有做錯,我必須活下去。舒夜覺得自己幾乎想要吼出這句話,然而他終究沒有這么做,只是繼續(xù)倒?jié)M了酒,仰脖喝了下去。
舒夜堅信自己當(dāng)初的每一步都沒有走錯,也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那是每個晚上撕心裂肺的夢魘,他甚至有些懷念起辰月給予他的噩夢,那樣的夢魘后只有痛苦和仇恨,現(xiàn)在的夢,每一次醒來卻是失落和撕心裂肺般的傷痛。
仿佛要停止自己再去回憶起安樂,舒夜喝得越來越快,只是淡淡的清酒,他卻覺得自己很快就醉了。
他最后記得的事,是窗外嘩嘩的雨聲,仿佛下了很久很久,從過去一直到現(xiàn)在。
與此同時,天啟城西,龍老所在的大宅里。
一個女人穿著紅色的長衫,站在門邊看著大雨,一頭紫紅色的長發(fā)垂到腰際。
“‘赤服’,是上峰讓你來天啟的么?”龍老從內(nèi)堂緩緩走出,聲音低沉。
被稱作赤服的女人緩緩轉(zhuǎn)過身,露出一張成熟美艷的臉龐,她輕輕地笑了一笑,走到龍老的身邊,走動讓她高高開衩的長衫擺動,雪白頎長的大腿若隱若現(xiàn),當(dāng)真煙視媚行。
“龍老您叫我宜姬就行了?!彼麄€人夸張的往龍老身上靠去,卻被對方身后竄出的一個高個子年輕人伸手?jǐn)r住。
“請自重?!蹦贻p人冷冷地說,手臂剛硬如鐵。
龍老臉上沒有表情:“蘇宜姬,我知道你是上峰直屬的人,不過你也注意下自己的身份,‘白貂’可沒有我那么好說話?!?/p>
蘇宜姬滿不在乎地撅了撅嘴,轉(zhuǎn)身走到屋內(nèi)的一張紅木長椅上,整個人像貓一樣蜷了進去:“龍老您老是這個冷冰冰的樣子的話,會得不到屬下的愛戴的喲?!?/p>
原本繃著臉的龍老被這句話逗得笑了笑:“要是我的屬下都像你這樣來愛戴我,我這一把年紀(jì)的,可吃不消。”
蘇宜姬撲哧一笑,從懷里拿出了一封帶封泥的信箋。
那個年輕人上前一步接過了信,轉(zhuǎn)身交給了龍老。龍老瞅見封泥上的火印符號,皺了皺眉,撕開了信封,從里面取出一張泛黃的紙。
龍老的眉頭隨著閱讀越皺越深,最后嘆了一口氣,對著高個子的年輕人揮了揮手:“‘白貂’,你出去一下。”
被稱作白貂的年輕人躬了躬身,毫不拖沓地走出了屋子,離開時仔細(xì)地帶上了屋門。
龍老看著自己的得力下屬走出了屋子,轉(zhuǎn)頭對著蘇宜姬說:“上峰已經(jīng)決定了‘天火’行動的時間了么?”
“還沒有,因為天驅(qū)那幫不成器的家伙還沒有給我們具體的情報。不過應(yīng)該就在這幾個月了,諸侯的聯(lián)軍已經(jīng)到了,萬事俱備。我們只需要除掉最后的障礙,這場漫長的戰(zhàn)爭就要結(jié)束了?!碧K宜姬輕聲道。
“這一次除了你,連‘素衣’也來了么?是因為魘組的變故么?”
“是的,上一任的魘已經(jīng)死了,而新一任的魘還沒有遴選出來。這是從幾百年前第一任魘開始,第一次出現(xiàn)了空缺的情況。這一次的對手可真是讓我們吃夠了苦頭,魘組竟然幾乎全滅,這可是本堂迄今為止最慘重的一次損失?!?/p>
“我早就和上峰說過,三公子他太自負(fù)了,總有一天會出事的?!饼埨蠂@了一口氣,轉(zhuǎn)而眉間一挑,“不過當(dāng)時白貂把三公子救回本堂的時候,他還有氣。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是首座的意思。”蘇宜姬冷冷地說,臉上的慵懶的笑意一掃而空。
趁機翦除么?龍老瞇了瞇眼,還是和當(dāng)年一般狠辣呀。
“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這一次的行動關(guān)系到我們最后一擊的成敗,我需要你們的人全力配合。而且最重要的是,整個行動的全部步驟一定要嚴(yán)格保密。”蘇宜姬再次開口。
“這個我明白的,首座信里的意思,這次的行動也是魘的繼任者的試煉了?”
“是的,不過沒有這么簡單。這次魘組幾近覆滅,緹衛(wèi)的情報準(zhǔn)確得有些過分。三公子雖然自負(fù),但是絕不是會大意的人?!?/p>
“我也很奇怪這一點。要不是白虎給我捎來了口信,我甚至不能把三公子接回本堂。這件事情其實只有一個解釋——”龍老冷漠地說。
“龍老你說得不錯,魘組里一定有內(nèi)賊?!碧K宜姬接口道。
“不過不知道這個內(nèi)賊是死是活?!?/p>
“死也罷,活也罷,現(xiàn)在還能產(chǎn)生威脅的其實也只有兩個人?!?/p>
“‘寸牙’和‘玄鞘’?”
“是的,他們是最后的候選人,也有著內(nèi)賊的嫌疑。魘組里出現(xiàn)了內(nèi)賊,可真是有些嘲諷?!碧K宜姬聳了聳肩。
龍老咳嗽了一下:“那么說,這一次首座派你和‘素衣’前來,并不只是協(xié)助那么簡單了?”
“我們的目標(biāo)很簡單,盯緊這兩個家伙,如果他們是幸存的內(nèi)賊,那么就地格殺?!?/p>
“首座也真是敢賭,萬一這一次失手走漏了消息,我們可就萬劫不復(fù)了?!饼埨详幊恋卣f。
“龍老,你可不要小看了我們。而且在沒有找到內(nèi)賊之前,最關(guān)鍵的一步行動并不會開始,我們不會冒這個險?!碧K宜姬盯著龍老的眼睛。
“那我就放心了。”龍老微微一笑,“那么你要我?guī)湍阕龅牡谝患率鞘裁矗俊?/p>
“幫我盯著‘寸牙’?!碧K宜姬冷冷地說。
“你已經(jīng)排除了‘玄鞘’的嫌疑了么?”
“‘玄鞘’被‘素衣’要求單獨處理了,這你就不用擔(dān)心了,那家伙可比我可怕多了?!碧K宜姬笑了笑,眼里卻閃過一絲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