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照鏡子，覺得自己長得越來越像一條狗。

這并非是什么比喻，而是實實在在的形容。鏡子里的我長著一張狗的臉。

這是怎么開始的呢？

大概是七月初的一天。早起是我像往常一樣洗漱，明明上班遲到已經(jīng)迫在眉睫。我卻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來加快速度，內(nèi)心充滿了破罐破摔的沮喪感。今天也是糟糕的一天哪。

我最近迷戀上了一款網(wǎng)絡游戲。不過是上班偷偷瀏覽網(wǎng)頁時彈出的桌面廣告，劣質(zhì)的畫面，一看就是抄襲的人設(shè)，以及只用鼠標點擊就可以進行的弱智玩法，還是因為無聊點了進去。游戲的優(yōu)點就是可以窗口化，老板來的時候輕輕一點就可以隱藏起來，讓我得以消磨上班的漫長時光。一開始是上班的時候玩，后來回到家之后也會打開，一邊嘴里嚷嚷著好無聊啊，一邊機械的點著鼠標。昨晚也是一樣，不知不覺就玩到了深夜。

現(xiàn)在的我有點頭昏腦漲，只想躺回床上再睡一覺。我鞠了一捧水潑在臉上，試圖清醒一點。

咦？我看著鏡子，心生疑惑。 鏡子里的我看起來有些怪異。卻又說不上來是哪里怪?？傆X得不太像是平時的自己。我仔細盯了兩秒，我的眼睛、鼻子、嘴巴都還是老樣子，為什么組合在一起偏偏有種陌生感呢？我一邊想著，一邊慢吞吞的收拾著。

到公司的時候已然遲到了，老板正在門口等我。老板是個比我年紀還小的小個子，此時虎視眈眈的盯著我，有種摩拳擦掌的感覺。我心里暗叫不妙，只能一步一挪得向他走過去，臉上試圖堆出一個合適的表情——有點討好又充滿歉意的笑容。然而他還是向我沖了過來。

他將我一頓臭罵，我一邊諾諾應著，一邊撇到辦公室里的甲和乙正朝著我的方向嘻嘻嘲笑。真是令人生厭的嘴臉啊。

你有在聽嗎？老板的聲音拔高了。

在聽在聽。我垂下頭，盯著腳尖上的一片污垢。心里盼望著一切快些結(jié)束。

你們這些年輕人（明明自己年紀不大，卻裝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一點上進心都沒有。公司是開來讓你們度假的么（是倒糟糕了，誰愿意來這里度假?。?，想來就來，不想來就可以不來？你看看你， 又遲到了半個小時（本來只有十分鐘而已），每天混吃等死（承讓承認），沒半點積極性，公司養(yǎng)你們也不知道要干嘛？

真是沒完沒了啊，我心里一陣郁悶。他的話語漸漸在我耳邊消失了，變成了一種嗡嗡作響的噪音。反倒是門內(nèi)的竊竊私語變得巨大。

老大真的是一點面子都不給呀。

你看看他，被訓得像個孫子一樣。

哈哈哈，你看他彎著腰的樣子，真可笑啊。

。。。。

那一天我照了好幾次鏡子，最后內(nèi)心別扭的感覺慢慢消失了。我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臉，心里想，你就是長這個樣子嘛，怎么自己都不習慣么？

現(xiàn)在想想，那就是一切的開始了。

之后的每一天，鏡子里的我都會變得陌生一點。而我又會不斷得接受這種陌生，視之為正常。 非要仔細辨認的話，我的眼睛慢慢變圓了，眼距慢慢拉寬了，眉頭因為緊皺的原因生出了一些皺紋，鼻孔慢慢翹了起來，嘴角卻聳拉了下去。下顎漸漸凸出來。這還真是一張怪誕的臉啊。我對著自己嘖嘖驚嘆著，我以前就是長這個樣子么？這簡直已經(jīng)不像是張人類的臉了。奇怪的是，周圍的人對此毫無反應，他們看著我的表情仍舊一樣。老板那天說，你看起來真沒精神，邋里邋遢的，下午要來客戶，你給我好好打理一下自己吧。真是的。他氣咻咻的走掉了，身上的男士香水熏得我難受，我的鼻子最近好像變靈敏了。

加班快結(jié)束的時候。甲和乙還有另外幾個同事互相張羅著要一起去吃夜宵。這種時候，我總是莫名的尷尬異常。我能感受到他們的目光，遠遠的他們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要叫他么？不要了吧。那種怪人。今天要和別的公司的美女們聯(lián)誼呢，他就算了吧。帶他去顯得我們都變low了。哎呀這樣說不好吧。你聲音小一點嘛，他聽到了怎么辦。還是去叫他一下吧，反正他肯定會拒絕的。他每次聚會不是都找借口不去么。。。。。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要屏蔽這些聲音。偏偏卻有一個腳步聲清晰的朝我靠近了。該死的。腳步聲不出意外的在我身旁停下，我裝作剛剛意識到的樣子抬起頭，眼前是丙的臉，她一臉客氣勉強的笑（殊不知這種虛偽的友善比甲乙的直接更讓我反感）：我們一會兒要去吃飯，要一起去么？（好家伙，聯(lián)誼的事情怎么不告訴我呢）我撐出一個笑容，不啦，我今天有點累，還是回去休息吧。 好的好的，那下次一定要去哦。她聽起來像是松了口氣的樣子，人一邊說話一邊就退開了，還向朝著甲乙做了個手勢，那邊傳來一陣笑鬧聲。

我磨蹭著慢慢收拾東西。很快的，他們都離開了。那些令人心煩的吵雜聲漸漸遠去。

我關(guān)了電腦，最后走出公司的大門。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了。外面空無一人。

好餓啊，我心想，買個泡面回去吃吧。

讓我清晰意識到自己變化的一天是我在鏡子里發(fā)現(xiàn)自己長出了狗的耳朵。再沒有辦法自欺欺人啦，我盯著鏡子看了半晌，又努力閉了幾次眼，再睜開。然而，那兩只狗耳朵還是清晰無比得樹立在腦袋上。我的人類的耳朵消失不見了。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卻覺得一陣暈眩。加上了這兩只耳朵，我終于能夠識別出這張鏡子里的臉了，這分明是一張沒有長毛的狗的臉。

我張開嘴，看自己嘴里交錯的犬牙和長得嚇人的舌頭。又暈了兩秒。 這不是我。這不是我。我怎么會有這樣一張臉呢？

正在我內(nèi)心交戰(zhàn)，極力抗拒的時候，我上的第三個鬧鐘又響了，提醒我再不出門我就要遲到了。天哪，我難道要帶著這樣一張臉去上班么？我想，不過，他們一直以來都沒有發(fā)現(xiàn)過我的變化。難道說，這是只有我自己才能看到的變化么？可是，耳朵。這耳朵也未免太明顯了吧。這樣也不會看出來么？

最后我決定，果然還是只能試試看吧。

我出了門，躡手躡腳的下樓。樓道口撞見了房東，一個刻薄的老太太。彼此都嚇了一跳。一瞬間，我以為她看到了耳朵，沒想到她只是沒好氣的說： 要死啊，大早上鬼鬼祟祟的，還以為進賊了。我吶吶不語。她繼續(xù)嘮叨，你呀不是我說，是不是也該倒一倒垃圾了，堆在樓道里都快臭掉了，公共的地方總要有點公德心吧。。。。我一邊敷衍著道歉一邊快步走掉了。

原來真的只有我看的見啊。我心里想，結(jié)果錯過了準點的公車。 都怪那個死老太婆。我的尖耳朵氣憤得豎了起來。

公車上又悶又擠，我被上車下車的人推來搡去，一個腳滑就跌倒了前面的人身上。干什么啊，一個尖細的女聲。 我掙扎著挺直身子，連說著對不起，抬眼就看到一個女大學生正滿臉嫌惡的看著我。不會看著點么。她大聲說，眼睛瞎啦。我心里一陣惱怒，嘴巴里卻仍舊不斷重復著抱歉。她終于不再追究，扭過頭去。周圍的人似乎都朝我遞來莫名的眼光，大約以為我是色狼。車廂更加悶熱了。 我心里又是委屈又是煩躁，張張嘴，不知為何，嘴里卻發(fā)出了一聲汪嗚。還好周圍沒人聽到。

我的聲音也會變成狗叫么？我有些心驚膽戰(zhàn)的想。

公車上塞滿了昏昏欲睡的上班族。我朝向四周看了看，其實就是在人群的擠壓中勉力扭動了一下腦袋。身邊釘著三個似乎畢業(yè)不久，剛剛上班的男孩，他們穿著白色的襯衣，頭發(fā)弄得油光锃亮，看起來還活力滿滿的樣子。即便車里擠成這樣，卻還一直嘻嘻哈哈彼此笑鬧著。他們身邊勉力站著一位矮小的大叔，頭發(fā)稀薄，穿一件皺巴巴的棕色大衣，小心翼翼的夾著一個磨得光亮的公文包，此時正對著三個男孩怒目而視。大約是嫌他們太吵了。還有一個長相平凡的女生正在右側(cè)靠著扶手打著瞌睡。我倒有點佩服她了，站著也可以睡的那么香。

早上的交通一如既往的堵塞，公車走走停停，每一次驟停都引起車內(nèi)的驚呼抱怨聲。司機也習慣了，仍舊自顧自的開著。

在這唉聲嘆氣中，我透過人群的縫隙看到車窗上我的倒影。我豎著的耳朵已經(jīng)聳拉了下來。因為疲憊，張大的嘴巴里不時吐出猩紅的舌頭，不斷哈著氣。

此時前方有人下車，人群又移動了一下，我被推到了車窗邊。

眼睛無意識的再度掃過車窗，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令人驚訝的事情。車窗倒影上的人竟然也都變成了狗臉。那三個白襯衣男孩似乎才剛剛開始起變化，狗耳朵還沒有長出來，但是鼻子已經(jīng)變作了狗鼻子，一個個伸著黑色的朝天鼻互相嗅聞個不停。那個打瞌睡的女生頭上頂著兩個毛茸茸的小耳朵，長的頗像一只狐貍?cè)?。最奇特的是那個大叔，雖然只是一掃而過，我還是能清楚看見鏡子里的他臉上長滿了黑毛，皺褶遍布，已經(jīng)完完全全是一張老狗的臉了。其他的狗臉各式各樣，不一一而述。

我兀自驚訝著，卻對上了車窗上大叔轉(zhuǎn)過來的目光。

那是個分明看穿了一切的狗的目光。有點譏誚，有點冷酷。但最多的是，是死水一樣的平靜。我可以確認他在窗子上看到了和我一模一樣的景象，那些奇形怪狀倒影的狗臉，但他的表情卻又淡淡的，似乎在向我說：原本就是如此嘛。

而我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忍不住汪一聲叫了出來。