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軍隊再次出發(fā)的時候，還僅僅能看到東方泛白的天際。部落居民快馬加鞭回到帳篷里，匯報沙漠游牧民已經(jīng)在阿爾塔庫之井宿營的消息；帳外，他們的坐騎因長途跋涉而踉踉蹌蹌。戰(zhàn)士們迅速穿越崇山峻嶺，后面緊跟著四輪馬車。雅思梅娜跟他們一起騎馬，眼神恍惚，似乎被魔鬼纏住了。那種無名的恐懼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可怕的、清晰的形狀，因為昨晚她認(rèn)出了閃米特人手里的那枚硬幣——那是墮落的祖吉爾狂熱者偷偷鑄造的硬幣之一，上面有那個死于三千年前的人的肖像。

道路在凹凸不平的懸崖和荒涼的峭壁之間蜿蜒穿行，下面就是狹窄的山谷。村莊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山上，石頭和泥建成的小棚屋亂糟糟地堆積著。部落居民成群結(jié)隊加入自己的族人，導(dǎo)致在他們穿越大山以前，整個部隊已經(jīng)新增了三千個弓箭手。

他們出了山地，突然看到一直延展到南部的廣闊空地。在南部，山勢突降，在科斯高地和南方沙漠之間形成一個明顯的地理分界。這些山就像高地的邊緣線，一直延展，像一堵不間斷的墻壁。這兒寸草不生，一片荒蕪，只有扎赫米人居住于此，而他們的職責(zé)就是保護(hù)沙漠商旅的道路。在群山之外，沙漠延展開去，一片荒涼，塵土飛揚，毫無生命的跡象。地平線之外是阿爾塔庫之井，是納特克游牧民的營地。

軍隊看著腳下的沙姆拉關(guān)口，各種物資從南向北經(jīng)由此地運送；而科斯、霍拉賈、閃米、圖蘭和斯泰吉亞的軍隊也是從這兒經(jīng)過。在這兒，陡峭的防御土墻有個缺口。岬角延展進(jìn)沙漠，形成貧瘠的山谷，除了其中一個，其他的山谷都終結(jié)在北部崎嶇不平的懸崖。這個山谷被稱為關(guān)口，它就像從山脈伸展出去的一只大手；兩根手指分開，形成扇形的山谷。手指頭由寬闊的山脊組成，外部比較陡峭，內(nèi)部是個斜坡。山谷在狹窄的地方向上突出，外面是一處高原，高原側(cè)面是被雨水沖擊過的斜坡。那兒有口井，還豎立著一些石塔，被扎赫米人占據(jù)著。

柯南停下來，縱身下馬。他丟掉金屬裝甲，換上了更為熟悉的鎖子甲。塞斯皮德斯勒住韁繩，問道：“你為什么停下？”

“我們就在這兒等?！笨履洗鸬馈?/p>

“快馬上前迎敵，才是騎士所為?！辈魠柭暤馈?/p>

“他們的大部隊在那兒等著，咱們寡不敵眾，肯定會全軍覆沒。”這個辛梅利安人說，“而且，那邊沒有水。我們就駐扎在這高原上——”

“我和我的騎士們會駐扎在山谷里?！比蛊さ滤箽鈶嵉胤瘩g道，“我們是先頭部隊，至少我們是不怕那群沙漠叫化子組成的烏合之眾的?！?/p>

柯南聳了聳肩，看著那些憤憤不平的貴族們騎馬走遠(yuǎn)了。阿馬里克怒吼著讓這些人停下，但沒人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些穿著華貴盔甲的部隊從山坡走向了山谷。

“這群傻瓜！他們的水壺很快就會空掉。到時候他們必須得跑到這口井這里來給牲口喂水?！?/p>

“隨他們?nèi)グ?，”柯南答道，“讓他們聽命于我確實困難。告訴弟兄們卸下挽具好好休息一下。這次行軍速度既迅速又艱苦。給馬喂點兒水，然后讓弟兄們好好吃頓飯?！?/p>

沒有必要派出斥候。沙漠光禿禿的，一眼就能看盡，盡管此刻由于南方地平線上的白色云團(tuán)，視線有些被遮擋了。只有突出的一團(tuán)團(tuán)亂石廢墟打破了這種單調(diào)，這些石頭在沙漠上綿延數(shù)十英里，是著名的斯泰吉亞神廟遺址?？履献尮窒埋R，然后讓他們和野蠻的部落族人沿山脊備戰(zhàn)。他讓雇傭兵和霍拉賈長矛兵駐扎在井旁邊的高原上。遠(yuǎn)處，在山路蜿蜒向高原的地方，駐扎著雅思梅娜的帳篷。

看見沒有敵人，戰(zhàn)士們都放松下來，脫下輕鋼盔，把帽子搭在穿著盔甲的肩上，還松了松腰帶。戰(zhàn)士們大塊吃肉，大口喝酒，還不停地講著葷段子。山坡上的山民們自得其樂，嚼著棗子和橄欖。阿馬里克大步走向柯南，柯南正光著腦袋躺在塊大石頭上。

“柯南，你聽到部落人對納特克的說法了沒？他們說——天吶，這太瘋狂了，根本就沒法復(fù)述。你是怎么看的？”

“種子有時候都會在地下幾百年不腐?！笨履洗鸬?，“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納特克是個人?！?/p>

“我沒這么肯定?！卑ⅠR里克咕噥道，“不管怎么說，你已經(jīng)像個老練的首領(lǐng)一樣把戰(zhàn)線安排得很妥當(dāng)。納特克這個惡魔肯定不會在我們毫無察覺的時候就發(fā)動襲擊。密特拉，好大的霧啊！”

“開始我以為是云，”柯南說，“看，它移動得真快！”

云彩般厚重的濃霧就像騷動的海洋一樣洶涌向北，迅速地淹沒了整個沙漠。很快，整個斯泰吉亞遺址被吞沒了，它還在繼續(xù)向前蔓延。士兵們看到這些，目瞪口呆。這種事情史無前例——是超自然的，是不可解釋的。

“派斥候出去也沒用了，”阿馬里克厭惡地說， “他們什么都不可能看到。濃霧幾乎到了山脊的邊緣，很快整個關(guān)口和全部的山脈都會被籠罩起來?！?/p>

看著這來勢洶洶的濃霧，柯南變得緊張起來，他突然彎下身，把耳朵貼到地上。他瘋了似的一躍而起，大聲宣布道：

“有成千上萬的戰(zhàn)馬和戰(zhàn)車駛來！大地由于這劇烈的踩踏而震顫！啊，就在那兒！”他的聲音穿過山谷，如雷鳴一般驚醒了正懶洋洋地休息的眾人?！按魃陷p盔，端起長矛，你們這群蠢豬！趕緊入列！”

聽到這句話，戰(zhàn)士們慌忙跑進(jìn)隊列里，一邊迅速地套著頭盔，往胳膊上塞著護(hù)罩。薄霧突然就消散了，就像已經(jīng)失去了用場。它并不像自然的霧氣那樣慢慢升起，變?nèi)酰窍癖淮禍绲幕鹧嬉粯?，突然就完全消逝了。前一刻，整個沙漠隱藏在雪白的巨浪之中，像山一樣一層層地堆積；下一刻，晴空萬里。太陽照在裸露的沙漠上——這次沙漠上不再是空無一物，而是活脫脫一番戰(zhàn)爭盛況，吶喊聲地動山搖。

這些驚呆的士兵放眼望去，以為自己看到的是一片黃銅和金子組成的燦爛海洋，鋼鐵尖閃閃發(fā)光，像群星璀璨。霧氣散去，入侵者停了下來，就像被凍住了一樣，他們的隊伍又長又密集，在太陽下如火一樣燃燒。

打頭的是一排戰(zhàn)車，由高大的斯泰吉亞烈馬拉曳，馬頭上插著羽毛。赤裸的騎士勒著馬后仰，馬鼻子呼呼噴氣。騎士雙腿強(qiáng)健有力，黝黑的胳膊上擰著一股股肌肉塊。戰(zhàn)車前的騎士個子都很高，鷹臉，戴青銅頭盔，頭盔上刻著一輪新月托住金球的圖案。他們手里都握著很重的弓。這不是普通的弓箭手，全部是南方貴族，那兒的人為打仗和狩獵而生，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用弓射殺一頭雄獅。

戰(zhàn)車后面混雜著一隊狂野之師，騎著幾近狂野的戰(zhàn)馬——包括庫什武士，他們是斯泰吉亞南部廣闊牧場上建立的國家里的一等武士。他們皮膚黝黑，身體矯健而不失靈活，渾身赤裸著騎在馬背上，而坐騎身上既沒有馬鞍，也沒有馬籠頭。

在這后面是一隊似乎可以包圍整個沙漠的游牧民族。成千上萬熱愛戰(zhàn)爭的閃之子就在這里：一排排身穿鱗甲、頭戴圓柱形頭盔的騎師——這其中包括尼普爾、舒米爾、埃魯克和他們姐妹城市的戰(zhàn)士亞述里人。還有身著白袍的野蠻游牧民族——一個習(xí)慣了流浪生活的部落。

隊列此時開始打轉(zhuǎn)。戰(zhàn)車開到一邊，主力部隊不太確定是否繼續(xù)前進(jìn)。在山谷深處，騎士們翻身下馬。塞斯皮德斯伯爵飛奔上柯南駐扎的斜坡。他并沒有打算下馬，只是坐在馬鞍上說：

“迷霧突然消散把他們弄糊涂了！此刻該發(fā)起進(jìn)攻了！這些庫什人沒有弓，無法阻擋整個前進(jìn)的隊伍。我的騎士出擊，就會打亂他們的隊形。都跟我來！我們輕輕松松就能打贏這一仗。”

柯南搖了搖頭?！叭绻覀兠鎸Φ氖且话愕臄橙?，我會同意你的做法?？墒沁@種迷惑看起來更像是假裝而非真實的，似乎像是故意引誘我們發(fā)起攻擊。我怕這是個陷阱?！?/p>

“這么說你不準(zhǔn)備行動嘍？”塞斯皮德斯因為激動而陰沉著臉。

“理性一點兒，”柯南告誡道，“我們現(xiàn)在有地利……”

塞斯皮德斯憤憤不平地罵了一句，又奔回到山谷。在那兒，他的騎士們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

阿馬里克直搖頭，“柯南，你不應(yīng)該讓他回去。我……看那邊?！?/p>

柯南罵了一聲，一躍而起。塞斯皮德斯跟他的部隊并肩沖了出去。大家很難聽到他毫無激情的聲音，但是他向游牧民族進(jìn)攻的意圖清晰明了。過了一會兒，五百支長矛被拎在手中，這支鋼鐵之師浩浩蕩蕩地進(jìn)入了山谷深處。

一個小侍從從柯南的帳篷里跑出來，用一種尖利而急切的聲音說：“尊敬的長官，公主殿下問您為何不跟過去支持塞斯皮德斯伯爵呢？”

“因為我沒他那么傻?！笨履瞎緡伒?，重新坐在那塊大石頭上，開始啃起一塊牛骨頭。

“手中有了權(quán)力，你可變得理智多了。”阿馬里克道，“你一向把那種瘋狂當(dāng)做特別享受的?！?/p>

“嗯，那是我只需要考慮自己這條命的時候，”柯南答道，“可是現(xiàn)在，該死的——”

那群人停了下來。突然從一側(cè)沖出了一輛戰(zhàn)車，赤裸的御者瘋狂地抽打著馬。車上還有一個高個子，身著長袍，衣服隨風(fēng)飄動，如幽靈一般。他懷抱一個金屬器皿，從里面噴出一股細(xì)流，在太陽底下閃耀著。戰(zhàn)車穿過沙漠前線，后面是滾滾車輪，就像劃船過后留下的道道漣漪；一條長長的粉狀細(xì)線在沙中亮閃閃的，就像是巨蟒留下的鬼火般的蹤跡。

“那就是納特克！”阿馬里克罵道，“他到底播撒的是什么鬼種子？”

騎士們并沒有停止他們進(jìn)攻的步伐。再過五十步他們就會與隊形站得亂七八糟的庫什敵軍相對抗，后者一動不動，手里拿著長矛。此刻，最前面的騎士已經(jīng)要碰到沙灘中亮閃閃的細(xì)線。他們并沒有注意到逐漸接近的威脅，但是當(dāng)包有鋼靴的馬蹄碰到了那細(xì)線，就像鋼鐵碰到了打火石——只是后果更嚴(yán)重一些。驚天動地的爆炸出現(xiàn)在沙漠里，似乎就是沿著這條零散的細(xì)線發(fā)生的，同時升起一股可怕的白煙。

前面的騎士們立刻被包裹在火焰里，馬匹和身著盔甲的主人在火焰中漸漸萎縮，就像篝火中的昆蟲。過了一會兒，后面的隊伍就摞在了前面燒焦的尸體上。由于不能及時調(diào)整前進(jìn)的腳步，一排又一排士兵都倒在了這場混亂中。就在這轉(zhuǎn)瞬之間，進(jìn)攻變成了一場前跌后仰的混亂，嚴(yán)重?zé)齻膽?zhàn)馬嘶鳴著，戰(zhàn)士也犧牲了不少。

偽裝消失了，這些游牧部落立馬排成整齊的隊形。那些野蠻的庫什人沖向東倒西歪的騎士，舉矛刺向傷者，用石頭和鐵錘敲碎他們的頭盔。這一切發(fā)生得如此迅速，以至于在山坡上的觀者瞠目結(jié)舌。這群人再次前行，隊形有些分散，以避開燒焦的尸體。山上傳來一陣號叫：“我們的對手不是人，是魔鬼！”

山脊上的山民們有些動搖了。有一個跑向高原，唾沫順著胡子流下來。

“逃啊，趕緊逃吧！”他唾沫飛濺，“誰又能戰(zhàn)勝納特克的法術(shù)呢？”

隨著一聲咆哮，柯南從石頭上彈起，把那塊牛骨頭向那人身上猛擲過去。那人立馬倒在地上，口鼻都噴出血來?？履习纬鰧殑?，眼里噴射著道道藍(lán)色的火焰。

“都回到隊列中去！”他吼道，“敢有人再后退一步，我立馬削掉他的腦袋！我們要迎敵而上，你們這群蠢豬！”

潰退很快停住了?？履虾脩?zhàn)的個性無異于給恐懼之火澆了一盆冰水。

“各就各位！”他快速吩咐道，“都給我守好啦！別管人還是魔鬼，今天都甭想攻上沙姆拉關(guān)口！”

雇傭兵們在高原邊緣傾斜至山谷斜坡處，緊了緊腰帶，握住長矛。在這些雇傭兵后面，槍騎兵坐在戰(zhàn)馬上，另一邊駐扎著霍拉賈長矛兵作預(yù)備隊。而雅思梅娜，她站在大帳門口，臉上毫無血色，一言不發(fā)，覺得自己部隊的人數(shù)跟那蜂擁而至的沙漠游牧民相比簡直少得可憐。

柯南站在長矛兵中間。他知道侵略者不會從弓箭手這兒開著戰(zhàn)車到關(guān)口來。但是，讓他吃驚的是這些騎手竟然都翻身下了馬。這些野蠻人沒有裝載糧草的車子。水壺和袋子都放在鞍頭?，F(xiàn)在，他們喝掉最后一口水，然后把水壺扔了。

“真是破釜沉舟啊，”看到敵人徒步襲來，他咕噥道，“我寧愿有一隊騎兵來進(jìn)攻，至少受傷的馬匹會跑出去破壞隊列?！?/p>

游牧部隊形成一個巨大的楔形，楔形的尖是個斯泰吉亞人，主力是身穿盔甲的亞述里戰(zhàn)士，兩翼都是游牧民。在近些的隊列里，盾牌被舉起，他們向前走去，身后是一個坐在四輪馬車?yán)锏母邆€子，馬車被身穿寬大長袍的人以一種可怕的祈禱姿勢抬起。

當(dāng)這支游牧部隊進(jìn)入寬大的峽谷口，山民開始放箭。盡管有很好的防線，很多人還是倒下了。斯泰吉亞人的弓掉了，戴頭盔的腦袋在爆炸中耷拉下來，黑眼睛卻還在怒視著盾牌邊緣。他們以不可阻擋之勢蜂擁而至，踩著戰(zhàn)友的尸體前赴后繼。閃米特人重新上陣，成片的箭如黑壓壓的烏云般將整個天空遮擋?？履隙⒅侨缇蘩税銤L滾而至的長矛，在想這巫師又會招致何種新的恐慌。不知怎的，他總覺得納特克也會像他的同類那樣，更擅于防御而不是進(jìn)攻，而對他發(fā)起進(jìn)攻無疑會招致災(zāi)難。

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把這些人推向死亡深淵的是一種魔力。看著這些疾馳的隊列所帶來的巨大破壞，柯南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楔形陣線似乎已經(jīng)崩潰，而山谷里到處都是尸體。但是幸存者卻像瘋了一樣繼續(xù)前進(jìn)，全然不顧身邊死神的魔爪。通過數(shù)不清的弓，他們開始吞沒懸崖上的弓箭手。烏云一樣的箭快速沖了上去，逼得山民趕緊躲藏。面對來勢洶洶的進(jìn)攻，他們心里開始恐慌。他們瘋狂地抓著自己的弓，眼里噴射著火焰，就像被困的狼。

當(dāng)這支游牧部隊靠近關(guān)口的狹長地帶時，巨石突然從天而降，轟隆隆如雷鳴般，呼啦啦壓倒一堆人。但是進(jìn)攻還是沒有動搖。柯南的手下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面對這不可避免的猛攻。他們隊列整齊嚴(yán)密，裝備精良，在亂箭之下?lián)p失不多。當(dāng)龐大的的楔形部隊猛沖向他單薄的軍隊時，柯南真是有些怕了，他很怕這種攻勢。

此時他意識到，面對這么強(qiáng)勁的攻勢，想要突圍出去很難。于是他猛地抓住旁邊一個扎赫米人的肩膀問道：“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從山上進(jìn)入西邊山脊旁邊的盲谷？”

“嗯，有一條陡峭且危險的小路。那兒很隱蔽，而且總是被重兵把守?？墒恰?/p>

柯南一把把他拖到阿馬里克身邊，后者正坐在一匹高大的戰(zhàn)馬上。

“阿馬里克！”他厲聲說，“跟著這個人！他會把你帶到外面的山谷。順著山谷下去，繞到山脊另一端，從后面給敵人一擊。什么都不必說，去吧！我知道這很瘋狂，但是不管怎么說，這次我們在劫難逃了。在死之前，我們要狠狠地痛揍他們一頓?？?！”

阿馬里克怒火中燒，呲牙咧嘴，胡子翹得老高。幾分鐘后，他的槍騎兵就跟著向?qū)У搅艘惶巵y糟糟的峽谷，從那兒可以下去。柯南轉(zhuǎn)身回到長矛兵那里，手里握著把劍。

他還是不夠快。在兩邊的山脊上，舒普拉斯的山民面對這已成定局的敗勢，絕望而瘋狂地拋擲著手中的箭，來勢之猛，猶如下了一場箭雨。在山谷里，在斜坡上，人們大批地死掉。斯泰吉亞人咆哮著以不可阻擋之勢擊退了那些雇傭兵。

如颶風(fēng)一樣，盔甲撞著盔甲，喊聲震天，戰(zhàn)線變形，搖擺不定。這是出身于軍人世家的勇士和職業(yè)戰(zhàn)士之間的對決。時而雙方盾牌激烈碰撞，時而有人中矛，鮮血噴涌而出。

穿過劍的海洋，柯南看到庫塔曼王子高大矯健的身軀被卡在那兒動彈不得，前前后后都是些喘著粗氣亂揮亂砍的戰(zhàn)士。在斯泰吉亞人后面，亞述里人的子民蜂擁而上，大聲呼喊著。

兩邊都有游牧民爬上懸崖，跟上面的山民較量。在各個山脊上，戰(zhàn)爭在盲目而殘酷地進(jìn)行著，可以聽到陣陣狂喘。由于古老的世仇恩怨，由于自身的狂熱，部落民瘋狂地撕扯、殺戮、死去。赤裸的庫什人那狂野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飄揚，他們咆哮如雷，幾近崩潰的邊緣。

柯南透過被汗水模糊的雙眼，望著下面起伏的鋼鐵海洋沸騰，翻滾，從一個山脊到另一個山脊，充滿了整個山谷。戰(zhàn)爭陷入僵局。山民守住了山脊，雇傭兵緊握手中鮮血淋漓的長矛，雙腳牢牢地站在被血染紅的土地上，也守住了關(guān)口。有利的地理位置和裝備暫時可以跟敵軍壓倒性的人數(shù)相抗?fàn)帲沁@無法持續(xù)下去。一撥又一撥滿是憤怒的臉和亮閃閃的長矛涌上山坡，亞述里人填補(bǔ)了斯泰吉亞隊列中的空缺。

柯南想看看阿馬里克的槍騎兵是不是在西山脊上，但是他們還沒有回來。而長矛兵在陣陣攻擊之下已經(jīng)開始撤退了?？履蠈τ趹?zhàn)爭勝利和自己能否活下去已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他對喘著粗氣的首領(lǐng)們大吼著發(fā)出命令，然后突然穿過高原，來到霍拉賈的因為急切想要參戰(zhàn)而有些顫抖的預(yù)備隊面前。他看都沒看雅思梅娜的帳篷，已經(jīng)忘記了公主的存在。他現(xiàn)在腦子里只剩下一種野蠻的動物本能，他要在死之前盡可能多殺幾個敵人。

“今天大家都會成為騎士！”他狂笑道，用滴血的劍指著旁邊山民的戰(zhàn)馬，“上馬，跟我一起殺敵吧?！?/p>

聽到陌生的科斯裝甲的撞擊聲，山里的坐騎后腿猛地抬起。柯南一邊領(lǐng)著山民到了高原上岔開的東山脊，一邊激昂地笑著，笑聲蓋過周圍的喧器。這里面有五百個男仆——其中包括落魄貴族、幺兒、敗家子，都騎著幾近瘋狂的閃米特馬沿著斜坡向下面的敵軍發(fā)起進(jìn)攻——從來就不曾有任何騎兵敢在這個斜坡發(fā)起過進(jìn)攻！

關(guān)口入口是兵家必經(jīng)之地，當(dāng)他們經(jīng)過那里時，發(fā)出陣陣吶喊，接著就奔出了橫尸滿地的山脊。他們迅速沖下斜坡，有大約二十人不小心掉下馬來，滾在前面戰(zhàn)友的馬蹄下。在下面，敵軍叫器著把武器拋向天空。這雷鳴般的襲擊迅速把他們分散開來，就像雪崩沖到了一片小樹苗上。這些霍拉賈人穿過密集的人群向前猛沖，身后是一地被馬踐踏的尸體。

當(dāng)這群人在地上痛苦地翻來覆去時，阿馬里克的槍騎兵沖破了外面山谷中騎手的封鎖，橫掃過西山脊，給楔形防線中的主力部隊狠狠一擊，將其分離開來。他們的突襲使后方吃了一驚，士氣有些低迷。他們以為自己也許被精銳部隊包圍了，很怕被阻隔在沙漠里。成群的游牧民自亂陣腳，捶胸頓足，給隊伍當(dāng)中堅定的戰(zhàn)友帶來了壞影響，這些人開始搖擺不定，騎手們從他們中間橫穿過去。山脊上、沙漠里的戰(zhàn)士們也搖擺不定，而山民對他們發(fā)起新的猛烈進(jìn)攻，將他們趕下了山坡。

被這突襲一驚嚇，游牧部隊就散了隊形，他們甚至沒來得及仔細(xì)看清攻擊他們的其實只是一小股力量。而一旦被打散，就算巫師也無法將這支部隊黏合起來。穿過人頭和長矛的海洋，柯南的瘋狂部下們看到阿馬里克的騎兵在潰退的敵軍中穩(wěn)步向前，向起伏的刀斧棍棒中挺進(jìn)。勝利的狂喜洋溢在每個人的心中，使他們更有力量了。

深紅的浪花拍打著戰(zhàn)士們的腳踝，關(guān)口的長矛兵們在翻滾的血海中穩(wěn)住雙腳，向前挺進(jìn)，重創(chuàng)前方潰不成軍的敵人。斯泰吉亞人堅守著，在他們身后的亞述里人的壓力解除了?？邕^那些在成為真正男人的道路上死去的南方貴族們的身體，雇傭兵們橫劈豎砍，使崩潰的敵軍一蹶不振。

老舒普拉斯倒在懸崖上，一支箭穿透了他的心臟；阿馬里克海盜般咒罵著倒下，一根長矛刺進(jìn)了他穿著裝甲的大腿。在柯南的騎兵團(tuán)中，僅剩一百五十人還在馬上，但是游牧部隊已經(jīng)散了形。牧民和長矛兵脫離，逃向他們馬匹所在的營地。這時山民們沖下山脊，從后方殺向逃軍，消滅傷敵。

在這翻滾的紅色旋渦中，一個可怕的幽靈突然出現(xiàn)在柯南的駿馬前。那是庫塔曼王子，他赤裸的身子只系一塊纏腰布。王子的馬具被砍掉，有羽冠的頭盔也被刺破，他的手腳全在噴血。王子狂叫一聲把斷刀柄猛地擲向柯南，跳起來抓住馬韁。辛梅利安人在他的馬鞍上晃來晃去，已經(jīng)半昏迷了。突然這個黑皮膚的巨人用一股可怕的力量向上和向后鞭笞著尖叫的馬，直到他失去平衡撞向血染的沙地和蠕動著身體的泥淖。

當(dāng)馬倒下時，柯南敏捷地跳下，庫塔曼大吼著撲向他。在那場如噩夢般瘋狂的戰(zhàn)斗中，野蠻人決不會確切地知道他是怎么殺死他的敵人的。他只知道斯泰吉亞人手中的一塊石頭不斷地撞擊他的鋼盔，使他眼前閃爍著火花?？履习沿笆滓槐橛忠槐榈卮踢M(jìn)敵人的身體，但這對王子驚人的生命力沒有明顯影響。整個世界涌向柯南眼前，震顫中畫面收縮，很快他沒有力氣了。

柯南掙扎著站起來，鮮血從凹損的頭盔里流下他的臉。他在眩暈中盯著展現(xiàn)在面前的巨大傷亡。從一個山頂?shù)搅硪粋€山頂，橫尸遍野，山谷像覆蓋了一條紅色的毯子一樣讓人窒息。那又像一片紅色的海洋，每一個波浪都是一串尸體。尸體充斥著關(guān)口，把山脊弄得亂七八糟。在下方的沙漠中，殺戮還在繼續(xù)，那里游牧部隊的殘存者到達(dá)放馬匹的營地，他們在荒地上流竄，被身后疲憊的勝利者們追擊?？履险驹谀抢?，震驚地看著那些追擊者們越變越少。

這時，一聲可怕的尖叫劃過喧器。一輛雙輪戰(zhàn)車從山谷中飛馳而出，絲毫沒有被堆積的尸體羈絆。拉車的不是馬，而是個體態(tài)像駱駝的巨大黑色動物。納特克站在車?yán)?，他的長袍飛舞；一個大個頭的黑色類人動物蜷伏著， 抓住韁繩使戰(zhàn)車疾行。

戰(zhàn)車像股強(qiáng)風(fēng)猛烈地吹過尸橫滿地的山坡，直奔向現(xiàn)在只剩雅思梅娜一人的帳篷。帳蓬的守衛(wèi)們在激烈的追殺中逃亡了?？履辖┲钡卣驹谀抢?，聽到雅思梅娜被納特克的長臂抓進(jìn)戰(zhàn)車時瘋狂的叫喊。強(qiáng)壯的戰(zhàn)馬立即掉頭順山谷而下追趕戰(zhàn)車，此時為了在納特克的魔爪中掙扎的雅思梅娜的安危，沒有人懼怕利劍或長矛。

柯南狂野地大叫一聲，抓起掉落的兵器，迅猛地迎向敵人。即使他揚起武器，黑色猛獸還是像雷電一樣重?fù)袅怂?，把他扔出二十英尺遠(yuǎn)，使他在眩暈的同時傷痕累累。戰(zhàn)車叫囂著駛過，雅思梅娜的哭喊在他的耳邊縈繞。

當(dāng)柯南從血地上彈起，抓住一匹戰(zhàn)馬的韁繩時發(fā)出一聲大喊，那聲音絲毫不像人的聲音。他在馬絲毫未停的情況下躍上馬鞍，追趕疾馳的戰(zhàn)車。柯南策馬如飛，像一陣旋風(fēng)穿過閃米特營地，然后穿過自己的騎兵隊伍，消逝在沙漠中。

戰(zhàn)車?yán)^續(xù)飛馳，柯南也緊跟其后，盡管他身下的馬已經(jīng)開始打轉(zhuǎn)了。此時他們的周圍是空曠的沙漠，沐浴在血紅的夕陽中。古老的廢墟在柯南前方升起。突然，無人性的御者把納特克和雅思梅娜拋出，柯南驚得血液都要凝固了。他們在沙漠里滾動著，眩暈中柯南看到戰(zhàn)車和他的駿馬可怕地轉(zhuǎn)向。巨大的翅膀從那個絕不像駱駝的黑色恐怖生物身上伸展出來，它沖向天空，后面是一團(tuán)炫目的火焰。它的速度如此之快，就像在恐怖縈繞的夢境中匆匆而過的噩夢。

納特克一躍而起，快速瞥了眼他冷酷的追趕者?？履想m一路不停但步履艱難，他的劍低懸，濺著血滴。這個巫師追上虛弱的女孩，和她消失在廢墟中。

柯南跳下馬，在他們后面追趕。他進(jìn)了一個閃著罪惡之光的房間。此時的外面，黃昏馬上就要到來了。雅思梅娜躺在一個黑玉祭壇上，她的裸體如神光中的象牙般閃爍。她的衣服散落在地上，像是被粗暴地從身上撕扯下的。納特克面朝辛梅利安人，他又高又瘦，穿著閃閃發(fā)光的綠色絲綢。他把面罩摘下，柯南看到了他之前在祖吉爾硬幣上看過的嘴臉。

“我說，退縮吧，朋友！”那聲音就像巨蟒的噓噓聲，“我是圖格拉·霍坦！我躺在墳?zāi)怪泻芫昧?，等待著醒來解放的日子。很久之前把我從野蠻人中救出的法術(shù)同樣把我禁錮了，但我知道總有一天會有人來到這里。他來了，然后死去，我已經(jīng)等了三千年！

“傻瓜，你是不是以為，因為我的人分散了，因為我遭受背叛并被我征服的魔頭遺棄了，你就勝利了？我是圖格拉·霍坦，是要統(tǒng)治這個世界的人，盡管你們有毫無價值的神明，但是這片沙漠都是我的人；這片土地上的惡魔都要遵從我的命令，就像這片土地上的爬行動物都要服從我一樣。對女人的貪欲削弱了我的法術(shù)?，F(xiàn)在這個女人是我的了。盡情享受她的靈魂，我會變得天下無敵！退回去吧，傻瓜，你無法戰(zhàn)勝圖格拉·霍坦！”

他扔出的法杖落在柯南腳邊，柯南本能地叫喊反擊，法杖落下時驚人地轉(zhuǎn)換了方向。它的輪廓融化翻滾，一個戴頭巾的眼鏡蛇跳起，在驚恐的辛梅利安人面前發(fā)出噓噓聲?？履峡衽刂淞R，他的劍把可怕的惡魔劈成了兩半。隨即，他的腳邊只剩下兩截烏木法杖了。圖格拉·霍坦狂笑著，旋轉(zhuǎn)著，抓住地面灰塵中那可惡的爬行之物。

在他延伸的手中，一個活物蠕動著流著涎。這次不是騙人的法術(shù)了，在他裸露的手里，圖格拉·霍坦抓著一只蝎子。蝎子有一英尺多長，是沙漠中最致命的動物，人一旦被它的尖尾襲擊就會立刻死亡。圖格拉·霍坦類人的面容在一個木乃伊式的干笑中扭曲了?？履宪P躇了一下，然后趁其不備扔出了他的劍。

圖格拉·霍坦措手不及，沒能躲過那一擊。劍尖插入他的心臟，在肩下伸出一英尺。他倒下時，手里仍然緊握有毒的巨獸。

柯南闊步走向祭壇，把雅思梅娜托在他滿是血跡的手臂上。她顫抖著把雪白的雙臂環(huán)繞在柯南穿著鎧甲的脖子上，啜泣著，不讓他離開。

“克羅姆！真是個魔鬼，姑娘！”他嘴里小聲說著，“放開我！今天五萬戰(zhàn)士陣亡了，我還有事情要解決——”

“不！”她用盡全力喘息著說，在驚恐和激情中，她的聲音也像柯南一樣粗野起來?！拔也粫屇阕叩?！我是你的，這已經(jīng)通過烈火、鋼鐵和鮮血證明了！你也是我的！回到帳篷里我就是其他人的——在這里我是自己的，也是你的！你不要走！”

柯南猶豫了，強(qiáng)烈的感情涌上他的腦海。血紅的神光異彩依舊在朦朧的屋中盤旋，照在圖格拉·霍坦蒼白的臉上。那張臉好像在陰森地朝他們笑。在沙漠，在死亡之海的山巒中，有人正在傷痛、饑渴和瘋狂號叫中死去，王國也在飄搖。之后所有的一切都被柯南腦中深紅的浪潮卷走了。他用強(qiáng)有力的雙臂緊緊抱住那修長的雪白身體，那像瘋狂的女巫一般在他面前閃閃發(fā)光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