緝妖司22
禪花小院承載了傅紅雪一生最幸福最美好的時光。
清風徐來繁花盛開,白衣勝雪的仙人于姹紫嫣紅中翩然而落,拔簪化劍,乍破銀光,驚鴻起舞,聞得身后腳步聲,執(zhí)劍回首囅然而笑,此情此景,永生難忘。
待到夜晚,心尖上的謫仙化作凡間精靈,低眉斂目魅惑無邊,為他伏低身段,為他春光綻放。只道是凝脂浸潤水波漾,胭脂揉盡荼蘼香,誘人沉醉無法自拔。
傅紅雪在床笫間仍是改不了習慣,聲聲“大人”落進耳中,像是多了某種禁忌的秘事,往往勾得花無謝情動不已,卻不知柔情蜜意下深藏著傅紅雪不可言說的卑微和恐懼。越是得到越怕失去,他覺得自己裂成了兩半,一半勸說道“知足吧,大人是你的了”,另一半則不停煽動“還不夠,大人心心念念的不是你”。
每夜每夜,傅紅雪在深眠中爭執(zhí)混亂,隱憂漸生。前世他燃盡紅蓮業(yè)火化作仙靈,魅影附著其上妄圖侵占轉(zhuǎn)世之機,二靈爭斗千年。最終,傅紅雪憑著堅固道心將其壓制才有了轉(zhuǎn)世的機會。魅影又怎甘心就此消弭?他化作烙印蟄伏在傅紅雪頸后,被無知妖物認作妖祭之印,傅紅雪則被當作迎接妖王降生的祭品。殊不知,只要他堅守數(shù)千年的道心不破,妖王便永無出頭之日。
冥冥中自有天意,傅紅雪再度遇上花無謝,遇上他數(shù)千年來唯一的執(zhí)念。這一世仙凡有別,滿腔卑微而濃烈的愛戀刺破他的心防,道心裂開一絲縫隙,給了魅影可趁之機。由愛故生怖,他對花無謝愛得越深、心中的執(zhí)念越強,心防的裂縫就越大。
千年爭斗,道心動搖,終究染上黑色。
這一切,花無謝并沒有察覺,彼時的他正滿心歡喜悄悄備下結(jié)契共生的術法,因為凡人入仙途太疼了!他親身經(jīng)歷過那些剔骨剜心的痛,怎舍得讓傅紅雪再受一次。
千年前傅紅雪迎戰(zhàn)妖王一去不復返,曾為花無謝留下捷徑,那是一段鳳凰髓,植入體內(nèi)易筋伐髓,脫胎換骨,再佐以傅紅雪撰寫的修煉之法,輕易便能踏入仙途。
當年花無謝為逃避痛苦,沒去追尋只有他能打開的密室,如今徒留鳳凰髓傅紅雪用不了,因為里面融了花無謝的血,認了主,傅紅雪用它就和花無謝當初獨自易筋伐髓沒兩樣,苦不堪言。
所以,要想傅紅雪長生,便只剩結(jié)契共生一途?;o謝想要給他一個驚喜。只是沒來得及施行便接到仙門相邀,共商孔埕被驅(qū)逐仙門的后續(xù)事宜。
他吻別傅紅雪打算獨自前往,卻在依依不舍回望時,看到愛人立在廊下的孤單身影,心狠狠一痛,便作了堪稱沖動的決定——他要在仙門議事上宣布傅紅雪為靈使。所謂靈使,類似近侍,也就是花無謝的身邊人。如此一來,定會惹人非議,可花無謝顧不了這許多,他只想要給傅紅雪一個堂堂正正站在自己身旁的身份。
花無謝用結(jié)界罩住云車,拉著傅紅雪坐進去偎進他的懷里,一路親昵而去。行到半途,下方傳來熱鬧喧嘩,花無謝低喘著從傅紅雪身下坐起,撩開一角車簾,看著凡間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心生艷羨。
千年前傅紅雪是高高在上的仙君,花無謝怕墮其威名,凡間游歷從未攜手,如今相愛半載,瞻前顧后不敢公然同游,最簡單的攜手人前竟成了奢望。
傅紅雪輕聲道:“等議事歸來,我們?nèi)ト碎g走一走。”
花無謝彎了眉眼:“好。”
仙門眾首聚集在天云門露臺,遙望天邊由遠及近的云車竊竊私語,直到車門打開,傅紅雪率先出來,轉(zhuǎn)身扶著花無謝下車站定,所有人一片嘩然:離光靈尊一向御風而行,這次破天荒乘車而來便罷,只是這雜事弟子為何不坐車轅而與靈尊同居一廂?
花無謝幾乎在同時察覺到異樣,可他不愿再做出冷待傅紅雪的假象,便裝作沒看見。傅紅雪因方才車中與他一路親昵,愛意滿溢下忘了往日的謹慎,走在身旁一同行來。
極光門大弟子梁茂藏起眼中妒忌,湊到掌門梁煥身后耳語幾句。梁煥皺緊眉頭,對傅紅雪厲聲喝道:“大膽!你一界凡人,有什么資格站在靈尊身側(cè)?”
周圍立刻有掌門附和:“仙凡有別,靈尊獨步仙門,唯尊者可匹,區(qū)區(qū)凡人,安敢放肆?”
傅紅雪僵住,雙手緊握成拳,內(nèi)心有股狂躁左突右沖,幾欲撕開胸膛。
花無謝臉上的笑容凝固,正要怒加駁斥,卻驚覺傅紅雪頸后異常,他壓下心中驚濤駭浪,伸手蓋住,暗中施力加固封印。這一觸,心被冰雪澆透,封印下的邪氣不同以往所有,恰好花無謝認得,分明是妖王之氣……
不能讓傅紅雪成為眾矢之的!他幾乎在瞬間做出決定,忍痛把傅紅雪甩向身后,向眾人淡聲道:“門人輕狂,讓諸位見笑了?!?/p>
傅紅雪被大力帶得踉蹌后退幾步才勉強站穩(wěn),他知道花無謝的顧忌,心卻不受控的抽痛,于是有些驚慌無措的看向?qū)γ妫|到人群中梁茂鄙夷的目光,像被重重抽了一耳光,垂下視線。
這場議事花無謝如坐針氈,妖王的邪氣他絕不會認錯,因為那是曾奪走他深愛的人的罪魁禍首,如今又附在了傅紅雪身上!當年的事花無謝沒親身經(jīng)歷,卻從點滴中猜到曾經(jīng)的慘烈。他的師父,他的愛人,他的紅雪,以身殉道為蒼生掙得千年安寧,淪落為妖王附身,成為仙門之敵,何其不公!
最讓他揪心的是傅紅雪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才會讓十三載都未泄露的妖王邪氣今朝突顯?想到當初與黑袍戲言“就算他是妖王我也護定了”,如今只剩心酸的苦笑。
好不容易熬到議事結(jié)束,花無謝被眾人恭送到云車前,看著低垂著頭不敢扶自己的傅紅雪,心里又泛起細細密密的疼,他無聲坐進車廂,傅紅雪默默上了車轅,驅(qū)車離開。
再度走到人間鬧市上空,花無謝捏緊門簾,終究頹然放開,他賭不起,攜手同游終究成了一場奢望……
這一夜,揮汗如雨,縱情歡愉,花無謝潮濕著迷蒙的眼,緊緊抱住身上的傅紅雪,融入骨血般,直到精疲力盡。他蜷縮在溫暖懷抱中,聽著耳畔強有力的心跳,緩緩閉上眼。
一縷靈光悄悄攀上傅紅雪的后腦,讓他徹底昏睡過去。花無謝驀然睜眼,輕輕把他抱起靠在胸口,彈指作訣,聚靈光于妖祭之印處,企圖將其剝離。
邪氣源源不斷冒出,被一一消弭,眼看一點暗黑熒光冒出,來不及欣喜就聞到濃重血腥味,花無謝慌忙撤回,扶起懷中人,見他五官淌血,面如金紙,心墜入谷底——妖王似乎融進了傅紅雪的魂魄。
半晌,花無謝顫抖著抹去血痕,抱著最后一分希望為傅紅雪度入一絲靈氣——如果傅紅雪自身靈氣足夠強大能不能壓制住妖王……
傅紅雪頸后暗芒閃爍,一道細如蚊蠅的聲音響起:“多謝?!?/p>
花無謝僵住,指尖亮起靈光直逼烙印,冷聲道:“從紅雪的身體里滾出去!”
魅影輕笑:“你能奈我何?我和傅紅雪靈魂相融,殺我便是殺他,你舍得?”
花無謝咬牙冷笑:“你與他糾纏不休,還不是被他壓制?若非方才渡入靈氣被你吸取,恐怕你連口都開不了?!?/p>
魅影沉默,花無謝說得不錯,他被傅紅雪壓制千年,又經(jīng)轉(zhuǎn)世一回,前塵盡忘,只憑本能想要侵占一切。如今的邪氣不足以支撐他脫離這具困囿之軀,更何況,比起離開他更想看著傅紅雪如何一步步墮入深淵。
魅影銷聲匿跡,花無謝抱著傅紅雪仿若雕塑,任悲傷恐懼侵蝕。他不能剝離妖王,不能渡給傅紅雪靈氣,更不能結(jié)契共生,因為傅紅雪活得越久,魅影得到的靈氣越多,后果越無法估量。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傅紅雪再一次離開自己,等待下一次的輪回,這種無能為力比當初傅紅雪突然消散更可怕。
我該怎么辦,我的愛人……
昏睡中的傅紅雪并不安穩(wěn),他像是墜入迷障,本能的排斥抗拒,慣用的黑刀斬不破,嫻熟的法術洞不穿,他在漆黑濃稠的迷霧中艱難前行。
突然,有飄渺聲音誘惑道:“何必這么辛苦?靈尊這般愛護你,不如與他結(jié)契,既可共享長生雙宿雙棲,又可增長修為傲世仙門。到那時,還有誰能阻你?誰敢蔑你?”
傅紅雪慢慢停下:“你是誰?”
“我?我是你內(nèi)心的欲望啊!”
黑刀突然臨空一斬,破開濃郁,傅紅雪硬聲道:“你是魔!”
“呵呵呵,不錯,我是魔,是你的心魔?!?/p>
魅影看著陷入沉默的傅紅雪,無聲笑了。須臾,傅紅雪身上爆出紅光將黑霧炸開,他在漫天煙霧中孑然獨立,血絲覆蓋雙眸,一字一句道:“你根本不是我的心魔!我所求的并非傲視仙門?!?/p>
傅紅雪從昏睡中驚醒,對上花無謝溫柔的眼,慌忙藏起眼中的情緒——不能讓大人發(fā)現(xiàn)內(nèi)里住著的東西!我們之間本就橫亙仙凡有別的天塹,好不容易接近的云間皎月,怎能沾染污濁?
花無謝藏起小心翼翼,柔聲問:“紅雪,怎么了?”
“沒……沒什么,只是夢到了小時候……被妖物追逐……”
花無謝心疼的抱住他,沿著眉心面頰吻至冰冷的菱唇:“紅雪莫怕,我在?!?/p>
傅紅雪閉上眼回應,雙臂逐漸收緊,抱住今生唯一的浮木。
接下來的日子,花無謝每夜施法讓傅紅雪陷入沉睡,借機翻遍師父當年留下的藏書,千方百計尋找將妖王剝離的方法,甚至不惜動用禁術,從滿懷希望到無望直至絕望。等傅紅雪清醒時又藏起所有,盡心陪他護他寵他。
面對若無其事的花無謝,傅紅雪如履薄冰,他幾乎憑自覺感到花無謝的暗自神傷,他怕,怕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隱藏的魔,怕看到他失望的神情,更怕他用異樣的目光看待自己。這些恐懼變成了尖銳的刀鋒,反復切割著傅紅雪道心的裂縫,而他還要日復一日在沉睡中與妖王抗衡,被妖言蠱惑被欲望拉扯,憑借本能艱難壓制。
他們就像踩在天平的兩端,在舉步維艱中竭力維持岌岌可危的平衡。
不久,沈巍帶著解毒后的羅浮生平安歸來,對花無謝來說幾乎是近段時間來唯一的喜訊,而傅紅雪也迫切想去探望,于是他們一起去了緝妖司。
為了展示自己已經(jīng)安然無恙,也為了讓沈巍花無謝安心交談,羅浮生帶傅紅雪出去緝拿惡妖。他們走后不久,在花無謝天南海北的胡扯一通后,沈巍不得不開口:“無謝遇上了什么難事?”
花無謝撥茶的動作停下,苦笑:“果然瞞不過你,確有一難事……”他知道沈巍身負阻止妖王誕生的重任,也隱隱察覺沈巍的強大法力與他每四十年神秘失蹤十日有關,一邊是摯愛一邊是摯友,花無謝進退維谷,又不得不求助沈巍,于是斟酌著開口:“你可有遇到過一靈附著一靈密不可分的情形?”
靈為萬物之精魂,動之則毀,換言之,如果被外物侵擾,只有一種可能,外物過于強大。這種情形下,原主之靈根本無法存活或是維持本身,凡間稱為“奪舍”。
沈巍暗地皺眉:“從未見過。除非二靈強大到不相伯仲。”
花無謝心中苦笑,瑾華仙君和妖王,可不正是旗鼓相當?
“你可知能將二靈分開的法子?”
沈巍搖頭:“除非侵擾之靈自行離開?!?/p>
花無謝本就絕望的心再度沉入海底。
沈巍看他沉默不語,心念電轉(zhuǎn)間神色一凝:“是傅紅雪?誰侵擾了他的魂魄?難道和妖祭之印有關?”
花無謝抿緊唇,正猶豫該如何開口,忽然內(nèi)里仙靈震蕩:“不好!紅雪出事了!”他和沈巍同時起身向外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