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力推的電影,沒幾個人能醒著看完


?作者?| 許崢
?編輯?| 蕭奉
仲夏,一部攝于哥倫比亞熱帶雨林的影片闖入了中國院線。
導(dǎo)演阿彼察邦把一個巨響的余波放大,游離于考古隧道、看護(hù)病房、僻靜廣場、原始森林……常常長時間沉默,敘事斷裂,取名《記憶》,以“好睡”出名。?

賈樟柯在社交平臺更新80條動態(tài),邀請藝術(shù)家、詩人、樂評人、編劇、演員,甚至建筑師做對談,賣命地要給它一個稍微繁茂的市場,7月11日他懇切地置頂了消息:
“你可以看,也可以聽、也可以睡。這是自由的電影,不操縱觀眾情緒,他不試圖操縱誰。”
這很像阿彼察邦過往的風(fēng)格,無論是捧回金棕櫚獎的《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還是此番以0.1分之差僅拿下戛納評審團(tuán)獎的《記憶》,都不靠任何敘事取勝,用賈樟柯的話說是“當(dāng)代電影的珍寶”。
阿彼察邦是清醒的,他敢于讓人們議論《記憶》的實驗性,給它貼上“催眠”的標(biāo)簽,引發(fā)了不小的關(guān)注??催M(jìn)去后,你會發(fā)現(xiàn),阿彼察邦喜歡蔡明亮,影片多少留有他的影子,而畢贛的《路邊野餐》橫空出來,又覆著一些阿彼察邦的影子,電影之間既疏離又重重映照,一次次碰出屬于影迷的暗喜。
截至2023年7月18日,《記憶》票房達(dá)到了249.5萬,觀影人數(shù)沖破6萬,在中國電影大盤里依然是極小眾的片子,但阿彼察邦這位詩人氣質(zhì)極強(qiáng)的導(dǎo)演,開始走進(jìn)了中國大眾的視野。

一部需要“妄想”的影片
《記憶》始于一個昏暗凌晨的一聲巨響,氛圍近似于張愛玲為《小團(tuán)圓》醞釀的大考早晨:
“像《斯巴達(dá)克》里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的戰(zhàn)爭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

蒂爾達(dá)·斯文頓飾演的Jessica背著光,影子從床上緩慢起來,停頓,似乎在思考巨響來源,黎明前的城市鋪墊著一層廣闊而低沉的背景音,近似于靜謐,沒有任何意外事件發(fā)生,那聲巨響也暫時沒有后續(xù)。
此后,整個影廳都在等候巨響再次突襲,觀眾能隱隱然預(yù)知,它會在影片的各個段落出現(xiàn)。
比如Jessica正穿過馬路,她再次聽到巨響,路口的青年像聽到槍聲似的彈跳、俯身、趴下,Jessica轉(zhuǎn)頭,路中央一輛巴士爆胎而脫離了正軌,人們錯愕地停住腳步,分不清響聲來自哪里。?

“聲音”“動靜”這些感受被成倍放大,電影里長時間的沉默、窸窸窣窣、時而對談、時而切斷,電影開頭的巨響成了一個鋪墊的疑點。
Jessica找到音效師,試圖用“巨大的混凝土球”“隆隆聲”“更低音”“來自地心”等精準(zhǔn)的形容來復(fù)述它,卻始終有偏差,語言成了障礙,音效師只能一遍遍靠猜測把巨響試出來。

反而是Jessica朋友的一首詩更好地抵達(dá)了巨響那種恍惚的感受:
“從這種生物身上漫溢出來的,究竟是什么?致命的芬芳,腐爛的香氣,痂下在暗涌,分子的奇觀,勾結(jié)一段無器官的舞蹈?!?/p>
影片尾聲,鏡頭擱置在哥倫比亞的森林里,灌木低沉地摩挲,一艘飛碟在密林深處震動、搖晃、騰空,向氣流借力,爆發(fā)一聲巨響,果敢地、迅速地駛離畫面,從巨物縮成遙遠(yuǎn)的黑點。?

這一畫面在某種程度上解釋了前面的所有謎語:
萬籟俱寂的時候,車輛為何漸次嘯叫,又默契般地恢復(fù)平靜?病榻上正復(fù)述著夢境的妹妹,為何瞬間沒了聲音,陷入沉睡?女主角為何在某天失序,找不到復(fù)刻出了巨響的調(diào)音師?
有人說,這是阿彼察邦的一次宇宙探索,帶點魔幻氣質(zhì),潛伏著浩浩湯湯的生命觀,他用一個無故的巨響,佐證了世界的難以描述。而回到觀眾自身,《記憶》又能蔓延到現(xiàn)實中,因為它貫穿著一次深邃的個體經(jīng)驗,或者說心流。
阿彼察邦在片中提到了某個樂隊名——“妄想的深度”,“妄想”是觀看《記憶》的一個辦法。?

拋棄故事,拋棄邏輯,任意想象影片中的沉默,由杜比音響里的窸窸窣窣蔓延至影廳的階梯座椅,影廳大門的“吱呀”甚至與銀幕中的自然聲有了交流,它就是觀影的個體經(jīng)驗。
但這部影片公映后,最多的論調(diào)卻是“困”“看不懂”“不明就里”“何必呢”,人們不知道講了什么故事、擺了什么道理、藏了什么比喻,在“來龍去脈”上撲了個空。那些節(jié)奏緊促的電影,共同凸顯了它的“莫名其妙”。
其實,《記憶》遠(yuǎn)非第一部鼾聲四起的影片。

悶片,好看得令人犯困
電影市場有一個默契而模糊的分類,叫悶片。
它們有沉悶到入睡的本事,幾乎沒有沖突,動靜也很少,久久地游移于同一個畫面,大量窸窸窣窣的細(xì)節(jié),找不到一條跌宕起伏的故事線,影廳常常在沒有對話的鏡頭間隙,響起哈欠。
這類電影不怎么播放配樂,假如有,也是主人公在某個情境下按下了播放鍵。
“(配樂)不時告訴我們,現(xiàn)在是關(guān)心、害怕或釋然的時候了”,伊朗導(dǎo)演阿巴斯很有意識地想要回避音樂對敘事的刺激,“我對電影里的影像有信心,我不覺得它們需要被加強(qiáng)”。?

像素描一樣,坦誠地拍攝出人類的世界,“電影完全來自于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的故事”,摩托車相撞之后的吱嘎聲、樹葉一動不動發(fā)出的蟬鳴聲、廚房里鍋碗瓢盆生火起灶的哐啷聲,已經(jīng)足夠拒絕那些從天而降的配樂了。
侯孝賢的《咖啡時光》說不上有什么確切的主線,掃墓、吃宵夜、在郵局躲雨、打聽一個叫江文也的音樂家,正晾著衣服,門外有太太來敲門,只聽見鏡頭外細(xì)碎的寒暄,生活白噪音充斥整部影片,直到最后,列車“哐哐”交錯蛇行,才猛地奏起一青窈的獨白與歌曲。?

許子?xùn)|曾這樣形容這類電影:“實在是好看,看到睡著了,醒過來再看,還是好看。”
最常被拿出來討論的是長鏡頭,比如吃5分鐘蘋果、從山坡的高處跑4分鐘到田野的低處、煤油燈下一來一回劃拳飲酒足足8分鐘,事情實實在在地發(fā)生,沒有閃回、剪切、設(shè)計分鏡。
楊貴媚在《愛情萬歲》的結(jié)尾繞著公園走路,一言不發(fā),沒有交代她為什么在這里,高跟鞋“咵噠咵噠”走了4分鐘,克制的表情與凌晨的光混在一起,最終坐下來,掉了5分鐘眼淚。

把蒙太奇之類的電影語言統(tǒng)統(tǒng)丟掉,蔡明亮根本不在乎劇本:“如果按照分鏡去拍,那大概就是個做產(chǎn)品的吧……所以,我的電影就變成走路電影,都在走路,走出一個氣氛、一個味道?!?/p>
或者反過來,在喋喋不休的拉扯中嘮出一種感覺。
吵嘴、閑聊、打賭、碎碎念,像是沒有劇情似的絮叨起來,為了養(yǎng)一只螞蚱討價還價,搓洗著衣服打聽陌生人的故事,在建筑物底下起了爭執(zhí),辯論5分鐘也不?!@些對話都不像安排好了似的直抵要害,而是稀松平常、曲里拐彎,甚至反悔、重復(fù)、車轱轆話。
類似于《橄欖樹下的情人》,整部影片就是圍繞一個話癆男孩的心意,跑下廢墟、穿過樹林、徘徊在葬禮周圍,亦步亦趨地對姑娘表白,從愛聊到房子、又到讀書、再到拍攝、最后回到愛,反反復(fù)復(fù)、啰啰嗦嗦,100分鐘過去了仍舊緊緊追上前,一句接一句地求證他的愛的哲學(xué)。?

它充斥著低低切切的私語,生活是怎么成型的,電影就怎么成型。
阿巴斯的偏執(zhí)在于:“看我的電影,你知道這個人從這邊走到那邊要花多少時間,那個人走過來要花多少時間,所以他們才會相遇……它可能會讓你在觀看時睡著,但幾星期后你會醒來,滿懷熱情、肆意想象,并對自己說‘我要再看一遍’?!?/p>
所謂的“悶片”,有比困意更長的對生命的誠意。

看個電影,非得要很“懂”嗎?
然而,悶片的票房常常止步于“難懂”。
無法一波三折地復(fù)述它,討論不了哪個反派,釘在影廳的座位上煎熬,既抓不住具體的前因,也等不到一個確切的后果,沖著“所以然”去,得不出個“所以然”來,以為這就是不懂。
于是,電影理論便搶到前頭,往符號學(xué)、敘事學(xué)、精神分析等框架里套換,一個閃過的細(xì)節(jié)被超譯出重重謎底,看致困的片子像讀大部頭一樣艱辛,仿佛該念個電影學(xué)院,才叫沒白看它。
“他們期待某種極為深刻的東西”,阿巴斯看得出觀眾有一股“解讀”的默契。?

“引發(fā)最多提問的是《特寫》開頭街上一個鐵罐向下滾動的鏡頭。對于單單這樣一個瞬間我聽見過多少評論?。〉聦嵤俏覀兣臄z的那棟房子前有一個斜坡……我只是喜歡這個畫面”。
因此,與其成為一個思想的包袱,不如先做一個自由的觀眾。
詩、油畫、交響曲埋伏著種種平仄、筆觸的語言、厚厚的線譜,它們最終抵達(dá)廣泛的共鳴,不是因為看見了技法,而是整個有了相通的感覺,一時說不上理由,就像悶片一樣。
我們無從解釋一個妻子的眼神,對突然的死亡也做不了說明,醫(yī)學(xué)可以爽直地指出一個凌晨的巨響叫“爆炸頭綜合征”,但阿彼察邦要用135分鐘的畫面——一次短暫死去的睡眠、一首未被翻譯的詩歌、一個樂隊排練的現(xiàn)場——來傳達(dá)它,讓這個窟窿懸而未決。?

侯孝賢曾直白地斷論:“電影不是用講的,電影是講不通的。”我們何必要言之鑿鑿地理解一部電影?
有人會對阿彼察邦的《記憶》做理智的考據(jù):1960年代以來的哥倫比亞、1999年的某次軍事刺殺、1936年建成的波哥大大學(xué)城……可也有人一頭霧水地受感動,觸發(fā)了異樣的猜想。
人類共同的神經(jīng)元的震動,常常不由分說,悶片又不是數(shù)學(xué)題,非要把握幾個條件去求解。
《童年往事》里祖母喃喃著過了梅江橋就是內(nèi)地,拾起布袋跟孫子出門去祭祖,久久走不到頭,問人家梅江橋在哪里,模糊的意識里誤以為有一條真實的去路,旁人看著覺得荒謬。
最終,祖母輕巧地在陌生院子里玩芭樂,故事便戛然而止了,導(dǎo)演沒有給這段插敘一個交代。
電影就像生活的很多洞穴與裂縫,說不清楚才比較有力。?

參考資料:
1.《櫻桃的滋味》,2017.09,阿巴斯
2.《一年:蔡明亮談電影》,2018.04,蔡明亮
3.《戀戀風(fēng)塵》,2018.05.30,侯孝賢
4.《“廢墟”中追尋彩虹》,2019.07.15,當(dāng)代電影雜志
5.《阿彼察邦的氣態(tài)影像與氛圍本體論》,2022.01.06,豆瓣@eco
6.《一聲巨響后的南美一夢》,2021.08.09,豆瓣@德小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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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許崢
編輯?| 蕭奉
校對 | 楊潮、向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