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烈的陽光、擁擠的地鐵人潮、人頭攢動的展館，夏天的末尾，廣州用另一種方式展現(xiàn)了它最美好的生機(jī)。南國書香節(jié)的線下活動盛大回歸，這一次，所有人都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讀者。

2023年的南國書香節(jié)，第一次設(shè)置了“閱讀推廣大使”。本年度的南國書香節(jié)的“閱讀推廣大使”由媒體人陳魯豫擔(dān)任。在首屆“南國書香節(jié)好書推薦榜”發(fā)布現(xiàn)場，她和我們分享了她與書的緣分。在她的分享中，我們看到了一個熱愛讀書的人眼中的成長和世界。以下是她的講述。

“推銷員”的平凡的一天

1983年3月21日那天，我查過沒有什么特別驚天動地的大事發(fā)生，但是那一天被作家用文字做了記錄，然后出現(xiàn)在一本書的某一個段落，碰巧我讀到了，所以那天就有了一些特別的意義。?那一天，著名的劇作家阿瑟·米勒見到了北京人藝（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的演員。之后的一個半月，他們要在一起排演阿瑟·米勒著名的作品《推銷員之死》。他那一次中國之行是曹禺先生促成的，在排練期間，他的翻譯兼主演是英若誠先生。

除此之外還有朱琳、朱旭等你能想到的一眾表演藝術(shù)家。所以，那樣的演出是很多人會期待的。而且在那之前，阿瑟·米勒的另外一部作品《薩勒姆的女巫》在上海的公演非常成功，據(jù)說很多人看得熱淚長流，每次演出結(jié)束，掌聲經(jīng)久不息。?他們在排練《推銷員之死》期間會有一些磨合，會有一些困難，畢竟彼此的語言不同，觀念也不是很相同。還有一點，那個時候我們對于“保險”是沒有概念的，所以最后威利去世獲得保險賠償這個情節(jié)，觀眾可能會很難理解?。

當(dāng)時，英若誠先生就想了一個方法，他說在給觀眾發(fā)的節(jié)目單上用文字作出詳細(xì)的說明。排練慢慢地深入下去，你會發(fā)現(xiàn)一個人初來乍到一個新的地方，可能會有一些刻板印象，隨著時間流逝，慢慢就消失了。?

阿瑟·米勒說，他覺得東方演員和西方演員一樣的才華橫溢，他覺得那個時候的朱旭讓他想到美國著名的演員亨利·方達(dá)，排練之余他也見到了很多當(dāng)時中國文化界的名人，他去拜訪過楊憲益、戴乃迭，還見到了華君武和當(dāng)時39歲的張潔。?5月7日的首演非常成功，演出以后他就回到美國，然后把在中國期間每天寫的日記結(jié)集成書，就是我剛才講到的《阿瑟·米勒手記：“推銷員”在北京》。

流逝的時光與即將產(chǎn)生的歷史感

1983年，我完全沒有聽過阿瑟·米勒的名字，當(dāng)然也沒有看過《推銷員之死》，他在書里面對當(dāng)時中國人生活的描寫，有一些跟我的記憶是相符的，有一些略有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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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在那個時候，生活的細(xì)節(jié)更真實、更鮮活地存在于劉心武先生當(dāng)年的一部作品——《鐘鼓樓》。那是劉心武在1984年完稿、1985年出版的一部長篇小說，獲得過第二屆茅盾文學(xué)獎。

劉心武?著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5-11

這部《鐘鼓樓》講的是1982年12月12日那一天，從清晨的5點到傍晚的5點，這6個時辰當(dāng)中，在鐘鼓樓腳下一座很普通的大院里面百姓的生活。他們的生活由大院里面一家人辦的一場婚禮串在一起，反映的是那個時代普通人的眾生相，是當(dāng)年一個小的社會縮影。

我當(dāng)時讀那本書覺得很有意思，但是我更多地是被書里面那些非常鮮活的、很有煙火氣的生活細(xì)節(jié)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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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書的插畫都是丁聰先生畫的。但是我當(dāng)時忽略了扉頁上的一句話，劉心武先生這么寫：“僅以此文呈現(xiàn)在流逝的時光中，已經(jīng)和即將產(chǎn)生歷史感的人們?！?strong>當(dāng)時的我應(yīng)該不懂什么叫歷史感，后來劉心武先生又說，歷史記載提供給我們的是一副骨架，很多時候會欠缺血肉，有的時候會顯得有一些殘酷，因為會忽略掉普通人的聲音。這個時候，文學(xué)就會提供最好的補(bǔ)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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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我如今再看的話會有一些明白，因為那個時候被我們認(rèn)為是習(xí)以為常的、覺得不需要記錄的，很多東西在幾十年以后你再看就變成了歷史回憶，甚至是遺產(chǎn)。

“沒有紐扣的紅襯衫”

關(guān)于1983年，還有一個外國人也做了一些記錄，她就是簡·莫里斯，她在1983年的夏天到過中國的上海，也去過珠江流域。?然后在那本很厚的《世界》里，她說1983年她在中國上海的很多林蔭道上，看到當(dāng)時人們就穿著那種開領(lǐng)的襯衫，或者是很肥大的、寬松的工作服，很少見到人們穿顏色鮮亮的花衣服。這一點跟我的記憶就不太吻合。?因為我非常清楚地記得，1983年暑假我穿的是紅裙子、粉裙子，而且那一年很多的女孩包括我在內(nèi)，都非?？释麚碛幸患]有紐扣的紅襯衫。?

可能在座很多有年紀(jì)一點的讀者會記得，那是當(dāng)年鐵凝女士的中篇小說的題目——《沒有紐扣的紅襯衫》。

那篇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年紀(jì)比我大兩三歲的一名叫做安然的女中學(xué)生，梳著這樣齊眉的短發(fā)，她喜歡穿夾克衫、愛吹口哨，成績很好，想當(dāng)一名翻譯。她當(dāng)時非常喜歡山口百惠，也喜歡阿蘭·德龍扮演的佐羅。她在書里面寫道：“我覺得阿蘭·德龍扮演的佐羅就很帥，尤其是佐羅的下巴，我頂喜歡佐羅的下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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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是一個非常率真的女孩，她會看著鏡子里面穿著紅襯衫的自己由衷地說：“我真好看?！蹦莻€時候我非常渴望變成安然，我覺得我就是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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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回過頭去看，她就是我們那個時代的“伯德小姐”（由格蕾塔·葛韋格執(zhí)導(dǎo)同名電影），那是一篇關(guān)于一個女孩子成長的故事，但它完全是一個反套路的、關(guān)于成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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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套路的成長故事？就是一篇小說、一個電影結(jié)尾的時候，主人公會神奇地完成成長的過程，和自己、和家人、和世界和解，但是我們明白，小說結(jié)束了，安然的成長剛剛開始，她今后會面臨很多次面對真假、美丑、善惡的選擇，然后表示要保護(hù)自己的那份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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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安然今年應(yīng)該是55—56歲，反正年過半百了，我希望她的衣柜里面永遠(yuǎn)會有那樣一件“沒有紐扣的紅襯衫”。

一個文學(xué)共振的時代

20世紀(jì)80年代讀了很多書，但當(dāng)時我對外國文學(xué)知道得不太多，我那時候不知道馬爾克斯已經(jīng)拿到諾貝爾獎了，然后阿特伍德在1985年就已經(jīng)出了《使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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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印象當(dāng)中比較深的一篇外國翻譯小說，其實知名度不是很高，是日本的西村京太郎寫的，叫《敦厚的詐騙犯》。顧名思義，它就講一個內(nèi)心還是很善良的老實人，勒索、詐騙了另外一個老實人，然后死于對方的剃刀之下騙保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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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篇小說不經(jīng)意之間打開了我對懸疑推理小說、影視劇的那種喜愛。然后那個時候，在我身邊有很多有意思的事兒在不經(jīng)意當(dāng)中發(fā)生。我不知道1988年9月21日，我當(dāng)時剛剛上大學(xué)，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魯迅文學(xué)院辦了一個作家班，在一間宿舍里面住著兩個人，一個是莫言，另外一個是余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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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作家班結(jié)業(yè)那一天，劉震云說他已經(jīng)寫完了《一地雞毛》，遲子建已經(jīng)寫完了《北極村童話》，然后余華說他馬上要寫完一篇了，叫《在細(xì)雨中呼喊》。所有這些人，他們的作品曾經(jīng)、包括現(xiàn)在都在滋養(yǎng)著我，還有當(dāng)時的好多的名字：劉索拉、池莉、陳染、王安憶、程乃珊、王朔，還有張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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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讀張潔的書，像《沉重的翅膀》，完全就是一個小女孩去偷窺大人的世界。我不能說完全懂，可能似懂非懂，但是內(nèi)心會很篤定地想，她筆下的女性角色犯過的錯、流過的淚，長大以后我都不會犯、都不會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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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然，慢慢地你會更加理解張潔筆下的人物，而她真正打動我的是很多年之后的一部非虛構(gòu)類作品，叫《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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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寫她和她母親之間，在她母親去世前兩個月，兩人朝夕相處、共同度過的最后日子的點點滴滴的寫照，是一部非常讓人心碎的作品。

她在其中寫道，她母親是“突然間衰老的”。她說：“1991年7月，我的母親以一種猝不及防的速度衰老了?！焙孟襁@個人昨天還是好好的，然后今天就完全垮掉了，這中間沒有一個漸進(jìn)的過程。

我到很多年之后，面對自己身邊的家人衰老、生病、去世，我突然會想到那一段描述，我想她對于一個人衰老的描述是這么殘酷，這么準(zhǔn)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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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書里面寫：“媽媽就看著我憂心忡忡地說：‘我不能死，我要是死了，你一個人怎么辦呢？’”后來她接著寫道：“媽，真的，如今我怎么辦呢？”張潔說，一個人的成長，就是這樣不斷地和自己親人告別的過程，這是人一生當(dāng)中可能最傷痛的那種感覺。

去年張潔去世了，我聽到這個消息以后，內(nèi)心還是很震動的，據(jù)說她在晚年的時候，把關(guān)于她的所有的文字資料、文稿都銷毀了，她女兒就抱怨說，“媽你不能這樣，不能等我的小孩長大以后想姥姥時連張照片都沒有”，我想她可能是希望讀者能夠忘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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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像她這樣的作家，他們曾經(jīng)用他們的作品點亮過我，所以我會一直記得他們。張潔在我腦海中一直就是一個又美又颯、很特立獨(dú)行的女性。我是在他們的文字當(dāng)中長大的，但的確，一個人需要有一些生活的歷練之后，你才能夠去讀或者讀懂某些文字。比如說像《斯通納》這本書，這是一部非常神奇的，也是命運(yùn)多舛的書。

平凡而不平庸的我們

1965年出版之后，《斯通納》的銷量據(jù)說非常慘，只有幾千冊，然后之前大概有7個出版社干脆退稿不想要，因為覺得這個故事太過無聊了。這之后半個世紀(jì)的時間，這本書基本上杳無音信、查無此書。但是很神奇，半個世紀(jì)之后，這本書就莫名地?fù)糁辛宋覀儺?dāng)下這些讀者內(nèi)心最脆弱的地方，變成了一本爆款的暢銷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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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叫斯通納的人，他是一個農(nóng)家子弟，大學(xué)學(xué)的是農(nóng)業(yè)，但是有一天他上了一堂文學(xué)選修課，從此就特別地?zé)釔畚膶W(xué)，然后轉(zhuǎn)了專業(yè)，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他就留校任教，他也戀愛、結(jié)婚、有了孩子，但是他也曾經(jīng)出軌過，等到他生病去世的時候才不過六十多歲，而且只是一個大學(xué)的助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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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約翰·威廉斯?著，楊向榮 譯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1

所以用世俗的眼光去看的話，他過了非常不成功，甚至可以說是很失敗的一生。但是從他個人的評價體系來看，他度過了可能很平凡，但是絕對不平庸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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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通納就是這樣，他貌似很隱忍，但其實很張揚(yáng)；他貌似很妥協(xié)，但其實很堅持。他是真正意義上的按自己的心意度過自己的一生。他拒絕沒有意義的戰(zhàn)爭，拒絕跟這個世界做一些很廉價的妥協(xié)。他是那種我們小的時候會說“長大以后才不要成為斯通納”那樣的人。

但是當(dāng)我們真正經(jīng)歷過生活之后會明白，也許我們都是斯通納，至少我們都曾經(jīng)有過某一個“斯通納時刻”，然后更多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會想，也許成為那樣的人也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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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我依然會讀很多的書，但很多時候很焦慮，因為覺得書太多了，根本讀不完，書對我來說是很特別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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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書的那種味道，不管是一本嶄新的、你剛剛撕開封皮的書，還是放在書架上、放在儲藏室里面很久，已經(jīng)蒙上薄薄一層灰的那樣的書，它都有一種特別的香氣，而創(chuàng)作的過程又是一個非常愉悅的過程，盡管很多時候也可能會是錐心的、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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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講到張潔，她說她創(chuàng)作那部《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的過程也是非常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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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她寫了十幾萬字，好不容易寫完了，突然有8萬字就神奇地跟著電腦死機(jī)，找不到了。她完全崩潰，但是沒有辦法，她再重新抖擻精神、再寫，好不容易寫完了，更神奇的事發(fā)生了——8萬字又神奇地出現(xiàn)了。她說好像老天是以這樣的方式希望你再受一次煎熬。很多時候可能創(chuàng)作的過程就是這樣，但是會帶給我們讀者無限的滿足，無限的愉悅，還有很多非常美好的回憶和生命的滋養(yǎng)。

我想，那么多的好書根本讀不完，但是我希望我們都可以有這樣的運(yùn)氣和幸運(yùn)，可以在書香當(dāng)中度過像斯通納那樣的，可能注定是平凡的，但是絕對不平庸的一生。所以謝謝圖書，謝謝閱讀，也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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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丨硬核讀書會

校對丨鄒蔚昀?黃思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