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德川陪山本先生到附近的居酒屋喝到打烊，原本是出于一番好意，末了還是落得一個吃力不討好，替人買賬還要大半夜攔出租車送人回家的下場——那會兒山本先生已經把他當成了自己全天下最好的兄弟，語無倫次地說著些可笑的瘋話，還說什么要把真由美托付給他，要他好好待她，讓時間倒流回“真由美在花店”的風景還沒有被自己煞了那會兒云云

——草…怎么搞得像狗血言情劇一樣惡心……你在自我感動些什么呀，山本雅人，真由美要是知道了你現(xiàn)在這副蠢樣一定會狠狠嘲笑你的吧……你啊…你一定不能告訴她哦，德川桑，你給我發(fā)誓…

德川不知道他有幾分是真醉幾分是裝的，或許就是想趁這個機會發(fā)泄一通（人要是想醉的話喝水都能醉——不是有句話是這么說的么？），他只是很難把眼前這個胡言亂語的男人和那個平素衣冠楚楚的，抑或是那個能毅然舉起那把承載著一整個童年的痛苦與仇恨的砍魚刀，在將其對準父親的同時兵不血刃地終結了他的暴政的山本先生聯(lián)系起來——如果真由美的那段話原原本本地還原了他當時的壯舉，那么這樣一個人又怎么會隨隨便便毫無防備地將弱點暴露在自己眼前呢？

但是……他轉念一想，或許這樣一個人恰恰是極度缺愛的，人類是復雜的多面體，決不能斷然用他的某一突出的特質去概況他的全部，或是去對他的行為設限——縱使德川瞧不起這種自己沒有資格經受的痛苦，但由于山本先生把姿態(tài)放到了一個比他還低的位置，甚至可笑地嫉妒起一條糞坑里的蠕蟲，誤以為那種軟弱可鄙的東西也配擁有真由美，他便也不由地同情起他來了

至此他以為這件事應該就這么差不多結了，山本先生從今往后多半也不會和他有什么來往了——德川是個沒有內驅力的人，他就像是一片落葉，希望自己隨遇而安，被隨便哪陣風卷到哪兒去，隨便飄落到哪里，依附在哪里，遇見什么人，又和什么人分別，他不想破壞這種命運的隨機性——就像是你看到他坐在路邊，莫名其妙上前和他攀談起來，然后邀請他到什么地方去喝一杯，他多半會以一種孩童因缺乏常識而伸手觸碰錄/音/癖的xx那般的懵懂神情答應下來，心中暗自期待能被卷入一種荒誕的非日常敘事：他曾經碰到過不少大概出于好奇心而非目的性接近自己的人，能在剛認識后的幾個小時之內就變成那種掏心掏肺的，但分別之后就再也不聯(lián)系了，像是一夜情似的……那種時候他能把自己從自己所遭受的苦難中剝離出去成為另外一個人，他嗑藥也是為了讓自己成為另外一個人，他把德川裕太劈成了兩半，一半拿出去見光，一半埋在糞坑里……不過這么說有點過分著眼于苦難本身了，這種東西本就該是輕描淡寫的，因為如果僅僅是把?怒當作一種工作，把那些見不得光的時間當作一種必須支付的代價從生命里刨去，他倒是覺得自己并沒有多慘的，甚至比那些上班族和真正的性工作者都要舒服很多——他總是在獨自陷入痛苦的時候如此這般地自我安慰道

但既然德川是微不足道的，比德川痛苦的人又大有人在，我說這一切又是為了什么呢？他所遭受的苦難真的值得我浪費這么多的筆墨來博取讀者的同情嗎？在此我想強調的并不是苦難本身，而在于他墜落的過程，因為此處的墜落并不是一個直觀的重力加速運動，而是一場看不見的自我瓦解，最終呈現(xiàn)出來的只是那一腳踏空的瞬間——那天半夜三更他從酒店里出來的時候正巧碰上了駕駛黑色高級車的山本先生，他那會兒正精神恍惚地橫穿馬路，冷不丁被汽車鳴笛聲拉回了神智

——喂喂，你這樣過馬路很危險啊，德川……怎么臉色這么差，一副被女人甩了的模樣

——啊山本先生？！我…我沒事，我剛從朋友家出來，一不小心玩得太晚了……話說山本先生怎么這么晚還在外面？

——還不是在加班嘛……唉，公司裁員，沒辦法的事

說著他點了支煙并示意他上來，德川沒法拒絕，局促不安地坐上副駕駛，他遞了支煙給他，他接過來的那只手都是抖的，山本先生似乎并不在意他那些不自然的細微動作，隨手撥了個日本八十年代蒸汽波歌單，很長時間都沒再和他說話，他漸漸地感到大腦昏昏沉沉起來，當車在十字路口停下時，他視線模糊地望著紅綠燈，在夜色中朦朧卻醒目地閃爍著，紅和綠，紅和綠，紅和綠……

——你其實已經知道了吧，山本先生？

——知道什么？

——知道我干的那檔子事，還有我拍的那部片子……嘛，無所謂了，你告訴真由美我也無所謂

……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辦？

——不知道

——雖然我想說人無論什么時候爬起來都為時不晚，但你這種情況好像無論逃到哪兒去都沒用了呢……換我的話我早就自殺了

——果然你也覺得應該自殺么？

——不然呢？難道還有活下去的理由么？

——我不知道…我有時候覺得生活并沒有那么糟，世界上還有很多美好的事物，還有真由美……或許我應該多出去看看這個世界，至少在死之前…我應該時間也不多了

——我不想打擊你，但你現(xiàn)在經歷著一種割裂式的生活，你盡管可以欺騙自己，麻痹自己，強迫自己忘掉那一切去享受陽光，但你內心深處總是清醒的，你越是沉湎于那種充滿欺騙性的美好，你內心就越是痛苦，你無法想象地獄和天堂如何在人間并存，一旦這兩個世界對接上了，你是會瘋掉的……你現(xiàn)在感覺如何？

——我好累…

——回去好好睡上一覺吧

他下了車，周遭的整個世界都在安謐的夜色中沉睡著，仿佛此刻沒有人在緊閉的房門后面遭受凌虐和性侵……他走進一條灑滿月光的小巷，有一只臟兮兮的斷了條前腿的白貓沿著墻根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他上前摸了摸它，見它沒有躲避的意思，便蹲下身把它抱進懷里，對著它痛哭流涕起來

tbc

PS: 其實寫這個東西對我來說是一個自我剖析的過程，很多都是根據(jù)我個人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