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薩斯在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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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落在
我銹跡斑斑的氣管和肺葉上,
說吧: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車,
你的名字是俄羅斯漫長的國境線。
——廖偉棠《一九二七年春,帕斯捷爾納克致茨維塔耶娃》
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博卓卡斯替將仰望漫天大雪,回想起一場雨。
卡茲戴爾從不下雪,落雨也是鮮有之事。炎熱和干旱剝奪了這兩種權(quán)力,取而代之的是細(xì)粒的黃沙。它們懸浮在被烈日蒸得仿若稠蜜的大氣中,一旦有人經(jīng)過便會伺機而動,附著于衣角的縫隙和皮膚的褶皺,讓人帶它穿過破敗的貧民窟,淌過污濁的泥河,迷失于腳手架如枝枒般密布的工業(yè)區(qū),直到發(fā)現(xiàn)卡茲戴爾無論何處都同樣一派荒蕪,才不情不愿地抖落在地。
博卓卡斯替人生的前一百年是在這些黃沙的陪伴下度過的。前五十年用于成長和學(xué)習(xí),后五十年在軍中服役。但在這五十年的軍旅生涯中他所做的不過是驅(qū)散土匪,鎮(zhèn)壓叛亂,殺害同胞,以此為終將枯朽的王國換取些微國祚。被黃沙糾纏百年后,他終于厭倦同族相殘,決意離開卡茲戴爾。那時魔王已在幻境和譫妄中沉落,國事全由兩位子嗣掌理。特雷西斯不愿放走擁有強大力量的溫迪戈,幾乎以武力相逼;特蕾西婭則明了博卓卡斯替的心意,與女勛爵一同把他送到卡茲戴爾邊境,臨別時揭示了一個古老的預(yù)言:最后一位溫迪戈會死于魔王之手,而祂將頭頂黑冠,焚滅諸城,把萬千生靈熬成回憶。
“預(yù)言不過是陳腐的迷信。”博卓卡斯替回道。
“務(wù)必警惕,博卓卡斯替。”特蕾西婭走到溫迪戈身側(cè),輕聲耳語,“我看到你失去不是家人的家人,叛離不是祖國的祖國,為不是正義的正義而喪命。”
“這是個警告?”
“這是你的命運?!?/p>
“那么,我便與之抗?fàn)?。?/p>
“無人能違抗命運?!?/p>
“若真如此,您又為何要將已成定局的命運告知于我?”
他沒有等到答案。特蕾西婭淡然微笑,而后便緘口不言。那就是博卓卡斯替對特蕾西婭的最后印象。多年后博卓卡斯替得知特蕾西婭薨歿時,他將回想起這一幕,并猜想她生命的最后時刻同樣凝固在這淡然的微笑中。
博卓卡斯替來到了烏薩斯,一個比卡茲戴爾更為古老,也更為遼闊的國度。當(dāng)朝皇帝正處壯年,厚實的鼻翼與開國先祖別無二致。他親自設(shè)宴為溫迪戈接風(fēng)洗塵,在宴會半途便驅(qū)走與會文臣,從袍下摸出一瓶烈酒與博卓卡斯替分享。那提取自粗糧的液體在口中迅速揮發(fā),構(gòu)成他對烏薩斯的第一印象:暴烈,熱切,涌動著熔爐般的蠻荒力量。
“只有烏薩斯的糧食能釀出這樣的好酒?!被实鄣贡M最后的酒液,把空瓶丟到一邊,“也只有這片土地會招致如此之多的怪物?!?/p>
鏟除怪物成了博卓卡斯替在烏薩斯的第一個使命。他的敵人不再是薩卡茲同胞,而是以人皮為衣的蠻族,被源石沾染的野獸,和血肉虬結(jié)的巨人。博卓卡斯替和他的軍隊追捕著這些本應(yīng)只在神話中出現(xiàn)的惡獸,以膿臭的尸首換取功勛。這段征程從烏薩斯的東南一路北上,抵達(dá)西北的極境。在那里他們與一只巨龍纏斗數(shù)日,直到博卓卡斯替投出長矛擊中它的咽喉,打出決定性的一擊。巨龍因咯血而窒息,溫迪戈即刻上前,拔出長矛后回轉(zhuǎn)半圈,用斧刃斬下惡獸的頭顱。他在膿臭的血雨中昂然而立,舉起盾牌高聲呼喝,又立刻被部下的歡呼聲蓋過。那時博卓卡斯替麾下已有約百名戰(zhàn)士,其中有些人會在二十余年后隨愛國者再次踏足這片凍土,彼時這里已成為一座礦場。
為表彰屠龍的壯舉,烏薩斯皇帝派人寄出數(shù)桶烈酒,和一封信同時送到博卓卡斯替手中。待到最后一桶酒被分發(fā)飲盡,博卓卡斯替才拆開信封,意識到那不是賀詞或授勛,而是一道軍令,要求他立刻南下御敵。
戰(zhàn)爭爆發(fā)了,后人將稱之為第十次烏卡戰(zhàn)爭。以烏卡兩國接壤處的混亂為起點,以卡西米爾的讓步和騎士制度的覆滅告終。綿延五年的戰(zhàn)火鑄就了無數(shù)英杰,赫拉格也正是在這場戰(zhàn)爭中聲名遠(yuǎn)揚。但對博卓卡斯替自身而言,這場戰(zhàn)爭只代表他又回到了過往。起初他對殺人感到厭惡,仿佛回到了卡茲戴爾的歲月;但硝煙和腐臭,以及部下的接連戰(zhàn)死麻痹了博卓卡斯替,讓他逐漸能以屠戮怪物的心態(tài)奪人性命。他殺死過還未成年便已被逼上戰(zhàn)場的瘦弱孩童,也曾與同是薩卡茲的傭兵交鋒,乃至下令向尚有平民居住的房屋開火,這一切本應(yīng)激起同情或共鳴的事物無法再絮擾到他,仿佛內(nèi)心長出了一層隔絕人性的堅殼。只有一個下著雨的夜晚,博卓卡斯替陡然驚醒,想起自己當(dāng)年離開卡茲戴爾的緣由,痛惜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又落入斗爭和死亡的宿命。
那時博卓卡斯替正與他的軍隊駐扎在烏薩斯邊境的一座小鎮(zhèn),等待著卡西米爾軍隊的到來。他們沒有等到敵人,卻等來了持續(xù)五周的滂沱大雨。第一周他們在雨中訓(xùn)練,動作精準(zhǔn),紀(jì)律嚴(yán)明;第二周的夜晚,戰(zhàn)士們唱起了《烏薩斯不可戰(zhàn)勝》,博卓卡斯替唱得尤其響亮,他還不知道自己很快就將因礦石病而無法再次歌唱;第三周士兵開始唱《切爾諾伯格的雪》。戰(zhàn)士的聲音在千萬次叫喊中變得沙啞粗糙,并不適合這首細(xì)膩綿長的歌曲,但他們?nèi)源舐暢?,在歌聲中給家人寫信。博卓卡斯替沒有寫信,因為他已和族群斷絕聯(lián)系,兩年后才知曉其他溫迪戈都已殞命,那是他第一次感觸命運之手輕撫他的脖頸;到了第四周,當(dāng)?shù)劓?zhèn)民提出舉辦舞會以消磨時間,并對軍隊發(fā)出邀請:他們聽見士兵的歌聲,意識到這些人并非想象中的戰(zhàn)爭機械。博卓卡斯替本不愿踏入這類場合,卻耐不住部下一再懇求,軟磨硬泡之下被拉扯到現(xiàn)場。他僵立在會場邊緣,看著表演哥薩克舞的士兵由于錯估了地面的光滑而摔倒在地,聽著鎮(zhèn)民爆出陣陣哄笑,沒有注意到一位女子悄然走到他身邊。
“愿意和我跳支舞嗎?”她問。很快博卓卡斯替就將知道她的名字:海倫,與米諾斯神話中最美的女子同名。
“我不會。”他簡短地回應(yīng)。海倫嘟起嘴,走遠(yuǎn)了兩步,又突然轉(zhuǎn)回頭來,“對了,我剛剛說什么來著?”
“愿意和我跳支舞嗎?”他毫無戒心地重復(fù)了她的話。她立刻露齒而笑,聲音清麗,如同泉水間婉轉(zhuǎn)的珍珠。
“我愿意?!彼虿┳靠ㄋ固嫔斐鍪帧?/p>
于是他們開始跳舞。腳步驟然落下,一如窗外的雨滴。這位在戰(zhàn)場上所向披靡的溫迪戈對跳舞一竅不通,舞姿本應(yīng)輕盈靈動,但他的步伐卻沉重而緩慢,仿佛每踏出一步都是為了尋找最堅實的落腳點,以向并不存在的敵人發(fā)動攻勢。博卓卡斯替甚至不止一次踩到海倫。他的雙腳曾踏碎無數(shù)敵人的胸膛,即使無意的力度也足以讓任何人感到疼痛。但海倫沒有抱怨。她笑著接納了他,連同他的笨拙和固執(zhí)一起。
在第五周,落雨的聲響從短促的鼓點退縮為淅瀝的音符,月亮間歇性地從濃厚的云層間探頭,照亮了在軍營外漫步的博卓卡斯替和海倫,士兵們則耍雜技般疊成人墻,最頂端的人抵在圍墻上方,以望遠(yuǎn)鏡窺得的影像和喉舌間的添油加醋向下方的人們播報軍情。到了周五,終是雨霽天清,博卓卡斯替方才得知這場大雨沖淡了一場血腥的沖突:偵察兵潛伏在雨幕另一邊的敵人營帳,向他回報時已學(xué)得幾首卡西米爾民歌。其中蘊藏的思鄉(xiāng)之愁跨越了語言和國界,迫使督軍嚴(yán)下命令要求不得擴散和傳唱。它們最后一次被唱響是在當(dāng)?shù)刈畲蟮亩Y堂,那里舉辦了博卓卡斯替與海倫的婚禮,而后便丟入泥濘的甬道,被軍隊歸去的腳步聲踏碎。其中最細(xì)巧的腳步屬于海倫,她走在博卓卡斯替身邊,應(yīng)付著士兵拋來的詢問,好像又經(jīng)歷了一場由問題構(gòu)成的大雨。
博卓卡斯替和海倫分得了一棟由紅磚砌成的房屋,外墻光鮮亮麗,內(nèi)里空空如也。海倫自打開房門的那刻便不曾停下,這里放一盆鮮花,那里塞一個書架,墻壁需要上漆,壁爐必不可少,衣櫥得找木匠定制,因為普通衣櫥放不下溫迪戈的鎧甲......她忙碌了三周來讓房屋變得充實卻未能遂愿,因為博卓卡斯替只停留了三天就回到前線。那是戰(zhàn)事最吃緊的時段,無數(shù)士兵被絞入地圖上的某個紅點,在那里搏殺,死去,只為讓紅點向前挪移一小格。博卓卡斯替沉入炮響的泥沼,只有海倫寄來的家書能提醒他自己已經(jīng)成家。她每周給他寫一次信,總能用蠅頭小字寫滿整張信紙,從家中添置的家具到鄰里瑣碎的小事都詳實記述。博卓卡斯替的回信則如報告般簡短且直白:在什么地點,與誰戰(zhàn)斗?!霸俸臀叶嗾f一些吧,博卓卡斯替?!焙愒谝环庑胖袑懙?,“不是戰(zhàn)場上的事也可以。”
后來的信件里,博卓卡斯替開始講述自己的過去:人生前一百年的經(jīng)歷,離開卡茲戴爾的原委,以及特蕾西婭所述的預(yù)言。他在離開卡茲戴爾時對那個預(yù)言嗤之以鼻,十?dāng)?shù)年后的今天卻感到莫名的惶恐?!拔沂巧碡?fù)詛咒的溫迪戈,海倫?!辈┳靠ㄋ固妾q豫片刻才以這句話作為信件的結(jié)尾,而海倫下一封信件的開頭則是“但我仍愛您?!?/p>
起初博卓卡斯替每個周五都會收到海倫的信件,他的回信將在下周一抵達(dá)她手中;但戰(zhàn)火綿延讓穩(wěn)定的通訊成為奢望,信件的送達(dá)逐漸變成三周兩次,兩周一次,再后來每月只能收到一兩封,余下信件則遺失在雪花般的軍事情報中。海倫明了通信的阻礙卻未抱怨,仍堅持一周寫一封信,間而在信紙角落繪上小巧精妙的插畫。那是她新近培養(yǎng)的興趣,抑或是源石技藝的顯現(xiàn),因為博卓卡斯替在撫過繪畫時能感到壁爐的溫度,聽見鄰居家佩洛獸親的吠叫,嗅得鮮花的芬芳和烘暖的被單氣味,而其他觸摸信紙的人皆無此等感觸。博卓卡斯替把這件奇事告訴了赫拉格,他會在不久的將來摘得將星又主動割舍,但當(dāng)時還只是與博卓卡斯替同級的大尉,銳氣的鋒芒也未被背叛和離別挫鈍。
“這很簡單,老爺子?!焙绽裥χ忉專罢f明你太想家了?!?/p>
博卓卡斯替默然。他想到自己只在紅磚砌成的家中停留了三天,離去時那里仍空空如也,而后續(xù)的印象全由海倫的信件填補。
“……等這場戰(zhàn)爭結(jié)束,我就退役。”他輕聲說。
“然后呢?”
“回家?!辈┳靠ㄋ固娲鸬馈:绽顸c點頭,把他的酒杯倒?jié)M?!跋M隳苋缭??!?/p>
“你呢?”
赫拉格與他碰杯,一口飲盡酒液,把空杯砸在桌邊,“我想死在戰(zhàn)場上。”
這兩句話最終都沒能實現(xiàn)。博卓卡斯替死在戰(zhàn)場上,赫拉格則在羅德島度過晚年,臨終時身邊伴著診所的孩子。但博卓卡斯替的確短暫地回過一次家,在那之前他們與卡西米爾的一支軍隊相遇,偵察兵在對方陣中瞥見一個碩大駭人又無比熟悉的身影,幾乎以為博卓卡斯替背叛了烏薩斯。事實上那是流落到卡西米爾的另一位溫迪戈,格羅瓦茲爾。他邀請博卓卡斯替來到陣前敘舊,并分享了烏薩斯的烈酒和卡西米爾的葡萄酒。兩人都同樣在漫長的征戰(zhàn)中厭倦廝殺,但也同樣忠于自己所認(rèn)定的第二祖國。因而當(dāng)博卓卡斯替提議以一對一決斗來裁定勝利的歸屬時,格羅瓦茲爾立刻答應(yīng)了。兩人在第一絲曙光的照射下開始戰(zhàn)斗,直到月亮顯現(xiàn)才分出勝負(fù)。博卓卡斯替站在倒下的格羅瓦茲爾身前,用長矛撐起身體才能勉強站立。
“我在此擔(dān)當(dāng)同族的見證。格羅瓦茲爾,卡茲戴爾的溫迪戈,從未背叛親族,他的一生將留在光芒的身體里——”
“謝......謝?!毖阂鐫M格羅瓦茲爾的口腔,每說一個字都必須吞咽數(shù)次。
“......愿你的精魄回到溫迪戈溫?zé)岬难}中。”博卓卡斯替不喜歡這句話,但仍表示了對同族的尊重。
“不會再......有所謂的‘血脈’。”他咧嘴一笑,“只剩我們兩個了,博卓卡斯替?,F(xiàn)在.......你就是最后的溫迪戈?!?/p>
博卓卡斯替等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氣,然后走回營帳。沒有慶祝勝利,也沒有治療傷勢。他瞥見命運在冷得發(fā)亮的大氣里徘徊,決定把這件事寫進當(dāng)周的信件,半個月后才收到回信。
“您回來一次吧?!焙愒谛胖姓f。
那場決斗讓烏薩斯一槍不發(fā)奪得戰(zhàn)略要地的隘口,皇帝為此特批了探親假期。博卓卡斯替回到紅磚房與海倫度過一周,再次來到前線后不久得知了海倫懷孕的消息?!笆莻€溫迪戈男孩。”她寫道,那時他們還沒想好名字,“我能感覺到?!?/p>
之后的幾個月里,海倫坐在搖椅上孕育著溫迪戈的新血,博卓卡斯替則能在戰(zhàn)火的閑暇間聽到嬰兒的啼哭。某日嬰兒的聲音突然消失,隨即而來的信件證實了他的猜想:他和海倫的孩子出生了,如海倫所預(yù)料的那樣是溫迪戈男孩,她把命名的權(quán)力交給了父親。信紙背面是被裹在襁褓中的嬰兒畫像,博卓卡斯替伸手觸碰,立刻聽到熟悉的聲音。但那不是嬰兒的啼哭,而是溫迪戈瀕死的喘息。他觸電般縮回手,再次感到命運攀附上自己的背后。
“叫他格羅瓦茲爾好了?!彼麤]有解釋名字的來源,但下次來信時海倫開始用“小格爾”稱呼孩子。那時戰(zhàn)爭已接近尾聲,卡西米爾軍隊在弗拉克斯平原負(fù)隅頑抗,而烏薩斯士兵已開始扳指計算凱旋歸去的時間。在一個箭矢星落如雨的夜晚,那位曾在他婚禮上演唱卡西米爾民歌的偵查兵拖著背后的三根箭闖入營帳,把染血的信封遞到他手中,沒有留下遺言就栽倒在地。博卓卡斯替拆開信封的同時,數(shù)百里外的某人最后一次哼出某段曲調(diào)。他倚靠窗臺,望著雨點在玻璃上聚成瀑布,恍然間意識到五年前也曾下過同樣滂沱的大雨,雨中曾有人以粗糲的嗓音放聲歌唱,暴雨漸收前曾有一場舞會,雨過天晴后曾舉辦過盛大的典禮,典禮上曾有人唱過一首凄婉動人的卡西米爾歌曲,也即是他方才哼唱的曲調(diào)。他繼續(xù)循著記憶的紋路索驥,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止步于此,無法想起那場典禮到底為何舉辦,或那首歌曲的確切唱詞。他只記得典禮過后曾有一位女子離開這座小鎮(zhèn),而后便枕著雨聲沉沉睡下,那段旋律隨即飄入如舞步般紛繁散落的雨點,結(jié)束了它在烏薩斯大地上的最后一次奏響。那時博卓卡斯替剛讀完信,霎時寒冷徹骨。信紙前半頁是海倫的家書,一如既往地述說著她的生活,以及剛出世的孩子的情況:小格爾還未能行走,卻已染上他父親的頑固,雙手總是緊緊抓著什么,她費很大勁才能拉開他的手指;小格爾最喜歡的玩具是一只馴鹿,有天晚上把玩具摔破,哭鬧著要她重新做一個;她已開始用畫紙記錄下小格爾的樣貌,一周一次,好讓博卓卡斯替歸來時能見證孩子的成長;她唯一的擔(dān)憂是在美術(shù)店買到的顏料——
海倫的筆跡戛然而止,后半頁則是幾個用紅墨水涂出的大字:妻重病,速回。
他在三天后回到家中。那是個干燥的下午,門前的樹木枯萎破裂,形如骸骨。博卓卡斯替進門時以為無人在家,不僅是因為沒有聲響,也因空氣中缺失了一道熟悉的氣味。那清淺的杏子香氣曾沾染在海倫的信中,每次觸碰都短暫地將博卓卡斯替從綿延的硝煙中拉扯回來,也曾在他上次歸家時指引方向,因為他不愿承認(rèn)自己遺忘了紅磚屋的確切地點?,F(xiàn)今這種氣味已被掩沒,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驚惶的空虛。博卓卡斯替緩步而行,從無味的大氣中嗅得塵土的細(xì)粒,感到卡茲戴爾的黃沙纏上腳髁,拖延了他的腳步。
他花了五分鐘才步入海倫的房間。她躺在床上,用細(xì)瘦的雙手樓抱著小格爾。年幼的溫迪戈還不會說話,無法介入父親和母親的交流,但那一幕仍蝕刻在他心中:高大的父親跪坐在病榻前,母親則伸出手,輕撫他無機質(zhì)的尖角和頭殼。
博卓卡斯替罔顧部下的懇請,軍委的要求乃至皇帝的勒令,在家中停駐下來。一個月,那是他與海倫度過的最后片刻,也是兩人相處最長的一段時間。干旱持續(xù)的時間同等漫長,烏云積壓在穹頂,直至最后一日才降下大雨。樹木久旱逢霖,霎時綻出無數(shù)黃花,散放杏子的氣息。博卓卡斯替在外購買顏料,聽得雨聲立刻折返。他穿過灰白的杉樹林,淌過雨水匯流的小溪,迷失于花香四溢的苗圃,撞開紅磚房的門,沒有抖落周身水滴便沖回房間,卻只來得及見到海倫最后一面。多年后,博卓卡斯替將帶著這段回憶踏向他的結(jié)局,那一刻時間過得很快,因為他將作為一名斗士鏖戰(zhàn)至死;但當(dāng)下時間幾乎凝結(jié)成跛行老者的拐杖,一點一點地敲打,直到海倫的手垂向床邊。博卓卡斯替呆坐在密閉的房間中,感到雨滴軟化紅磚,蛀蝕水管,滲過墻面,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他閉上眼,沉入這片雨水,卻被一個微小的力度拉了上去:幾根尚未結(jié)殼的手指扯上他的食指,慢慢扳開,伴隨著勝利般的得意輕笑。
那是格羅瓦茲爾,他的兒子,海倫的兒子,以及——最不重要的——溫迪戈血脈的繼承。博卓卡斯替緊緊摟住他,吻著他的臉頰,觸碰他還沒長硬的紅色小角,仿佛那是自己與此世的唯一聯(lián)系。
然后聲音爆了開來,刺耳的軍號聲劃破雨幕,士兵們在雨中行進,踏碎散落滿城的黃色花瓣,接受沿街民眾拋來的贊美和禮物。小格爾的笑聲泯然于凱旋歸來的歡呼中,再也無法耳聞。
第十次烏卡戰(zhàn)爭結(jié)束。烏薩斯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