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的熒屏閃爍，正中心的白色微光切開黑暗，隨后出現(xiàn)的是兩位新聞主持人的臉。

“在經(jīng)歷了為期五個月的調(diào)查后，政府部門已經(jīng)找到了殺害寒鴉先生的嫌疑犯，目前法庭正在進(jìn)行庭審…”

啪。

菲婭關(guān)掉電視機(jī)。她的手里拿著一沓醫(yī)療資料，有些割傷的手指將檔案翻到下一頁。

她的旁邊坐著閃靈。出色的源石法術(shù)讓她身上所有的割傷消失得無影無蹤，包括她漂亮的雙眼也已經(jīng)還原。

“菲婭，能幫我拿一下劍嗎?！?/p>

唯一沒有還原的是她的視力。菲婭把擱在沙發(fā)旁的劍放在閃靈的膝蓋上，自己又拿起了另一把竹劍。

“今天也要練習(xí)劍術(shù)嗎？”

閃靈想扶著沙發(fā)角站起來，菲婭趕忙攙扶著她的手臂，讓她支撐起自己的身體。閃靈的身體狀況不太好，短短五個月間她仿佛換了個人，從精力充沛的大姐姐變成了有些病弱的姑娘。

“今天教你最實(shí)用的劍術(shù)?！?/p>

菲婭其實(shí)不太喜歡劍術(shù)。她是醫(yī)生，沒有必要學(xué)會這種超越防身術(shù)的殺人劍。但是當(dāng)她回想起那天黃昏下烏鴉紛飛后響起的幾聲槍響，她便握緊了自己的竹劍走向診室后的假人。

假人帶著個烏鴉嘴面具，這是菲婭自己要求的。她說如果這樣裝飾假人，會讓她更加專注于劍術(shù)。

但她單獨(dú)練習(xí)劍術(shù)時，經(jīng)常在砍過幾個回合后泣不成聲。如果閃靈姐在，那么她拼死也要咬牙忍住——她不想讓閃靈姐看到自己懦弱的一面。如果自己都崩潰了，那么閃靈姐會怎樣？

不知道這點(diǎn)是不是受到了博士的影響。菲婭甩了甩手上的劍。

“不要甩劍，那是個不好的習(xí)慣。”

閃靈雖然看不見，但僅憑聲音她就能清楚菲婭的一舉一動。

“今天教你的劍招是最后的劍招了。學(xué)會它后反復(fù)練習(xí)，你就比大部分泰拉大陸上的人要強(qiáng)許多。”

閃靈其實(shí)只教了自己劍術(shù)中最不易殺人的劍法。其他的劍法，她不想要讓菲婭學(xué)會。

那些劍法大多沾過血。

劍風(fēng)呼嘯。

她想起有一個男人也特別喜歡甩劍。

“一個?！?/p>

冷冰冰的語氣。

面前倒下的男人沒能掙扎成功。被陷阱切斷雙腿的他想要爬出博士設(shè)下的死亡陷阱，只可惜在出口處他就已經(jīng)等待著他的到來。

博士冷眼看著穿著西裝的尸體，甩了甩手上的長劍，把手槍收在腰后。

“任務(wù)完成了?！?/p>

“回來吧?！?/p>

“知道?！?/p>

博士把耳麥掐斷。

他其實(shí)不喜歡這個被模糊化的電子音。但現(xiàn)在他也無處可去。

如果是閃靈，她肯定會和菲婭一起等在診室的門口，就好像兩株頂漂亮的玫瑰花，一株象征著熱情，一株象征著愛情。

她們已經(jīng)餓壞了吧，自己會這么想。菲婭肯定會兩眼放光地問他今天晚餐吃什么，閃靈會圍上圍裙，在幾平方米不到的小廚房中切著蔥，蔬菜湯里流淌著幸福的味道。

啪。

他惡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從眼中短暫流露出的溫柔被抑制在沉默之中。

不要去回想?，F(xiàn)在的我只會給她們兩人帶來阻礙。

就算再渴望家的溫暖，也不能去回想。

因為背負(fù)著的罪孽還需要還清。

“我回來了。”

“做得不錯。”面前的人是個穿著得體的女人，她是政府部門的高官。至于是哪個部門，有著怎樣的往事，博士不在乎。

“沒有留下痕跡吧？”

“沒有?！?/p>

“嗯。那個寒鴉死了后我還有點(diǎn)擔(dān)心呢。不過你干得也不賴嘛?！迸藢⑾銦煹鹪谧炖?，用打火機(jī)護(hù)著點(diǎn)燃?！罢f說吧，有什么想要的。雖然你殺了寒鴉，但本來他也就是個殺手而已，我不在意他的死活。再加上你是個免費(fèi)的暗殺好手，而他需要我提供醫(yī)療資源，你該得到一點(diǎn)回報。”

博士眨了眨眼。他的嘴唇微微張開，但又被牙齒咬住。

“怎么了？機(jī)不可失哦?！?/p>

博士低下頭。

“我想知道，現(xiàn)在身在哥倫比亞的人，有誰見過一名女性薩卡茲游醫(yī)，以及一個紅頭發(fā)的姑娘?！?/p>

“當(dāng)然可以。只不過為什么要問？你是要去拜訪她們嗎？”

博士有些無奈地笑了起來。

“只是…想問問地址而已。”

女人將香煙壓在煙灰缸里。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笑?！?/p>

“三！”

最后一次砍擊讓菲婭精疲力盡。她丟下竹劍，拿上礦泉水往肚子里灌。

“累了吧?！?/p>

閃靈聽到了菲婭的喘息。她站起身向前摸索了幾下，確認(rèn)前方?jīng)]有阻礙后慢慢挪過去。

”閃靈姐，你小心點(diǎn)！“

”沒關(guān)系的?！伴W靈微微一笑，”我又不是年過八旬的老太太?！?/p>

菲婭倒寧愿閃靈是年過八旬的老太太。她見過不少年輕貌美的女性，但像閃靈這樣的，擁有令人感到震撼的盛世美顏的同時，還有著無人能及的圣潔之心的女性，她從未見過。這些都反映在她明亮中帶著柔和的雙眼里，那雙眼中就好像擁有魔力，讓其他人為之頂禮膜拜。

可現(xiàn)在，她的眼睛就好像老人那般渾濁不清。透明的眼瞳里看不見色彩，原本閃靈應(yīng)有的光彩動人此刻變成了某種憂郁寡言。菲婭能感覺到閃靈的變化：她不再培植自己的鮮花，也不會將自己長長的頭發(fā)綁成馬尾。她不再換著衣服穿，一天到頭都是那件黑色的破爛披風(fēng)；她也不會再琢磨每天晚上的食譜，曾經(jīng)博士和她一起做過的菜系，她從沒有再次復(fù)現(xiàn)。

她也不再給人看病了。

她只是不停地教菲婭劍術(shù)和醫(yī)療法術(shù)，然后在每個晚上睡覺的時候默默低聲呼喊著博士的名字。她只是重復(fù)著每天的工作，只是走在重復(fù)的道路上，就好像她曾經(jīng)的游醫(yī)生涯那樣，變成了徹頭徹尾的苦行僧。

她真的是在償還自己的罪孽。盡管菲婭不知道閃靈的過去，但是從閃靈犀利的劍法里她能看出來，這種劍法至少能殺掉上百個人。

但她不在乎。她不在乎閃靈是不是殺人魔，她不在乎。

她只在乎閃靈姐姐能夠快樂開心地生活。博士將閃靈托付給自己，自己就要盡全力地讓閃靈姐恢復(fù)原狀。

“今天晚上吃千葉豆腐吧！”

閃靈只是淡淡地回答了一句好的。

菲婭已經(jīng)學(xué)會做飯了。閃靈看著她對著食譜往高壓鍋里放牛肉，聽到蒸汽和菜刀作響。

自從博士不在身邊后，她就感覺每天都像是在海水當(dāng)中浮沉。太陽迷迷糊糊地照在自己身上，身體卻是冰涼的。

她知道自己要打起精神，至少不讓菲婭擔(dān)心。

但自己平時都在做什么來著？

澆花嗎？現(xiàn)在看不見花，也看不見水壺。

還是研究食譜？

眼睛看不見，手都有可能伸到鍋里。

看??？

一個瞎子要如何看他人的氣色？

唯有劍術(shù)，是她即便失去雙眼也能正常施展的。

閃靈抬起頭。

真不甘心。她好久沒有體會到這般的不甘心。

“閃靈姐，做好了！味道怎么樣啊？”

菲婭正用著高調(diào)得有些過頭的聲音招呼她。閃靈知道菲婭在勉強(qiáng)自己。

“嗯，很好吃?！?/p>

但實(shí)際上，閃靈已經(jīng)嘗不出任何味道了。不管自己的口中在咀嚼著什么，它們也無法正常地反饋在閃靈的大腦中。

這是某種懲罰嗎？閃靈總會這么想著。

在無盡的黑暗中，這是她唯一能夠給出的解釋。

這一定是某種懲罰。是對于曾經(jīng)的我的定罪，是命運(yùn)法庭的法槌。

它沒有奪去自己的生命，它僅僅只是把博士從她的身邊奪走；閃靈寧愿在寒鴉集團(tuán)被刺的位置是自己的心臟，也不愿意變成現(xiàn)在這般狀況。

這實(shí)在是太過于折磨而痛苦。對人來說，痛苦的一向是得到后再無情地奪去某樣?xùn)|西。

閃靈的后半生都在贖罪。不管是自己行醫(yī)，還是和臨光與夜鶯一起，又或者是陪伴博士和菲婭，她的目的從來都是尋求寬恕，償還罪惡。她也清楚自己的罪怎么也還不完，可是如果不這么做，她對不起自己劍下無辜的亡魂，更對不起她自己。

那么現(xiàn)在又是怎么回事？是自己做錯了什么導(dǎo)致那些亡魂被惹惱了，開始伸出手來將她身邊所愛全數(shù)剝奪？這不就是在否定自己前面這么多年所有做過的一切，意味著拯救他人的生命只是閃靈的一廂情愿，意味著自己身上的罪惡是絕無可能還清的嗎？

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罷了，為什么要連帶著博士一起接受懲罰？閃靈想要在神的殿堂吶喊，她想要請求神明，至少把博士從十字架上移開，換成自己被釘死在眾神的面前。可是無力的吶喊最終歸于平靜的嘆息，融化在晚餐的牛肉湯與不可視的黑暗之中。

菲婭返回自己的房間。

本來她的房間里并沒有什么裝飾。現(xiàn)在那上面滿是剪切報紙和紅色水筆畫出的線，將所有的信息全部串聯(lián)在一起。

她又拿出新的一沓報紙。報紙的頭版寫著“今天上午11:00分，發(fā)現(xiàn)庫羅先生因意外慘死在自己家中”。照片上畫著個穿著西裝的男人，死相慘不忍睹。

菲婭把它剪了下來，貼在墻面上。紅色的筆痕與博士的照片相連，蜘蛛網(wǎng)狀的信息圖又多了一部分。

她沒有把閃靈的話放在心上。她知道閃靈不想要一生都讓菲婭圍在自己身邊，但菲婭并不這么想。不管是博士還是閃靈，她哪邊都沒有放棄。

她是個聰明的孩子。寒鴉的老板給別人干臟活，那么博士也有可能在給別人干相同的事情以償還他的命債。

但是她不知道博士究竟在給誰賣命，甚至不知道博士是否活著…

不，不要想那么多。菲婭毅然決然地畫上一筆。

博士一定活著。一定。

“叮咚?！?/p>

門鈴響了。

菲婭跑過去開門。門口站著個她不認(rèn)識的人，那個人戴著鴨舌帽，將自己的口鼻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你哪位？”

“您好。請問您有見過一個帶著劍的游醫(yī)嗎？”

菲婭馬上提高了警惕。

“沒有。你想要做什么？”

“找人。”

說完這句話，他就離開了。

“來的人是誰??？”

閃靈從后面探出頭。

“沒什么。”

菲婭探身出去。她覺得自己似乎錯過了什么，但又無力回天。

“沒有找到?！?/p>

“知道了?！?/p>

女人重新轉(zhuǎn)向博士，觀察著他的面部表情。

“真遺憾?？磥磉@次是空手而歸呢?！?/p>

“那有沒有見到過有紅色頭發(fā)的姑娘？”

“見到過，但起碼得有上千個紅色頭發(fā)的姑娘。你要怎么找？”

“一家一家找，直到…”

“直到？”

博士的語塞讓整個房間歸于平靜。

“算了?！辈┦拷舆^桌子上的名單，“說不定，不找才是更好的選擇?！?/p>

女人頗有興趣地觀察著博士臉，看著他由于激動而亮起的眼睛重新變得灰暗。

“你也不是那種機(jī)器人一樣的家伙嘛?？磥砟阋业娜藢δ愫苤匾?。”

“…”博士難得地正眼看了女人。雖然只有短短的幾秒鐘，但敏銳的直覺讓女人知道她說中了。

“是愛人吧。真有意思。你愛人在寒鴉集團(tuán)的那一劍著實(shí)讓我吃驚呢?！?/p>

“我來替你做事。相應(yīng)地，你不準(zhǔn)對她們出手，這是我們合同上的內(nèi)容。”

“放心，我不會和那種麻煩的人糾纏的?！迸伺呐氖?，有個男人走過來給她遞上一份名冊。

“這是所有在哥倫比亞登記過的，名字是菲婭的人的地址?？磕阕约赫伊恕！?/p>

博士無言，只是默默地走出門口。

他要找，是可以找到的。哥倫比亞就那么大的地方，一家一家找過來，總會碰見他們。

所以呢？找到之后，自己就能嘻嘻哈哈地再過曾經(jīng)的生活嗎？不行。從殺死第一個人開始，博士就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法回歸正常的人生了。且不說贖曾經(jīng)發(fā)動戰(zhàn)爭的罪過，現(xiàn)在就連守望著菲婭的成長與閃靈的贖罪之路都無法做到。他對臟活并不介意，他知道閃靈和菲婭也不會介意；但是他已經(jīng)失去了站在她們身邊的資格。

他就是抱著這樣的覺悟踏上這條不歸路的。明明近在眼前卻不能相見，這就是保證閃靈與菲婭不趟渾水的代價。

但他愿意。難過嗎？當(dāng)然難過?？墒撬敢鉅奚惆樗齻兊臅r光，堅決地走向與她們相反的道路。他覺得自己的祝福能夠傳遞到那兩人的心里：他希望菲婭健健康康地成長，最后成為醫(yī)療界的中流砥柱，不被市井的那些污穢困擾。他希望閃靈最終能夠找到自己的救贖，在放下曾經(jīng)的罪孽后重新開始一段新的人生，不再被過往的惡魔所限制自己的腳步。他希望那兩人起碼可以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每天吃上好吃的飯，每天都能睡足睡飽，每天不需要因為疾病而感到煩惱。他希望閃靈和菲婭可以永遠(yuǎn)懷著靈魂上的純凈，在這亂世之中找到一個避風(fēng)港，去往無人問津的某處安家。

他希望。

總之，他希望她們擁有一個美滿而幸福的未來。一個雖然自己無法親眼見證，但是能夠讓她們兩人感到愉快的未來。

“閃靈姐，吃飽了嗎？”

閃靈把筷子放在桌案上，菲婭起身去拿。

她的手剛剛伸向筷子，就被閃靈抓住了手腕。

“閃靈姐？”

“能跟我說說，你房間的那面墻上有什么嗎？”

菲婭的手輕輕顫了一下。

“原來你知道啊?！?/p>

“我能聽見你把報紙往墻上貼的聲音。你在找博士吧。”

“嗯?！?/p>

“那有什么線索嗎？”

閃靈討厭這種無力感。她居然要將自己本應(yīng)當(dāng)完成的事情交給菲婭，不止如此，還要讓菲婭反過來照顧自己。

她也想要用自己的力量做到什么。

“目前…我只知道博士還活著，并且在為什么人賣命?！?/p>

“博士還活著…確定嗎？”

閃靈抓著菲婭的那只手用了更大的力氣，像是步履蹣跚的老人險些倒地，靠自己的孩子的扶持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

菲婭感覺到了那股力量。

“確定?！?/p>

“在為什么人賣命，確定嗎？”

“確定?！?/p>

“…”閃靈頓了頓，“你可以說真話的，菲婭?！?/p>

“我非常確定…”

“沒關(guān)系的，菲婭?！遍W靈笑得像是太陽下的向日葵，只是向日葵開在已被燃盡的平原?！罢f真話就好了。”

“…我不確定。”

“有幾成的把握？”

“一…一成…”

“一成啊。“閃靈笑著說?！币怀梢埠谩！?/p>

”起碼，還有希望?！?/p>

”那如果一成都沒有呢，閃靈姐…“

閃靈的手輕輕拍了拍菲婭的額頭。

“就算沒有，我也會找下去。”

“我也會幫忙的！”

閃靈只是摸了摸她的頭，并沒有回應(yīng)。

博士不希望她們來找自己。

臘月寒冬將他暴露在外的雙手凍僵。月亮是他的同伴，將銀色的月亮灑在大地上。

今晚沒有暗殺目標(biāo)。博士把手揣在兜里，讓平時已經(jīng)有些冰涼的雙手獲取些許溫暖。

他平時住在無名公寓的租房里，整個公寓只有他一個活人。聽說那里曾經(jīng)是黑幫用來處刑叛徒的地方，但博士仍然面不改色地躺在房間里的沙發(fā)上睡覺。

他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和那些幽靈似乎也沒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差別。已經(jīng)死去的亡魂還有想要完成的事情，但是他沒有。他每天只是為閃靈與菲婭祈禱，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博士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水洼里。

他在祈禱閃靈能夠從負(fù)罪感中解脫。但罪惡是不可能贖清的。他不知道閃靈追求的那個解答在哪里，因此他只好保證她始終走在看上去最為安全的道路上。曾經(jīng)他被一時間的快樂時光沖昏了頭腦，但現(xiàn)在他清醒了許多。

或許是命運(yùn)的安排，自己終究不能陪著閃靈見證她的贖罪路途。道阻且長，他便是那被阻礙在閃靈身后的一部分，只能靜靜地祝福她，卻再也沒有權(quán)利站在她的身邊了。

他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花名冊。

翻開第一頁，菲婭兩個字印入眼簾。

菲婭。這個名字讓他的膝蓋抬起，本來閑逛的隨意路線不知不覺間就朝向了某個特定的地點(diǎn)進(jìn)發(fā)。

閃靈和菲婭走在夜色下的哥倫比亞大道上，菲婭牽著閃靈的手，另一只手捏著自己做的傳單貼在大街小巷。她們正在朝市中心走，因為那里最有可能匯聚著與政治相關(guān)的大人物，而只有他們才會用到暗殺這么麻煩的手段。

博士從未告訴她們自己的真名，所以她們兩人沒法靠問名字知道博士的位置。最好的辦法只有找到那些可能雇傭殺手的政治家，直接上門詢問博士相關(guān)的下落。

有些危險。但閃靈和菲婭已經(jīng)做好了覺悟。

“閃靈姐。你對博士的感情到底是怎么樣的？”

在走到市政大廳前，菲婭回頭詢問道。閃靈有些茫然地停住，沉默了幾秒后脫口而出，“依賴。”

“依賴？我還以為是愛呢。”

“是依賴?！?/p>

閃靈知道這么說有些太過狡猾，但這就是她的真情實(shí)感。從什么時候開始她無法再忽視博士的存在？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徹底忘記了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戰(zhàn)爭？又是什么時候，當(dāng)自己認(rèn)為自己的贖罪之路走到盡頭，這個男人就會現(xiàn)身將她從有些絕望的邊緣拉回。

她無可救藥地依賴著博士。一旦失去他，閃靈就能夠明顯地感覺到那些刀下的亡魂凄厲地嘶喊。一直以來，當(dāng)博士出現(xiàn)的時候，那些聲音飄然而逝。但是現(xiàn)在，它們植根在閃靈的思想當(dāng)中，讓閃靈無法再像以前那樣保持著最平靜的心情。

令人遺憾的是，那不是愛。圣潔高貴的愛是兩個從地獄中脫身的惡靈不可攀附的。閃靈從不奢望那種令人為之動容的高潔之物，或許她能夠祝福其他人擁有，但她自己從不敢奢望。

只是她不想失去博士罷了。那并不是愛，而是某種自私自利的，從博士身上不停索取的脆弱，用以填補(bǔ)自己心中那被負(fù)罪感侵蝕得千瘡百孔的空洞。這是極其令人厭惡的行徑，可是閃靈無法否認(rèn)自身的劣根性；博士總認(rèn)為自己是個現(xiàn)世的圣人，可是她想要告訴博士，自己也不過是個在世俗泥潭中掙扎的一員罷了。就算再如何清高，就算再如何淡然，終究無法從苦海之中脫離，終究不能成為超然物外的圣人。

正因如此，她才貪得無厭地需要他。興許在沒有遇到博士前她能夠承受這樣的孤寂，但是當(dāng)博士被剝奪走時，那份壓抑在心中的痛苦便再也無法抑制。

她需要他。但是她不敢愛他。她沒有什么理由能夠留住他。

現(xiàn)在就連他的外表都看不見了。她摸了摸自己的眼眶，只感覺到麻木。

博士走在哥倫比亞的夜色之下。他不希望他與她們不期而遇，但他又期待與她們不期而遇。

他不厭其煩地敲響了每一家每一戶的門。出來開門的人都沒有他記憶中的面孔。

哥倫比亞是座大城市。要靠他自己找，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時候。

“該死的！”

拳頭重重地敲在墻面，鮮血從他的拳縫中流出。

自己都下定決心，將更為光明的未來留給她們兩人了…自己還在尋找什么？

自己應(yīng)該馬上把手上的花名冊丟掉，拋棄這個身份，在暗處默默地為她們獻(xiàn)上祝福。

說得對。他有些厭惡地看著自己手上的血。

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罪人不該待在圣人的身邊。

對于博士來說，閃靈的贖罪存粹是無稽之談——她根本沒有犯什么罪，因為戰(zhàn)爭并不是她能夠操縱的。操縱戰(zhàn)爭的是自己，在那個卡茲戴爾的地獄之中，手握生殺大權(quán)，用天平將無數(shù)人的人頭降下地獄的人，是自己。

但她仍然認(rèn)為自己是有罪之身，仍然在尋求一種寬恕。這是博士從未見過的堅定和純凈思慮，偏偏出現(xiàn)在了閃靈這樣成熟的靈魂內(nèi)。如果一個孩子如此思考，那大可以說是一種童真；可是閃靈這樣經(jīng)歷過無數(shù)人性險惡的人仍然能在歲月流長中保持著相同的純真想法，這便是圣人的行為。

自己永遠(yuǎn)無法理解這樣的想法。博士不在乎自己身上的罪惡，成為游醫(yī)，只不過是為了…

天啊，多么自私自利的想法。他只是想要靠近閃靈一點(diǎn)，親眼見證她靈魂的升華而已。

他在想些什么呢？他在企圖給閃靈引路嗎？博士這么問自己。不是，都不是的。

在哥倫比亞的夜空之下，在無人行走的黑色大街，博士從口中吐出一口氣。他只能無奈而痛苦地宣布，他愛上了她。

博士的愛是一種自私的情感。那不是雙邊的給予和索求，而是單方面地從閃靈那里，獲得自己靈魂上的寧靜。他擔(dān)心閃靈的身體，他擔(dān)心閃靈受人蒙騙，他擔(dān)心閃靈會無法原諒自己，他擔(dān)心閃靈有一天會突然消失——全都是為了自己。如果失去閃靈，就好像失去自己心中最為潔白的一片，他只是想要緊緊抓住那唯一的潔白。

他不該這樣。閃靈是一個獨(dú)立的個體，不是專屬于他的。自己應(yīng)該還給閃靈自由，他應(yīng)該將自己布滿鮮血的雙手從閃靈的腰上移開，他應(yīng)該背過身去隱藏進(jìn)黑暗之中，他應(yīng)該馬上停下腳步回過頭去，走入符合自己的黑暗的世界。他是個世俗的人，他無法給閃靈帶來任何幫助。正相反，如果在閃靈身邊，只會分走她的圣潔之心，讓她無暇的心靈上出現(xiàn)一塊令人厭惡的黑色。

這是大罪。

“抱歉，打擾了。”

博士拿著花名冊，隨意地翻了幾頁。他走到哥倫比亞河流的岸邊，坐在河邊的礁石之上。他的雙手覆蓋在自己的眼上，血和眼淚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種辛辣刺激的味道。

我怎么現(xiàn)在才意識到這是愛呢？博士詰問自己。我怎么，現(xiàn)在，才意識到這是愛呢？

沒人回答他。

我愛她。是的。我愛她。或許這是一種疾病，博士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博士沒法治療這種疾病，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心臟莫名其妙地產(chǎn)生了割裂的疼痛，眼前出現(xiàn)那兩人慢慢遠(yuǎn)去，最終獨(dú)留他一人的幻影。

這樣的愛太痛苦，太沉重了。它來得太遲，恰好在他失去愛的能力時如期而至。

花名冊被扔進(jìn)了河中，水花濺起，遮住博士的眼睛。

他輕輕哼了一聲。明天還要繼續(xù)工作，不趕緊把眼淚擦干可不行。

他起身，轉(zhuǎn)過頭。

“博士?！?/p>

閃靈拄著自己的劍，從鋼筋水泥的叢林之中走出。

她騙了騙菲婭，希望她不會責(zé)怪自己?！澳_有些酸，想要先回家，你先去找吧。”嗯，真是個有些草率的借口。但是菲婭很吃這套，她將閃靈送回家后便重新出門，尋找博士去了。

不知道她要找到幾點(diǎn)鐘。

她不喜歡都市的味道。雖然按照常理來講，人多的地方更容易問到博士的去向，但是她冥冥之中覺得博士并不會出現(xiàn)在那里。

“咚?！?/p>

劍立在地面上，險些踏空。閃靈試探著向前伸了伸腳，下面似乎是懸空的。

耳邊能聽到水流涌過礁石的聲響。自己走到了哥倫比亞河的岸邊。

她不敢下去，礁石群容易讓她摔倒。所以她只能沿著岸邊，用自己的劍探著前方的路。

不知為何，她覺得總能在這里遇到奇跡。

雖然走得很慢，但漸漸適應(yīng)了步伐后，閃靈就能不怎么依仗自己的劍行走了。走直線對于一個劍術(shù)巔峰的人并不是難事。

趁著思緒不會被路線干擾的時候，她開始細(xì)細(xì)地感受周遭的微風(fēng)。那些微風(fēng)吹走她腦中的胡思亂想，轉(zhuǎn)而將整個人變得有些空空蕩蕩的。

閃靈以為自己會想到某些高深莫測的哲學(xué)問題，但實(shí)際上她想到的只是一幅幅照片。上面的人，一開始是她自己，然后是曾經(jīng)的博士，隨后是夜鶯與臨光，再后來則是現(xiàn)在的博士，以及菲婭。

就好像捧起一鞠清澈的湖水洗面，當(dāng)她開始回憶起那些過往的時光時，她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寧靜。她沒有在刻意思考什么，只是查看自己記憶中發(fā)生過的每一幕；當(dāng)它們像河水那樣飄過，閃靈忽得覺得渾身輕松，卸下了原本背負(fù)在身上的重?fù)?dān)。

她的后半輩子都在尋求這樣的寧靜。但不管她如何追求，她的靈魂始終陷于泥潭之中?，F(xiàn)在與這樣的寧靜不期而遇，反而讓她有些手足無措；她不明白為何在這個時候，那些罪孽的化身不再侵?jǐn)_她的思緒。

是因為自己在尋找博士嗎？

不是。自己只是隨便地出走，漫無目的地在哥倫比亞河邊散步。水花拍打在礁石上，馬上又退縮回去。

但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牽引著自己，召喚著自己來到這里。于是她便想要試著呼喚可能出現(xiàn)在黑暗之中的那抹光芒，輕輕地喊了一聲。

“博士?！?/p>

我需要他，但我不能愛他。僅憑這一點(diǎn)就能讓閃靈呼喊出聲，對著無人的海岸邊，用她此生都沒有使用過的，最為脆弱，但是又最為堅定的聲音呼喚著，撕心裂肺的后悔與壓抑到極致的渴望混雜在一起，成為閃靈口中平淡而深情的低喊；河流在輕輕地回應(yīng)她，岸邊的礁石發(fā)出回響，她佇立在河流的旁邊，聽到其中一個礁石發(fā)出不自然地響動。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自己的劍。

“誰在那里？”

她的問句中帶著緊張，但還有一線期許。

僅僅是一線期許。

“您好，小姐。我看您閉著眼睛，是看不見嗎？”

果然是這樣啊。

閃靈哀嘆了一聲。

對面這個聲音，閃靈不熟悉。她沒有聽過這樣的聲音，又或許是她聽得太多了，忘記了這個聲音屬于誰。

“嗯，是的?！?/p>

“您這樣的人可不能單獨(dú)出門。您的家人在哪？我打個電話讓她來…”

不自然的停頓。閃靈伸出手抓住面前的人，正好是手臂的位置。

“她現(xiàn)在出去有事情。不用麻煩她…我自己回去就好?！?/p>

“…那我送送您吧?！?/p>

“好?！?/p>

于是她牽著那個人的手，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去。途中除去詢問方向，她和那個人都沒有再多任何一句話。

“往前，再往左，就到了?！蹦腥碎_口，聲音有些沙啞。

“謝謝你?！?/p>

男人放松了牽著閃靈的手，看來是不用再擔(dān)心她摔倒的意思。但閃靈仍然加重了力氣，幾乎是拽著他的手；自己的腳底下似乎有些搖晃，不知道是因為什么造成的。

“到了?！?/p>

有了男人的攙扶，她走得很快。面前是熟悉的診室，她再清楚不過。

“您有鑰匙嗎？”

“有的?！?/p>

“我替您打開吧?！?/p>

咔噠。

”門開了。注意腳下的門檻，小姐?！?/p>

”謝謝你?！?/p>

男人松開了他的手。閃靈抓住門框和劍，回過頭。

”那我就先走了。下次要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出門...“

“知道了?！?/p>

閃靈探身過去。

“我希望您也注意這一點(diǎn)?！?/p>

“什么？”

菲婭回到家的時候，天色早已黑得什么也看不清了。路燈忽明忽暗的，很有情調(diào)。

她站在家門口，推開門。憔悴和疲憊都反映在她的眼睛和身體上，直到進(jìn)入家門才得以緩解。

“我回來了?！?/p>

“歡迎回家。”

她睜大了眼睛。面前坐著閃靈，廚房那里站著一個熟悉的人，正在用湯勺舀起清湯。

“夜宵想吃嗎？”

菲婭的臉上早已被淚水浸濕。她快步地跑過去，家門在她身后被砰地關(guān)上。

“想吃。”

三年后。

電視的熒屏閃爍。上面是菲婭正穿著白大褂，正在接受采訪。

博士將手槍放在桌邊，坐下來看著菲婭的臉。

“她最近去維多利亞了啊。看來我們沒準(zhǔn)能碰上?！?/p>

“一定可以的?！遍W靈擦拭著自己的長劍。

“就是可惜我們不能和菲婭正式見面。如果這個時候被發(fā)現(xiàn)她和殺手有關(guān)，那可就有大麻煩了。”博士遺憾地看著桌上的信紙?！斑B信件都不能寫。真氣人?！?/p>

“沒關(guān)系。那孩子很堅強(qiáng)的?！?/p>

新聞切到了下一條。又是某個官員最近被發(fā)現(xiàn)死在了自己家中，警方目前還在調(diào)查兇手。

“嗯。你下手真狠啊，閃靈?！辈┦哭D(zhuǎn)過頭去，看著閃靈將劍上的鮮血擦干?！皼]法再做游醫(yī)了，還把你拉進(jìn)來做這種臟活…抱歉。”

“不用道歉，博士。這是我自己的選擇?！?/p>

“那你的贖罪怎么辦？這樣下去越殺只會越多啊…”

“不用擔(dān)心的，博士?！遍W靈抬起頭，空洞的眼瞳中好似出現(xiàn)了點(diǎn)點(diǎn)亮光。

“是否拯救生命與贖罪沒有關(guān)系。不管是醫(yī)生還是殺手，都一樣的?！?/p>

泰拉最出色的醫(yī)生，同時也可能是泰拉最驚人的殺手。博士將手槍子彈上好，稍微收拾了一下。

“這便是我的贖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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