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會所旁邊是個公園，隔著兩排高聳的杉樹，嘉南聽見那邊熱鬧的笑聲和沸騰的音樂，有群年輕男女在搞聚會。

　　風(fēng)一吹，送來孜然和烤肉香。

　　蘇薔的男友就在那堆人里頭，她找到目標(biāo)，一瘸一拐地過去了。

　　司機(jī)按魏春生的吩咐，這趟要接的目標(biāo)人物是嘉南，崴了腳的蘇薔現(xiàn)下沒用處，無所謂她去哪里。

　　嘉南在司機(jī)的帶領(lǐng)下，進(jìn)了會所。

　　穿過大廳、檐廊，拐入一棟矮樓，里面有個小型劇場。后臺化妝間里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全是魏春生帶來的女學(xué)生。

　　嘉南來得最晚。

　　她推門進(jìn)去，其他人已經(jīng)畫好了妝，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有的在玩手機(jī)，有的小聲聊著天。

　　見嘉南進(jìn)來，也沒有多大反應(yīng)。

　　大家彼此相熟，但關(guān)系不遠(yuǎn)不近。

　　排的幾支舞里，多一個人少一個人差別不大，靈活應(yīng)變，所以誰缺席了都問題不大。

　　兩個化妝師是魏春生特地請的，化妝技術(shù)特別好，開價(jià)也高，魏春生在這方面絲毫不吝嗇。

　　畢竟他花出去的錢最后都會翻好多倍賺回來。

　　演出服和舞鞋有現(xiàn)成的，不需要嘉南自己準(zhǔn)備。

　　化妝師最后給嘉南臉上輕掃了層散粉定妝，提醒她：“該換衣服了?！?/p>

　　嘉南抱著舞裙進(jìn)了另一間空房。

　　室內(nèi)暖氣足，她剝雞蛋殼一樣層層把自己解救出來，換上舞裙。后背拉鏈還沒完全拉上，外面?zhèn)鱽硗崎T的動靜。

　　嘉南警覺地豎起耳朵，心跳停了一秒。

　　門沒被打開，她打了反鎖。

　　是魏春生的聲音：“誰在里面？”

　　嘉南把裙子拉鏈拉好，全身上下檢查了一遍才去開門，“魏先生?！?/p>

　　魏春生中等身量，西裝革履，鼻梁上架副無框眼鏡，相貌端正斯文，有幾分書卷氣。難得人到中年，飯局不斷，襯衫底下一點(diǎn)啤酒肚的跡象也沒有。

　　他是窮苦人家出生，當(dāng)年能夠入贅富甲一方的柳家，把柳曦月娶到手，據(jù)說這張臉功不可沒。

　　魏春生抬腕看手上的名表，不明所以地說：“現(xiàn)在都快七點(diǎn)半了。”

　　嘉南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果然又聽見他說：“大家都七點(diǎn)前到的，只有你遲到了?！?/p>

　　嘉南瘦得凸起的肩胛骨貼在墻上，寒意侵襲，她冷得打了個噤，再次強(qiáng)調(diào)：“我的手機(jī)沒電關(guān)機(jī)了，沒有收到消息?！?/p>

　　“是嗎？”魏春生依舊很好說話的樣子，“那這次就算了?！?/p>

　　話鋒一轉(zhuǎn)，又說：“待會兒你自罰三杯吧?！?/p>

　　嘉南：“我還沒有成年。”

　　魏春生扯動著嘴角的皮肉笑了笑，“只是葡萄酒?！?/p>

　　“這是今晚的演出費(fèi)……”魏春生遞給嘉南一個薄信封。

　　魏春生的慣例，表演前先結(jié)賬，從不拖欠，有學(xué)生說他大方。

　　因此也有自愿跟著他赴局的。

　　看客們?nèi)雸?，談笑風(fēng)生。

　　演員們登臺，十七八歲的少女輕盈，優(yōu)美，旋轉(zhuǎn)的舞步讓她們像春天里簇簇綻放的花盛開在樂曲中。

　　兩支舞，將近四十分鐘。

　　表演退場后，大家感到精疲力竭，在后臺休息，見魏春生的過來又迅速收斂了疲累的神情。

　　“大家辛苦了，跟我過去吃點(diǎn)東西?！闭f著便把人往包廂帶，他回頭看了眼角落里的嘉南。

　　他這一晚格外關(guān)注她。

　　嘉南混在女孩堆里，木然跟著上前，她知道魏春生還有三杯酒等著她。

　　但她沒想到，那三杯酒不在飯桌上，在籠子里。

　　不知是哪位貴客帶來的寵物，一條通體漆黑、約有三指粗的蛇，盤踞在金碧輝煌的籠中。

　　它醒著，正緩慢蠕動，身上泛著光澤的鱗片像堅(jiān)硬的鎧甲。

　　籠子不大，有些低矮，堪堪裝下它。

　　因而多出來的三只酒杯被擠在角落里。

　　嘉南需要打開籠門，伸手進(jìn)去拿，空間逼仄，稍有不慎就會碰到它。

　　一屋子男男女女，年輕的，年長的，身居高位的，被人踩的，喝酒的，敬酒的，濃墨重彩的浮世繪在燈光下鋪展。

　　畫卷上的所有人此刻目光匯聚在籠中的蛇和穿舞裙的少女身上。

　　獵奇，刺激，吸人眼球。

　　他們等待少女把手伸進(jìn)籠中的剎那，想看她的眼淚，想看蛇吐紅信，想看平靜崩裂后爆發(fā)出尖叫。

　　嘉南站在籠子前，回頭看了一眼。

　　視線準(zhǔn)確無誤地找到了人群中的魏春生。

　　他在等嘉南的情緒決堤，低頭認(rèn)錯，他不信她不怕。

　　魏春生戲弄她，侮辱她，試探她的底線。因?yàn)樵谶@么多女學(xué)生里，嘉南最不可控，最難琢磨。

　　總要給她個教訓(xùn)。

　　可她真敢把手伸進(jìn)去，勾到了籠子里的酒杯，手臂不可避免地碰到了蛇身。嘉南腦子麻了一瞬，動作卻極快。

　　蛇沒有發(fā)怒，它不介意人的觸碰。

　　如它的主人所說，性格很溫和。

　　虛驚一場。

　　嘉南取出三只杯子，滿手濕濡，不知是杯中灑出來的葡萄酒還是冷汗。她唇色慘白，被口紅遮掩著看不出來。

　　頭頂?shù)墓庾屓搜灐?/p>

　　舞團(tuán)里的一個女生抓拍了方才的驚險(xiǎn)畫面，把照片發(fā)到了微信群。

　　那是她們幾個關(guān)系好的舞蹈生組建的小群。

　　@蘇薔：“你今晚沒來，錯過好戲了。魏校長真會玩?！?/p>

　　—

　　面前的啤酒又開了一打，撬掉瓶蓋后金黃色泡沫飛濺，蘇薔笑著往男友胡鑫身后一藏，明艷的紅唇中吐出笑：“真不能再喝了，再喝老娘要站不穩(wěn)了?！?/p>

　　胡鑫左邊有個人搭話，一起灌蘇薔：“酒是神仙水，喝了能解憂，多喝點(diǎn)才好?！?/p>

　　這人身材瘦小，留著齊肩的頭發(fā)和小撮山羊胡子。

　　他名字有意思，姓師名仁，叫師仁，跟“詩人”同一個音。

　　外號就叫“詩人”，平常說話拿腔捏調(diào)，宣稱自己喜歡研究樂器，愛吹簫，鉆研那些朋友們一聽就哄笑的淫詞艷曲。

　　他天天喝酒，摟著不同的女孩談情說愛，得意道：“我這叫夜夜笙歌。”

　　胡鑫指指杉樹后的挽月會所，“你這是虛的，那里頭才是真的——錢堆出來的夜夜笙歌?！?/p>

　　師仁親了下攬著的女伴，膩在對方身上說：“他們在銷金窟，我也有芙蓉帳，同樣都是度春宵，差不了多少嘛?！?/p>

　　蘇薔翻了個白眼，嘀咕了句“油膩”，師仁沒聽到，頭枕在女伴的胳膊上，跟周圍的紈绔們普及：“這叫‘碧玉枕’。”

　　手指摸到女伴鮮艷的唇，“這叫櫻桃關(guān)。”

　　再摸到她削瘦的鎖骨，“這叫金魚窩?！?/p>

　　一群人聽得拍手叫絕。

　　右手邊有桌打牌的，也往這邊看了兩眼。

　　蘇薔手機(jī)震動，見小群里有人@她，點(diǎn)進(jìn)去看，放大了那張照片。

　　她看到了嘉南。

　　穿著漂亮舞裙的嘉南，站在鐵籠前，跟盤踞的黑蛇對峙。

　　白的纖細(xì)修長的手臂，黑的粗壯的蛇身。沖突感強(qiáng)烈，一種無聲的對峙。

　　胡鑫湊近蘇薔的手機(jī)，被勾起了強(qiáng)烈的好奇心，問：“這女的誰?。磕膬簛淼膱D？”

　　“你又不認(rèn)識。”蘇薔正要收起手機(jī)，被師仁一把奪過。

　　師仁喝得醉眼迷蒙，對照片里的女孩指指點(diǎn)點(diǎn)，還揚(yáng)著手機(jī)四處展示：“瞧瞧，瞧瞧，這才是頂級的櫻桃關(guān)、金魚窩……”

　　他正說笑著，毫無防備，手機(jī)被人給一把掀了。

　　這一下來得太突然，在場誰都沒反應(yīng)過來。

　　只見手機(jī)在半空猛地劃了道長長的拋物線，砸進(jìn)旁邊的人工湖里，入水的瞬間，發(fā)出沉悶的輕響。

　　師仁醉醺醺的身體不穩(wěn)，被那股力道帶著從小馬扎上摔倒，愣愣坐在地上，半晌忘了爬起來。

　　“俊哥，咋、咋地了？”師仁酒醒了，緊張到嘴里蹦方言。

　　掀他手機(jī)的人是個面相不善的年輕人，煙叼在嘴里，飄起的煙圈輕紗一樣漫過他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眉骨，眼尾是狹長的，微微上挑，眼睛不帶什么情緒地往盯著師仁。

　　叫師仁心里發(fā)毛。

　　師仁沒明白這場無妄之災(zāi)怎么來的。

　　他摟著小美人喝醉，肖俊在左邊跟人玩橋牌，附近還有搞燒烤的，唱歌的，同一片草地，大家原本相安無事。

　　怎么就突然翻臉了？

　　“俊哥……”師仁又要求饒。

　　肖俊的眼神變得兇狠，手里的撲克牌抽在師仁嘴上，聲音清脆，一下接一下。

　　全場寂靜。

　　鴉雀無聲。

　　躁動的音樂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所有人目睹著這場沒有緣由的發(fā)難。

　　師仁的嘴被抽腫了，疼得眼冒淚花。

　　但他不敢動，也不敢出聲，再給他兩雙手也打不過面前這瘋子。

　　只要他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撲克牌的力道就變大，徹底堵住他所有的話。

　　肖俊似乎極討厭他這張嘴。

　　蘇薔因?yàn)閳錾系臍夥斩南揖o繃，視線卻又不受控制地被肖俊吸引。

　　她慢了好幾拍才反應(yīng)過來，那是她的手機(jī)！

　　飛出去的是她的手機(jī)?。?！

　　但她沒敢冒然喊出聲，咆哮全埋在喉嚨里。

　　—

　　嘉南站在會所二樓的窗口往下看，夜色并不那么深，杉樹林后的景象隱約可見。那群人的聚會還沒有散場，不知怎么，氣氛不太對。

　　好像誰跟誰起了爭執(zhí)。

　　嘉南聽不清，目光卻遙遙跟一個人相撞。

　　她微愣，第一反應(yīng)是去看手機(jī)上的時間，八點(diǎn)半，她得快點(diǎn)兒回家了。

　　魏春生暫且放在一邊，至少今晚這關(guān)熬過去了。

　　嘉南快步離開會所，在路邊攔出租車，抵達(dá)打碗巷。車費(fèi)太貴了，付錢的時候肉疼，但沒辦法，誰讓她趕時間。

　　巷子窄，彎彎曲曲，兩旁的家家戶戶門口堆著雜物，螢火般的燈光從窗縫中溢出，嘉南步子有些快。

　　身后的腳步聲跟了上來。

　　她穿過竹竿上晾著的大牡丹花床單，進(jìn)了面前的矮舊樓房，身后的腳步像影子，跟隨她從一樓到五樓。

　　人和影子都在501門口停下。

　　嘉南掏鑰匙，開門，按亮手機(jī)一看。

　　8：59。

　　她伸手摸到墻壁上的開關(guān)，室內(nèi)燈亮了，她暴露在光明中，身后的影子變回人形，變成了一個少年人的模樣。

　　他個頭很高，穿一身黑，外套上染著淡淡的煙草味。進(jìn)了屋就踩在門墊上換鞋，沒跟嘉南說話，徑直走去自己房間。

　　“我沒遲到?！奔文显谒砗笳f，“剛到九點(diǎn)?！?/p>

　　他本來就不愛搭理人，心情不好的時候更是如此，冷淡地“嗯”了聲，關(guān)上了房門。

　　嘉南也不介意。

　　因?yàn)樗切た。?01唯一的租客。

　　她的財(cái)神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