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花

蕙花開盡,七八月里老街飄香一路,九月空氣里滲進了枯草殘味,是夏的余調(diào)。
街頭轉(zhuǎn)角,有家拿了瓷缸養(yǎng)魚,每每經(jīng)過,幾尾紅的黑的,貼在邊緣吐著泡泡。
往里走到貼了滿墻煙盒的煙酒店前,大爺戴著眼鏡,在玻璃柜臺后面讀著日報。
隔壁伙計又炒好了一盤面,掌勺的一只手端到臺前,接著指了指墻上的收款碼。
修自行車的耳朵不靈,提著破洞的自行車內(nèi)胎,仰起頭來大聲的和客人講著話。
旁邊的食雜店老板叼著煙卷,往這邊探出半禿的頭來張望,正好瞧見路過的她。
藕荷色的太陽帽在黑發(fā)的溪流中如小船行過,隱約看到粉白的連衣裙與米色披肩,隨著柔順的長發(fā)消失在下一個街角,空氣中依然有蕙花的味道。
提了兩袋水果,雜技般的打開挎包翻著手機,一不留神,袋子從手中滑落,紅燦燦的蘋果滾落一地。此刻馬上傳來收款大媽的抱怨,“嗨呀,你不會先把水果放下來呀……”她嘆了口氣,提了提裙角,將要蹲下身去拾。一雙白色板鞋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中。
順著深藍色牛仔褲往上看去,那人彎下腰,很快地把地上的蘋果都撿了起來,一個接一個放回塑料袋里。
“啊,謝謝……”
她望著那頭栗色的短發(fā),恍惚的說了一聲,接著馬上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
“灰灰?”那人親切的叫著她那早就沒人知道的昵稱,靈動的眸子里充滿了驚喜。
“若露……”
故人相逢,自然在那旁的咖啡廳坐定,花上六七十塊,換來兩三個鐘。
“哎呀……高中畢業(yè)過去了六七年了,你還在這里生活啊?!比袈队樞χ竽X勺,棕色的眼鏡框后,她的眼睛不斷的眨著,在這樣的小城市里碰見老相識,確實是有些尷尬的事情。帶著光明的前景遠走高飛,那樣也許才是唯一的出路。
“我剛辭了工作,回來整頓一下。”她搖搖頭,摘掉了那頂大大的陽帽,從包里取出一把小刀開始削蘋果。
“是嘛……是這樣啊?!比袈抖⒅哪?,又怕被她察覺一樣慌亂的把目光甩向別處。
“你才是呢,在這邊工作了嗎?!?/p>
“嗯……”
若露只應了一聲,接著若有所思的沉默了起來。
她停下手里的動作,看著沉默的若露,眼睛仍然忽閃忽閃的眨著,這時她又看到了若露無名指上的戒指。
她笑了起來。若露好奇的望向她。
“沒關系的啦……”她又接著去削那個蘋果,一邊說著。
“沒什么好愧疚的吧,我們早就結束了,既然結了婚,就和他幸福的生活下去吧?!彼穆曇粼絹碓叫。詈缶瓜裾f悄悄話般把最后幾個字只跟著氣息吐了出來。
第一次牽起她的手的,是若露;第一次給她擁抱的,是若露;高中畢業(yè)后與她做分別的深吻的,是若露。
“畢竟都……已經(jīng)那么久了……”她含糊著吐著這些話,右手還緊緊的捏著刀柄,想要把手里的蘋果削完。
若露兩手握住她顫抖的右手,取下了小刀,干啞的說著。
“別再,勉強了吧?!?/p>
她不會忘記有多少次若露站在她的面前為她遮風擋雨,有多少次她依偎在若露的肩膀上沉沉的睡去,有多少次分別后只要想到若露就會空虛。她用了六年去銘記,再忘記,在孤單的夜里卻依然還是會想起,如今那個早已不能再見的人,恰好坐在她的面前。
眼淚舔舐著眼角的妝,飽和了才不情愿的從嘴邊流經(jīng),哭泣又需要多大聲,才能和傷感兩清。
“……我們重新在一起吧,已經(jīng)是大人了,這次不管是誰不允許,我不想再和你分開了。”若露蹙緊眉頭,紅著眼睛說著。
“別任性了……還說是大人……你都已經(jīng)結婚了……”
“正因為是大人了,我才能明白,只有和你一起才能真的幸福啊,我沒變,灰灰,我沒變,我們回去吧?!?/p>
“我不知道……”她揉著眼睛,“早就已經(jīng)回不去了吧……我不知道……”
“那么突然……也許只是一時的沖動,對誰都不好吧……就當我們今天沒有遇到彼此,各自繼續(xù)自己的生活吧……”她掙脫了若露的手,抓著膝頭的裙擺,咬緊牙關。
“我們沒有能力給自己的人生做主的時候,有多少遺憾都只能沉默著接受,老天給了我們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無論要拋棄過去多少的不愉快,不都是值得的嗎,失去你這些年,我一直不懂,以后究竟要怎樣去生活,又該怎么找到幸福。被家里安排著工作,結婚,你真的覺得我是幸福的嗎,你自己是幸福的嗎。那樣的感情,灰灰,不,沈蕙,除你以外,誰也不行的啊。”
咖啡停止了旋轉(zhuǎn),冷掉的時間很長,果皮一段段堆在盤子上,許久,咖啡廳里也沒有聲響。
她深吸口氣,小聲說著。
“我累了?!?/p>
“灰灰……”
她收拾了袋子和提包,戴上那頂藕荷色的陽帽。
“陪我去散散心吧?!?/p>
九月蕙花開盡,香氣隨著歡笑消散,飛花飄落一路,只有街角瓷缸里那幾尾紅的黑的察覺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