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短篇】明月夜 · 四

一連數(shù)日,發(fā)生了節(jié)度使被刺之事后,揚州城內(nèi)竟出奇的平靜。
陸少白抵達十里坡軍營之時已經(jīng)入夜,他立于不遠處的樹木間,見節(jié)度使的守軍換過了數(shù)次班哨,和他一路從京城出發(fā)南下之時,并無二致。
唯獨營內(nèi)偏西面的校場上,高懸了一副純白的“奠”字,在風中獵獵飛舞,似乎在警醒人們那場刺殺的結(jié)局。
這幾日,大軍似乎沒有繼續(xù)開拔進駐揚州城內(nèi)的意思,許是安如穆之死令朝廷震動,想必不久就會有新的使者到來吧。
正當陸少白作此想之際,卻見掛在營門口的燈籠之下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女子披著夜色獨自而來,一身輕蘿綃緞挽起的裙裾下,他一眼便看到了那枚白玉流蘇。
“寒煙?為什么她會在這里?”
陸少白一個翻身,避過看守耳目,一路循著寒煙的蹤跡,卻進到了一處花園。
那花園三面圍墻,只有東面連著一處別院,里面燈火瑩瑩,應(yīng)是軍中家眷所住之處。
“長安月下紅袖香。”
淡淡的,陸少白聽得有女子的聲音從墻下花叢邊響起。
天階夜色涼如水。
花叢正開的荼蘼,邊上那女子在一片靜謐中淺吟低唱,手執(zhí)一面羅扇有意無意地扇著,卻忽然揚起聲調(diào)來。
“縱有飛鳥之輕,能逾墻越瓦,卻沒有鴻鵠展翅,扶搖千里的氣概。真是……真是一點都沒有變呢,少白?!?/p>
那女子只是百無聊賴地驅(qū)著繞她而飛的鳴蟲,卻不曾看向墻邊一眼。
“阿邪,你是何時發(fā)現(xiàn)我的……”
陸少白翻身一躍,從墻上落下,不敢向前半步。對他而言,這些年一直在暗中保護著她,但卻從未近她身前過。
“你日日夜夜守在長安大院外,知行府臺外,白馬寺外,軍營外……你真的當我不知?”
原來她都知道!她都知道!
陸少白心下一喜,卻依舊沉默,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仿佛有種無形的壓力迫使他無法向前邁出一步。
如今她已經(jīng)是別人的妻子,自己這些年一直沒有來見她,但對她的思念卻未有一刻減少。
豆蔻年華芳菲盡。
兩小無猜的日子里,他們手拉手,肩靠肩,那無比純粹又明媚的往日,此刻的自己還配擁有嗎?
“我……已經(jīng)和以前不同了?!?/p>
許久,他只是緩緩道,手中的雪影劍暗自沉吟。
她并不知道這些年他經(jīng)歷了哪些,遇到了什么人,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是如何在亂世中被滅盡師門,流落塞北,又是如何狂傲不羈,嗜酒如命的。
“你的確不同,與那些開口蒼生,閉口百姓的家伙們比起來有趣多了。來,少白,這些年不見,讓我好好看看你?!?/p>
月光把她的肌膚照得發(fā)白,猶如幽夜下的明玉。
歲月確實改變了她的模樣,把她出落得更加美麗成熟。她的氣質(zhì)依然如往日溫柔,嫻靜。她輕輕朝他招手,推開房門邀他進去。
“阿邪,我……”
“噓——讓我好好看看你?!?/p>
她用微涼的手指按住他的唇,細細觀察起他的臉來。
“你瘦了……也滄桑了許多?!?/p>
“阿邪……”
他想問,問她很多很多。
這些日子過的幸不幸福,出閣之日嫁娶娉禮可曾注意到那枚簪子,夫君過世今后又有何打算,一時間竟依舊問不出口。
“少白,天氣涼了,我這沒有酒,我且為你烹一壺茶,我們坐下來慢慢說。”
她背過身去,陸少白四下打量起這屋子來。
屋里白紗重重,一層又一層遮住了房里的擺置,若不借著燭光,也無法知曉后院通向哪里。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本為人所不齒,但多年未見阿邪,此刻能有盡訴衷腸的機緣本也是難得,便顧不了這許多了。
“來,少白?!?/p>
一股清香蔓延在屋里開來,陸少白頓覺神清氣爽,細細品味,那花香竟似在哪里聞過。
“阿邪……這花香……”
“這是……香蘭?!?/p>
她背過身去,把身影嵌入翻動的白紗之中,若隱若現(xiàn)。
“香蘭……?”
“少白!那茶喝不得!!嗚——”
忽的便聽那里屋傳來寒煙的聲音,陸少白下意識地點了氣戶與紫宮。
下一刻,阿邪便轉(zhuǎn)過身來,用力抓住桌旁倚劍而坐的陸少白的手腕。
“怎么,少白你懷疑我???”
她語氣豹變帶著咄咄逼人的氣勢,與方才仿佛全然不是一個人。
“說!陸少白!此番你處心積慮追蹤我夫婦數(shù)月之久,到底是何居心!”
陸少白只覺五內(nèi)俱散,內(nèi)息緩緩流逝,耳暈?zāi)垦Uf不出話來。
“你說??!殺害我夫君的人,是不是你們風雨閣???”
“放了寒煙……她…與此事無關(guān)……”
仿佛要費盡十成功力一般,陸少白倚著雪影劍踉蹌著從桌邊站起。
“陸少白,這簪子是你想要挾我么?我與夫君成親當日,你送來的此物乃是你我分別之際,遭賊人襲擊時遺失的,這么多年你一直音訊全無,現(xiàn)在卻送來這簪子,又是何意???”
“阿邪……你竟是這樣看我的么?在你心中……就記不得我的好?我…我們……”
“哈!陸少白,你與我夫君相比是天上地下,他的胸懷、大志,出身,哪個不比你強上百倍千倍?我與夫君本就恩愛有加,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xiàn)在我們身邊,終于,終于你還是得逞了……哈……哈哈哈哈……”
阿邪越說越是激動,那略帶顫微的質(zhì)問聲帶著撕心裂肺的狂意。
“若不是今日我用玄曦尊使之策,誘你出來,還不知你已入風雨閣,十里坡一役,你要我如何看你!你回答我啊?你為何……為何……要——”
“阿邪……我本以為,你我無需這樣說話……只是如今誤會已深,你要殺我我不怪你就是了?!?/p>
“陸少白,殺夫之仇,我要你今日拿命來還??!”
阿邪拿起簪子,朝著陸少白的心窩就是一刺,登時血流如注,白色的衣衫被染紅一片。
“少白??!”
寒煙的聲音此刻聽來有些恍惚,但不知是哪兒來的力氣,陸少白單手一拍將刺入胸膛的玉簪逼出,一個翻身朝著內(nèi)堂沖去。
“不愧是雪影劍魔,中了毒還能站得起身來。中原武林當真是臥虎藏龍啊。”
屋內(nèi),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
正在狐疑之際,陸少白憑直覺一個閃身,躲開正面飛來的暗器,卻被緊接而來的一掌擊飛。
那一掌如烙在鋼鐵上的印,帶著無與倫比的灼熱與勁道,鉆心蝕骨。
陸少白被擊飛幾尺,口吐鮮血,五臟六腑似有烈火灼燒。
“玄曦尊使!先莫動手,我還有話要問他!”
“夠了!女人,你的用處也就到此為止了!”
那男人一襲血紅的衣衫,臉上鷹鉤深壑,一對碧藍的眼珠子帶著猙獰的目光。
“明…教……?”
“好眼力啊陸大俠,玄一老道倒真是收了個好徒弟?!?/p>
那名叫玄曦的男人卻并未朝他走來,一把拉過身后已被折磨的不成人樣的寒煙。
“這個女人,與我明教淵源甚深,本想等安大人的大軍進了揚州城在做計較,沒想到這么快就送上門來了?!?/p>
“放了他們吧,玄曦!我跟你回大漠,跟你回光明頂……圣教主要我如何我全答應(yīng)!”
寒煙用近乎懇求的語氣向玄曦說道。
卻聽得院子四周腳步聲驟起,圍墻轟塌,火光沖天。
一個身穿官服的人緩緩推門進來。
“夫……夫君???”
仿佛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阿邪驚訝地開口。
——眼前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節(jié)度使安如穆。
陸少白見了這一幕,亦是驚訝無比,他的腦中頓時閃過無數(shù)個疑問。
風雨閣,揚州城,節(jié)度使,十里坡。所有的這一切難道……
“夫人,沒想到夫人對我的愛竟然如此深……”
那安如穆猶自鎮(zhèn)定,身后卻站滿了披甲執(zhí)刀的士兵。
阿邪跌跌撞撞地來到他身邊,也顧不得髻發(fā)凌亂,淚流滿面。
“夫君,你還活著,還活著,??!”
“正如玄曦尊使所說,你的用處也就到此為止了,阿邪?!?/p>
寒光一閃,火把映照下鮮紅色的血流了一地。
“不!阿邪?。?!”
陸少白眼睜睜地看著安如穆把尖刀刺入阿邪的腹部,卻動彈不得。
“夫……君?”
阿邪的眼中滿是疑問和不解。
“在娶你過門的那天就問過你。”
那安如穆一字一句,沉靜冷漠,卻仿佛在談吐之間有切齒的恨意。
“你與這江湖草莽到底有沒有……”
“夫君……你……過去這么多年,你一直不信……我?”
“你和他被劫匪擄去那天,我相信了你。白馬寺外你與他前后同求‘母子平安’的時候,我也信了你。今日你引他前來,你明知我已死于他手,卻勸說玄曦尊使不要對他下殺手,你還叫我如何信你??!”
安如穆將刀刺入阿邪的心房,鮮血染紅了他的官服,一直到阿邪的顫抖在懷中停止方才罷手。
“安如穆!禽獸!阿邪如此愛你,你卻……”
“哼!若不是有你在一旁時時刻刻如我眼中釘肉中刺,我和阿邪怎會變得如此!”
他朝著陸少白走來,一眼瞥見他手中的雪影劍,旋即又縮了回去。
“……哈哈,那賤人背地里與你行過多少茍且之事我不知,不過這都不重要了。本官用這詐死之術(shù),就是要把你們這些盤踞在揚州城中風雨閣的殘黨一網(wǎng)打盡,如今更有明教玄曦尊使襄助,何愁君命不成?!?/p>
“安如穆!放開寒煙……她與此間之事毫無瓜葛!”
冷不丁的,那鷹鉤鼻卻冷笑了起來。
“哦?”
他鎖緊勒住寒煙喉的手指,朝著陸少白說道:“毫無瓜葛?你倒說說,怎么個毫無瓜葛法?”
玄曦的手愈加用力,寒煙便愈加痛苦。
臉上因為喉口的力道開始痙攣扭曲。
“這寒煙本是風雨閣的情報頭子,在翠煙樓里收集情報供義軍反抗大唐,他哥哥便是武林中令人聞風喪膽的‘香蘭泣’啊,哈哈哈哈哈!”
“什……么!”
聽得“香蘭泣”的名字,陸少白頓覺晴天霹靂。
“柳先生……就是香蘭泣?”
仿佛那雙妙手還在為自己醫(yī)治身上的傷,那樣沉穩(wěn)安靜,醫(yī)術(shù)高明的人居然是殺人不眨眼的風雨閣閣主香蘭泣?
“哼!叛我明教者,必須依圣教法規(guī)懲處!陸少白,我知你與這柳家兄妹交情匪淺,我留你一條狗命,回去告訴香蘭泣,要他以命和圣火幟來換!”
說罷,那玄曦尊摧身形如鬼魅,只見一道紅光便已飄然至陸少白身側(cè)。
他抬手震斷陸少白奇經(jīng)八脈,散去氣海內(nèi)力,廢去了他一身武功。
“啊啊啊啊——————”
萬鈞的劇痛在他身上游走,此刻藥力已過,原先封住的穴道被體內(nèi)四散的真氣沖破,陸少白只覺得視野一片純白。
只依稀聽見身旁寒煙哭叫著被撕破衣衫,聲嘶力竭,血淚俱下,任由安如穆與那玄曦尊使凌辱糟踐。
“啊,這裱子居然自盡了!”
片刻間的恍惚,對此刻的陸少白來說卻猶如漫無邊際的煉獄。
嘶————?。?!
“陸少白!撐?。「一囟臉?!”
一聲馬匹驚叫,耳邊只聽得駿馬馳騁和鐵鞭破風的聲音,他和寒煙在混亂中被人抱起。
再度恢復意識的時候,塞北鐵騎的蹄聲在晨曦的微光中奔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