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邊小丘上，有座大戶人家。常時是安靜的，這時卻吵嚷得很。噔噔地，一支馬車停在了府前，馬夫牽著韁繩、抹去汗，只聽得馬沖了個響鼻，涕花便撲在馬夫積笑的臉上。老先生撩開布，爬下馬車，屁股后頭掛著個胖墩墩的女娃。他微抬腦袋，烈日光明正大地移到了正中，將他的影子打在地上，濃濃烙了只黑餅。黑餅上走了只孤蟻，馱著米粒，觸角胡亂探向四周，在原地打起圈，失了目的。

雜役忽咳兩聲，捏起嗓子：

“鈴奈庵本居宣正贈古冊一篋——以賀家主誕辰！”

這嗓子不大，卻蓋過了喧囂幾分，老先生踏著聲兒過門，見院內(nèi)已聚了各行各業(yè)的師傅，一眼望去，個個披紅戴喜的，光瞅著便覺熱浪滾滾。老先生嘴里叨咕了幾句“紅喜”，“不合禮”甚的，見有熟人迎上來，便合了嘴，捏著白須攀談起來，也不知女娃繞過了他，闖進(jìn)了壽宴里頭。踩著地上的石階，從這塊蹦到那一塊，兩簇發(fā)綹一甩一甩。

院子里寬闊敞亮，留了塊草坪，一株櫻樹高高地栽在中央，撐起傘柄、落下樹蔭，各色的花兒相映，替青綠添了幾分色彩。

人們?nèi)逡痪?，或席草而坐?/span>糕點(diǎn)水果擺在一旁，談天闊地；或圍在石桌椅凳邊，指點(diǎn)方遒——原來是兩位少年在下將棋。于是年齡稍大、頗為自恃的，就擠在少年耳根邊指點(diǎn)，吹得他們臉上發(fā)癢，抓出好幾道紅。久之，局中人失了趣味，局外的棋手倒還爭論不休。

女娃扯著外邊人的長衫，如何都擠不進(jìn)棋局，就鼓起腮幫子跑走了。忽而，一道光晃了眼，她看向來處——先是那座秀氣的木橋，再才是下邊的池塘。她發(fā)了瘋似的躥上小橋，蹬起短腿掛到欄子上，明亮的眸子里，映著池水粼粼的光。

“魚魚！魚魚！”

陽光肆意地灑進(jìn)院中，融入清澈的池水內(nèi)。荷葉下，紅白的錦鯉若隱若現(xiàn)，時而躍出水外，帶起一線水珠。女娃興奮地大喊，約莫是想翻過欄桿，與橋下的魚嬉耍——于是一雙手伸到腋下，將她架了起來。她這回兒是尖叫了，抖篩子似的踢著腿，爾后落到地上。

“鈴奈庵的孩子？”

婦人懷中抱著嬰孩，身旁是個胳膊粗壯、胸脯豐滿的女傭，正是她，將女娃架了下來。這二人大約年紀(jì)相仿的，但目視而去，便總覺得后者已不太像女性了，前者卻還豐姿綽約。婦人騰出只手，撫摸女娃的腦袋，好聲說道：“橋上危險(xiǎn)，還是隨我回去罷。”

人道是，幼兒不知心計(jì)。這其實(shí)不妥，許多孩子早早便懂了世故，知曉“以己之長，攻彼之短”的道理。她便作出討喜的模樣，以近貓的姿態(tài)去攀婦人的大腿，惹得她咯咯直笑。老先生也掐了個好點(diǎn)，終于聊完話，恰好尋到這兒來。他的嘴可堪漏底的鍋，有口水就得漏，尋了個話題，便與婦人口若懸河起來，一路走回宴席。她倒也樂意聽，聲聲附會。

但女傭?qū)Υ撕翢o興趣。她那雙細(xì)如縫、但卻不是胖、是如狐貍那般細(xì)的眼睛，果然抓著了女娃正瞅著時機(jī)對她做鬼臉，吐出粉舌、翻起白眼作無常狀。被發(fā)現(xiàn)了，她倒也毫不在意，一袖子擦去嘴角的涎，若無其事地。女傭嘴里笑了句，“小孩子心性”。過了會兒，又嘀咕了句，“小孩子心性”。再一會，則嘆了句，“小孩子心性”。她是宅里的老奶媽，當(dāng)然是不與孩子計(jì)較的。

到了席，婦人便以要事告離。老先生于是又物色起新的話友，恰好走到了胖大漢的身旁。胖大漢穿了件黑長衫，像受嚇的河豚般鼓起來，恍若時刻會被撐爆。他撓了撓后背，糕點(diǎn)渣都被抹在了黑衫上頭，白白點(diǎn)點(diǎn)的，還隱約滲了汗?jié)n。老先生走到前頭，才認(rèn)得這是屠戶，他撐開的領(lǐng)口里，襯的還是平日那件白背心。

于是他捏起胡子笑了，坐下。胖大漢瞥了他眼，仍顧自吃食。直到女娃也坐了，他才伸出手，不知滿是汗還是油的、生繭的掌心搭在了她腦袋上。她大概覺得不大舒適，便甩頭丟開。

“人道是……”

聽老先生如此說，就該知道，他得開講了。他果然開始數(shù)落起暴食的種種不是了。胖大漢這時竟也聽了起來，可手里的動作卻絲毫不停。

女娃聽了，抓糕點(diǎn)的手懸在嘴邊，表情躊躇起來。這一躊躇，她就開始咬指甲。這一咬，就是入了第一口，頃刻便消了所有遲疑，亮著眼開食。老先生睜眼又閉眼，搖頭又晃腦，擺出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其實(shí)是不怎在意的，他喜愛自己講，別人只要聽便極好。而屠戶喜愛吃，別人只要不搶便極好。

咣——

鑼響，眾人都息了聲。

婦人站到中央，道：“感謝，各位的到來……”

可沒讀幾句謝辭，便聽到懷里響起了嬰兒的囈語。她睜著澄凈的大眼，望著母親，沒半點(diǎn)雜質(zhì)。她癡癡地笑，忽而舉起肉手，拍打在母親的乳房上，只聽得啪一清響，院里頓生一陣千奇百樣的笑聲。婦人窘迫不已，立將嬰兒遞給了奶媽。

“抱歉……”

婦人清清嗓，繼續(xù)念了兩句辭——這時，門外又傳來了尖細(xì)的嗓音：“算卦屋秋本飲宮贈五福一卦——以賀家主誕辰！”

接著便見一白衫青年飄飄而入，念著冗長的卦詞，盡是“乾”、“坤”之類常人不懂的，但歸而納之，其實(shí)也脫不開諸如福緣到、壽元長、財(cái)源滾的祝語。婦人一想，干脆不再多言，拍了拍手。

小役這便聞聲而出，內(nèi)廚早已備好豐盛的菜肴，烹制的勁口牛羊、方捕的鮮美魚蝦……他們各執(zhí)美酒佳肴，送至賓客面前。各色香氣蔓延著交織，成了道網(wǎng)，絡(luò)住了滿肚子蠢蠢欲動的饞蟲。

觀棋的老者忘了棋路，循著酒香，提壺一杯滿上。少年道老者觀棋多語，氣惱許久，這便挑起了新的酒斗。老先生坐不住了，聞聲而去，這回兒他論的是：酒量，長不輸幼。論著論著，便身體力行起來。

胖大漢嗜魚，見著了，眼里似射出綠光，直將桌上的魚勾住，喉結(jié)上下聳動。他撩起袖子，又將長衫的扣解了，肚子即刻躥了出來，拍兩下、便激起兩層浪。

“魚魚？魚魚！”

女娃指了盤里的魚，又指向那池塘。胖大漢撓撓腦袋，又搖搖頭。女娃喪著臉，看他三兩口剔完一條魚。忽而又喊：“狗狗！狗狗！”胖大漢看去，這才知身邊蹲了只黃犬，伸出長舌、哈哈地直喘氣，直勾勾地盯著他。他便將剔完的魚骨丟下，它低頭嗅了嗅，晃著尾走了。

有樂師吹起尺八，沙啞的聲音遙遙地傳響，只一曲輕歌，便顯出幾分涼意，散了酷夏的炎熱。鳥兒從四面八方飛來，齊齊站在一根樹枝上，忽而斷了，撲扇翅膀、嚶叫著飛逃。而樹枝則墜到女娃的前頭，嚇了她一跳，登時打起嗝來。有一片綠葉慢悠悠地飄了下來，她凝眼看去，不覺對起了眼珠。有一個孩子追風(fēng)似的跑過，自己更是掀起了一旋兒風(fēng)，將葉子又挑飛了。

女娃剛想追去，便見小役上了新菜，濃香將她按回了桌上。女娃抖了抖，一邊打嗝、一邊吃食，嘔出來、又咽回去，頗有與胖大漢一較高下的風(fēng)采。

忽有幾個人同聲喝彩，原來是斗酒的小生已倒了一個。他離了座，左搖右晃、東倒西歪、手舞足蹈，恍若附了異邦人的魂，跳起奇妙的舞蹈。一個踉蹌，推灑了一桌杯具，蘸了一身醬料，他捉襟而嗅，或是覺得好聞，竟兀自傻笑起來……

別的賓客也已醉了三分，滿上個紅臉，吵吵嚷嚷的，捧著酒杯，巡訪似的到處敬酒。依著醉后說胡話，平日里威嚴(yán)蕩然而去。倒還記得，去給宴席主人敬酒。

這時，有一雜役面色惶惶地跑入，貼到婦人耳邊細(xì)語。

所有人耳里又響起了細(xì)嗓子：

“寺子屋上白澤慧音贈墨寶一套——以賀家主誕辰！”

樂聲停歇了，還帶著余音裊裊，眾人酒意仍不見消，但喧意倒默默壓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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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該走了?！庇新曇魪暮筮厒鱽?。

“再不走，就該被看見了，您也不愿吧？”過了片刻，她又說。

稗田阿一看了眼死神，又回過頭，見著那女娃。她突然不打嗝了，但卻一抽一抽的——原來是噎住了喉，漸漸落得面青唇紫。

但其他人都忙著吃食、慶賀、升杯，無人注意這被噎住的小胖孩。

“走吧?！彼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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誕辰：對尊敬之人可用“誕辰”，如今常在紀(jì)念英烈的場合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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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選加分項(xiàng)：

1.?返照（5）

2.?大音希聲（7）：三千樂景，三兩哀情。

3.?不能說的秘密（6）：阿一的那一代，眾人并不知曉她的短命。

4.?你的名字（6）：或有人認(rèn)為阿一并沒有貫穿全文，望細(xì)讀一二。

5.?紅色藥水（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