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院長口中聽聞莉娜莉亞雙親往事的隔一天。

　　店內(nèi)理所當(dāng)然地生意興隆——不，已經(jīng)徹底關(guān)門了。會這樣，是因為艾娜與托托回到宅邸去的緣故。事出突然，我也相當(dāng)驚訝，但她父親似乎之前便在找她了。

　　「唔唔……父親大人終于親自跑到別院來了……這樣我就逃不了了?！?/p>

　　艾娜垂頭喪氣，用全身上下表達(dá)遺憾之情。

　　「對不起，我們在這么忙的時候突然離開……」

　　「你不用在意，我反而真的很謝謝你之前的幫忙?！?/p>

　　這全是我的真心話，她們值得感謝，沒有責(zé)備的道理。因為有艾娜與托托，店里生意才這么好，也才能跨越那么忙碌的日子。

　　我將事前準(zhǔn)備好的小袋子交給艾娜道：

　　「給你。」

　　「這是？」

　　艾娜望著袋子詢問我。

　　「是之前的薪水，辛苦你了?！?/p>

　　我恭敬地說完，艾娜雙眼閃亮地說：

　　「唉呀！我還是第一次像這樣收到錢呢，這樣好嗎？」

　　「這是艾娜努力的成果，當(dāng)然要給啊?！?/p>

　　「那我就不客氣了?！?/p>

　　艾娜雙手收下薪水袋，并沒有確認(rèn)內(nèi)容物，便笑嘻嘻地盯著它看。她對自己勞動所得的薪水應(yīng)該有些感慨吧。

　　我轉(zhuǎn)向溫柔看著艾娜的托托，遞出了另一個薪水袋。

　　「來，這是托托的份，辛苦你了，謝謝?！?/p>

　　「……這是給我的嗎？」

　　托托疑惑地道。

　　「因為托托也幫忙工作了啊。」

　　「但是我是女仆?！?/p>

　　「沒錯，你這一個禮拜是我們店里的女仆，所以我當(dāng)然要給你錢吧，因為我是老板?！?/p>

　　我得意洋洋地說，托托則露出無奈的神情。

　　我一開始還以為托托面無表情，但一起工作后，便見到她展現(xiàn)出許多不同的一面。

　　然后，她現(xiàn)在露出的表情是我第一次見到、稱得上是笑容的笑容。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p>

　　托托收下薪水袋，恭敬地一鞠躬。

　　「蒙您照顧了，對小姐來說、對我來說，這都是一次很愉快的經(jīng)驗?！?/p>

　　「哪里哪里，我才蒙你們照顧了?！?/p>

　　我也鞠躬回禮。

　　接著，我轉(zhuǎn)向緊捏著小袋感受觸感的艾娜說：

　　「艾娜，我有點事想拜托你?！?/p>

　　2

　　昨夜，我躺在黑暗房間中的床上，無法入眠地望著天花板思考。

　　我到底想怎么做呢？

　　仔細(xì)想想，我從未認(rèn)真考慮過這件事。

　　我并非這世界的人，是從異世界而來。異世界，這幾個字講出來，連自己都會想笑。無論對誰提起，都會被說「這玩笑真有趣呢」。

　　這間咖啡廳是我為了從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保護自己、閉門自守的地方，我重現(xiàn)了自己熟知與成長的咖啡廳，開始模仿店家老板，藉此創(chuàng)造出我的一人世界。

　　但曾幾何時，它已經(jīng)離開我的掌控。

　　形形色色的客人上門，也有喜歡而常光顧的人，這里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不再是我的一人世界。

　　對我以外的人而言，這間店也是重要的棲身之所。

　　因歌姬來訪所引起的環(huán)境變化，令這間店的生意比起以往大為興隆，有許多客人前來，每天都很忙碌。

　　在這狀況下，我到底想怎么做呢？

　　我要思考的并非應(yīng)該怎么做，這不是強迫性的選擇，當(dāng)舍去所有無須顧慮的繁瑣細(xì)節(jié)后，我又到底想怎么做？

　　我沒有答案，無法就這么睡著。于是我在深夜時分起身，站在吧臺里面。

　　我如同過往，從這里環(huán)視店內(nèi)。

　　身處空蕩蕩的店里，我依舊感到煩惱，不經(jīng)意地望向裝飾在柜子上的一枚金幣。

　　那枚傷痕累累的異國金幣是某個大叔寄放在我這里的東西，每當(dāng)他想要打賭時，都會彈起這枚金幣。

　　我心想：再怎么煩惱還是無法決定的話，不如拿金幣來賭賭看吧。

　　我將金幣放在手指上，彈了起來——

　　「……那么，結(jié)果如何呢？」

　　——當(dāng)我講到這里時，蒙特商會的蒙蒙便邊撫摸著胡須，邊詢問道。

　　「你是用金幣的正反面來決定啊。」

　　科爾雷奧尼先生滿臉無奈地說。

　　「這也算是仰賴神旨意的行為啦……」

　　院長苦笑著道。

　　我們四人圍著咖啡廳后方的餐桌坐著。

　　我拜托艾娜請蒙蒙與科爾雷奧尼先生來到店里，并幸運地攔下回去前繞來打聲招呼的院長。

　　這絕妙的時間點，我覺得正是神的旨意。

　　我承受著現(xiàn)場三人的視線，為了主持大局而端正姿勢道：

　　「再次感謝蒙蒙先生和科爾雷奧尼先生，承蒙兩位提出了使我不勝惶恐的提案，真的非常感謝?！?/p>

　　我低頭道。

　　「最近店里真的盛況空前，有許多客人愿意上門消費，我過著宛如美夢般的日子，雖然累到快往生了。」

　　「這果然是托了女仆的福，女仆咖啡廳真是太棒了。不，其實我以前也對女仆有許多向往……真是太棒了。」

　　咦？

　　與其說是生意，這個人不過是也想開女仆咖啡廳而已吧？

　　「唉呀，抱歉?！?/p>

　　我不禁對蒙蒙投以狐疑的眼神，他尷尬地摸著頭，攤開掌心示意我繼續(xù)說下去。

　　可以的話真希望讓真相大白，但現(xiàn)在不是這么做的時候。我重整心情，清了一下喉嚨說：

　　「我決定接受提案?！?/p>

　　「……唔?！?/p>

　　科爾雷奧尼先生蠕動著嘴巴。

　　「你打算接受誰的提案呢？」

　　他盯著我看的身影，顯然是一只可愛的小兔子。盡管如此，從后頸傳來的刺痛壓迫感，顯示他并非常人，我腋下甚至冒出了冷汗。我稍微往后坐了一些，回答道：

　　「就是……」

　　「就是？」

　　「我接受雙方的提案?！?/p>

　　現(xiàn)場陷入一片寂靜之中。

　　蒙蒙與科爾雷奧尼先生沉默不語，窺伺著我的模樣，似乎在摸索我話里的真意。

　　院長則輪流望著我們?nèi)说哪槪ψブ橆a，或許覺得自己來錯地方。

　　我為了不失去主導(dǎo)權(quán)，而緊緊抓住發(fā)話地位。

　　「首先，蒙蒙先生。」

　　「是的?！?/p>

　　我望向蒙蒙，他小眼睛中閃耀著強烈光采回看著我。

　　「我把女仆接待客人的創(chuàng)意權(quán)賣給您?！?/p>

　　「——喔？」

　　「明明擅自模仿就好了，您卻特意來找我談生意。您說創(chuàng)意有價值，并以保護創(chuàng)意為信條在做生意?！?/p>

　　「是的。」

　　蒙蒙點點頭。

　　「所以，我將這個創(chuàng)意正式讓給您，請制作契約或其他什么都可以，之后我的店不會再由女仆進行任何服務(wù)?！?/p>

　　「嗯……假設(shè)我們要簽訂契約，那么代價是什么呢？」

　　蒙蒙嘴邊雖然掛著笑容，眼神卻相當(dāng)嚴(yán)肅，試探著我真正的想法。那是一種活在人人爭奪先機的嚴(yán)苛商業(yè)世界里，專家所擁有的表情。

　　見狀，我的身體為之一震，并為了忍住而在桌下用力握拳。

　　我只是一個門外漢，知道即使與身為本業(yè)且手腕高超的商人進行交易，我也只能賣弄一些小聰明。盡管如此，我仍然堅持撐住，搖頭道：

　　「這部分等稍后再說?！?/p>

　　「……好的?！?/p>

　　我松了一口氣，望向科爾雷奧尼先生說：

　　「科爾雷奧尼先生說愿意買下我的店，不管花多少錢都可以。這條件現(xiàn)在也沒變嗎？」

　　「嗯，只要能像以前一樣獲得安寧的話，我就心滿意足了?！?/p>

　　「那么，我會努力做到那樣。」

　　科爾雷奧尼先生緩緩地?fù)崦遍堋?/p>

　　「你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減少接待觀光客，與其說是減少，更像是不讓他們來。」

　　「……喔？你又在策劃什么了啊?！?/p>

　　科爾雷奧尼先生發(fā)出愉悅的嗓音說道。而他意有所指的話語，則引起了蒙蒙的興趣。

　　「您說『又』嗎？夕老板以前也策劃過什么嗎？」

　　「嗯，這小子以前曾沒預(yù)約就跑來我的宅邸?！?/p>

　　「什么！跑去科爾雷奧尼宅??！」

　　蒙蒙瞪大眼睛望著我，臉上似乎寫著「真是一個不要命的笨蛋」。

　　「然后，我還想說他要說什么，結(jié)果是因為要幫女人慶生，希望我賣給他食材，還拿出了上等的落日輝石?！?/p>

　　「唉呀，這還真是大手筆?！?/p>

　　「他是至今來到我家拜訪的人里面，最讓我感到愉快的一個?！?/p>

　　科爾雷奧尼先生發(fā)出真心感到愉快的笑聲盯著我。

　　我很想抱著頭躲起來，沒有比重溫過去的言行舉止更加羞恥的事了。

　　「你那么說的話，我就相信你。然后，我要付出什么代價呢？」

　　可以的話，真想暫時挖個洞躲起來，但也沒有辦法。我忍住羞恥，深呼吸幾次后，使勁靠丹田用力地說：

　　「我想請兩位借給我比金錢更貴重的東西。」

　　「咦？」

　　此時，我感到蒙蒙有些防備。

　　「蒙特商會老板，你不必那么提防。」

　　科爾雷奧尼先生這么一說后，蒙蒙害羞似地拍了拍小腹道：

　　「唉呀，失禮了，要求比金錢更有價值的東西，我也很困擾。畢竟我的資產(chǎn)也只有一個小小商會而已?！?/p>

　　「這條件當(dāng)作猜謎語還滿有趣的。那么，比世人都想要的金錢還更貴重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呢？」

　　我輪流望向兩人的臉說：

　　「是人脈。」

　　現(xiàn)場鴉雀無聲。

　　科爾雷奧尼先生露出別有深意的笑容，拍了拍蒙蒙的手臂。

　　「所以我就說吧，他是一個很令人愉快的人?！?/p>

　　「原來如此，是這樣啊，人脈！的確，這要在我的商會販賣的話，還無法訂價呢。」

　　「你想要什么人脈呢？你打算做什么？」

　　科爾雷奧尼先生露出「你會讓我覺得更有趣吧」的表情凝視著我，但受人這么期待我也很困擾。雖然困擾，但又不能不說。

　　「呃，是這樣的……」

　　我這時才終于向兩位介紹坐在身旁的院長。

　　「其實這一位先生經(jīng)營著一家孤兒院，不過最近都募不到善款，非常辛苦。這樣下去的話，就會讓前途一片光明的孩子們吃盡苦頭?！?/p>

　　突然被點名的院長露出「咦？」的疑惑神情。

　　「他千里迢迢為了募款而來，但是！」

　　我提高了音量。

　　「他卻很不擅長游說貴族或高官?！?/p>

　　「……原來如此。」

　　科爾雷奧尼先生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

　　蒙蒙則摸著下巴。

　　咦、咦……？已經(jīng)明白了？

　　這與預(yù)想中不同，我不禁感到虛脫。接下來才要提到拜托他們的主題啊。

　　院長望著我，正試圖理解這話題的內(nèi)容。

　　「換言之，你的意思是這樣吧——你要我們介紹愿意聽這善良卻不擅長游說的男人說話、并愿意捐錢給孤兒院的有錢人給他認(rèn)識。」

　　科爾雷奧尼先生道。

　　「又或者是，想透過捐款展現(xiàn)自己是慈善家的貴族也可以吧。」

　　「他就是因為不會應(yīng)付那些人才很困擾吧。」

　　「當(dāng)然，這部分就交給我代為游說吧。如果是透過敝商會募款，蒙特商會也會得到不錯的評價。」

　　「真是值得倚靠呢?！?/p>

　　「謝謝稱贊。」

　　兩人的對話節(jié)奏快速，沒有我插嘴的余地。我與院長都被拋在一旁，科爾雷奧尼先生與蒙蒙兩人轉(zhuǎn)眼間便談妥了。

　　「那個，不好意思?！?/p>

　　我舉起單手彰顯我的存在感后，兩人停了下來。

　　「我跟不上兩位的對話……所以說，您們接受我的提案了嗎？」

　　科爾雷奧尼先生與蒙蒙對望后，再看向我并點了點頭。

　　「偶爾也要做點慈善事業(yè)呢。而且，如果這間店能變回令人安心的地方，我就沒有任何不滿?！?/p>

　　科爾雷奧尼先生道。

　　蒙蒙也點點頭。

　　「敝商會的任務(wù)是讓這世界變得更好，而且要得到出色的創(chuàng)意就必須付出相對應(yīng)的代價?！?/p>

　　兩人似乎完全接受了我的提案。

　　我深深吁了一口氣，將身體靠在椅背上。

　　我徹夜想了各種模式。如果被拒絕該怎么辦？該怎么說服他們？我明明想了那么多，結(jié)論卻出乎我預(yù)料地過于簡單，而且是我理想的形式。

　　我放下懸著的一顆心，松開了肩膀的力道。好累……

　　「你的談判技巧不錯，但最后關(guān)頭松懈了喔，夕?！?/p>

　　「唉呀呀，以我們的提案為基礎(chǔ)，延伸到捐款給其他人的結(jié)論真是太棒了呢，我有種身心受到洗滌的感覺?！?/p>

　　「那倒是……嗯，的確。明明不管選哪邊，都能得到一大筆錢?！?/p>

　　見到露出玩味笑容的科爾雷奧尼先生，我舉起雙手投降。

　　「我店里已經(jīng)沒有可以穿女仆裝的人，而且我也找到想做的事了?！?/p>

　　「喔，我還真有興趣知道你想做什么呢?！?/p>

　　在這種會被進一步逼問的氣氛之中，有人戳了戳我的肩膀。

　　只見院長滿臉疑惑地望著我說：

　　「呃，小夕，所以說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3

　　隔天，我拜托莉娜莉亞幫我寫一張公告，這張公告正是我所想到的「想做的事情」。

　　「……你真的要這么做？」

　　我告訴莉娜莉亞要寫的文字后，她便轉(zhuǎn)著筆，訝異地詢問道。

　　「嗯，這是個好點子吧？」

　　「該說是好點子，還是有勇無謀呢……算了，倒是很有你的作風(fēng)。」

　　「你這是在夸我呢？還是在貶我呢？」

　　「都有。」

　　她若無其事地說，并在紙上寫下文字。聽她這么一說，我反倒覺得神清氣爽。

　　我請她寫好的，是幾句話相連的一段文字。直到我抵達(dá)這數(shù)行文字的結(jié)論之前，總覺得走了許多冤枉路。

　　我拿著這張紙走出店外。

　　今天夏日的陽光也很炫目，天空一碧如洗，光走在街上便覺得心情開朗。這樣的好日子里，客人也會花錢不手軟，對我而言，是一個做生意的黃道吉日。

　　我背著夏季的天空，將公告貼在門上時，一旁傳來熱鬧的聲音叫住了我。

　　「請問已經(jīng)開門了嗎？是這里吧，由女仆接待客人的店！」

　　對方是一位配戴鑲著碩大寶石項煉的高雅太太，她身后還跟著三名穿金戴銀的女子。她們一定也是從別處來的觀光客。

　　我露出營業(yè)式微笑鞠躬道：

　　「非常抱歉，其實這里已經(jīng)沒有女仆了。不久后，會由蒙特商會代為實施?！?/p>

　　太太們面面相覷，發(fā)出「唉呀」的聲音。

　　「已經(jīng)沒有女仆了??？真遺憾。但就這樣回去也不是，能不能用餐和喝茶呢？」

　　雖然這句話很值得感恩，但也不能對她們說「那么請進吧」。

　　「其實這可能也沒辦法呢。」

　　「唉呀，為什么？」

　　太太不解。

　　我一個閃身，讓她們看看剛貼好的公告。太太靠近，念出寫在上面的字：

　　「敝店營業(yè)時間暫時調(diào)整為深夜時段……？」

　　我則露出笑容點點頭。

　　雖然是這么說，但無法一做出決定后，便開始深夜?fàn)I業(yè)。

　　即使我原本并非在早晨活動的人，但也無法一時之間就能于夜晚時段正常工作。

　　身體一旦熟悉早睡早起的習(xí)慣，便很難改過來，必須努力改變生活節(jié)奏。

　　而且，因為這一陣子工作繁忙，累積了比我所想更多的疲倦。因此我關(guān)門休息幾天，好好地睡上一覺。多虧為深夜?fàn)I業(yè)做準(zhǔn)備這個藉口，我能盡情地賴床。

　　休息時，也能和蒙蒙、科爾雷奧尼先生與院長，談?wù)撨M一步的內(nèi)容。

　　院長延后了回去孤兒院的時間。

　　他受人引薦這座城里能拜會到的名門仕紳，并即刻前往與之溝通。蒙蒙與科爾雷奧尼先生也陪同前往，光是這樣便有如百人助陣。

　　蒙蒙迅速開始培訓(xùn)女仆，科爾雷奧尼先生則興奮難耐地等著我的店重新開張。

　　我們各自都有些變化，且伴隨著這份變化，紛紛有所動作。

　　而這變化的浪潮也涌向了我的身邊。

　　「宿舍恢復(fù)能住人的狀態(tài)了，所以我明天就會回去。」

　　現(xiàn)在是晚餐時間前，我正好在廚房里拿著菜刀。

　　聽見莉娜莉亞的話后，我停下手邊的工作并望向她。

　　緩了幾拍后，我才輕輕地點頭回應(yīng)。在莉娜莉亞帶著行李來住下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會有這一天。

　　而且，莉娜莉亞最近總是往學(xué)校跑。即使宿舍尚未修好的期間，他們似乎仍然可以進出未受影響的圖書館。她去圖書館念書，而原因自然不用問也知道。

　　「明天啊，那我會變得十分寂寞呢。」

　　這是我毫無矯飾的純粹心情。

　　充滿困惑的共同生活，不知不覺間已變得理所當(dāng)然?；仡^一看，這明明是一段很短的時間，卻有種一直生活在一起的感覺。

　　莉娜莉亞在我面前端正姿勢，將手放在后方，稍微垂下了視線，對我說：

　　「那個，受你照顧了。這段時間幫忙店里、和你一起吃飯，雖然時間很短，但我很開心，謝謝?！?/p>

　　我忍住了在心中涌起的某種情感。

　　它的勁勢強到連我都感到困惑，不知為何有點想哭。我宛如咽下空氣般將它吞進胃里，為了不讓她瞧見我浮現(xiàn)的眼淚，而將視線望向手邊，繼續(xù)切著蔬菜。

　　「要道謝的是我啊，有你幫忙店里真的得救了呢。不好意思，沒辦法給太多打工費?！?/p>

　　為了給莉娜莉亞、艾娜與托托打工費，我姑且去了一趟公會，詢問餐廳的打工費行情。

　　讓人家那么忙碌，我給的錢或許還太少了，再多給一點是不是更好？

　　莉娜莉亞搖了搖頭道：

　　「非常夠了。而且，還有我的住宿費和餐費?！?/p>

　　「不要緊，我已經(jīng)扣掉了?！?/p>

　　雖然這是騙她的。

　　「……那就好，那個，我會珍惜地使用的?！?/p>

　　「那是莉娜莉亞自己賺來的錢，所以不用跟我說啊。」

　　我笑著說道。

　　「那倒也是，但就是覺得要說一聲?！?/p>

　　莉娜莉亞也笑著回答。

　　像這樣不足為道的閑聊，對我而言何其珍貴。

　　沒有重大事件，也沒有刺激冒險，我明明都來到異世界了，卻只在廚房切著蔬菜。

　　然而，等我長了幾歲，能夠緬懷這段時光時，我會想起的一定便是這種日子吧。

　　窗外灑進的夕陽余輝。

　　街上熙來攘往的喧鬧吵雜。

　　過水蔬菜的沁涼、濡濕掌心的水滴。

　　還有，在身旁對我巧笑盈盈的一名女孩。

　　我一定不會忘記在自己人生之中，曾經(jīng)存在這樣的日子、這樣的景色以及這樣的情感。

　　「欸，有什么我可以幫忙的？」

　　「那幫我把這個拿去餐桌上吧?！?/p>

　　聽見莉娜莉亞的聲音，我露出笑容回應(yīng)。

　　我將做好的料理盛到盤子里，并由莉娜莉亞端走。

　　今天吃漢堡排，這并非菜單上細(xì)火慢熬的燉煮漢堡排，而是更加簡單、只是煎過的漢堡排，并搭配上半熟太陽蛋、蒸好的馬鈴薯與奶油。中央的大盤里裝著沙拉，然后莉娜莉亞吃的是法式面包，我則是白米飯。

　　完成準(zhǔn)備后，我們面對面坐在餐桌，前方放著料理。

　　我望著它們，深有所感地心想「啊，真是一頓平凡無奇的晚餐啊」。

　　「……該怎么說呢？這菜色就和平常一樣呢。你早點說的話，我就會更賣力地做菜的?！?/p>

　　「和平常一樣有什么不好，這很像我們啊。而且，平常就很好吃了?！?/p>

　　莉娜莉亞開朗地回覆我的喃喃低語。

　　「那倒也是，沒錯，我的料理總是很好吃?！?/p>

　　我開了個玩笑并開始用餐。就這樣，兩人在餐桌上經(jīng)過了一如往常的一段時間。

　　不久之前，餐桌上還有艾娜與托托，我們會四個人一起熱鬧地用餐。

　　現(xiàn)在只有我與莉娜莉亞兩人，斷斷續(xù)續(xù)地進行著對話。

　　然后，明天之后，便會回到我一人用餐。

　　只不過是恢復(fù)最初的狀態(tài)，現(xiàn)在卻已難以回想我當(dāng)初是怎么獨自用餐了。

　　對我而言，與他人一起用餐便是那么難忘的時光。

　　「話說回來，院長來跟我報告了，他開心地說找到愿意捐款的人了。」

　　「真的嗎？那太好了?！?/p>

　　畢竟有科爾雷奧尼先生與蒙蒙陪著，我并不怎么擔(dān)憂。雖說如此，聽到這個結(jié)果還是感到一陣安心。

　　「不過院長是什么時候來的？我都沒發(fā)現(xiàn)。」

　　「因為你直接睡到下午啊。我明明有敲門，可是你沒醒?！?/p>

　　聽她這么一說，我便無法回應(yīng)，畢竟我最近中午都在呼呼大睡。

　　我為了掩飾心情，切開滲進融化奶油的熱騰騰馬鈴薯。

　　「那個，院長的事情?！?/p>

　　莉娜莉亞開口問道：

　　「你做了什么嗎？」

　　我不發(fā)一語地咀嚼著馬鈴薯。

　　莉娜莉亞的直覺很敏銳，我本來就覺得她會立刻發(fā)現(xiàn)。

　　因為我奉行秘密主義的性格，導(dǎo)致前幾天惹她生氣。有了那次的教訓(xùn)，我覺得應(yīng)該向她坦白，但最后還是決定保守秘密。

　　為什么呢？

　　這當(dāng)然是因為我想耍帥。我也有身為男人的堅持，這是我小小的任性妄為。

　　「沒有，我沒印象呢?！?/p>

　　我頭也不抬地這么回答，將切好的漢堡排放進口中。一咬下去滿滿的肉汁便溢了出來，差點燙到我。

　　莉娜莉亞則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我。

　　本以為她會追問下去，氣氛卻忽然放松。

　　「那就算了。不過，謝謝你?！?/p>

　　我刻意讓自己露出「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的表情，繼續(xù)用餐。

　　莉娜莉亞應(yīng)該知道我做了什么，卻心胸寬大地不再詳細(xì)追問下去。我真是贏不了她呢。

　　接著，是一段沉默。

　　沒多久，莉娜莉亞撕著從面包籃中拿出的法式面包，發(fā)出格外開朗的嗓音，說道：

　　「我啊，要成為醫(yī)療魔術(shù)師。」

　　我抬起頭。莉娜莉亞雖然看著手上的面包，雙眸卻彷佛凝望著遠(yuǎn)方。

　　「當(dāng)上醫(yī)療魔術(shù)師的話，或許就能打聽到我父母的事，然后就可以再見他們一面?！?/p>

　　過去，莉娜莉亞說想成為醫(yī)療魔術(shù)師的時候，那還只是一個夢想罷了，有著「若能當(dāng)上就好了」的模糊空間，現(xiàn)在卻少了這份模糊不清。

　　畢竟，她斬釘截鐵地說「要成為」，而非「想成為」，這便證明了那不是夢想那種朦朧虛渺的東西，而是要勇于實現(xiàn)的確切目標(biāo)。

　　那一天，院長說出一切真相的時候，莉娜莉亞的心中就發(fā)生了變化吧。

　　「有一間培訓(xùn)醫(yī)療魔術(shù)師的專門學(xué)院?！?/p>

　　莉娜莉亞抬起頭來。她的雙眸之中閃耀著燦爛光采，使我胸口為之一震，害我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壓抑住這股悸動。

　　「我想去考那里的入學(xué)考試。聽說很難，但我會考上的。」

　　「……這樣啊，那間學(xué)院很遠(yuǎn)嗎？」

　　「嗯嗯，離這座城市很遠(yuǎn)呢。」

　　我點頭道：「這樣啊?！?/p>

　　我對自己并沒有想像中那么受打擊而感到放心。因為我之前便隱約察覺到會有這一天了。

　　有那種選擇停留在相同地方的人，便也有宛如候鳥展翅高飛的人。這并非孰是孰非的問題，而是關(guān)乎個人的生存之道。

　　莉娜莉亞是那種可以展翅高飛的人，她擁有這種力量、目的以及精神力。

　　「——欸，夕?！?/p>

　　她凝視著我。

　　「夕不會去別的地方吧？會一直待在這里、這間店里對吧？」

　　我無法當(dāng)下回答她的問題。

　　因為我心里想著，總有一天我要回去原本的世界。

　　畢竟我是忽然來到這個世界，所以也有可能忽然回去。抑或，那才是我的夢想。

　　回到自己生長的地方。

　　我一直以這件事為心靈依歸，活在這世界中。我過去拒絕融入這世界、拒絕離開店內(nèi)，甚至拒絕他人的心意。

　　結(jié)果演變成什么樣子呢？

　　我邂逅了眼前的女孩，不知不覺離開了店內(nèi)，透過與上門光顧的客人交談而逐漸改變。我在自己沒注意到的時候，開始「活」在這世界里。

　　我想起科爾雷奧尼先生的話。

　　人必須接受變化，為了得到些什么，就必須犧牲什么。

　　我的眼前是斷崖絕壁，下方則是漆黑深淵，但那里還有一座無形吊橋。

　　我無法回頭，我在這里也蜷伏得夠久了。獨自哭喪著一張臉，什么都不想做，不想有任何動作，抗拒著一切。

　　然后，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從這里跨出第一步，朝向前方，揮別過去。為了得到些什么，而不得不選擇改變的時刻降臨了。

　　我用水潤潤喉嚨，凝視著莉娜莉亞，而她也回望著我。為了與她的雙眸深處對話，我娓娓道出：

　　「店里生意變好，老實說我很開心。蒙蒙來找我談生意時，我雖然困惑，但也很開心，因為有人愿意認(rèn)可我?！?/p>

　　莉娜莉亞則如實地接受了我的一字一句。

　　「當(dāng)科爾雷奧尼先生說希望我恢復(fù)以前的店時，我很震撼，因為竟然有人那么珍惜我之前所做的事?！?/p>

　　我之所以會感到煩惱，是因為雙方的提議都相當(dāng)有吸引力。

　　無論選擇哪邊，我都感到這世界允許我繼續(xù)活在這里，并能沉浸于自己受人需要的優(yōu)越感之中。

　　我不想承認(rèn)這樣的感情，因為我應(yīng)該是想回去、想要躲在店里的，所以我才那么煩惱困惑，無法下定決心。

　　而在迷途之中，照亮我前行方向的，便是眼前女孩的話語。

　　我第一次認(rèn)真地思考自己到底想怎么做。

　　「結(jié)果，我接受了雙方的提議。不過，卻并非他們所提議的內(nèi)容，而是選擇了靠我自己意志所決定的、我想做的事情?！?/p>

　　「……這是因為你當(dāng)初無法撿回小貓嗎？」

　　「是啊，我當(dāng)時無法做到，但現(xiàn)在就可以了?！?/p>

　　我露出笑容。一說出這句話便有種無法回頭的感覺，有種認(rèn)可自己改變自己的感覺。

　　我要憑藉自己，選擇放棄或犧牲什么。放下手中原有之物的確很可怕，一旦失去，甚至難以想像自己究竟會背負(fù)多龐大的缺陷。

　　然而，我察覺到對現(xiàn)在的我而言，必須超越這股恐懼。

　　正因為如此，我鼓起勇氣說出這句話：

　　「我會一直待在這里等你的，在這里、在這間店里。所以你要是覺得辛苦，想休息一下的時候，隨時都可以回來，因為這里是——你可以回來的地方。」

　　莉娜莉亞杏眼圓睜，然后小臉一皺，眼角溢出的液體順著臉頰滾落。

　　我覺得她現(xiàn)在哭泣的臉龐非常美麗。

　　莉娜莉亞吸著鼻子，用手搗著嘴巴道：

　　「……那就是你想做的事情嗎？」

　　我露出別有深意的笑容，回覆她含淚的嗓音：

　　「我必須對撿回來的小貓負(fù)起責(zé)任啊?！?/p>

　　「笨蛋?！?/p>

　　我一直都很崇拜能像鳥一樣展翅高飛的人，自無法拯救小貓的那一天起，我便無法原諒這樣的自己。

　　然而，我現(xiàn)在覺得能夠原諒自己了。

　　成為矗立于地面、仰望飛鳥的一棵樹木，也沒什么不好。伸長枝核，使鳥兒疲倦時可以歇息羽翼；令樹葉繁茂成蔭，使奔馳在大地之上的馬兒可以安心乘涼。

　　在這世界里、在這間店里這么活下去，一定能活出屬于我自己的人生吧。

　　這便是我現(xiàn)在的夢想以及目標(biā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